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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士的秋夜

2023-05-25朱以撒

散文 2023年4期
关键词:赵孟文士斗士

朱以撒

我接触一些古人,都是从他们的书法开始的。那时的文士,人人擅八法,给后人一个很感性的引导。接触赵孟 頫 也不例外,他留下来的作品那么多,都可称为精品,随取一帖,皆足为范,尤其是他以行楷抄写的曹子建的《洛神赋》、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都有一种珠圆玉润的灵性跃动其间,使观者生出春风拂面一般的喜悦,无端地觉得下笔如此优雅的人,一定是个眉清目秀的开心少年。那时我每天都会去学校图书馆的深处,抱一堆字帖到敞亮处一本本看——我是视赵孟笔调为正宗的,它从王羲之这一脉流淌而出,砉然游刃,孤怀以托清迥,非寻常笃古之士所能措手,便十分钦佩。尤其是这种文士风韵在不惹尘泥时又有普适之美,使引车卖浆者流也爱不释手,可谓雅俗共赏。在一段时间里,我有了以字相人的爱好,觉得赵氏是个注意细节的人,以至笔笔精致细腻,毫无破败,人当如是,置身于春色之中怀抱自足。加上读了他的《鹊华秋色图》,更支持了我的想法——爽朗静谧的秋山,使人澹然与世相忘,人生如此寄迹,当为足矣。赵孟 頫 理应是有着士大夫那般的优游徜徉的心境,真是尽承平之乐。

如果没有后来对赵诗的阅读,我对他的认知,大抵也就如此了。

赵孟 頫 的诗颠覆了我既往的认知,如同一个人先前只看到一个潇洒前行的背影,却没有转到正面,看到他备受摧残的容颜。

赵孟 頫 的不快乐,大概是从程钜夫奉元世祖之命搜罗江南隐逸开始。他觉得自己跑不掉,是永远跑不掉了。他得继续在元朝廷里当官,让当官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易代之际,最难将息。这个说法似乎没有什么过错,但要看对什么人来说。有的人无所谓,改朝换代干我何事,照常日出作日落息,饥来食困来眠,俗常日子并无不同。可对于赵孟 頫 来说则不同,作为宋王孙,他就不自由了,想做的无从做,不想做的却成了日常。如果不是有诗这样的形式,也许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感动就烂在肚子里,永远无人知晓。

我一直认为,由《至元壬辰由集贤出知济南暂还吴兴赋诗书怀》,便可以探尽赵氏苦痛之源:

五年京国误蒙恩,乍到江南似梦魂。

云影时移半山黑,水痕新涨一溪渾。

宦途久有曼容志,婚娶终寻尚子言。

政为疏慵无补报,非干高尚慕丘园。

多病相如已倦游,思归张翰况逢秋。

鲈鱼莼菜俱无恙,鸿雁稻粱非所求。

空有丹心依魏阙,又携十口过齐州。

闲身却羡沙头鹭,飞来飞去百自由。

诗的首句就石破天惊—— 一位文士对于京国五年的蒙恩非但不感激豪荡,还满腹怨叹,认为是一种失误。在俗常人追求的指标中,仕途是首选,为这个指标而屈己徇人、干禄祈进,往往倾尽家财跑遍关系,成为常态。赵孟 頫 并无意于仕途上行走,不管如何处庙朝高位,钟鸣鼎食,他还是认为自己误入罗网了。五年忽忽过去,还有多少时日需要煎熬呢?为政疏散慵懒,叹其漫长无端,把一个人的情调都扭曲了。按赵孟 頫 直陈,伤害是非常大的:“向来豪气消磨尽,空对年光浪自惊。”他还年轻,却暮气弥漫了—— 一个人不能任情性为人、为事,犹如辕下驹,俯首羁勒,何以堪。又是秋高气爽时节,他不由得想起同为南方人的张季鹰,那时张在洛阳当官,看似习惯了,见秋风乍起,还是不由得思念起家乡的美味鲈鱼、莼羹,不能自已,转头辞官回到苏州——这真是一个自率果断的官员,为了美味而有如此行为。后人不断地引用张季鹰的例子,其意义已远远超过鲈鱼和莼羹之美,而是提出了一个人在心灵困境中如何疗伤和解脱的方法,鲈鱼和莼羹虽然比不上官职、地位,但一个人的精神、情性的鲜活,不会只停留在俗常的认识上,而是出人意料。但是四海之大人群汹汹,有几人张季鹰,又几人如此真率。秋风残照中,赵孟 頫 想起张季鹰,眼前似有鲈鱼、莼羹。可是,他也只能有这么一个念头了。

读毕想想,这才是赵孟 頫 最大的愁烦,挥之不去。人如同陷入泥淖,拔不出来。心病郁积成大,沉重无比。如他这般 頫 高位者,处优履闲,愁烦理应比草民少得多。当然,草民的愁烦几许,也不是他能体验的。只是有的愁烦可以纾解,纾解之后,这些红女、田畯、牧子、担夫还是很开心的,咀嚼自己的一点小欢喜、小狡黠、小隐私,几碟小菜,一壶浊酒之后,安然入睡。

赵孟 頫 的愁烦是无法纾解的。反复试探无望,最后就成了死结,横亘心中,使他在日渐清寒的秋夜难以入梦。听着户外风吹雨滴,鸟鸣蛩唧,只好坐起来,茫然四顾。“如何当秋夕,怆恍令心悲。”秋分过后,夜渐渐拉长了,对于嗜睡的人来说,不啻为上天赐予的一份福利;对于不眠的人来说,则是寂静的拷问。对于敏感的文士来说,伤秋永远是一个必须碰触的题材。秋意肃杀,金铁皆鸣,草木零落,山川寂寥,能不伤乎?如刘梦得那般“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人本无多。就是神色飞扬不可羁囿的李太白,笔下也都是暗淡:“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他和整宿整宿不安睡的赵孟 頫 的相同感受就是空空荡荡,心头骤然抽紧。一个人在本该安歇的夜晚兴奋起来,思绪如潮水冲刷,“展转复展转,寤辟不能寐”。那么起来作诗,也只能如此了。许多诗都表达了不能安睡的苦闷,这真是一个难题。“徘徊白露下,郁邑谁能知。”“孤客睡不着,乱蛩鸣更多。”“夜久不能寐,坐来秋意浓。”“念子已独寐,无人相与言。”“披衣步中庭,仰视河汉白。”“隐忧从中来,起视夜何其。”这些关于不能入睡的记录不断延长着,没有尽头。

诗的意象是我时常喜爱琢磨的,向上的向下的,明净的蒙翳的,看到情绪宣泄的指向。意象是人生境况的一种体现,诗人通过意象的集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透露出一种隐喻性和暗示性。赵孟 頫 诗的意象,在我看来是阴森的、黯然的、残败的——悲风、寒雨、哀吟、惆怅、孤鸿、边声、离忧、残照、凋伤、迟暮、惨淡、破屋、乱蛩……毫无疑问,这些意象有一种相互追加的力量,向下坠落,落入深渊。如果没有这些意象的敷陈,有多少人能知晓这位文士的伤痛?每个人都是独异的,往往他不知你,你不知他,自欢,自悲,兀自存活下去。

如果找一位前朝王孙来对比,可以是朱耷。这位朱明王朝的后裔,在明亡之后,开始了在清王朝里生存的里程。如果说后人对朱耷好感多了,也是缘于他对清政府一直持有不屈态度,守志节,思故国,除了不仕,还佯疯佯癫,自署驴、驴屋、驴汉、个山驴,似乎有意糟蹋自己,扭曲自己,显示出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相比于赵孟 頫 ,朱耷算得上一个有故事的人,或癫或疯,醉酒长啸,疑真疑幻,也真做得出来,就像石涛说的:“有时对客发痴颠,佯狂索酒呼青天。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的确奇怪无常。非奇不传,是俗常传播的真理,一个人敢拉下面子装疯卖癫,时道时僧,忽醉忽醒,真可谓不管不顾。人如此,字画亦如此,朱耷笔下的禽鸟,独脚的、缩脖的、白眼的、畸形的,时时可见;书法则由秃笔为之,蜿蜒蛇行寒藤挂壁,都是清冷意。这般表现拉近了人们的好感,以为落魄王孙具风骨重道义,虽不能以死殉志,却能以失常怪异来应对,真志士也。赵孟 頫 是做不来朱耷这一套的,他具有文士的那份矜持斯文,恂恂儒雅甚讲礼数,加上他相貌丰伟,谦谦君子,打死也不会循怪异辙轨。那么,后人拿赵孟 頫 出气,也正常得很。

一个人以何种精神状态处世,实在是太私有了。只是自古以来,精神怪异者总是备受人之津津乐道,为其反常行径喝彩。譬如怀素,为僧而好酒,醉后喜于酒徒辞客满堂时狂肆挥毫,何曾有僧人安和之状。譬如徐渭,迷狂杀妻,以利锥锥两耳,以斧自击其头——皆常人不敢为之,却传之远。赵孟 頫 却没有什么笑料可资传播,从元代到现在,被人看媚了,看坏了。如果不是学习书法要遭遇他,知道赵孟 頫 的还真不多。

廖先生是使我进一步接近赵孟 頫 的人。他边在中学教历史,边习练赵孟 頫 书法。很多年过去,写得婵娟美人一般,只是笔中无骨稍嫌轻薄。他坦诚地和我说是赵书自身的不足引起的,他被引导着也如此了。他谈起赵孟 頫 的仕元,觉得一个贰臣是没什么骨气的,以至于笔迹如此。当初是为其外表诱惑,算是进错门庭,现在要退出来也迟了,便生出几分懊悔。他觉得要当书法家还是师从颜鲁公最为可靠,颜是忠肝义胆之人,书法亦有如重器,放在哪儿都不可移易。我觉得廖先生把赵孟 頫 的人和书法混起来说了,还是把二者分离开来好。人归人,书归书;一个道德范畴,一个审美范畴,它们永远都各有边界,如果混起来说,终是混沌不清。我们就这样各说各的,漫说漫议。廖先生还把他珍藏的旧日拓本送给我,没头没尾几十页,毛边都卷起,页面脱开。我费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是赵孟 頫 的名作《张留孙道行碑》,便觉得甚为珍贵。但我觉得奇怪,一个不喜赵书的人,却珍藏其法帖——他心中肯定有过矛盾、动荡,只是思维开放的时间尚未到来,不得转捩。廖先生早已不在世了,没有看到后来审美思维的迁变。在我带的研究生中,就有喜好赵书者。我觉得如此选择甚好,它是一条通衢,上通王羲之,下达近代诸家。真善于学习者,还真写出骨力开张的大气来了。在不少艺文道道上,我更乐意自己去思去想,不愿被动地获得那些惯常之说——既然书写是一种值得信任的行为,那么自己多动一点脑子,就有希望到达未知的高处。如果徇人、徇时、徇势,随世运作低昂,也就不能本乎情性,肆意而发。这种想法当然是基于我对赵孟 頫 书艺的理解,是把书与人分出来之后的收获,依此据此,别无所倚。

捷克诗人塞弗尔特晚年曾说:“生活中毕竟有一些我们所爱的事物是能够用我们的双手和心灵把它们保存下来的。”这段话也适用于后人对于赵孟 頫 艺、文的热爱。如果留心,赵孟 頫 的书法正为大量的爱好者所仿效——我觉得,这是一个必然。

不过,我对赵诗的倚重还是要远远超过对他书法的好感。这和我悲悯的倾向有所关联——就像看影视,那些血淋淋的鞭笞、砍头的场面我都会细细去看,而不会不忍细看。我觉得赵诗中也有不少这样的场面,在秋夜里狠狠地摧毁着他。如果说一个人的精神成长过程中一定会领受创伤,那只能像树木那般,带着创伤生长,成为参天大树。王羲之有伤,颜真卿有伤,苏东坡也有伤。只是和赵孟 頫 相比,也不过是小小伤罢了。作为易代的旧朝王孙,当时的人与后来的人,似乎谁都可以向他提出对亡宋承担道义、砥砺节操的要求,恨他不能成为斗士。

天下人除了有自己的一些指标外,对他人也有不少的要求,既要合于公道,又要契于私道,不如此就口诛笔伐而后快。赵孟 頫 到现在依然是一个被要求要符合公私两道的人,他做不到,便也痛苦不堪,这是因为他的心灵世界和外部现实要求的差异太大了。外部世界给他艰难的重负,那么,还是专注于内部世界吧。文士做事素来败多成少,在赵孟 頫 的仕途上,想脱离这样的束缚,终归是思思复思思,从未有成。如果成功了,他就从一个文士上升为斗士,不知能获得多少赞赏。文士到斗士,是一条荆棘之路,甚至就没有路——那种充满棱角、锋芒的斗志心气,还有甩匕首投利器的力量,也没有多少文士可以具备。就算到近代出现了鲁迅,也出现了弘一。两个人出生不过相差一年,一个成了勇敢的斗士,一个成了澹泊的出家人。一个积极地入世,無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有关;一个则想着出世,青灯黄卷,晨钟暮鼓下的闭关修炼。鲁迅去世前写了那么多的嘱咐,弘一则只写下“悲欣交集”,言简旨远,兴会无穷。只能说各自的精神走向不一,真要比较,就是比较各自的独异之美,做自己方是本质。赵孟 頫 成不了斗士,也成不了隐士,这在程钜夫来找他时就定下,他没有崚嶒骨,只好随他入宫。尚好,艺和文淡化了他不开心的仕途。而今,中文系的学生读到赵孟 頫 的诗文,美术系的学生临摹了赵孟 頫 的山水画,书法系的学生则把赵孟 頫 书法视为通向王羲之的津梁。如此,赵孟 頫 是无法隐藏的,注定要长久流传的。世人在欣赏上对艺文界的畸士多存好感,畸士除与常人相悖、举止异常外,甚至就是不堪入目的变态、丑陋、疾患、肮脏,汤汤水水,褴褛衣裳,像是处于崩溃边缘。恰恰是这类人,很容易返回人的记忆之中,说起来眉飞色舞,有不断任意展开的空间。赵孟 頫 只合做一个文士,成不了斗士,也不让自己成为畸士。他就是一个斯文人,长得那么好看,风姿如玉,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让人看了喜欢。没有必要糟蹋自己的形象,还是文士,文士!

唯意所适——人生如此,也算好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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