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三字经》(外二篇)
2023-05-24宗璞
这些年来,《三字经》是一本流行读物,朋友带着上幼儿园或小学的孩子来访,总是要表演背诵,背诵的除了唐诗以外,就是《三字经》。孩子不懂其中意义,但都背得很流利,而且字正腔圆、清脆可听。听说,幼儿园千千万万的小朋友大都会背《三字经》。
我幼时没有读过《三字经》,那时它似乎不像现在这样流行。我认真读《三字经》还是“文革”以后的事。它实在很适合幼儿背诵,很上口。在不长的篇幅里,要求孩子要孝悌要勤学,而且把中国宋朝以前的历史和典籍说得很清楚。所以,近千年来传颂不衰。
最近我从家里找到一本《三字经训诂》,是宋儒王伯厚所作,翻印者特别标明“供批判用”。不知道是什么机缘,我家的书经过多次清理,这本《三字经》居然还留在我这里。翻印这本书的人,哪里想得到批判的对象如今有这等身份。但其中有几句话确实应该彻底批判,那就是“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这种一方统治一方的思想谁也不会赞成。我从翟志成教授的书里知道,在秦以前,儒门的思想其实是要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是双方都有责任的;后来,变成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一方绝对统治、一方绝对服从。《三字经》里这几句话必须删除扔进垃圾堆。因为小儿读者这样多,更必须早一些改掉。以免在我们可爱后代的小脑袋瓜里又装进一些糨糊。
删去“三纲者”那几句话,并不影响《三字经》文字的连贯。也可以在这个地方做个替换。我斗胆想了几个字来代替,改为“三求者,真善美,多思考,常在心”;全书快结束时有一句“上致君,下泽民”,可以改为“为祖国,为人民”。可能还有提到“三纲”的地方或有别的不当处,我就没有力气去研究了。
很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在《新民晚报》发表,讨论十二生肖的改动,建议把蛇和老鼠改为象和鹤。这个建议简直没有什么基础,因为十二生肖来自民间,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习俗,也是一种文化。蛇和老鼠和人的关系都很密切,改不掉自有改不掉的道理。好在还没有人说我胆大妄为。
关于“三纲”的改动,却是太必要了,不改掉是没有道理。
我希望有人印一版新《三字经》,将“三纲”那几句话去掉,也许有更好的词句代替,这可以讨论。我以为,真善美是我们应该多思考,常在心的。
关于《二十四孝图》
搬到这个小区已经两年多了,这里地面不大,有几座楼台亭榭,花木扶疏,风景怡人;还有一处长廊,壁上有浮雕,下面一泓池水,看去也很顺眼。但仔细看过浮雕内容,却让人烦恼。
浮雕刻的是“二十四孝图”。这是一个养老的小区,以孝为理念当然是很好的。“二十四孝图”似乎是我们习俗中孝的代表,其中有几幅表现的孝的行为却令人心寒,还生出一种恐惧感。最突出的就是“郭巨埋儿”。郭巨家贫,他的老母常常把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分给孙儿,郭巨为了不让儿子和母亲争食,要把儿子活埋掉。图上的郭巨正在挖坑,不懂事的小儿子手里拿着拨浪鼓笑着在一旁看,不知道这坑是要埋他的。好在挖坑挖出黄金来,是上天赐给郭巨奖励他的孝心的。我觉得非常奇怪,这也叫孝心?他谋杀了亲生儿子,他的生身母亲失去孙儿,岂不要痛彻肝肠,以致一命呜呼?这不也是谋杀了母亲?我的想象可能太多,好在有上天赐了黄金,残忍的行为没有发生。不过影响也够大了。鲁迅说他小时读了“郭巨埋儿”这幅图后,“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见《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以鲁迅的尖锐犀利,对这幅图画的故事倒没有深责。仔细想来,其实这幅图画故事使得孙儿害怕祖母,甚至祖母死掉才安心,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说是大大的作孽。
我们这个小区里,常看见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也许是外公外婆,推着里面坐着可爱小宝宝的童车散步。我真担心,再过两三年,这些孩儿看见长廊上的浮雕,会怎样想。
还有“曹娥投江”,也是极不合理的。为寻父亲的尸首跳进江里,当然也淹死了。上天又发慈悲,让死后的她背负了父亲浮上来。
这也是残忍、愚昧而又迷信的事。听说现在曹娥的故里在大力地宣传她,真是不可思议。“卧冰求鲤”说的是王祥因继母患病,想吃鲤鱼。虽然继母对他不好,他仍不计前嫌,赤身卧冰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坚冰,果然跳出两条鲤鱼来。不计前嫌当然是可以表扬的,但这种行为若说是孝,也是愚孝。上天帮助跳出鲤鱼是迷信,事实的结果可能就是得一场肺炎,还要父母求医取药。难道不知古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真是其愚不可及了。
古训又云:“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孝很必要,但它是一种爱心,不必宣传“二十四孝图”上的行为,特别是那些乖张的行为。“二十四孝图”家喻户晓,都知道是行孝的代表,要想除掉恐怕是做不到的。从鲁迅就在反对它,到现在也没反对掉。可是,“郭巨埋儿”“曹娥投江”等这几幅必须砍掉。
“二十四孝”虽然流行,但实际上人们并不完全知道其内容。我们也许可以用偷梁换柱之法,换掉影响最坏的那几幅,如“郭巨埋儿”等。我想到两个人的事迹,可以做两幅图,一个是“木兰从军”,一个是“班昭续书”。这两位女儿为父亲做了他不能接着做的事,可谓大孝。这里的说法都很粗略,需要有人认真的研究“二十四孝图”,看看哪些该留,哪些该续,哪些可添。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那长廊还在,那些浮雕还在,再过两三年,這些可爱的幼儿都成为小学生在这里游玩,看见“郭巨埋儿”,有可能会恨起自己的祖母来。我也是做祖母的人,怎么办呢?
关于《打子》
《打子》是一出昆曲折子戏,我看到它纯属偶然。几年前,我的眼睛还算是眼睛,可以看见东西。因为喜欢昆曲《寄子》这一段唱,寻求到一张带表演的光盘,那真是非常好的艺术享受。没想到《寄子》之后还有一出《打子》,便也兴致勃勃地看下去。却是越看越增烦恼,耐着性子看完,只有长叹。
《打子》这出戏,本出于元曲《绣襦记》,郑元和京试落第,回乡不敢回家。为了吃饭做了歌郎,大概是沿街卖唱之类。郑家老家人看见他,引他回家,不料郑父认为他做歌郎有辱门楣,将他活活打死,还发命令弃置山野不准买棺,舞台上表演了这一情节。戏到此终止。接下去还有名妓李亚仙将郑救活,带到家中调养,希望他再试中第。郑贪恋美色,无心读书,李亚仙竟然刺瞎自己的一双美目,感动得郑元和发奋读书金榜题名,夫荣妻贵,得了大团圆结局。
这个故事讲的是父亲有权杀死儿子,究其根源,和“郭巨埋儿”一样,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三纲思想。
我热爱中国文化,常庆幸自己身为中国人,才能在很细微处领略其深邃美妙。但是我们的文化虽然伟大辉煌,却不必没有缺点错误。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最应该注意的是怎样不把污水和婴儿一起保留下来。“三纲”的这一条线,无疑是要彻底清除的。
我的这些想法已经有很多年了,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现在病痛之中奋力写出,也是一件快事。我们需要的是对生命个体的尊重,人与人的平等,和“三纲”思想不能两立。愿真善美常在人间。
二○一四年十二月六日 断续成文
(选自《铁箫斋文萃》,中华书局出版)
鐵箫斋文萃
作者:宗璞 著
定价:78.00元
中华书局出版
宗璞,原名冯钟璞,女,1928年出生,当代作家,常用笔名宗璞,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曾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代表性作品《红豆》《紫藤萝瀑布》《野葫芦引》四部曲等。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首届优秀散文奖、全国首届优秀儿童文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者。她出生在清华园侧,成长于西南联大时期的昆明,又在北大燕南园中度过数十载寒暑,学养融会中西,交游遍及士林,持论中正平和,文字含蓄蕴藉。《铁箫斋文萃》收录了她的散文代表作,其中既有对长辈亲人、知交故旧的追忆,又有对四时风物、人事代谢的感发,更有对个人经历的反思与毕生创作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