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调之中，纬以新意”

摘 要：曹贞吉是清初词坛上“最为大雅”的词家，咏物词取得了很高成就。感叹国家兴亡、寄寓思念亲人是其咏物词中的主要内容，呈现出“寄托遥深”“雄浑苍茫”的特色，实现了重大的艺术创新，起到推尊词体的积极作用。同时，曹词体现了兼收并蓄的词学主张，承袭苏辛一派，围绕“阳羡词派”并与陈维崧同中求异，在交游唱和中共同推进了清词的中兴。

关键词：曹贞吉；咏物词；艺术创新

清初词坛名家颇多，流派分明，“最为大雅”的词家当属曹贞吉，作有《珂雪词》和《咏物十词》等。曹贞吉词被吴绮《名家词选》列为压卷，张之洞《书目答问》把曹贞吉列为词家之首。同时代陈维崧、朱彝尊等都对曹贞吉词称赞有加，现今学者也多认为曹词成就极高，独立于诸派之外自成一家。曹贞吉与陈维崧风格相近，二人时常互相唱和，在清初及后世词坛掀起波动，共同促进了清词中兴。曹贞吉词有咏物、咏史、赠答、怀人等多种题材，特别是咏物词的风格最为鲜明且具有创新之处，这类作品占比最大又成就最高。北宋咏物词以周邦彦、苏轼为代表，南宋时达到顶峰。宋末元初一批遗民词人聚会唱和，创作合集《乐府补题》，大大拓展了咏物词的规模。清初，由于浙西词派的大力宣扬，咏物词人作品批量出现，曹贞吉位列其中，并且尤为出色。《珂雪词》全本有词240余首，咏物词高达60多首，约占四分之一。曹贞吉咏物词创作成就是他获得众多词人认可的重要原因。

一、曹贞吉咏物词的内容

《珂雪词》是乾隆年间编撰《四库全书》唯一收录的清词集，《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曹贞吉词为“风华掩映，寄托遥深，古调之中，纬以新意”。“寄托遥深”作为曹词主要艺术特色，体现力主寄托的词学主张，在咏物作品中更为明显。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收录曹贞吉词5首，“小传”和“集评”解说：“《珂雪词》雄浑苍茫，是其本色。”用稳健笔力驾驭深厚情感，曹贞吉的严谨个性势必创作出气势非凡的作品，与陈维崧相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诠释：“清初不乏词家，《四库》独收《珂雪》，良有以也”，可见不论数量、质量还是成就，曹贞吉咏物词都是不容忽视的一部分。曹贞吉作词主要集中在康熙十一年（1672年）至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这14年间，此期间正是京师词坛剧烈演变和他政治不得志时期，其弟曹申吉遇害也在此期间。咏物，实为抒情。曹贞吉在咏物词中寄托的情感较为明显，一是对家国兴亡的嗟叹，二是对胞弟曹申吉的思念，三是对个人身世的感怀。除此还有些单纯咏物的作品，如《水龙吟·咏腊梅》通过描写腊梅外形以引发相关女性典故。以下对曹贞吉咏物词中三类主要情感细化分析，进而感悟曹词“寄托遥深”“雄浑苍茫”的整体风格。

其一，曹贞吉的咏物感情寄托着家国兴亡，慷慨悲歌，文采风流。陈维崧《咏物词序》云：“以彼流连小物之怀，无非淘洗前朝之恨。人言燕市，实悲歌慷慨之场；我识曹君，是文采风流之裔。”经历朝代更替变换，目睹兵戎战乱残酷，曹贞吉词中不可避免带有家国兴亡的无限感慨，利用咏物寄托抒发情感，通过委婉喻体感兴抒怀，借助艺术形象隐喻秘密，如《贺新郎·鸦阵》从寒天鸦阵寄托失路之人的迷茫。此外，曹贞吉还通过歌咏历史物件表达国家兴废之感。如《八宝妆·未央宫铜奁》所咏未央宫铜奁，从历史遗物书写阐明自己的深刻思考。

渭上西风，渔床晚照，铁网千丝初举。翡翠迷离光映水，一片苔痕凄楚。咸阳遗制，花天月地楼台，蜂黄蝶粉重重护。细字虫鱼绣断，依稀金缕。未央抛掷何年，昆吾村外，湿磷入夜偷聚。惯点缀、鲛宫眉妩，问飞燕、菱花曾贮。思伴侣、铜驼陌上，黄昏听尽潇潇雨。算流落人间，玉箱也出茂陵去。

王世贞评之：“咏一物俱兴废之感，如读昭陵玉匣之句”。陈维崧亦云：“读竟，我亦欲效陌上铜仙，泪下如雨”。铜奁一般是古代女子梳妆用盒或盛酒器皿，定是制作精美，而今“苔痕凄楚”“依稀金缕”，它的年代早已不复存在物是人非。这首词通过一个小小的物件写尽旧都曾经的繁华盛景和现在的沧桑变迁，流露出国家不再的感伤和深刻的亡国之恨。诸如此类咏物作品还有《望远行·咏延陵季子剑》《瑞鹤仙·咏灌婴庙瓦砚》《台城路·隗嚣宫瓷杯》等。

其二，家庭变故的深刻身世盛衰感对曹贞吉词“雄浑苍茫”风格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寄托对亲人的思念也是曹贞吉咏物词中重要主题。在曹贞吉咏物词中寄托对弟弟思念的作品数量最多，早期直抒胸臆“少小忆趋庭，总角齐肩好兄弟”。曹申吉定罪后就变得隐晦曲折不敢轻易表露，往往通过咏物的方式来寄寓。他在词中无法直白表露自己对弟弟的关心，只有把想说不能说的话，想表达不能表达的思想感情通过“寄托遥深”传达出来。对胞弟思念的作品中，“雁”意象使用较多，通过往来大雁寄托念想，表达对亲人的情谊。比如《满庭芳·闻雁》中“还堪忆，江枫渔火，只影傍人明”。写此情怀的作品还有《一丛花·并蒂莲》：

碧幢翠盖舞风轻。照水两亭亭。金塘好暖鸳鸯睡，孤飞下、宿鹭还惊。汉殿双栖，江东并嫁，一样晓妆明。更疑人傍楚皋行。解佩悄无声。红衣对拂光凌乱，平分取、玉露金茎。臂是同弯，心怜共苦，丝引暗愁生。

作者咏并蒂莲重在“并蒂”，与之“同弯”“共苦”形容兄弟情同手足，感情深厚。此外还有《御街行·和阮亭赠雁》《青玉案·雁字》等。

其三，文人常通过词来表达个人身世的感怀，控诉仕途不畅的愁苦，这类作品也是曹贞吉咏物词中的重要主题。单一个“愁”字在《珂雪词》中出现31次，如“烟草似愁生，绿满长汀”“急雨携将秋色至，门掩西风，早是愁滋味”等。还有作品中没直接提到“愁”字，通过意象意境营造愁苦氛围，比如其常使用的“芦花”意象，以《青玉案·雁字》为例：

数行界破青天色，似一幅，荆关笔。枫叶芦花秋瑟瑟。君何事，书空难尽，影落潇湘碧。人间多少伤心客，欲寄离愁那能得。折势分明成乙乙。无端风雨，横斜催亂，几阵烟云黑。

作者并没选用其他知名的花作为意象描写，而是朴素又分布广泛的“芦花”，象征坚韧不拔的品格。曹贞吉也像芦花一样默默生长、无所畏惧，虽普通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景——政治上不得志，依旧拥有豪情壮志和洒脱心态。如《江城子·冬日偶兴》中“忽忆平原浅草地，追狡兔，控雕弓”颇有一番苏东坡的豪迈洒脱。

曹词善传情、多典故、富含寄托，通过咏物抒发个人情志。经分类发现，嗟叹国家兴亡、寄寓思念亲人、感怀个人身世占据曹贞吉咏物词中大部分主题。王士祯《咏物词评》写道“实庵先生咏物皆取其闻见所及耳，而神光离合，望之如蜃气结成楼阁。每读一过，觉江风海雨戚戚生齿牙间也。”取自“闻见所及耳”，经过作者的巧妙构思艺术加工达到“神光离合”的境界，这就是曹贞吉的咏物词。

二、曹贞吉咏物词的创新

曹贞吉的词学思想体现的创新精神反映在咏物词中，一是主张“离而得和，乃为大家”，二是强调多元化、兼收并蓄。他广泛学习前人，词的内容多样、题材多样，形成独特风格特征。石莲庵本《珂雪词话》评“故其词宁为创，不为述，宁失之粗豪，不甘为描写”，指出他虽承袭前辈神理，也注重词的创新。曹禾转述曹贞吉的创作理论是“云间诸公论诗宗初盛唐，论词宗北宋，此其能和而不能离也，夫离而得和，乃为大家”。他对唐宗宋不是形式主义模仿，也不单追求南北宋的豪放或婉约，而是从古代词人中引而创新，达到“离而得和”的境界。朱彝尊《咏物词评》指出曹贞吉的“合”体现在继承周邦彦、张炎等人的幽细绵丽，创新主要在内容、题材等方面。“古调之中，纬以新意”，故而其词有寄托遥深，有雄浑苍茫，从个人词学观念出发，将现实感、历史感深刻融合。

首先，曹词以真实生活体验为基准。每首词都是他独特的生活经历感悟，都是他伤心难过的真情流露，写实性是曹贞吉获得高度评价的重要原因，他词的成就不是一般“为赋新词强说愁”之辈能比较的。曹贞吉所咏之物“皆取闻见所及耳”都是身边日常事务，与他人咏物只为伤春悲秋不同，他在咏物中追忆历史，抒写重大社会历史主题，体现出在内容上的创新。

其次，曹词中通过历史物件抒发兴亡之感。此类作品虽不是曹贞吉首创，但他是清初词坛上首位大量创作并发扬光大的词人，对推尊词体有重大意义。与前期咏物词有所不同，曹词是让历史事物本身经历沧桑变迁，赋予实物感受，让读者与物件一起见证历史。而不是利用某一物件追溯历史事件引发兴亡之感，这种历史遗物本身的苍凉痕迹，让曹词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感受。他所咏历史遗物，像前文提过的延陵季子剑，还有隗器宫瓷杯、司马相如私印、长平遗镞等。咏历史遗物反映出作者的反战情绪，在兴亡事中书写对历史的思考。

最后，曹贞吉兼收并蓄的文学思想还体现在其他方面。在体式上，他所作的十二首《蝶恋花》为连章体，《江城子》以戏作为题是独木桥体，此外还有不少集句之作。曹贞吉还把“以文为词”运用得恰到好处，如《蝶恋花》词中直接化用《世说新语》咏雪的故事，写道“一夜仙人纷玉戏，三尺瑶华，妆点天容醉，盐撒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以庄子语句入词，使人读来贴合妥当。题材上除前文提及的咏物、咏史、感怀，亦有题画、悼亡、论词、节序等。词的风格多样，除豪迈之风，亦有清丽婉约之作。他的词无论在内容，还是体式题材风格都有很强的创新意识，在咏物词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获得同代及后辈词人的肯定与模仿。

三、与陈维崧词对比

清初，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登上词坛，表现出强烈的反传统倾向，一改前人婉约词风，倡导豪放风气。曹贞吉的词学思想和阳羡词派有相似之处，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曹词不局限一家风格，一方面与浙西词派“醇雅”标准契合，一方面饱含慷慨豪放的阳羡派风格，承袭前人“神理”，既有苏辛的豪迈，也有花间草堂的柔婉。《全清词》辑录的曹贞吉词共256首，仅为陈维崧词的六分之一。虽然曹贞吉名气远不如陈维崧，作品数量也不及，但他的成就和创新也不容小觑。

首先，陈维崧和曹贞吉词风虽有相似，但陈词的豪放更有霸悍，曹词的豪放另有苍茫。陈词学得辛弃疾十之六七，把辛词的豪放明快使用得入木三分，更有一种独异的霸悍之气，读之似山中遇虎，冲击之力扑面而来。像“倩他银甲凄清，铁拔纵横，声声迸碎鸳鸯瓦”“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等句中所用“迸碎”“削碎”“卷怒涛”这样的词汇都是给人一种很强的冲击力，这是陈维崧较之于苏辛更“豪放”之处。而曹贞吉的词虽有雄浑豪放，力势却像裹藏在宽长翩飞的襟袍下，终究是隔水随鱼。“萧瑟关门，西风吹雪，貂裘都偃。蚁垤行人，羊肠驿路，哀角边声怨。”更多的是一种苍茫之感。

其次，陈维崧词中更注重表现自我。陈词咏物作品数量不少，足有160首之多。陈维崧与曹贞吉的咏物词，共同点是取材广泛几乎无物不可入词，且都饱含浓厚感情色彩，词中以现实人生为依托，极具写实性。但陈词在咏物大多是有感而发，词中深刻寄寓词人的经验和感受。在《芭蕉雨·咏秋雨》词中直接写连绵的秋雨给人带来烦恼和雨夜的愁闷心情，词人形象无处不在，个人情感表现得更加直露，历史的兴衰、世事的沉浮，都可以通过词中直白地感受出来。对比之下，曹贞吉的咏物词多是通过描写事物本身，让人感受到词外所表达的情感，没有陈词中那么鲜明的个人感受。

最后，陈维崧对曹贞吉词的评价极高。《题曹实庵珂雪词》用“万马齐喑蒲牢吼，百斛蛟螭囷蠢”评价曹贞吉词风，形象地写出他雄浑豪放的气势——慷慨激昂地回看过去，深沉苍凉地展望今朝，对历史事件的真实回顾中加入反思和情感。正是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使其词呈现出独特的风格。张杞园说“今观实庵数阕，意兴淋漓，胸怀浩荡，至其上下千古，则一往情深，低徊欲绝，置之苏辛集中，宁易差别邪？”[4]可见曹词的社会认可程度和地位之高。曹贞吉与陈维崧因宗奉稼轩而表现出“豪放”的主导风格，又在各自词作中呈现个人独特风格，二人的交游唱和，為清初词坛做出重要贡献。

纵观曹贞吉的咏物词，就仿佛读到他身世凄苦，却旷达执着的一生。曹贞吉的咏物词，无论是嗟叹家国兴亡、寄寓思念亲人，还是感怀个人身世，都有“寄托遥深”的艺术追求，与陈维崧比较，更体现出“雄浑苍凉”的特征。曹贞吉词“古调之中，纬以新意”，在多元文化思想指导下，广泛学习前人，拓宽题材，创新内容，表现出鲜明的审美个性。而独具的艺术风格和艺术创新，正是他在清初词坛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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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中心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一般项目“明清时期旅桂文人诗词中的民族文化书写”（2022CXYB02）

作者简介：刘姿含（1999- ），女，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与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