大舅的旧时光
2023-05-28林平
林平
上午去刘畈,给大舅拜年,收获了几番感动。
一年没有见到大舅了,偶尔夜深人静之时,会很想念。每次想起大舅,就会想起我的母亲。大舅和我的母亲是世上唯一的兄妹俩,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看见大舅,就仿佛闻见了母亲的音容。去年在县城见过二表哥几次,二表哥说大舅的身体比以前差了很多。我在别处也见过老家的乡亲塆邻,他们说有段时间没见到我大舅赶集了。由此,我很担心大舅的身体,暗暗祈祷大舅健健康康的,哪天再见时,仍是我原来的舅舅。
走进刘畈,一拐弯,就看见了大表哥。大表哥说今天就等着我们来,年年初二来给大舅拜年。大表哥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头戴一顶灰色布帽,快人快语,声音洪亮。从大表哥的表情上,猜想大舅的身体应该差不到哪儿去。稍稍放心了一些。
拐到屋后,下车,走近低矮的小屋。门内的火盆旁,一个老人正在独自烤火,一身黑衣裳,头上发茬浓密,黑白杂间。我说:“大舅,我来给您拜年了!”老人扭头,抬眼,看见了我和大弟,赶忙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只是个头比我印象中的大舅矮了许多。至此,我的心完全放了下来。
大舅出生于一九二九年,今年九十三岁了,仍耳聪目明,身体还算硬朗,我们都盼他活到一百岁。提及往事,大舅又说起了他年轻时去江西九江伐木的经历,他说那时工作人员的月工资只有三十多块钱,他一个月能挣五十多块钱,寄一部分回来给妈,妈都舍不得用。大舅后来还是回来了,大舅说:“我妈和我妹儿在家,我咋能不回来呢?”他在说“妹儿”时,后面带着清晰的儿化音,多像一个大男孩在说自己的小妹妹,我当时就有点破防了,眼圈潮湿。大舅说的妹儿,就是我的母亲。
大舅比他的妹儿大十六岁,有一年跟妈一起从南方的五岳水库那边回北方的刘畈老家,大舅挑着一担箩筐,一只箩筐里坐着幼小的妹儿,一只箩筐里装着家当,一口气走了三十四里路,也不觉累。时光催人老,曾经的小伙儿和小女孩均已长大、变老,大舅养育了三儿一女,我的母亲更是养育了两女四儿,夭折了一儿一女,母亲痛哭不已。八年前,六十九岁的母亲也“夭折”了,把哀痛转给了她的儿女。大舅也有八年没有见到他挑过的妹儿了。大舅的妈——我的姥娘,去世得更早,在我七岁那年,就撇下她的一双儿女和孙儿孙女,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父亲给大舅拜年,每次都能吃到大把大把炒熟的花生,香喷喷的。嘴里吃着,手里抓着,口袋里装着。印象中,每次一走进大舅家,大舅就会从房里端出一个秫秆筐,筐里挤满了炒熟的花生,大舅张开大手,一把把地抓起花生,往我手里放,往我口袋里塞。大舅门口塘里长满了菱角秧,每年秋天,大舅都会给我采摘饱满的红菱角,在他家里吃不完,我会带回自己家,细细地吃,每咬一口,都脆生生地响、白嫩嫩地甜。如今那口塘已整修一新,不见原来的红菱角了,每次想起来,仍然感觉甜透了心。
我母亲去世前,多次对我说起过跟她哥哥——我的大舅——的一些交往。大舅七八十岁上,我母亲还年年都看到他下地干活,犁田耙田,栽秧割谷,身体硬朗得像头牛。大舅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赶集。他基本不坐车,都是步行上街,买一条鱼,或割一斤肉,再或者买点自己和孙儿孙女喜欢的点心,六七里的路程,他走起来似乎不觉得累。每到秋天,我母亲常会到大舅家,给大舅套被子。我不知道是大舅喊他妹儿来的,还是他妹儿自己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兄妹俩在一起时是怎样的情形。我能想象得到的,是一幅画面——地上铺开席子,席子上铺开被单和被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匍匐被套上,穿针引线,目光望着被子,嘴里嘟嘟噜噜地说着话,一个更老的哥哥坐在旁边。阳光透过树枝筛在待套的被子和老兄妹身上,该是怎样的干爽和煦暖。时光愈是久远,这幅画面愈是清晰。
此刻,坐在大舅身边,烤着炭火,我下意识地抓起大舅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手是黝黑的,一层老皮包裹着骨头,食指和中指的骨节还有点鼓大变形。这手,多像一个老妇人的手啊,只是,我再也摩挲不到那个老妇人的手了,有这双更老的手摸着,也是幸福的。大舅望着我摩挲他的手,一动不动。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任由他的外甥抚摸着,让时光慢下来,让岁月停驻,哪怕短暂的一刻。
我忽然想到大舅的二儿——我的二表哥,曾写过一篇关于大舅的文章《父亲的漫时光》,情深意切,感人肺腑,便打电话让二表哥把文章发给我,我想让大舅听听他儿子是如何写他的。二表哥起初不愿意,说是几年前写的,不好意思。我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发了过来。我打开文章,把手机递给前来给姥爷拜年的娜娜,让娜娜读给大舅听。于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偎依炭火边,几乎头挨着头,一个读,一个听,好不亲密,读到某个细节,祖孙俩还会时不时地相视一笑。此情此景,忽然触动了我的心,我赶忙拿过大弟的手机,连续拍了几张照片,录了一段视频,留住了这难得的时光。
世上的时光都很寻常,不同的是,有些时光常见,有的时光怕是以后不会再见。就如此刻。
我听见了这样的文字:
父亲这些年,自打我母亲去世后,他都是一个人单过,小锅小灶的。有啥呀?就是灶台上有二斤肉,缸里有两把米,和过去相比,不缺吃罢了。可他咋有那好的心态呀?我也真是搞不懂。
农村人说,这叫老二杆子,我想可能是吧。
父亲前些年总爱约塆里几个老头到他的小屋里来长牌。小屋的光线很暗,他们几个在昏暗的光线下,一来就是一上午,一下午,甚至半夜。父亲总是赢,每次嬴个十块八块的。
后来几个老头都先后走了。我问他,为什么来牌他总是赢。他得意地说,他们哪会来牌呀,手里牌都拿不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他技术高超呢。
果然如此,年关里,他与塆里几个年轻人扣,输得一塌糊涂。后来不扣牌了。
娜娜读完了,意外的,大舅悄悄地掏出纸巾,擦拭眼泪,他说他非常感动。一个一向乐观的九十三岁的老人,竟然流了泪,我十分意外,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大舅流泪。以前,大舅或许也流过泪,在我姥娘——他的母亲去世时,在我舅妈——他的妻子去世时,或者在我母亲——他的妹儿去世时,流过泪水,只是我没有留意罢了。
环顾小屋,我无意间发现,大舅屋里的电线十分杂乱,烟熏火燎得油黑油黑的,仿佛扯一下就会断裂。电线线径颇细,仿佛电流大一点就会把电线撑破了。大舅说带不動空调,他的空调挂在墙上,一个冬天都不敢开,只能烧炭火烤。年纪大了,怕冷,说他从农历九月就断断续续地烧火烤,最近更冷,火更是不断。我说这电线得改呀,不然不安全。大舅说:“我还能活几年呢,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我说:“您得活一百岁呀,这是任务,您可得完成,不能打折扣。”大舅便领我出门查看电线。
大舅的小屋建在北面的稻田边,跟南面大儿和小儿的房子之间隔着一条简易水泥路,电线是简易的麻花线,从路南面大儿的房子那边牵来,中间用两根竹竿挑着跳过水泥路,阴冷的天空下,看着就有一种摇摇欲坠之感。我好粗心,前些年来给大舅拜年,竟然从未留意这些。我更没有留意的,是大舅的个头愈来愈矮,如今竟是比我矮了一头,完全不复我记忆中高大壮实的舅舅的形象,走路还得拄着拐棍,还得娜娜搀扶着,颤巍巍的。唯一不变的,是他较快的语速和洪亮的声音,听着让人有一种踏实感。
不记得大舅是哪年盖的这小屋,也不记得大舅从哪年住进的这小屋。我只记得,我女儿很小的时候,有一年我带女儿来给大舅拜年,看见阴暗的房间和简陋的家具,心里寒风呼啸,想对大舅做点什么。除了带的礼物,我身上没怎么带现金,就把女儿兜里的压岁钱都掏了出来,给了大舅。那时的女儿,跟大舅口中的“妹儿”应该差不多年纪吧!
这会儿,我的鼻子有些发涩。便联系供电所的程所长,请他们帮助大舅改一下电线,并发去几张相关图片。程所长说独守老人的生活着实让人心酸,一年多前把刘畈的裸铝线换成了绝缘线,当时没留意这种情况,他会把这事办好。大舅非常高兴,满脸的皱褶里,似乎藏着笑意。
午饭后,我便将离开了。大舅欲站起来送我。我没让大舅起身,让他坐在炭火边取暖。我走出小屋,打开车门。上车前,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小屋,无意间看见大舅正扭头望我。目光相撞,我再也忍抑不住,视野里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