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领导哲学“三纲”新解
2014-11-10王雷
王雷
[摘 要]《大学》是儒家经典之一,集中体现了儒家内圣外王的领导思想,被朱熹高度概括为“三纲八目”。学术界认为,孔子仅仅是一位世间智者,其思想的最高层次就是政治伦理,受这一成见的影响,《大学》所具有的超越精神一直未能被发现。所以,从孔子整体思想出发,结合中国的哲学传统,重新阐释《大学》的“三纲”,以发现孔子哲学的最高宗旨,具有重要的创新意义。
[关键词]《大学》;三纲;朱熹;至善
西方领导理论经过了三个发展时期,即特质轮、行为论和权变论,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领导模式,值得我们借鉴。然而,领导的实质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一种客观的纯粹的技术。中国的领导哲学有两个分支,即道家的“无为而治”和儒家的“内圣外王”。儒家“内圣外王”的思想,则集中体现在《大学》之中。
《大学》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典籍,集中阐述了儒家的领导理想和实现这一理想的根本路径,这个理想就是“三纲”,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实现这一理想的路径就是“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综观历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无论是“三纲”,还是“八目”,都存在需要进一步深入探讨的必要性。本文的主要任务,就是结合孔子的思想体系,以及整个中国的传统文化环境,对儒家领导哲学的“三纲”进行重新阐释,以发现孔子思想真正的精髓。
一、明明德
明明德是儒家领导纲领的核心,第一个“明”是动词,第二个“明”与“德”合成一个名词,即“明德”。什么是“明德”?曾子在《大学》中引用了以下文献给以说明: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这段文字中,“克明德”之“明”是动词,明德不是一个名词概念,“克明俊德”之“明”显然也是动词,只有在“顾諟天之明命”中,“明命”似乎可以等同于“明德”,因为从赋予的角度说是“命”,从得到的角度说就是“德”。然而,曾子最后的总结是:皆自明也。曾子这里的“明”其实是“明明德”的第一个“明”字,动词,使……显明的意思,他根本没有阐释“明德”的内涵,或者说,曾子把“明德”理解成了“德”,即世俗的道德。后来的孟子主张人性善,应该就是从《大学》中受到的启发,既然道德是上天赋予人的,说明人的本性就是善的。从“明德”到“德”的演变,一字之差,毫厘千里,孔子的人性观及其自我超越的根据就荡然无存了,孔子的思想就从人的终极超越沦落为世俗道德的完善了。
朱熹对明德进行了详细的阐述,他说:“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末尝息者。故学者当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1]朱熹认为,“明明德”的第一个“明”字是动词,明之也,“明德”是一个名词,是人先天的德性,人的先天德性本来是无所不明的,犹如明镜照见物体,纤毫可见,毕竟真实,所以称为“明德”。而人的先天“明德”,受到了人欲的遮蔽,使本有的“明德”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人欲就像镜子上的灰尘,遮住了镜子的本性,使镜子不能起到照见的作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明德”的丢失,朱熹说,本体之明从来没有熄灭,只是我们迷惑于物欲,遮蔽了它的光明,人生的价值就是“明明德”,“以复其初也”。
南怀瑾先生批评了朱熹关于“明德”的观点,并且指出,朱熹对于“明德”的解释,实受道家和佛教的影响[2]。的确,朱熹对“明德”的阐释在四书中是不能直接找到任何依据的,考察道家与佛教的相关文献可知,朱熹虽然反对佛道思想,可是他的理学与其说是对孔孟的直接继承,不如说是深受佛道思想启发下对孔孟的改造与发展。把人的本性比喻成明镜,朱熹之前,道家与佛教早已为之。
先看道家。老子曰:“涤除玄鉴,能无疵乎?”[3]鉴,即是镜子,玄鉴,玄妙的镜子,比喻人的本性或者说本心,此心没有受到污染之前犹如明镜一般,无所不知,受到污染之后,光明就被灰尘遮蔽了,“涤除玄鉴,能无疵乎?”就是擦掉镜子上的灰尘,使其一尘不染,恢复其本来的光明。
再看佛教。禅宗五祖弘忍欲传衣钵,立六祖,要众位弟子阐述自己修道的心得体会,择其透彻者传授衣钵。大弟子神秀受师弟们推举,作偈一首,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忽使惹尘埃。”五祖一看即知神秀未能明心见性。慧能不识字,听他人朗诵神秀的偈子,心里知道他没有得道,也作一偈,请人写在墙上,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4]五祖认可了慧能的悟境,遂传其衣钵。在禅宗的这个故事里,神秀用明镜比喻人的本心,认为这面明镜已经沾惹了很多灰尘,需要时时勤拂拭,慧能则说,镜子本来就是明的,根本没有什么灰尘需要拂拭。五祖心里知道,神秀尚在修行之中,还有需要修行的,而慧能已经到达彼岸,已经悟道,心里一尘不染了。
可见,以明镜比喻人的本心是中国儒释道三教的传统,朱熹的阐释并不牵强附会。先秦时代,儒道的划分并非泾渭分明,况且,孔子曾经师从过老子,对老子思想的领悟不见得比庄子差,只不过孔子是以出世的境界积极入世,庄子则一如老子,积极入世以拯救众生出世,所以,从《论语》、《大学》、《中庸》等文献分析,孔子哲学的最高范畴不是仁,应该是道,道就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就是明德。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王阳明认为:“‘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5]人先天具有的德才是真正的人性,后天的德已经受到污染,不明了;能够见到自己本有的人性,就是悟道了,人性就是道;从后天的开始觉悟,直至“明明德”,这个过程就是教化。《中庸》的性与道,即是《大学》的“明德”。
二、亲民
何谓亲民?曾子引用了如下文献予以解读: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朱熹据此认为,“在亲民”实际上是“在新民”。他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6]
王阳明不同意朱熹的见解,他说:“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7]王阳明认为,“亲民”就是亲近、爱护人民的意思,明明德者爱护人民,推己及人,使人民每天都有新的进步,直至止于至善。这也说得通,但是与朱熹整体阐述不存在本质上的冲突,只是文字略有不同而已,把握儒家的实质精神,无需斤斤计较于个别文字的差别。
三、止于至善
何谓“止于至善”?曾子在《大学》中阐述道: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从曾子的阐述中可以看出,他把“止”解释为“归依”,即应该以……为标准、为依据。那么,“止于至善”就可以阐释为“以至善为归依”。具体而言,“至善”就是仁、敬、孝、慈、信五者。曾子似乎并没有领悟孔子的深意,首先,仁、敬、孝、慈、信只是一般的世俗的道德要求,说不上是什么“至善”;其次,“至善”与“明德”是什么关系?如果是同一个范畴,为什么前后分为两段说?如果不是同一个范畴,“明德”的层次高,还是“至善”的层次高?最后,就字面意思说,如果“善”是指人的正确的、美好的言行,“至善”应该指至高的、完美无瑕的善,什么才是完美无瑕的仁、敬、孝、慈、信呢?以上这些问题,孔子在经文里没有说,曾子在传文里也没有阐明。
朱熹显然看到了以上问题,他对“止于至善”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他说:“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8]朱熹的见地揭示了《大学》三纲领的内涵及其内在逻辑。止,不仅有归依的涵义,更有不迁移的意思,李一冉直接借用了佛教的术语,把“止”解释为“不退转”[9]。朱熹把“至善”解释为“事理当然之极”更是独具慧眼,对于发现孔子的超越思想贡献非常大。按照朱熹的阐释,所谓的“三纲”就可以融会贯通了,“明明德”指的是拂拭自己心上的灰尘,“亲民”指的是引导人民拂拭其心上的灰尘,此两者都要达于“至善”的境界,亦即一尘不染,到此就可以止步了,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修行的了,已经到达彼岸了。
注释: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2]南怀瑾:《原本大学微言》,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4月,60-65页
[3]老子:《道德经·第十章》
[4]慧能:《六祖坛经》)
[5]王阳明:《传习录·黄省曾录》)
[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