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草籽
2023-05-25王小忠
王小忠
草原灭鼠队大规模兴起,缘自对黄河上游生态的极力保护。高原鼠种类繁多,但共同的特点是喜欢在草场退化的地方打洞筑巢。散落在洞口的土壤会板结,导致草无法生长,加剧草原退化。鼢鼠更喜欢在地下建“豪宅”,包括仓库、卧室以及娱乐的各种场所。它们建“豪宅”的代价就是地下被挖空,草皮层被拱起来,形成沙土堆,马匹经过,因为踩到松软的沙土堆和鼠洞,往往会“马失前蹄”。灭鼠除了设置鹰架和投毒外,弓箭射杀是最有效的手段。孙言希上学时就背着弓箭于田地间射杀鼹鼠,那时是为保护庄稼,此时为守护家园生态。
5月的一场雪彻底叫醒了看起来十分懒惰的鼹鼠。整整一个冬季,它们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将自己养得膘肥体胖。鼹鼠视力不发达,很害怕阳光,可依旧从草丛掩饰下的洞穴里探出脑袋,和邻居相互问好,互传讯息——哦,草已发芽,热闹的时节即将来临了。
虽然雪已经停了,但暮霭沉沉,去采日玛的路布满泥泞,必须要等到天朗气清。我决定在阿万仓住一晚,等待天气的好转也只能看运气了。
住阿萬仓,是因为孙言希。孙言希在阿万仓安家已二十余年,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了。我见到他时,他已成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他最初的小摊点也改换成现在的百货店,早年的寡言和羞涩不复存在,变得油腔滑调,同时还夹带着傲慢和刻薄,甚至嘲讽。
好多年未见,孙言希的言语尽管令人不适,但他的热情丝毫未减。他从饭馆剁来五斤羊肉和五斤牛肉。我说,这么多肉,根本不如一碗面实在。
孙言希露出无奈的笑容,说,好心得不到好报。
完全用肉来招待我,显得大气阔绰。可是场面有点尴尬,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突然间为自己住在他的杂货店感到有些后悔。实际上,我还是抱有私心的。我就是想从孙言希那里听听关于黄河湿地的保护情况。孙言希说起了他往日的辛苦,也说起了当下的艰辛。言语间透露出生意的不乐观,辽阔草原上,他只好随同草原灭鼠队挣点“光阴”。
孙言希把灭鼠的事情渲染得很高大,事实也是如此。但在他意识里是否真如此?因为他提到鼹鼠的皮子是可以卖钱的。
水多草好的地方没老鼠,有鼠的地方,就说明生态保护得不好,原因是老鼠挖洞时挖断了草根。老鼠少了,草自然就长好了,长高了。
灭鼠半个月,功劳大着呢。孙言希说,既然住在草原上,就要把草原当成自己的家。
我哈哈大笑,说,你,真是用心良苦。
孙言希也笑着说,真的,你没看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行动吗?住在这里,就要把这里当成家。
我突然想起了前几天路过河曲马场时的情景——大队人马在附近的草原上种植牧草,还有大批人马冒着风雪踏鼠洞而行。突然间对这个财迷心窍的老同学有点另眼看待。尽管劳动里包含了生存的需求,而生态保护不也正是隐藏在生存背后的关键所在吗?
可那夜住在孙言希店铺里,内心总有一丝不踏实。
破晓时分,天空活跃了起来,一团一团的云奔跑着,风依然很紧。远处是轮廓秀美的雪山,眼前是浓雾包裹着的湿地。太阳很快就出来了,这里一定会色彩斑斓,风景无限。我只能这样祈祷。
再次醒来时,我没有看到老同学,也没有看到灿烂的阳光。外面依然飘着雪,街面湿漉漉的,天地灰蒙蒙一片。
中午时分,浑身沾满泥土的孙言希回来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安了四十几个弓箭,下午去看。
我说,下午跟你去草原。
孙言希说,可以。
中午饭是面片,孙言希懒得做,面片是从铺子隔壁饭馆端来的。吃完之后,孙言希就躺在床上,一会儿便发出惊人的鼾声。其间来过几个买主,拿走了东西,将钱放在柜台上。快到下午三点时,孙言希才醒来。
我说,买东西的人来了,你却睡得像死猪一样,东西拿走了,钱在柜台上。
孙言希笑着说,都知道价钱,不用操心。
我看了看时间,说,差不多了,时间错过的话,弓箭之下的鼠会跑掉的。
孙言希说,再等等。又说,总不能锁了铺子呀。
这么长时间根本就没看到他家人。都去哪儿了?我早就发现了,但没好意思问。
等啥呢?我说,天好像要晴了。
孙言希没有看天,只是说西风很紧,估计傍晚就晴了。又说媳妇去黄河边种草了,说好三点多回来的。
我笑着说,你们抓得很紧呀。
孙言希愣了一下,然后说,你不会是说种草为挣钱吧?
要不然呢?我说,黄河边可远着呢,晚上都回来不了。
孙言希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说媳妇住她妹妹家,和她妹妹一家人一起去种草了。又说,你是国家干部,怎么把钱看得比我还大?卓玛加布,你听说过吗?
我连忙说,听说过,听说过。
孙言希说,卓玛加布带领村民治理环境快二十年了,他们草场上的牧草长势明显比别处好。卓玛加布义务治理草原沙化,用实际行动践行着绿水青山的生态理念……
我扑哧笑出声来。孙言希一点都没感到奇怪,也笑着说,你别笑,卓玛加布的事情谁不知道呢?也不是我特意跟你说他有多么伟大,但人家的确是做到了很多人没有做到的事情。人家是一个牧民,你是国家干部,你为家乡做了哪些可以看得见的事情呢?
我沉默了一下,对孙言希说,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孙言希说,我没有文化,跟文化人在一起,不是要说得文明些吗?
我笑着问孙言希,是不是背了很多关于卓玛加布的宣传报道?
孙言希摇了摇头,说,不需要背,他做的事情摆在那里。又说,其实我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这么多年来,为了活得更好,我费尽了心思。现在一想,过得去也就对了。可是人心不满呀。卓玛加布都摸索出了先进的沙化治理方法,县上在沙化治理项目中都借鉴了。哪种树木适合在这里生长,需要好多年的观察。卓玛加布还办了牛羊粪有机肥加工厂,在沙化治理和牧草种植中投入了好多好多钱,治理沙化草场已有四百多亩了。今年三月,玛曲县欧拉镇组建了以卓玛加布为队长的环保志愿队,他们徒步清理黄河沿岸的垃圾,义务种草,媳妇一家人都参与了。
我默不作声,然而孙言希并没有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看了看时间,自言自语着,该来了,不会出啥问题吧?
打个电话吧。我说,都快五点了。
说来就来了。好多年没有见孙言希媳妇,她胖得厉害。我打了个招呼。她表现出略微吃惊的样子,然后客气地冲我点头微笑。很显然,她没有认出我。可是我一直记着,也是因为她叫拉毛的缘故。孙言希入赘到草原那年,我们还组织了一个很大的队伍,专门来贺喜。
拉毛一回来,孙言希就有点懒散了,没有刚才所表现出来的焦急,也不再提带我去看安在草地上的弓箭。我有点急了,可是拉毛刚刚进门,我不好意思催孙言希出门。
孙言希和拉毛之间的相互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拉毛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同时还能做些家常便饭。我坐在里间,孙言希一边出进看守铺子,一边和忙着洗菜做饭的拉毛说话。
孙言希和拉毛用藏语说,我急着说,你们再这样我就走了。
拉毛怪不好意思,又看了看我,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说,一晃这么多年,认不出来也正常。
拉毛笑着说,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又说,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我说,生活不好,吃不上肉,当然就瘦了。
拉毛显得很吃惊,说,拿工资的人还吃不上肉?啊啧啧,真不明白,都瘦成那样了,还舍不得吃肉,存那么多钱有啥用?你看,我都胖得没有样子了。
我說,胖点好,胖点好,瘦了挨不住冻。
拉毛说,那今晚给你煮点肉,也让你胖点。
我哈哈大笑,说,吃一顿就会胖起来?
拉毛也笑了起来,说,说笑的。又说,像我这种人,喝凉水都会长胖的,没办法。
忙过这阵子就好了。孙言希将屁股落在床沿上,说,今晚不用吃饭馆里的饭了。
我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孙言希看了看时间,说,现在去也可以。又说,其实这个时间有点不大合适。
我说,没啥不合适的,你是放弓箭的高手,鼹鼠不会轻而易举逃脱的。
孙言希笑着说,怕你挨不住冻,不是刚才还说,瘦了挨不住冻吗?又说,你穿我的皮褂子吧?
我说,那倒不用,这个季节不会那么冻。
我和孙言希跟拉毛打了招呼,出了杂货铺。大街上行人很少,沿公路走出了差不多十里路,翻过铁丝网,我们进了草原。感觉海拔突然间升高了,胸口处像压了一块石头。草原一望无际,青草没有完全长出来,枯草却很长,像一条无尽铺开的绒毯。我努力向远处望,高大的山峰相互簇拥着,看不见锐利的棱角,浓雾已将山峰和草地缠绕成一团。
继续在草地上走了十里,就看见了闪动的河流。这时候天边的乌云一堆一堆开始向四面扩散,不明方向的利风迎面而来。我慌忙背过身子,然而脸蛋却被另一面席卷而来的利风无情收割。不过,天的确晴了,乌云散开的地方,深远而空旷的蓝凸显出来。同时,一缕阳光射亮了眼前的河流,四周草地突然间也有了亮色,尽管只是一小片,却壮丽无比。
孙言希也停下了脚步,看着我,似乎不认识一样。天边的乌云不断奔跑着,中天处,开阔的蓝越来越多,草地也越来越亮了。
我们爬过一段平缓的山丘时,眼前的景象再次将我带入无尽的迷茫之中。二十米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张大嘴巴,挟裹在空气里的青草味立刻占据了我的每个细胞。不由得蹲下身来。而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了草地上长出芽子的众多植物,它们已展开了好几片叶子。草地上的植物绝不会像灌木那样张扬,它们只在属于自己的领地努力向上。低矮的植物实际上代表着植被的肥厚和草地的富庶,也代表着土层的肥沃与水源的充足。一缕阳光又射了下来,四周的枯草摇摆着,在眼前铺展成一片汪洋的世界。
孙言希也蹲了下来,担心地问我,没事吧?高原反应了?我们回吧?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风太大了。
孙言希松了一口气,说,让你穿件衣服,你就是不听。前面的路还很远,我们回,明天早上再来,太阳落山前的那种冷你根本受不了。
孙言希完全不明白,也不会那么认真去留意那些展开叶片的低矮的植物。是呀,夏天已经来了。脚下的草地已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动力与活力,四周的植物会很快将自己壮大,并融入清洁而温和的气流之中,用自己的生命装点伟大的草原。远处山峰的轮廓渐渐显露了出来,洁白的雪仿佛就在眼前。没有看到孙言希安在草地上的弓箭,不过我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些数不清的弓箭,何尝不是守护草原的忠诚卫士呢!
天彻底晴了,天空中没有了乌云,空气中透射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它们掠过枯草,越过草地,翻过雪山,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拉毛倚在杂货铺门板上,见我们回来,便闪身进了里间。
平静的夜晚是从拉毛的面片开始的。我们都没有说话,煮在锅里的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吃完之后,拉毛出去了。她不会回来,不再打扰我的休息。拉毛回家了,阿万仓小镇上,孙言希和拉毛还修了一院房。也是因为孙言希说了,明天一早就让拉毛带我去种草。
中午时分,我随拉毛到了黄河岸边。沿途经过了一片片草原,羊群就在我们身边,像天上的云朵一样。也许是新拉的围栏,也许是沙化地带新运来的一堆堆黑土,羊群似乎并不喜欢这片即将成为草原的土堆,它们躁动不安,分散着,聚合着,最后朝对面的山丘奔去。
正午,天气暖和,风很轻。风就是大自然的呼吸,它对万物生灵唱着平静祥和的歌。黄河之水奔腾翻滚,也似乎对大家的勤劳致以崇高的礼赞。一堆堆黑土被众人一一摊平,又撒上有机肥。草籽似乎很金贵,绝不允许有丝毫浪费。撒完草籽后,又用耙子认真耙一遍。草籽被浮土掩盖,静静等候发芽生长。
我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的伟大或高尚,甚至将那一套熟练的动作完成之后,内心依然没有踏实的感觉。也或许是让别人看看,我也是一个光荣的劳动者。不过我自己很惊讶,最后还是从背包里取出那包披碱草种子,撒在刚刚平整好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土地上。
拉毛朝我竖起大拇指,其实她哪里知道,那包草籽是我原本想种在阳台上的。上月集体参加黄河上游多个干支流区域的草场退化、踩坑回填等集中治理,其间偷偷抓了几把草籽,还没来得及在阳台上播种。
不过我想,种在这里也许更好。草原面积越来越大时,阳台上的光线也自然会越来越好。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