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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林晚

2023-05-24孙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夫老太太母亲

孙郁

小时候,父母宠爱弟弟;婚后,丈夫外遇;离异后,新交的男友选择了前任。她是小说的女主角,却是别人生活中的配角。她一生被放弃,也曾自我放弃。如果爱从没有如期到来,如果内心从没有过依赖,是不是就会更加坦然和强大?

罗倩回到家,一开门,只见丈夫姚正钧和他的学生跪在地上,将一天一地的旧书用塑料绳打包。初冬下午,空阔的客厅中淡淡的阳光照着一些灰尘在飞舞着。罗倩讶异地看着他,赔着笑问:“哟,这是在干什么?”

她母亲任素心闻声从自己的卧室出来,尖着声音说:“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小姚啊,你好好在这儿,书呢,你也搬回去,不要让邻居笑话我们。”看罗倩不说话,只是恳求地望着低头在忙的姚正钧,任老太太背上个包,嘀咕着“我去大街上睡,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摔门出去了。

姚正钧吐出一口气,吩咐学生:“你先把这些拿到车上,我一会儿下来。”学生低头抬眼看一下罗倩,轻声叫了“师母”,拖起半人高的两摞书,拿上姚正钧的车钥匙下楼去了。

“这又是做什么呢?”罗倩再问一次。

姚正钧说:“我们找到三间平房,可以把这几架的书都搬过去,以后网上拍书的活动都可以在那里做。我今天也搬过去,要收拾收拾。两间放书,一间当我们的工作室。”他平淡地说着。

“你不在家里住了?要离开我?”

姚正钧轻笑一声:“这不是我的家,这是老太太的家,小倩。”

“你看,你又说这些。你要我怎么办呢?”

“小倩,我不是离开你。又不是说要离婚,是吧?”姚正钧自嘲地笑笑,“我在那里工作居住都方便,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老太太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老太太能有什么事?”罗倩赌气地问。

“啊对,老太太长命百岁,我都活不过老太太,应该这么说才对。”

姚正钧的学生回来了,姚正钧跟他一起一次拿两提,上下穿梭地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他的吉普车里,末了又把一个衣箱也带走了。

罗倩愣愣地坐着。太阳已经要沉下去了,只在阳台最西一角,投下一条细细的光亮。这套房子有170平方米,一个客厅大得可以装上镜子和手扶杆供十个女孩子学习芭蕾舞。罗倩坐在仿佛孤岛的沙发上,半晌才动了一下右腿,发现自己踩着了一本书,是姚正钧他们落下的。她捡起书,拉开台灯,封面上写的是《金阁寺》。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老家阳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她皱皱眉,除了语文课的要求,罗倩从小到大都不曾主动打开一本小说。她所受的教育和训练可以帮助她流畅地阅读合同与财务报告、娱乐杂志,还有一些职场成功学,但仅止于此。虽然嫁与以出售“二手书”“藏本”为乐为生的姚正钧,她在这方面的志趣并没有些许增加。“翠绿的山腰”以及“变化无常的情绪”都不在她的语言系统内,她看这类书会被绊到,总是看得很慢。今天在万籁俱寂中,她默默地无意识地翻看着这本陌生的书,然而“承受”“目睹”“联想”这些词,却又像一颗颗碎石猝不及防地打到了她,只见书上接着写道: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象出来的。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感觉好像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抬起头想想,又皱着眉继续看下去:

大家扭着身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璀璨夺目。

她再次感受到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觉得脸颊生疼,立刻合上书。

大门一声响,她母亲回来了,在门口招呼:“有人在家吗?”罗倩不置一詞,任素心进来把包一撂,去了下厨房,然后回了自己屋,只听一声声巨响后,没一会儿又来找她:“还吃不吃饭了?”

罗倩叹一口气:“妈妈,我带你出去吃吧。”

“昨天刚出去吃,今天又出去吃,你挣多少钱能天天出去吃?”她母亲质问道。

“我今天累了。”

“你们都累了,就我不累。”

“好好好。”

罗倩站起身,厨房的水池里有任素心刚买回来的几样菜,她翻检一下,又打开冰箱看看,决定做红烧豆腐,再炒一个香菇油菜。豆腐切了块,下油锅略煎煎就加水加作料,又从昨天吃烤鸭打包回来的鸭架子上撕下好几片瘦肉,连同一小块骨架一起扔进去;米饭没时间做新的了,她洗了一小把大米和小米,在豆浆机里加了水,让它去打米糊粥;将青菜洗了,香菇几大朵都掰成四块,放了两块在豆腐锅里咕嘟着,抄出另一个锅,将余下的香菇和青菜炒了;想一想,又炒了一个鸡蛋,将她母亲中午剩在灶台上的一碟绿豆芽热一热,和鸡蛋一起用昨天打包回来的烤鸭饼卷了四个,放在盘子里一起上桌。

母女二人默默地吃着饭,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心事重重,这会儿却有胃口吃了很多。她母亲吃完了,没头没脑地发话:“你也别给我摆脸色看,你要不想我住在这里,就明说。我就去住养老院,我不怕丢人。”

她不说话。任素心接着说:“我今天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不像样儿的事,是你家小姚闷声不响带了一个人回来就搬家。我可什么也不懂,我凑过去问问,嗬,他眼睛瞪得老大。我怕他打我,一直躲在自己屋里,中午饭我也没吃,你回来了我才敢出来。你现在又这个死样儿挂相的,我也真是活得没意思。”

罗倩还是不说话,听着她母亲尖厉的声音像在收割空气似的那样一把又一把地划过。

像往常一样,她去洗碗,任素心跟到厨房来接着唠叨。她想坚持住不说话,等母亲说完自己的全套,就会嘀嘀咕咕地结束一天去睡觉,还他们,啊不,还她一个清静。但今天母亲又接着说:“今天小姚收拾东西,我想着他别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那些破纸老皇历也捆走了,我就也收拾了收拾。”停了一下,看女儿不说话,她接着说:“我就看见那个,你爸爸和弟弟的墓地的文件。今年是20年了,是不是又要去交钱,你想着一点儿。”任素心说完这些话,叹了一口气走了。罗倩手里一停,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收拾完厨房,她去到母亲卧室,后者坐在老写字台旁的藤椅上,却盹着了。小小半导体沙沙地响着。她想过去拍拍母亲,让她去床上睡,又怕她醒了又是一番絮叨,索性自己还是回到厅里的沙发坐下。她迟疑了一下,但接着打开那本《金阁寺》,好像要寻找答案般地翻看下去。

罗倩小时候曾是让楼里邻居称颂的优等生,初中就读全市最好的中学,初二第一批入团,是学习委员。弟弟小她两岁,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实在是很宠弟弟的。但是当时,她心思全在课业和学校的活动上,并没有留意,更没想过要争宠专爱。

弟弟的身体和学习成绩都不好。她母亲是大医院的护士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姐弟俩发烧,她都是直接领了药回来在家给他们打点滴,学习上的事就嘱咐她当姐姐的多操心。初一寒假的期末考试,她弟弟数学不及格。父亲出差,母亲在上班,弟弟拿着学生手册让她来模仿父母签字,被她声色俱厉地讽刺一番,之后她去学校参加演讲比赛的彩排,没想到她弟弟在家里的暖气管上了吊。

他们小时候,常用那根横穿屋子而过的暖气管当道具,双手挂在上面演出革命党人宁死不屈的游戏。没有想到,弟弟竟然拿它当工具,结束了这个家的一切幸运。

因为她是最后见到弟弟的人,弟弟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小学时的班主任、居委会的人、派出所的人、母亲、父母的同事,车轮大战似的反复跟她谈话,要还原情境,要了解内情,要挖掘隐情。班主任老师急于撇清责任,坚持寒假的期末考试在学校实在称不上重要,历来根本是连家长会也不用开的;再说虽然一门不及格,这孩子总分并不靠后,是班里的第20名。老师从来最重视的只是班级前十和后五,她弟弟这种学生,老师不会太关注,也不会专门去为难他啊!数学老师补充道,对啊,只要求了开学前补考和家长在学生手册签字,这不是最基本的嘛。

罗倩的父亲从外地赶回来,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给小儿子办好后事,过了两年,肝癌病发去世了。罗倩中考发挥不力,没有考上本校的高中,也好,以前是想考医学院的,现在也不想了。她上了一个升学率只有40%的三流普通高中,后来考了师范学院的大专。在学校里接受了中文系姚正钧的追求,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婚后她要一直带着母亲居住。22岁的儒雅青年二话没说接受了,但是一年更比一年难以为继,终于在今天发出了正式的通知:恕无法再履行这个承诺了。

像往常一样,书上的字渐渐飞舞起来,罗倩站起身,将《金阁寺》放到手提包里,给姚正钧发了一个短信:“都安顿下来了吗?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去看看你。”停半晌也没有回复,又加一句:“你落了一本书,我带过去。”

这一年的春天十分短,夏天则漫长而酷热,好不容易熬过立秋,8月13日这天,气象局预报有大暴雨。行政部通知大家提前下班,罗倩不以为意,无奈母亲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促,她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离开办公室。积雨云在城市上空聚集着,细看大概有20种灰色,云层重叠处捆着夕阳的金边。卷起了灰尘与碎叶的风转着圈地发出哨音,提示着夏天正如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从这一天开始撤退,沉默而又步伐坚定地,就像姚正钧,不再回复罗倩的恳求。

酒店后门专供员工出入的通道与前门的豪华景象仿佛两个世界,疏于修剪的青草从皮凉鞋的侧边伸进来,轻轻刺着罗倩的脚。母亲又来电话询问“多会儿到家”,罗倩木头人似的回答了。她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自己就是回家走的这段路觉得最寂寞。看别人新婚那般罔顾四周,低头赶路的急切,她总是想:“本来也可以那么好的,他们太幸运了。”

年初,姚正钧连人带书搬出去后,罗倩也曾试图与母亲建立新的秩序;她勇敢地收拾了行李,搬去和姚正鈞同住,后者不置可否,白天埋头忙于安置巨大的书架,晚上在网上组织各种书籍藏本的拍卖。后来,姚正钧也跟她说,她出来“投奔”,他自然是高兴的,不然也不会春节时又同意跟她一起搬回母亲那里。罗倩争辩道:“那是因为怀了孕。”

在阳光很好、把从书架中飘出来的一点儿轻尘照得特别清晰的那个中午,姚正钧一头汗地低着头。这两个月,他两鬓生出很多白发,罗倩想,自己也一定憔悴不堪吧。

姚正钧是很少有勇气与罗倩正面争执的,一方面是长年住在妻家,丈母娘那么霸道,环境不允许;另一方面当初是他追求的罗倩,是他同意的要一直跟她一起照料任老太太。当然,那也许要怪自己年少不知深浅,但是他读的书多,不免有点儿迂腐,不想做日后看不起自己的事。

罗倩在母亲那里伏低做小一辈子,在外边的属下和姚正钧这里却有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所以姚正钧也不想再作解释,希望尽可能地在沉默与平静中结束这令人沮丧的婚姻。无论如何,离开任老太太这深渊一样的人,哪怕就是再也不能结婚,也在所不惜;更何况他想,实习生小俞已经多次表示,想为他红袖添香。他只背着罗倩亲了小俞那么一次,不算犯罪,只算犯错。但任老太太,实在是,他摇摇头,哪怕是再多回忆一下,也觉得是精力的透支,从此不必再与之纠缠了,何必再苦恼。

罗倩却仍努力支撑着,尽最后一点儿努力跟他解释:“老太太也是太过分了,我也没想到她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姚正钧想补充说“丧心病狂”,但忍住了。罗倩喘了半天气,显见的是回放了那天的情景,她的脸上像狂风卷云一样露出惊惧的神色:“有时候,我也恨她。”说完这些话,她连珠炮似的说出蒙尘往事:小时候和弟弟去妈妈医院玩,妈妈顺手从桌上拿了两个苹果给孩子吃。罗倩纳闷居然把个大的红的给了她,怕母亲反悔,连忙一大口咬下去,结果就发现一个大虫子,母亲想必是早就看见了虫子眼儿。

还没有弟弟的时候,有一次,母亲给她洗澡,不知怎么被惹恼了,站起来骂她,她坐在澡盆里不敢动。母亲说到兴头上,骂她一句,抬脚踹她一下,骂一句,踹一下,骂一句,踹一下。

这些事她竟是第一次讲,不过姚正钧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在空中,他固然有恻隐之心,这固然是他的妻,不过既然他此刻已下了莫大的决心,要与她和她的生活诀别,他也能做到不让她的叙述再让自己心生涟漪。

姚正钧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恻然之色,他想,虽然罗倩是不幸母女关系的受害者,但是在面对比她弱势的人时,她不也时常表现得恣睢无忌。比如她就经常说:“东西乱放结果找不到,那就等于没有这样东西,需要重买!”“知道不该如此,那就不应该做,既然做了,何必多说!”诸如此类正确的废话,大声说出来的时候反倒特别伤人,显得自己格外无用而且弱智。还是小俞好,他苦涩的心仿佛被盖上了一层温柔滑腻的奶泡,他安慰着自己:幸亏人到中年,仍有这个退路。

两个人商量离婚协议的过程少不得有些反复,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罗倩在半年中连续经历小产和离异,想到以后要面对独自跟母亲一起的生活,更加感到绝望。姚正钧虽然是离婚的提议者,不免有一刀两断的痛快,但是因为结婚后就一直寄居在任老太太家,和罗倩并没有自己的房子,十年来自己的事业原地打转,失去任老太太那170平方米四室一厅的继承权,让他心如刀割。借罗倩这段时间苦苦哀求,他不是没想过借机与她合好,要求她必须搬出来;但自从某夜与小俞发生了关系,对方也接连催促他快刀斩乱麻,他不由得给自己加把劲儿:“我就破釜沉舟这一回吧!”

他在讨论离婚协议时明示,“你看,不动产与我不沾边;那动产方面,罗倩你毕竟有稳定工作,我这开的网上书店有今天没明天,所以,大家财产分割的时候,应该多偏向我一些。”

罗倩不怒反笑,笑姚正钧口口声声说与岳母无法相处,却并不介意因没有正式单位而在此落脚,多数时间都是“在家办公”。十多年来,姚正钧在一些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行业扑来扑去空手而归,而她大专毕业后,从现在这间酒店的大堂前台做起,一个半月就被调入人力资源部,在工余持续进修,经历了酒店从准四星升到跨国连锁五星级的风云,一路披荆斩棘——拨拉开性骚扰,熬走了势利眼,拿下了MBA,终于升到了人事行政高级经理的位置,下一步计划就是三五年内升任总监。虽然酒店业整体薪资水平低,她现在60余万的年薪也实为家中仓廪。有一次,姚正钧在饭桌上赞她是“摇钱树”,幸亏任老太太当时不在跟前,否则,她不知又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罗倩希望自己也能像母亲那样可以随时将一双筷子拍在桌上,只有离婚的时候才能真正了解眼前人吗?姚正钧也需要自己穿起办公室中的盔甲去应对吗?她本来以为丈夫虽然没有人上人的谋生本事,可是有普通人的菩萨心肠。

想想这半年,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并不觉得喜悦,她不太想生育。作为一个不配代替弟弟活下来的人,她希望在母亲了此残生后,一家人的悲剧可以正式落幕。她并不想再背负什么了,不管是新的旧的、老的少的,一个个鲜活生命都太让人担惊受怕。姚正钧却很高兴,是啊,儿童总是喜欢儿童的。母亲也高兴,还说希望怀的是个小闺女就好,“男胎弱,不好养,日后也不见得指望得上”。她不敢接话,但那小生命还是来点了个卯就匆匆离开了。母亲又说恐怕还是个男胎,男胎就是弱。每说到此,她必沉默。姚正钧自然是痛心失望的,她只得又打起精神去安慰他,好不容易他平复下来,和母亲的那个激烈冲突就爆发了。

罗倩将两个人的生活这样整理了一下,觉得大家都有错,但也都错不至死。也许是姚正钧外边有了人?他似乎特别招女学生的喜欢,不管是现在的卖书,还是以前搞的什么对外汉语培训,一直没有离开大学校园的圈子。想到这里,罗倩有点儿不甘心。多年来,旧同学、新同事、外籍混混对她有表示的不在少数,她嘴上跟他们调情,喝多了跟他们搂一下也是常事。反正他们搂她,她就去搂下属中的小鮮肉,但从来没有跟谁真有过越线的举动。她总觉得工作中能遇到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而姚正钧待她就算得温厚,不能对不起人。再说,如果换了那些人跟她一起侍奉母亲,又能走到多远?

离就离吧。一说到钱,姚正钧也不过是个俗人,如果是外边有了人,那就更是个伪君子!家里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都在和任老太太熬日子而已,自己甚至也下决心去他那里住了好一阵子,不然也不会怀孕(实在是太不小心)。她是下了决心与任老太太建立边界的,但她承认这个决心仍不够坚定,不然也不会又贸然因“怀孕了还是家里条件好些”,而说服姚正钧一起搬了回去。

而如果他在孩子流产后,因为外边有了人,却借着任老太太发飙的缘由离婚,那就随他去吧。以前只道是他对自己有情,后来觉得他对任老太太有义,现在看来,是对方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恩情。谁知道任老太太还有几年寿命,现在是硬朗得很。弟弟夭折固然是天大的打击,爸爸含恨去世,母亲看来却是打算要含恨长生才好。难道就这样两边讨好地一直对付到母亲去世吗?谁又知道那时姚正钧会再出什么幺蛾子?这次百般哀求之后,他一朝回心转意,是不是就算是赋予了他随时生气随时掉头而去的权力?

姚正钧看罗倩终于同意了离婚,不免松一口气,但立刻又觉得怅然若失起来,中文系的脾气发作,内心独白道:“她别是没真的爱过我吧?”当初追她时也颇费了些力气,在任老太太那儿更是吃尽了苦头,酒店业花红柳绿、鱼龙混杂,谁知道她都有些什么际遇,哼!

虽然离婚的决定做了,但是协议中的财产分割条款迟迟未敲定,姚正钧警告小俞最近不要来找麻烦,最好是各自安排,避免见面,以免哪天被罗倩撞破。小俞说,但姚老师书店的各种工作还是需要人手啊,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的。姚正钧歪嘴笑一下想,这也不知是什么家庭出来的女孩子,是天真还是放荡,不好定性。

他安慰小俞说,现在书店的事先放一放,能处理的他自己都尽量处理,实在需要帮忙的,现在电子化办公这么方便,远程也都能解决。看小俞噘嘴,他又补充道:“不是怕你控制不好分寸,是怕见到你,我控制不好自己的……”他想了下,改口填上“感情”二字。小俞得到安慰,依依不舍地走了。姚正钧松一口气,想,跟罗倩离婚的官司,自己本来有理,一定不能因为不小心落得个过错方,本来这一场婚姻自己就没得到什么,要是财产上再有更大损失……他真是得不偿失——小俞也无非就是年轻而已,日后要是再婚,算她高攀。

他盘算好了,跟罗倩说两人的存款对半分吧!罗倩不答应,姚正钧这么多年有出没进,家中钱库,问他可有什么贡献?姚正钧反驳说,自己所入不丰,但花销也少,你罗倩自费上的MBA,学费一下用掉50万,课程还不在一个地方上,一会儿去昆明,一会儿到新加坡,差旅费又没人给报销;以此为例,你不要以为你事业蒸蒸日上全是你个人奋斗的成绩,军功章都有我的一半!

罗倩被他的浑蛋逻辑说得头昏脑涨,烦不胜烦,想赌气说“既然谈不拢,就不要离了”;难堪的是,当初自己虽然是被推动着走到这一步,此刻真要回头不离婚,已觉得意兴阑珊。

工作亦日渐吃紧,直线老板下周要去美国休长假,很多工作要挪到她肩上。在每月一次跟这位老板的一对一例会结尾,女老板照例跟她寒暄几句,问问家里老太太情况,又问上次小产后复查了没有。罗倩失魂落魄月余,在外人的温暖中不禁潸然泪下,说了正在办离婚的种种诛心。女老板看看日程表,说今天全排满了会,晚上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详谈。

午饭过后,罗倩已经后悔。她向来看不起在办公室掉眼泪的行径,更不用说是为私事,太打扰别人了。老板虽然在职场上是女中豪杰,但是家庭幸福,早就跟随丈夫入了日本国籍,大女儿在美国念书,二女儿在日本。据说跟木村拓哉的女儿念一所中学,不到一年就可以唾手去美国上大学。她这样的人生赢家,哪里体会得到自己的苦楚,就算体会到,自己又凭什么麻烦人家?

大老板却怕她反悔,专门把今晚的聚会让秘书一本正经在电子日历上标注了发给她,意思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晚上,两人去到酒店后身小巷子里的居酒屋,掌柜见到熟客,恭敬致礼,替她们找到靠里不用脱鞋的单间。老板要了清酒、蛤蜊、鱼生与天妇罗,摆出不醉不归的架势。

看罗倩闷闷不乐,老板也不急于探究,却说起了自己:“18岁去日本留学打工,父母算是薄有积蓄了,但是那会儿能送孩子出去就已经不错了,也就勉强负担个语言学校的学费,日常开销,都靠自己一双手。最穷的一次,是发工资那天,已分文没有,只好在上班前敲门跟邻居太太借了一个硬币,坐了车去到工厂,干了当天的活儿,领了那月的工资回来。

“最好的事,就是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东北来的,叫健明。可是你猜怎么着,回国前那一年夏天划船去河上看烟火大会,别人放,我们也放,别人叫,我们跳,想不到一个寸劲儿,他摔了一跤,后脑碰在船帮上,当时就不行了。”

罗倩听到这里,血往上涌,不禁又想放声大哭:这个可怜的东北男孩子,健明;可怜的她的小弟弟,罗川;可怜的她自己;可怜的姚正钧!一笔一画写出来,这些被损害的人名,天地间有一本账簿吗?

老板平静一下,关心地问:“和你先生,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倩想了想,简直不知道怎么措辞,虽然这件事已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她还是没想到有天要向外人全盘托出。终于,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想到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自己也不妨一两句说完吧:“我弟弟的事,您是知道的。后来,我妈精神状态就不好了,越来越不好了,这两年也是年纪大了。我先生,也是胆子小的人,也幸亏他没脾气,所以我们也平安无事,别的倒也不指望。”

老板听着,眼光已开始游移,准备听一个俗套的情变故事。罗倩叹口气,加快了语速:“我先生一直和我一起住老太太家。年初我流产了,他就不太高兴,我想他是非常失望的。那之前,我们就不太好了。”

老板嗯嗯应着,罗倩接着说:“他喜欢猫,我妈嫌邋遢不让养。我们家住一楼,我先生常去喂院子里的流浪猫。我妈什么都管,為这个也啰唆。大小是非多了,我先生气不过,搬走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怀孕了,说服了他搬回来住,想着都高兴,大家的关系可能会有起色。我先生回来后发现,他以前喂的那只猫生了四只小猫,特别高兴,说是喜上加喜。我妈却说,猫对孕妇不好,应该找人打死。”

她抬头看一眼老板,发现老板无声咀嚼着。她等老板咽下那一口食物才接着说:“后来我流产了,我妈和先生都很难过。有一天晚上,我听猫在外边叫得特别惨,也没在意,想着是春天了,可能是在闹猫。可是第二天才知道,是我妈给了小区保安200块钱,让他把四只小猫崽逮到一处,装在个麻袋里,拿棍子打死了。”

“什么?!”

“就那么打死了,是捡垃圾的老太太告诉我们的,因为我先生平素对她客气,老是给她旧衣服,还有书本,她就多说了这么一句。”

“这,这可是,老太太气性太大了。说什么好呢!”

“我先生当天回来就不干了,就提出离婚。我求他回头,但是什么也晚了。谈到现在,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就这样吧,离就离了。”

老板半晌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然后,罗倩对老板说:“打扰您了。都是些小市民的烂事儿。”

老板回过神来,还是反复说:“老太太气性太大了,你不容易。”又说:“这我也得跟你说,不被长辈祝福的婚姻,能幸福的不多,需要两个人情比金坚。可咱们都是普通人,咱们的环境和际遇,也决定了遇到的人,跟咱们自己一样也是千疮百孔的人。”罗倩低头听着。

“你就说我吧!健明死在我眼前,我们那么年轻,我也不是没想过为他守寡;可是呢,遇到现在这个老公,还不是又死心塌地爱了?当初我父母也不同意啊,说日本人,又比你大20岁,你想好了吗?我想好了啊,我当时想的是,我可是身背人命的人啊,我是不吉之兆啊,比他更好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我配吗?

“我跟他结了婚,他前一段婚姻没有孩子。那时候就有人说,因为发妻没有孩子就在中年离婚的男的,不是忠良之辈。可是我想,谁又是忠良的完人啊,谁又禁得起道德审判啊?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先生起初也是念叨再有个儿子多好啊,不过姑娘们学业上倒是争气……去年,去年我查出乳腺癌,在美国做的手术。”罗倩张口要说什么,老板抬手制止了她,“病灶切除和乳房再造是一台手术同时完成的。发现得早,也算挽救及时,可就是,刚做完手术的时候,没有乳头。”

老板再次制止了罗倩的发言,说:“再造手术也不困难,下周我去美国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呢,跟先生的关系,还是受了很大的影响。确切地说,他是受到了惊吓和刺激,而这种惊吓,可能跟新的器官……和配件是否最后能达到完美,都没有太大关系。其实你说,我都48岁了,他大我那么多,早就是个糟老头子了,可是他该嫌弃我还是嫌弃我,你拿他怎么办呢?这时候,我就想起当初人说他不是忠良之辈了,但是半生已经过去,就认了命吧。”

“你信命吗?”老板问。

罗倩答:“我不全信,但我也不敢不信……”

老板沉吟半晌,又说:“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吧,是我的中学同学,北大毕业的,聪明绝顶。上学时候就研究易经,去年移民了,刚安顿下来时给当地人爻卦算命,后来因为算得很有门道,一传十、十传百,索性执业以此为生了。我们是最近才重新联系上的,你知道,万恶的同学聚会和无所不至的微信群。虽然我年轻时也经历过一点儿挫折,但还是不敢说我这半生不顺遂。

“以前呢,我对这些事也是一笑置之,但是去年得了癌症,手术后吃一个中医的药,特别有起色。那个中医就会算命,他说了一些话,我不怎么爱听,我就找到这个同学,看能互相验证个几分。他说,先算你已经发生的事,你听听看真不真?我想这也对啊,以后的怎么验证,还不是谁说什么都行?没想到他就把前面的事都算得很准,要说我们虽是相识,也不过是初中那蒙昧未开的三年,后邊大段的人生并没有交集,彼此的事是不知道的。他呢,明明白白把我几件大事都算得很准,准到年头都不错,包括我哪年结婚,我妈哪年病故,我哪年生的孩子,生的是男是女,包括我这次的手术,也是请他算了个日期。你看你还真别笑,问过了就知道,算命先生啊,就是中国人的心理医生。说句不该说的,你不妨让他也看看,你这个先生虽然有点儿浑蛋,但谁知是不是被欺负狠了犯糊涂呢?要是算出来老太太明年就走了呢,你就让先生再等等。这话说出来是罪过,不过我觉得,亲妈又怎么样,亲妈也不能把你往死里整。你们母女这段,不是善缘,消耗得太大了。”

罗倩与女老板坐到半夜,才醺醺然深一脚浅一脚返家,她这夜睡得特别沉实。第二天早上7点45分,两个人又没有一点儿宿醉迹象地在酒店电梯里遇到了,只是彼此会心一笑,各自如常去忙。罗倩趁工余联系上刘天师,将自己和姚正钧的生辰都给了他,然后就忘了这件事。

刘天师过了两天联系上罗倩,他人在南半球,约了半个小时跟罗倩先电话里讲讲:“您的这个八字我看了,总的来说,一生无横财,财运随着事业走,求财要通过工作,辛苦劳动方可获得。您先天贵气本来很高,可是在命格中被盖头泄耗,求学不利,但也能勉强达到高等学历,直到2009年克丙火,是事业佳年,独当一面,略有权力,想必您在那年有过升迁?”

听罗倩称奇,刘天师继续说:“感情运方面,配偶与您同属性,您和配偶都有多段感情之相,但如果您与现任配偶是30岁左右晚婚,则能避过多婚之灾。

“六亲方面,您出生那年,父母宫受伤。倒不是说您是克父克母怎样,而是说您和长辈缘分复杂,父亲先于母亲去世,而过世那年,您尚未成年,在16岁上下。您的八字对母亲有利,但母亲八字对您不利。您青壮时期运气被母亲劫夺,子女星被日支紧贴克去,后天大运年轻时代又行北方水运,一生之中会有损胎、流产或剖腹之事发生,且男胎更易损伤,生女儿相对安全。如果说得不准,就得罪了。”

罗倩将话筒换一个手,仔细消化着天师半文半白的讲解,忽又听见刘天师在那端问:“不知前边的命格对得上吗?”

她回过神来,连连说:“对得上,都对。”

刘天师继续说:“谢谢。那就再简单说说将来,呵呵。去年今年,喜神皆化为忌神,事业运气败地,感情运气败地。通俗来说呢,就是夫妻感情不和较严重,易有感情分手之事,工作也有诸多难题,要主动破财、旅游、捐款以调节心情,与配偶相处过程中要多注意。明年的话,就不错,地支辰戌对冲,易有出差旅游之事,宜转工,也有感情运气。后年子女宫牵动,适合怀孕,易生女孩,第二胎也易生女孩,二胎女孩比一胎贵气大。”

罗倩微笑摇头。刘天师又说:“今年令堂身体不佳,会有一次闯关,出行尤其多注意。”

罗倩温言跟天师说,从小接受的都是人定胜天的教育,问了卦才体会到“知天命悟昨非”的道理。天师朗笑说:“三分命,七分运。有些事提前知道了怎么预防,比如说,知道要破财就主动做慈善捐点儿钱,知道夫妻有不合之相就少说两句,知道这年有血光之灾就点个痣,总比说非在这一年投资,或任性闹到夫妻离异,或不在意身体等着做手术强。又比如,那种己土通根时支被旺木所克的小孩子,他先天脾胃功能一定弱的,就得少食寒凉。每个人五行都有所缺,这就是命格。您提前知道了,有意规避,那就是后天的运气。”

罗倩问怎么个酬谢法。天师说,像今天这样普通讲讲是1500元,详细预测是4000元,精细预测涉及亲属是8000元。后面这两项都会专门出一个书面报告,详批流年,推算求测者每年在事业、感情、健康等方面的大事和吉凶;看风水、改名字另算。

罗倩委婉叹一声也不便宜。天师说,爻卦简单看个吉凶,是互联网都能做得到的事,像他逐个流年批算,耗费精力不说,关键是泄露了天机,自己也要去拜一拜的,总不能从自己荷包里出,就都勞烦命主了。

罗倩很快地在心里评估一下,经过昨晚,她体会到,人生实苦,看别人体面华丽,坐下来聊才知道都不免有满腔悲愤的时候。经历过弟弟的惨事,她这一生每天都在想,如果能乘坐时空机器提前回到那一天避开惨祸该多好,而现在如果真能借天师之眼,约略掀起命运这黑沉大幕的一角,是不是也能趋利避害呢?

她跟天师表示这就汇款过来,问几天才能出详细的流年报告?天师说需要一周。她又鼓起勇气问:“不瞒您说,我和先生正在办离婚手续,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依您看,我这件事,还有转圜余地吗?”

天师沉默一会儿,说:“按说八字合婚和未来感情批算要单项收费1500元,不过既然是老同学介绍,也不必太过拘泥。普通人可能会劝您事缓则圆,但是因为您和先生的八字时辰都告诉给我了。我也仔细看了,命格显示,您宫泄配偶,整体付出相对较多;配偶宫处伤官之地,晚年配偶大运进入西方金地,加大对妻星的冲力,您晚年身体不好,可能早于命主去世。您跟他在一起,比较消耗。又像我早先说的,您二位都有多婚之相,且您今年是破财之年,家中老人也有不利,反倒是明后年运势上升,尤其是后年子女宫牵动,却不一定是跟他呢。如果一定要作个选择,又是他先提出,就不如放手,放手时不要舍不得银两,以免更大灾祸。”

罗倩提前结束办公室的工作,直接去到姚正钧的书店兼住处,进门时他正在叽叽歪歪地打电话,看到罗倩进来,快速说了一句就挂断了。他警惕地注视着来意不明的妻子,脸上还浮现着刚打完神秘电话的粉色。罗倩拿出离婚协议,跟姚正钧说:“当初说服老太太卖掉原来的两小套老公房,换成现在这套大的,差价是360万。这些年老太太的积蓄加上我的工资,现在仍有120万的贷款未还。家里可挪用的现金就是80万,按你说的平分,一个人40万。你要是同意,咱们就签好这个协议,明天去办手续。”

姚正钧还要支支吾吾,罗倩忽然放软身子说:“老太太今天跟我谈了一下午,剖心挖肺,说以后再也不找咱们的麻烦,让我先来拿着这个协议试你,要是你有一点儿松动,就给她打个电话,她备齐了酒菜在家等咱们,给你赔个不是,以后就齐齐整整地在一起过。”

姚正钧面有难色,但犹豫片刻又很快地说:“就照你的数字签吧。”罗倩待姚正钧签了字,约好了第二天办手续的时间地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倩回家如常做了晚饭。这几天,她回来得晚,任素心也知道她在和姚正钧办理离婚的事,心里多少打鼓,看见她回来,又高兴又有点儿讪讪的。罗倩看大饭桌上敞开着一个油花花的塑料袋,裹着两块玉米发糕,旁边一罐红腐乳也打开了盖子,上面架着一双筷子,心里不忍,她让母亲等等,“我不在家您净瞎凑合。”

她转进厨房,将半个卷心菜切了丝与西红柿一起下锅炒软,略加水和盐,没一会儿菜就变成意大利面的酱料色。她已经又在平底锅扒拉了虾仁炒蛋,两个菜一起出了锅。她再打开一块内酯豆腐,放在微波炉里稍加热,将几粒花生磨碎,混着生抽拌匀芝麻酱,一起浇在豆腐上。任素心一样样把菜搬到饭桌上,罗倩又冲了个紫菜汤。任素心高兴地说:“这么丰盛,我就不吃腐乳了吧,含盐高。”罗倩应道:“您筷子头抹上一点儿到发糕上也不碍事。”老太太说:“我喜欢蘸这个西红柿洋白菜汤,你也中年人了,少吃盐。”

任素心把小收音机放在饭桌上,播到平时的频道,用饭碗挡着脸问:“小姚没什么事还是回来住好。”

“妈,我跟他谈好了,明天就去签字离婚了。”

“小姚生我的气,我跟他说说,我也不是不能去养老院。”说到养老院三字,任老太太还是被委屈哽住了。

“妈,这个人不行,不用说了。”

“怎么个不行呢?”

罗倩真切地感到了心里的酸痛,她刚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哭了一次,为跟流年中的自己和对方这样告别。她把天师算命的事跟母亲说了,着重说了两个人怎么命格不合。任老太太听得认真,又问了财产怎么分,房子没有他的份吧?又骂了姚正钧几句,罗倩就不再说话。

任素心又问罗倩:“天师说了你今年不好,可有没有说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罗倩说:“让屋子里多摆绿色植物,多穿红绿色衣服。”说到这儿,又加上一句:“还有,养猫或养兔子,不养的话,就摆个猫和兔的摆件。”天师是说了兔子,猫却是她恶作剧加的。

任素心沉吟道:“天师这么说啊,那我明天就去批发市场买猫和兔子的摆设去。”

罗倩笑。想不到任素心说:“咱娘儿俩以后好好过。”

罗倩觉得喉头汩涌一下,她平静下自己,问母亲:“妈,您信命吗?”

任素心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全信,也不敢不信。”

罗倩在第二天早上7点醒来,一时竟有些怔忡。这一段时间处理离婚这件大事,她心绪不宁,每天都会在凌晨3点与5点各醒一次。虽然因为父亲积郁早逝,她又和母亲磕磕绊绊至今,早就积累了一些中医养心安神的常识,但是无奈这半年来的磨心却并没有因为家中常备的小药得以舒缓。她也曾想去看心理医生,或去名医那里开些汤药来吃,然而各种琐事缠身,也就延挨了下来。待那天听了老板的开解,尤其是天师一席话,跟姚正钧签了字。昨晚母亲竟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从此“咱娘儿俩好好过”,她也算是急脉缓灸,终于稍微调整了节奏,一觉睡到天明。

餐桌上摆着豆浆、茶叶蛋和炸糕,显然是母亲早起去买的。罗倩长年减肥,早餐多以两个蛋白和一片烤面包应付,然而母亲准备的早餐让她微笑,好像看见老太太将不锈钢锅装满了豆浆,又将锅盖倒扣过来盛上炸糕,怡然向摊主递去零钱的样子,她心里一定又在念着“咱娘儿俩好好过”吧?

罗倩在屋里转了一下,母亲并不在家,她的米色小拖鞋整齐地摆在门边,随手的一只蓝色旧帆布袋不在,不知她买了早饭回来后又去哪里了,直到罗倩洗漱完毕,也仍没见母亲回来。罗倩坐在桌边,将微温的豆浆与鸡蛋都吃了,想了想,又一口咬开炸糕,齿印将本来膨起的炸糕封成一个嘴唇状,炸过的糯米粉包裹着豆沙,久不尝试的高卡路里和久违的温情一起,在罗倩的心中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咱娘儿俩好好过”,她想,等了半辈子,终于得到母亲的谅解了。

罗倩将餐桌收拾干净,换了衣服去上班,脚步轻快。今天是老板起程去美国休假的第一天,她要在11点代为主持整个人事行政部的例会。她边走边在脑子里将今天几样事过了一遍,沒想到刚到公司,即接到陌生号码的电话,讲话的却是母亲:“我摔了,你快来。”

罗倩将工作简单安排了,就赶去医院。她是一个越遇大事越冷静的人,在路上简单梳理一下思绪,母亲已年届高龄,接到这种电话并不为奇,但让她奇怪的是母亲为什么在离家数公里外的一家军队医院就诊,而不是家附近著名的骨科医院,也不是她当了一辈子护士长的二甲医院。

这家军队医院,罗倩是第一次来。母亲神志清醒,但因为左腿的剧痛正不停地挣扎呻吟着。救护车的司机与随车医生看到她来了松一口气,罗倩结清了车费,医生简短但清晰地跟她说明了情况:“老太太说是去图书大厦买什么猫和兔子的装饰,结果回来下公共汽车的时候摔了,司乘人员叫了救护车,留下话儿说,回头家属可以去车队找他们报销车费。路上老人疼痛得厉害,我们初步诊断是骨折,也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怕她并发心血管病,哄着她聊会儿天。她说是算命大师让她给女儿买这两样装饰摆设能保平安。”

罗倩迅速地偏过头去,医生在不解中转换了话题:“我们征求老太太的意见想去哪个医院,得知老太太也是某医院的退休职工,但老太太说那是二级医院,她担心医术水平有限,让我们去家附近的骨科医院。我们打了电话,骨科医院说,不巧附近有个建筑工地刚出了事故,接诊没有床位。老太太就说来这家医院,说这里条件好、人少,急诊入院也不担心费用报销,都到了她才让我们通知了您。”

罗倩点头,在日常生活中母亲总是无理取闹,几乎让人忘记了她本来是个受过专业训练、思路清晰有智慧的人。

任素心随身携带的旧蓝帆布袋打结系在平床的栏杆上,和她的裤子一样脏了大半边,鼓鼓囊囊的。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装着一个兔子一个猫的摆设。也许兔子是毛绒的,而猫是绣屏的,所以兔子支棱着柔软肉头的耳朵,而猫闪烁着五彩丝线的宝石一般的眼睛。

罗倩想哭,可是她和母亲都看不起遇事不由分说先痛哭一场的人。软弱无能、惊慌失措、依赖求助在她们家是不被允许的,必须先集中精力解决问题,再处理情绪。

外科大夫跟罗倩问了病人的情况,包括基础病史,尤其是不是有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母亲这时发起烧来,罗倩把她的情况都跟医生说了。

“有冠心病,但没有发作过。血压高,吃拜新同。血糖高,饮食控制,没有打胰岛素,没有动过手术。”医生开了CT,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儿子,叫他一起过来。”罗倩骇笑,为什么一定要是儿子?“那叫你家属也过来。”罗倩据实相告:“没有别人了,她只有我一个亲人。”

医生看她一眼,抬起下巴指指不远处:“你一个人推不了,让保安跟你一起去三楼拍片。跟着地上的箭头走。”

罗倩进来的时候已经大概观察了地形,医院面积大,分内科楼与外科楼前后两座,但在一层有数条通道连接,急诊和儿科位于连接的中间位置。

她将手袋扣好,放在母亲脸侧,弯腰把平车推起来,立即发现也许是因为母亲瘦小,加上平车的轮子顺滑,只需腰间稍用力调整好方向,一人推走根本没有问题。

她稍微加快速度,弯身低头,随着防静电地板上溪流一般蜿蜒而去的黄色箭头稳步前行。经过护士站去乘电梯,保安坐在那里看着她,打了个哈欠,并没有打算听从医生的建议陪她上楼。

放射科看到她们却吃了一惊:“你一个人送来的?其他家属呢?”罗倩无奈地回答:“没有别的家属了。”任素心却哼出:“给正钧打个电话啊。”罗倩皱眉,这半天时间,她也不是没想到他,叫他,他未必不来,但一切已令人那么灰心,罗倩从来视开口求人为至大障碍,实在要求助,此时他也是最后一名。

放射科医生是两个瘦小兼脸色蜡黄、头发胡乱一扎的姑娘,跟罗倩说:“一会儿要把老太太抱到检查台上平躺,你能行吗?”罗倩很快地答:“没问题。”个子略高的医生说:“我在后边扶你一下。”罗倩连忙赔笑致谢。

大家七手八脚将任素心安顿在检查台上,小医生又说:“检查中要有人这样扶着老太太这条腿,你行吗?有没有怀孕?”罗倩答:“没问题,没有怀孕。”医生点点头,一指身侧:“穿上防护背心。”转身关上门进到灯火通明的透明操作间。

检查做完了,任素心在疼痛中打盹儿,脸部表情略微松弛;罗倩拿到片子后又推车回到急诊室。医生见怪不怪地答复:“髋关节脱位合并股骨头骨折。有两种方案——一是保守治疗,患肢牵引,不用开刀,但较为痛苦,见效慢,预后差,尤其是高龄老人长期卧床容易引发其他感染并发症。第二个方案就是手术,费用高,3万至6万,手术后需要一段时间的腿部肌肉复健。老太太有单位吗?报销比例如何?”

罗倩回答费用没有问题,要求手术。医生指示了住院流程。住院部在外科楼七层,护士长迎上来,看到罗倩锦衣尖鞋,一人推着平车,发髻飞出了毛边,额上滴汗,愣了一下,也是不由得问她:“就你一位家属?”罗倩不由分说,先跟护士长定了护工。护士长见多了到医院为治疗方案和护工费用争执不休的大家庭家属,觉得这名单身女子倒也爽快利落,她转头让护士去打电话找护工公司安排人,又过来三个护士一起推着平车到了10号床。

没一会儿,护工上岗了,是个子娇小体态略丰的四川中年女人,自我介绍姓秦。这间病房比普通三甲医院的宽敞,大概有70平方米,设两张病床,还有电视机和冰箱。秦姐和护士们几下就利落地安顿了病人。内科医生也来了,在床侧开单问诊,评估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开了止痛镇静的处方。没一会儿,护士挂上了吊瓶,又拖来牵引固定的装置,和骨科大夫一起把任素心受伤的右腿固定住。罗倩在一边看着母亲露出痛苦的表情,想,手术是对的,不然如此这般卧床两个月,以母亲的脾气,恐怕要发疯。

医生、护士川流不息地忙了半天后,出现了片刻的宁静。秦姐说她今天刚在内科病房“完活儿”,要去收拾一些东西;没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满满地拿了几袋冷冻馄饨和汤圆,还有一兜鸡蛋。秦姐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床头柜的小冰箱里,旁边9号床的病人自我介绍说免贵姓常,是小学数学老师,住院为做肩关节手术,排在明天,不必人陪护。秦姐还有东西一趟拿不了,再出去的时候,常老师跟罗倩嘀咕:“这护工有这么多好吃的,肯定都是上一个活儿的家属给的。这会儿都亮出来给你看,你可得心里有数,别跟着什么都给她,惯出毛病来不好。你晚上在不在?你不在我帮你盯着,她要对老太太不好,我明儿告诉你。”

罗倩苦笑想,哪里有精力与人这样周旋,母亲这么受罪,她今晚却很难陪护。工作难以脱身是一个原因——明天一早9点还要参加一个行业协会的签约仪式,5000字的讲稿仍须润色及演讲彩排,也不可能凌晨回家再洗漱更衣,而不愿面对在病痛中的母亲,也是她想要躲避的原因之一。

不过,常老师的一席话倒是提醒了她,趁着给母亲置办一些住院的生活用品,她又在医院的小超市给秦姐和医护买了水果与糖果,又将1000元饭票都交给秦姐,嘱咐她除了帮老太太打饭,自己也请一定多吃好的,要每顿有肉。秦姐说自己备有电热炉,有时晚上会背着护士长煮些可口的小吃,这饭票主要给老太太用。又问老太太以前是做什么工作,听说是护士长,表情紧了一紧,但马上说:“老太太懂行,会配合我们的。要是怕疼怕吃苦,我们可要批评她哟。”罗倩和秦姐一见如故,勾肩搭背说着话,常老师撇嘴躺下。

罗倩又去跟主治医生交谈,医生说,现在病人发烧,可能是伤口发炎所致,已给予消炎退热治疗,烧退后观察一下,如无大碍,一周左右就可以手术。

调停安排妥当,罗倩看药剂也明显发生了作用,母亲陷入昏睡,就告别了病房诸人,回办公室打理。

任素心的手術当天,罗倩早早去到病房。秦姐和护士也过来做着各种准备。罗倩想在一侧帮忙,她平时虽然是个能干利落的人,但还是有几次被挡住了手。任素心看了不禁说:“让她们忙去,你做不惯。”

罗倩只得略嫌局促地站在床侧,不期然这时母亲仰脸看看她,头发虽然是乱的,但脸上的肌肉线条却是少有的平顺柔和,一边看她,一边点头微笑道:“没事,没事。”

罗倩还记得小时候家里风平浪静的时候,因工作南迁而来的父母经常跟姐弟俩学习北京的儿化音,当作一种惠而不费的家庭娱乐:“肉丝儿,肉片儿,前门儿,没门儿,没事儿……”罗倩此刻回母亲:“知道,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嘴上笑着,但眼泪却如注落下,她紧抿住嘴偏过头去。母亲工作在岗时最讨厌在病房大放悲声的家属了,嫌她们“碍事!自私!软弱!没用”!但这时母亲也在哭,并且说:“我呀,我就是个老浑蛋。”

橡皮筋一样抽紧的这一寸时光很快过去了,在秦姐与护士的打岔和支应下,大家推着病人去到手术室。罗倩嘱咐秦姐回病房休息,她在家属区等候。任老太太这台手术做了两个小时,又循例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24小时后回到病房。

过了几天,罗倩看一切都好,又去母亲的原单位找了骨科主任,说好下周一就转院过去,安排老太太住院复健。她回到军医院病房跟母亲说了,任素心很觉宽慰。罗倩又告诉她和秦姐说,自己有个系统内的行业大会要参加,后天起程去成都,第二天上午开完会,当天晚上就回。母亲和秦姐都让她放心去。

赶上北京连续雷雨,航班大面积取消,罗倩只好转订高铁前往,提前一天走。秘书告诉她一等座的票已售罄,商务座的票价不符合公司财务制度,她表示二等座没关系,只求别误事,快去快回。

这天早上,列车8点半驶出,到下午2点,罗倩才从邮件及发言稿中抬起头来,想略打盹儿休息,手机却响了。她看是秦姐来电,预感不妙,连忙接起来,在列车的隆隆声中,是秦姐的惨叫:“小罗!阿姨不好!”罗倩一震,听到那边各种监护仪在尖厉地呼叫着,主治医生抢过秦姐的电话,以十分急促的声音说:“10床家属,老太太术后并发肺部感染,现在痰液留积造成气道阻塞,我们要下气管镜,你同意不同意?”罗倩将手机通话声音按到最大,主治医生重复着他的催促:“呼吸科的医生在这里,你人不在,但我需要你的同意,气管镜要不要下,你快作决定,老太太现在休克。”

罗倩在震惊中整理着思路,不料旁边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做!”竟是旁边位子上的乘客在说话,他看着罗倩:“下气管镜!我是医生。”罗倩涨红了脸一动不动盯着他,一面回复电话那端:“好,我同意做。”主治医生迅速挂断了电话。

10分钟后,罗倩接到秦姐的电话:“没事了,老太太得救了,哎哟,刚才吓死了!”

罗倩以手捂脸,旁边的乘客安慰她:“没事儿,不要紧。”罗倩六神无主地道谢又道歉,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还是兴奋过度地反复说:“本来都平顺的,准备周末出院了,不知道怎么又肺部感染了,一上午了也没人说,这会儿就休克了。我本来不应该出这个差,可是我老板病假,我又必须去。您看,老板病假有人替,老妈住院没人替。”

对方继续安慰她说:“官身不由己。”

罗倩意识到失态,掩饰着掉头看窗外:“到哪里了?”大夫回答:“仙桃西。”两人相视大笑,不禁同时打开手机上的列车时刻表,一个个念着站名:“潜江、荆州、建始、恩施,哎哟都别致好听。”两人沉默片刻,遗憾自己对蜀地的历史掌故知之甚少,然后才想起没有自我介绍。大夫从无数裤袋之一里摸出工作证给她看:“10床家属你好,我真的是医生。”

“哟,您还是军医。其实,我妈妈住的医院几乎就在你们马路对面。”

“嗯,家里没有别的人陪她了?”

“没有,我单身,爸爸和弟弟都去世了。”

“是吗,什么病呢?”

“爸爸肝癌,弟弟自杀。”

罗倩坦率地交代着,关于近来的事故和半生故事,大夫听着,不时偏头看她,眼光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他叫杨晓,他的工作证显示跟罗倩是同一年参加工作,但因为读的医科,所以在校时间长,实际比罗倩小着3岁,从此,罗倩管他叫“小大夫”。

小大夫虽然家在北京,却是在上海读的军医大学。母亲是北京某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主任,现在仍在出专家门诊。父亲建树就没有那么高,是文科大学的行政干部。说到为什么天高皇帝远地跑到外地去上大学,小大夫说是受不了母亲的高压式管理。罗倩附和说,年少时就应该好好念书,这样才能尽可能多地掌握自己的人生。小大夫沉吟着说,选择学校是他第一次试图掌握人生,去年离婚是第二次,虽然很艰难。罗倩心里震了一下,抬头看小大夫也正以不知是祸是福的眼光看着她,连忙再次转身看向窗外:“哪一站了?”“Lost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小大夫以某首英文歌名作答,但罗倩听懂了。

小大夫这次是跟以前的大学同学去青藏地区,另有五个人开车从上海出发,他独自从成都转机去格尔木。罗倩听他说着这些陌生的地名,边笑边摇头,并无向往。小大夫也笑,说这次旅程已经计划经年,终于落实,以后恐怕也少有机会去了。此次休假出来,科室领导并不高兴,说了很多怪话。“但他不知道你见义勇为,救了我母亲。”小大夫不当一回事地说:“外科主治医生请呼吸科去抢救,家属不在旁边,医生作这样的决定是担风险的,一定是你平时跟他沟通交流得好,不然不会说得动呼吸科没有签字就下气管镜。”罗倩觉得自己虽然在酒店行业供职,但简直从来没见过像小大夫这么会说话的人。

两个人分食了简易餐车送过来的扒鸡当晚餐,小大夫要付账,被罗倩挡下了,说自己有出差饭补。小大夫笑笑,问她在哪儿高就,又透露说这么长的旅程让人绝望,其实早就想跟她搭话,但看她一上午在忙,没想到是这个惊险的电话让他们相识。他这一说,两个人又都觉得列车好像提速了,并很快在夜晚11点到达了终点站。

罗倩有人来接,小大夫下榻在离机场很近的一家十分朴素的旅社,司机依言弯了下路送他过去,然后就载着罗倩向CBD的酒店飛驰而去。

第二天,罗倩参加了一早就开始的大会,关键流程都进行完毕,她在中午跟主办方说明母亲的病况,并请辞晚上的宴会。主办方连声说没有关系,秘书那边也已订好了航班,她拎起行李去到机场。北京的天气虽已转好,但航班仍然延迟两个小时。她坐在大厅等待的工夫,收到了小大夫发的微信,是一个在车里拍的视频,可以看到窗外群山迅速飞过。

“到了?”

“到了。”

“怎么样?”

“现在还看不到什么。”

“你怎么样,有高原反应吗?”

“倒没有。就觉得后悔。”

“后悔?”

“昨天不该住在那个旅店。”

“怎么了,卫生条件不好?没休息好吗?”

“我应该去找你,或者留你跟我一起。”

“……”

“我想要你。”

罗倩想起姚正钧跟她说过,男人们一到西藏这种地方,第一个高原反应不是头痛和缺氧,而是想脱衣服,好像接收到了某种呼唤。“想要你”,古老的句式。

罗倩站起来,马上有人过来占住她的位子。在喧闹拥挤的候机厅,她也不知是眼前的过客,还是手机那端的小大夫谁更无礼,她觉得自己腿发软,脊椎的力量像一条沙线被抽走了,她是一只被洗净的青色海虾。

大胆的调情和露骨的对话,就这样进行了将近一个月。那边母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虽然从骨科转内科延挨了一阵子,但也算有惊无险。主治医果然跟小大夫说了一样的话:“是我跟呼吸科大夫打了包票说家属素质高好沟通,不会做医闹回来为难我们,他才肯下气管镜的。你作了一个对的决定,不然老太太大命不保。”

罗倩送上了致谢的鲜花和锦旗——“杏林春满,德医双馨”“妙手回春,仁心仁术”。医生转手交给了护士长,后者找到罗倩笑着问:“哟,怎么没给我们姑娘们发一个啊?”罗倩想到平时的粗重活计都是秦姐做的,每次来只看得见护工看不见护士,大眼睛护士们只顾去跟高干病人和家属献殷勤,对他们这样的地方病人只能说是应付差事。她牛脾气上来,坚决没有再多订一面锦旗,只买了糖果放在护士站。

后几天的护理工作眼看着更加浮皮潦草,罗倩按计划将老太太转到原单位医院。这里硬件条件虽然不能跟上一个医院比,但护工头儿听说是内科原来的老护士长回来住院,连忙派了最好的护工过来照顾。骨科主任跟罗倩说,老太太肺炎刚好,也不好安排强度太大的复健计划,跟内科一起合作,肺部和腿部的康复工作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罗倩这边是真的放下心来,和小大夫的电子恋情也占了她不少时间。他此去三周有余,除了在进到阿尔金山无人区失去联络整整五天,他们在工作、高原反应、探病和探险的间隙一直在热络地联系着。

但是,终于得以再次见面之后,他们每天的对话就戛然而止了,像是暑假第一天的学校,安静得让人回不过神来。罗倩有过这样的预计,但也仍然很困惑。是对哪里不满意吗——“第一次总是很混乱的”。是身材不够好吧?——“两个人都有些小肚子,也不能只嫌弃我一个人”。想来想去,她还是在一周后的某个中午去信问他:“你好吗?”

下午很晚才得到答复:“这几天肠胃炎,好难受。”

“怎么还病了!厉害吗?也不说一声,大概是觉得我不配知道吧?”

“这有什么好说的。”

罗倩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另有所指,结论就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别再纠缠的意思。他们重回静寂,她决定接受这只是一次偶然,大都会中每一天都会发生的奇遇。归根结底,是他们相识后中间分别的那三个星期,将本来可以简单解决的事发酵了。酝酿出的酒他们还是喝到了,味道不能说坏,但现在已烟消云散,她要向他学习,忘了这件事。

但也仍然止不住翻回去看看两个人的对话,熟得已经快背下来。罗倩后悔在其中袒露了过多的自己,生活中细碎的小事都曾变成喁喁情话,她是太寂寞了,曾经打扰到他吧?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回“好吧”,而她也不肯拿母亲的病情去问他,这是他懂得的,但老太太有医生照顾着,这上面,她不想再沾他一点儿光。

罗倩去美国接受手术的老板回来了。第一天上班,部门的几位经理给她在一个素菜馆接风,以茶代酒,宾主尽欢。散场时已经不早了,但那日是阴历十五,月亮明晃晃的。罗倩开着车回家,是顺路也不顺路,她从小大夫的医院门口弯了一下。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在他们定好要见面的之前和之后,她都有意无意地绕过这里,并没有期望会看到他,但只是切实地感到温馨。

就像和他第一次时某一刻感到的那种陌生又切实的温馨。虽然之前已经有过约定,但当时他仍问她:“就这样开始可以吗?”

她,一个在各方面阅历已十分成熟的女性,一个在八个月前做过引产手术的离婚妇人,想不到的是,仍然犹豫了。

他们各自像蠢蠢欲动的两只小动物互相依偎着。在那样一个极端纷乱,同时又极端静寂的时刻,她只觉得这依偎无限温馨。

跟与姚正钧时不一样。这样比较当然是不公平的,不过她也听多了男性世界的比较,像什么左手摸右手啊的。她在忙碌的空隙中感叹:生活中的诸多嘉奖,都比不了此刻重回异性怀抱这肉挨肉的喜悦。

她很犹豫,还是取出“雨衣”给他。“那你给我穿上。”他没好气地说。“好好好”,她笨拙地照做。

事后,她曾经很后悔,他是医生啊!她也当面问了他:“在安全与卫生方面你就这么信任我吗?”当然她也信任他,但她不愿事后再为是否可能怀孕的事焦心,这不应该是她这个年龄、阅历及单身状态的人,应该为之担心的事情了。

但是作为一个习惯对亲近的人有讨好心理的人,她还是非常内疚。看到科普说,如果女性闭上双眼,甚至无法察觉对方有没有穿雨衣,所以,应该毫无疑问地专注于自己的安全;然而她又想,人类之食不厌精,对佳肴、美酒、真丝与羊绒的体验与要求是如此之精细,在性这样牵一发动全身的敏锐活动上,又怎能有闭眼不识的差别。

他们曾讨论过职业病的问题,是在这次见面前拉抽屉般确定时间地点的时候,罗倩曾抱歉地对他说自己太啰唆,“也许是长期行政工作带来的有任务就要逐条画钩的职业病”,其实她是在掩饰自己因焦虑带来的动作变形。小大夫安慰她说自己也有职业病,罗倩没有深问,现在知道是洁癖。“我习惯完了要洗洗,你不洗洗吗?”罗倩看着他,“先不了”,她决定在他面前当一个不讲卫生的女孩儿。他后来洗了又洗,最后像一个人参果一样回到她身侧的时候,终于决定向这个九月投降。他闲适地沉默着,将手背覆在眼睛上。

“你上次说要喝点儿酒?我带了。”

“先不了。”这次他说,“我下午还有事,喝了会脸红。你也会脸红的。”

“我喝酒不脸红。”

“你会的。你刚才动一动就脸红了,喝酒跟这一样,都是毛细血管的扩张。”

“……你说!”

“我说什么?”

“说你是个不要脸的大夫。”

“作为病人家属,你们都要时常有意识地学习和积累一些医学常识,这也是对我们工作的积极配合。”

“这儿是哪儿?”罗倩用手指按一下小大夫肚脐右侧。

“小肠、输卵管都从这里经过。”

“我这里有的时候疼。”

“可能是阑尾炎。”

“我找你去隆胸好不好啊?”

“我们只管切,但是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大夫。”

他的回答让罗倩忍俊不禁,看来他并不准备胡乱恭维她,他没有再把头埋到她颈侧,但她记住了他的呢喃“你好香……”罗倩缓缓转动方向盘,天边仿佛落下无边银幕,播放着记忆的闪回时刻。

第二天,她离开办公室不早不晚,已经过了下班高峰,但饭馆仍是正餐时刻,她在酒店隔一条街的川菜馆坐下。她记得刚上班时这里名叫“大嘴”,数年间装修和规模几经变化,现在叫“渝爱”,食客笑称为“偷爱”,难得的是厨艺一直保持水准,几乎是她不必回家吃饭时的食堂。她今天饿得紧,要了鱼香肉丝、清炒丝瓜、一客陈皮红豆沙,没一会儿就上齐了。

这时,她收到一条微信:“好吃吗?”

在惊愕中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她知道她和小大夫的单位离得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大学校园和它的附属中学再过去一站地而已,也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会在街角再次邂逅。但真的发生的时候,她疑惑这是不是过于浪漫了,说真的她对这些事情没有超过常识的期望,也许姚正钧存放的那些书里有诸多经验与论述,也许应该学习下就可以不这么惊慌。她看着他站起来,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寒暄的话在他们中间飘浮着,“你好吗?”“自己过来的?”“再吃点儿吗?”但又都想说“没你好吃”这样的粗话。

小大夫的目光总是让她不能直视。他有军人特有的眼睛,上一次她就说过:“你的眼睛特别像解放军。”

“是我昨天刚理了发吧,太短了,所以你觉得我像军人。”

“不是的,就是你的眼睛。”像长于射击的手一样坚定而放肆。

他赤裸裸的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好像这段日子不是他销声匿迹避而不见,而是她冷落了他似的。

罗倩很委屈,继而也很生气。太狼狈了,本来不是他先招惹的她嘛,为什么落了下风的人却变成自己。他去青藏地区的那个月,密集的情话与挑逗令她的消化器官如临大敌,配合着她关闭了食欲,还不断腹泻,好像就为了确认“到时”要供奉给他一个清洁苗条的身体似的。然后失去联络的这个月,她食欲大增,每天都吃很多,蛋白质、碳水化合物与糖集合起来,像每一次节食后的报复性反弹,带着誓将失落与困惑消灭的决心与骄傲。

她叫了服务员过来。“怎么样罗姐?”小姑娘熟稔地招呼著。“我再加一个鸡丝凉面,一个酒酿汤圆。”“好的罗姐,汤圆要豆沙的还是黑芝麻的?”“红豆沙这里有了,要黑芝麻的。”小大夫笑了。“好的罗姐。先生的餐具我也一会儿挪过来吧。”

令人惊讶的是,她几乎把所点的东西都吃完了。他的脸上已经收起了轻松揶揄的笑,只有一双眼睛越发精光四射。他耐心等待着她,像上次一样。

他们回到罗倩家,自始至终没有说太多话。直到小大夫洗过澡后,罗倩的心情才稍有放松,她刚要说话,小大夫制止了她:“嘘,楼上也在胡来。”罗倩笑他:“胡说。”“你听。”果然传来鼓点一样的由不稳的床架敲击地面的声音。“我操!”小大夫哭笑不得地说。

秋之将尽,夜风令白色的窗纱越过两棵蝴蝶兰飞舞着,罗倩意识到恐怕是他们先叨扰了别人。她在这里住了很久,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她将脸庞贴在粗话先生的胸膛,小大夫用力搂紧她。他们共同倾听着一个多月的沉默碎裂的声音,咔嗒,咔嗒。

小大夫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小区。罗倩对这种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结构很熟悉,孩子携带着父母亲的高智商基因出生,通常由祖父母带大,在父母单位的附小启蒙,由附中的初中部筛选掉部分基因突变不那么聪明的、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学生,大多数学生升入本校高中部,也会有特别优秀的分出一部分去市里更加顶级的高中就读,然后大家会在三年后于北大、清华再次相聚。之后,主流队伍出国,也有相当一部分输送到国家各部委、医院、科研单位。他们大部分与大学同学结婚,配偶是中学同学的不多,因为都是一个大院、一个附小的,情如表兄妹,恋爱下不去手,容易笑场。

像小大夫杨晓这样,大学考去上海军医大学的,在母亲潘主任眼里就已经是离经叛道。他在大学里的成绩又远远落在上海当地的尖子生和高考大省的苦学生之后,毕业时还是动用了母亲的关系,才分到北京最好的军医院。怕他再次离家出走,潘主任对此绝口不提,对他的两年短暂婚史也没有发表太多意见,但庆幸儿子婚房的房产证仍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小大夫的姐姐跟父亲更亲,上的也是父亲所在学院的图书管理系。潘主任在事业上为老伴感到遗憾,对女儿则是失望。她借工作之便,给女儿介绍过不少自己的得意门生,但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成功。没想到女儿拖到34岁突然决定嫁人,对方是科技部的外事干部,有妇之夫。这个人的离婚办得甚是草率难堪,就连潘主任挂牌“知名专家”的神经内科也被他前妻去闹过,保安拿她没办法,反倒是挤满楼道的患者众志成城,手举挂号条,为捍卫自己可贵的问诊时间赶走了绝望中的失婚主妇。

潘主任恼羞成怒,将女儿叫回来训了好几次,她微言大义,金句频出,所言简直可以出书。

潘主任说:“看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不是看他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当然都喜欢真善美了啊!要看他不喜欢什么。看一个人不喜欢什么,更容易了解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一个人在面对不喜欢的人和事上的态度,才能真正判断他的修养、心胸和责任感。

“结婚看伴侣什么?一是否聪明,二是不是为他人着想。一个人聪明,就是办离婚也会办得体面。一个人再聪明但心眼不好,那在家庭里是不能长治久安的。一个人心眼好但不聪明,总是善良地朝着错的方向走,也不行。

“为你这个事,我彻夜难眠。我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很多人就是喜欢讲话,其实对所说的并不是很负责任。我呢,有一个特别大的缺点,就是较真儿。其实大部分人讲话都是随便一聊,尤其是平常吃饭的时候呀,或者是工作的时候聊天。我觉得我就一定要改掉这个随便一聊认真对待的毛病,很多东西是站不住脚的,是胡说八道,是不值得特别花心思去想的。

“那遇到问题,我怎么办呢?像你们小时候我常说的,就是要从书里找答案。我看了很多心理学书籍,还有精神分析范畴的,我觉得很受益。我来问你,是不是因为我工作忙,你从小跟爸爸比较亲,所以你在择偶的时候,也要找一个年长的人呢?略微年长六岁、八岁,也在正常范围内,只要利于优生优育,也无可厚非。但是他大你16岁,你们以后在各方面能够和谐幸福吗?你固然是觉得现在力排众议,终成眷属,好不浪漫,人生有了归宿,生活有了伴侣,你还可以放弃本来就十分琐碎、在我看来也意义不大的工作,跟他去国外的大学逍遥。可是我告诉你,女性的平均寿命长于男性,你60岁时他76岁,你算一算,你们在一起有质量的生活能有几年?他年迈时你照顾,他先走了你还不是孤身一人,你忍受不了现在的孤寂,那时候就能忍了?”

对于潘主任的长篇大论,家里人除了女儿,其他成员都不得不承认,说得是入情入理的,就连听着小大夫复述这些的罗倩,亦觉得心悦诚服,但无奈女儿只是在沉默不语中远走高飞了。

大女儿后来从加拿大寄了署名给父亲的信,信中说:“咱们家除了您,给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其他人的笑话——看,我就知道,我不能示弱,他跟那儿等着我看我笑话呢,都较劲,而不是彼此开导抚慰。其实,我和弟弟之间倒不用比试,妈妈疼他,我也不在乎;就连您可能也多疼着他一点儿,我也不想在乎。不过这一点就不能深想,深想还是会难过。我和弟弟不计较,但是我们上学工作,必须强过爸爸,要达到妈妈的水平,然后再超过妈妈,不然就被她欺负侮辱,这种奇怪的动力,是再也督促不了我了。我丈夫是中老年人了,我自己在精神上也早就是中老年人,我们都没有什么斗志了。他本来就是机关的二梯队干部,现在被我们的婚事一闹,也就不进则退,彻底落后了。挺好的,我放弃了妈妈给我的使命,以后我要从容平静安然地生活下去。”

现代社会早就放弃了街头邮筒,女儿却选择书信这古老的单向沟通方式,而且只署名给她父亲,让潘主任受了很大刺激。她一向看轻文科生,此次却为女儿平实却犀利的文笔感到震撼:“有的家庭是港湾,有的则是万丈深渊,而咱们家,是万仞绝壁!”那是信上说的。不久潘主任将原来一周三次本院特需、一次外院出诊、一次学院讲座的工作量,锐减为一周两次各半天的本院专家门诊,其余时间就在家看书休养。

在这种情况下,小大夫虽然也约略提过带女友回去见父母的话,罗倩自己却颇感迟疑不决,心中有胆怯,更有自卑。她去年才离婚,比小大夫大3岁,原生家庭的悲剧像郊外的远山,仍然会在晴朗的天气猝不及防地突然逼近。与潘主任的会面,想必会是尴尬多于喜悦的。

罗倩不急着去见潘主任,小大夫倒是先见了罗倩的母亲任素心。说话间,任老太太也在原单位的病房住了三个月了,现任护士长找到罗倩说,医院和区政府联合某房地产商的共建项目“承欢”高端养老公寓落成了,正在鼓励本院员工购买呢,位置在北五环,一户50平方米,一期连产权250万,每月交3000元管理费,户型就是宽敞的新式一居室,小客廳和卧室全部朝南,二楼有阳台,一楼有小院儿。室内铺医院的防尘防静电地板,卫生间不设门,按残疾人标准装置了扶手和坐式淋浴,有简单的厨房,附赠电磁炉和微波炉及电水壶。但其实出门几步,在老人棋牌活动室旁边就是公共食堂供应一日三餐,公寓有护工24小时值班,而且和医院是共享的。

罗倩动了心,跟着去看了一次,觉得护士长所言不虚,想周末再坐医院的班车,推着母亲也去看看。回来跟小大夫提起,他说左右无事,想陪罗倩跑这一趟。罗倩起先还犹豫,让小大夫出现在母亲和她的老同事、新病友面前,就等于是公开确定了恋爱关系。虽然两个人来往频密,但细想不过才结识4个月而已,固然一切都是甜蜜顺利的,但“好像认识了一辈子”也许只是恋爱的错觉,是否这就携手出双入对,真让人拿不定主意。

她一犹豫,小大夫立刻冷下来,她又后悔,忙说那敢情好,就是母亲脾气古怪,又在病中,万一到时有阴晴不定的表现,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小大夫转怒为喜,摸摸她的头,转身拧开音乐,摊在坐熟的那张沙发上闭目养神。他最近又理短了头发,嘴角的一抹微笑更加稚气得令人怜爱。

他有一只小音箱,手掌那么大,装在裤兜里,随时扔在坐榻旁,将手机里私藏的歌曲更为浑厚地播放出来。罗倩不拘在做什么,都觉得这些音乐是小大夫拿来与她分享的另一种呢喃。他们现在从容多了,所以,她会有时间去分辨屋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诉说着什么,发现他的歌单以英文为主,此外颇多粤语,还有几首日文、一首法文。

她英文还可以,但对于歌词只能零星捕捉含义,歌单的其他部分就都是外语了。她想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如果是国语歌,听得字字真切,难免会分心,现在这样倒很好。

她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跟他还是很不一样的,要粗糙得多。有时候她说话,他并不接话,像冬天在河边散步,说太多话会冷似的。他只是会笑笑,是喜欢她在说,但并不感兴趣她说的内容那样。

周日上午,罗倩和小大夫一起去医院,任素心这天特别高兴,早早地就让护工帮她梳洗妥当了。她本来想让护工陪着她和女儿一起去看房,护工因为晕车心里一直嘀咕,也不敢说,正为难着,就看见罗倩和一个高瘦的男子一起进来了。任素心定睛看着小大夫,她已经在轮椅上坐好了,没想到那青年过来就径直蹲下,问伯母好。

她老了,这次又经过手术和围手术期的一些意外,现在虽然恢复些元气,仍瘦得只剩下一点点了。这孩子倒是高大,蹲下来跟她坐在轮椅上正好对面。她定睛看着他,知道他是罗倩的未婚夫。男青年的面貌到了30岁就会定格很长一段时间,她看出这孩子年纪比罗倩要小。放在以前,她一定不知说出什么讽刺女儿的刻薄话,可是今天她看着这孩子,只觉得亲切。护工听罗倩说不用自己辛苦跟着去了,心里一松,顺口就说:“老太太看见这位大帅哥就跟看见亲儿子似的。”罗倩心里一紧,任素心脸上倒镇定,还握着小大夫放在她膝头的手。

开发商租了几辆能推进轮椅的商务车来接送看房者,小大夫说在车里坐轮椅跑长途既不安全也不舒服,跟开发商的销售代表将任素心好歹挪到座椅上,系好安全带。老太太虽然瘦小,但因全身没有力气,反倒很沉。车里空间有限,腾挪不便,任素心起初嗨哟连声,坐定后道谢不止。地产销售没干惯搬动病人的活儿,不免有点儿气喘,他顺势坐在小大夫身边,一路跟他介绍着。

小大夫虽然屡屡在大事上违抗母亲,但小事上十分知道怎么与老太太们周旋,总的原则就是任何时候都沉稳和悦,情愿哭也万万不要沉脸不语,要嘴甜风趣又不能失于油滑,还有就是只挑不重要的小事说不,略重要的事就交与老太太定夺。

他们一家看了房,都觉得虽然销售有所夸张,但养老公寓的设施与周边环境实在是非常理想。销售介绍购买及产权细则,小大夫的高智商计算本领立刻展现无遗,屡屡将销售揶揄得面红耳赤直叫大哥饶命,罗倩和老太太忍俊不禁。

中午他们一家人一起在食堂用餐,小大夫从小吃大院食堂长大,大学毕业后又吃医院食堂,从来不挑嘴,忙活了一上午,此时宾至如归,风卷残云般吃了两份套餐。因为是老年菜,不免味淡,他放下碗就撒娇埋怨,逗得任素心哈哈大笑。他顺势将罗倩从银耳汤中挑出的三颗红枣也吃了,罗倩抿嘴看着他,递给他餐巾纸的时候,小手指在他的指根蹭蹭,小大夫回握一下。

任素心着急签约,恨不能下周就搬过来,小大夫温言安慰她还有些技术细节回去要再看看,大事急不得。

这天晚上,小大夫回医院值夜班,错过了姐姐给家里打的电话,她怀孕了。虽然二婚丈夫老年得子的反应很复杂,但她压抑不住雀跃的心情,跟三个闺蜜通报了之后,停了一天,意识到最想得到的祝福仍来自血亲,她拨通了给父母的报喜电话。父亲没有说太多,只是反复说:“加拿大那边雪化了没有,你可一定注意不要摔跤。”母亲潘主任却说了很多,还叫来大龄女婿嘱咐了几句,对方唯唯诺诺都答应了。挂电话前,父亲又补充道:“你们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家里房子也是三层,上下台阶可一定倍加小心!”

潘主任很高兴,跟老伴儿商量,女儿这个怀孕的时间不算凑巧,加拿大是苦寒之地,明年生产时正是农历年前,那恐怕还是得跑一趟,要是等暖和了再去倒更方便,但就怕落埋怨。又少不得奚落道:“我听女婿也不是那么高兴,他50多岁的人了,弄璋弄瓦要额外出钱使力,我看他也是不尴不尬的。”这样聊了大半夜才披衣去睡。

周一,小大夫是在食堂吃早餐时接到父亲的电话,老两口儿昨天休息得都晚,今天早上竟发现潘主任久眠不起,已在酣睡中去世。急救车到时即已宣告不治,但还是给送到了家门口潘主任的单位医院。

三天后,医院组织了备极哀荣的告别仪式。因为潘主任在神经内科学的彪炳地位,连日来各种纪念文章出现在医界人士关注的各种媒体上。小大夫暂时搬回家住,陪父亲接待登门慰问的老领导和老同事。

然后,他接到了倪小尚的电话。

两个人是大学恋人,都属于家境殷实、成绩一般、好行小惠的类型,是学校话剧社、天文社的忠实成员,没有参加的倒都是跟专业有关的社团组织。毕业后,两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小大夫曾经想追随小尚,接收小尚的醫院也表示愿意接收他。但是潘主任一听说宝贝儿子要去杭州某二级医院供职,当下签发十二道金牌急令他回京。

小大夫本来想继续抗命,和小尚说好毕业就结婚,在杭州安家。意想不到的是,小尚父母对他十分冷淡。他登门的那天,对方父亲根本不在,母亲出来寒暄了两句就推说血压高回房休息了。

杭州的夏天流金铄石,小大夫默默穿过小尚家所在的军区医院宿舍,却一滴汗也没有出。小尚追上了他,年轻的恋人站在杨公堤边大声争吵哭泣着,第一次痛切地意识到,他们轻纱曼舞、无知无畏的象牙塔生活结束了。用潘主任的话说,他以为的脱俗,其实是脱轨,早晚需要回到世俗中。他后来都没有再去过杭州一次,以为自己已忘掉了小尚。

小尚说是在关注的公众号上看到悼念潘主任的文章的,就想无论如何要来慰问一下他。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在大学时就知道他和母亲并不亲厚,只是娓娓道来说,近十年间,手机已经换了几代,电话号码也变了,结果还是她去母校学生会查的最新一期校友特刊,负责人告诉了她杨晓的新号码。

因为两个人都明了的原因,小大夫并没有热心参加过母校的各类毕业生联谊活动,最近登在校刊上的不过是他和几个旧友去青藏地区探险的游记和照片。小大夫说,照片是他拍的,文章是另一个人写的,投稿的反倒是旅途中因高原反应退出的那位,探险不成,却好事投稿,他不禁摇头爽朗地笑出来。小尚接上去说,倒要感谢好事者,不然想联系还要再费周折。他愣住了,半晌才嗯的一声。

他突然想起在整个青藏之旅中,他记挂的是在火车上邂逅的10床家属罗倩,她的风姿和关于自己“要跟她那样一次”的决定。对啊,罗倩,他心中一紧,但是小尚数年未变的银铃般的声音开始叙述近况,拉回了他的思绪。

小尚的父母已相继去世,小大夫哎呀一声:“伯夫伯母岁数并不嫌大。”小尚找补说,如果不是经历过丧亲之痛,这次她也不会想到要主动联系他,年轻时再与父母有罅隙,失去时也还是一样万分难过:“像我现在,就是个孤儿了。”听她悠悠地这么说,小大夫不觉将刚在他思绪中停留的罗倩推到了九霄云外。

两个人将充电线插在手机上,不知不觉从晚上9点半一直这样聊到凌晨4点。小尚说两天后要来北京,一个朋友开了私人诊所,邀请她加盟,她反正无牵无挂,在单位开营养药无聊至死,此次也决定闯一闯,这次要来详谈细节。

虽然一直谨慎地没问对方的家庭近况,但由此他听出小尚现在是单身。他想了想说,母亲去世得突然,想必也是前一晚得知了大姐怀孕的喜讯,激动引发了心血管隐疾,欣慰的是她人生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好消息,遗憾的是自己虽然在工作上渐渐取得了母亲的认可,但作为儿子,并没在生活上带给她这样的安慰。小尚沉吟半晌,仍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回应,但至此他也是单身无子的消息已经顺利传到。他们约好后天见面。

罗倩最近比较忙,小大夫家出了这样的事,她也觉得十分不舒服。之前因为各种纠结,没有正式去拜见过对方父母,现在潘主任突然离世,她觉得于情于理,要上门慰问,小大夫却支支吾吾起来。他告诉罗倩说,丧事有母亲的同事和学生们帮着操持,办得很顺利。自己已经销假上班,忙了两天门诊手术,马上要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诊,这周都不太能见面。也不必多礼去见父亲,现在家里访客盈门,老爷子也要抽空保证休息,过一段再说。罗倩听后觉得有点儿闷闷不乐,问:“那你还好吗?”小大夫隔了一会儿才说:“有什么好不好的,还可以吧。”罗倩痛恨别人以反问句作答,她理解小大夫现在心情不好,只得不与他理论。

她提议是不是给老爷子找个保姆,因为观察到附近的熟人邻居,老年人丧偶后,男方格外生活不便一些。小大夫笑笑,温柔地说,谢谢你,你真好,慢慢再说,不着急。罗倩只好结束了谈话,回家反复琢磨他的忽远忽近,不得要领。

小大夫和小尚旧雨重逢,第一次见面是在她未来诊所的楼下,兩个人促膝倾谈,从咖啡厅挪去餐厅,又从餐厅搬到街心花园,最后还是闪到了他的卧室。他们虽然都生自医生之家,但从小也经历了背诵唐诗宋词的童子功训练,在相会的第二天早晨看着窗外的杏雨梨云,相拥念着“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也的确是他们各自与其他爱人没有过的意趣。

小大夫问小尚归期,她说这次本来就没买回程票。他愣了一下,又问诊所的事情定了吗?她把目光从窗外转向他,轻轻说来之前就定了。他反倒静了下来,没有像年轻的豹子一样再扑向她。此时他开始认真地想到罗倩,是时候必须给罗倩一个交代了。

小大夫订了周末和小尚一起回杭州的机票,她现在人虽然搬进来了,但要彻底安家北京,还是有很多细软及家当要收拾运送。小尚娇嗔说自己离婚后,万事独自打理,不在话下。可是现在有了他,忽然全身被抽了筋一般软了下来,就想事事和他商量,再也不操一点儿心。小大夫拥吻着她,心里百味杂陈。

和罗倩的谈判也很顺利,意想不到地顺利。走出罗倩家门那一刻,他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后悔,他确定的只有昏乱和难过。他想向罗倩证明这一点,他是爱她的,罗倩点头表示明白。他错愕中问罗倩:“你真的相信我?”罗倩说相信。

她相信他爱着她。年轻的时候,她是不去招惹这样的男孩子的,就因为他们总是爱得太多太容易。已近中年,招惹一次,也谈不上是杀身之祸,她惨笑着,想,他当然爱她,但那是为了爱他自己。他就像个小孩儿似的,爱红气球,也爱蓝气球;宝宝喜欢抹茶味冰激凌还是白桃味的?都喜欢,都不常见,都是快乐星期天的一部分,他爱的是他自己。

“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的一切,你的真诚,你的温柔。和你的性,是最好的,以后都不会有那么好的。”罗倩听到这里,只好说了“滚”。

她知道在小大夫那里,有那么一块拼图是自己永远缺失的,不然他不会话那么少,有时还会对她所说的轻轻皱眉。这种客气的不耐烦,她在刻苦学英语时在外教那里领教过——虽然彼此在交流着,但是她的语速和语感达不到对方要求的高度。也许他的旧女友,不,肯定他的旧女友在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是不会词不达意的。

她以前觉得小大夫和姚正钧在各个方面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现在意识到他们有一点儿相像,就是他们那16岁少年一般的浪漫情怀。姚正钧的书架、小大夫的歌单,都是她不够了解也很难亲近的一部分。既然他们这么爱文学、爱艺术,又为什么非要来打扰严肃无聊而心事重重的她呢?祝他们都和自己的灵魂伴侣永结同心吧。想到这里,想到心,罗倩哭了。

起初的惊怒愤恨过后,还是被惆怅占据了脑海。小大夫喜欢的“乡音”威士忌,她又续了一瓶,将半杯琥珀色端在手里轻摇,仿佛又在与他共饮似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似的。慢慢难过几次就不难过了,就算是后知后觉,很多事也会想通,也会慢慢浮现出它们本来真实的样子。现在,她已经敢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了,好像弟弟去世、爸爸去世,以前只是回忆,但都不敢细往深处想,现在可以了,可见自己是接受了。与小大夫也是这样。他虽然在离开时有不舍有缠绵,还先于她落了泪,甚至说了不要脸的话,想最后一次求欢,但他真的离开后,就没有再联系过。他是下了决心的,他的决定是认真的,罗倩想,再难过,也要独自扛过去,幸亏大家认识的时日短,整个就像一场梦。

小大夫的父亲见了倪小尚,跟儿子表态:“小尚年轻时我们就见过了,你们兜兜转转,再遇到一起也是缘分。大家又都没有子女,女方的长辈也不在了,小尚现在搬到北京来工作定居,咱们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规矩,不必介意你妈妈去世不久,择期去完成婚姻登记,真正互相照应起来。如果妈妈在,小尚父母在,相信也都会感到欣慰的。”

两个人于是商量,婚礼肯定是不必办的了,女方在北京本来也没有亲朋,就去通知小大夫几个相熟常走动的朋友,少不得一起吃个饭,温馨平实地把这件事周知了就是。

老板跟罗倩约谈,集团在成都那边有第二家新酒店开业,当地的人力行政总监有意兼顾,但公司这边还是想委派另一专人负责为妥。罗倩想起上次去参加行业大会时,是约略听过同僚议论过这么一耳朵,不禁沉心静思。

自己原来的中期目标是三五年内从现在的“人力资源及行政高级经理”升至总监,老板的这个提议将她的事业发展时间表大幅提前了;更巧的是,这次升职的工作地点在外地,早一年,母亲没有在合适的地方养老,她不便远行;早半年,和小大夫的感情正炽,她也不舍得脱身。而现在,母亲已入住各方面条件都完备的养老院,小大夫也和她分了手,哪怕就是为疗情伤,远避出去也是良策,更何况借此机会,事业上到一个新台阶,求之不得。

老板看罗倩一口答应下来,也是松一口气。其实罗倩不是第一候选人,这个职位也秘密地放出去给猎头筹措多时,可惜各方推荐的人选谈了几轮都不满意。以前单知道罗倩离异,又有麻烦的母亲要照料,家庭负担重,没想到信息没有及时更新,此时罗倩去上岗,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罗倩用一周时间将手里的工作交接给副手。副手小她两岁,是毕业于复旦大学的青年才俊,罗总这次升职,副手虽然是她的“代办”,但再进一步也是指日可待。罗倩在心里感慨,姚正钧总笑她做事“拉屎攥拳头”不遗余力。他那个名士派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运气好的时候,有人相助;运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去要饭,也得把碗擦干净才能多得些。看这位副手,就是时刻在准备着,像在课堂里的小学生,不管是抢功劳还是面对难题,都勇于举手:“我我我!”

罗倩摇摇头,何必还花时间数落前夫这些如匪浣衣的事,她打开笔记本,将行前要料理的事进行每日的例行梳理,最后只剩下两件:一是母亲去了别处安置,自己要去外地,家里的房子是否出租,仓促间还是决定暂缓;二是整理头发,她一头重发层层叠叠,梳起来似鬓挽乌云,后来图省事剪成短的,又衬得她一张脸长眉横玉。然而她随母亲,近年来已经在发根处出现不少白发。她去到相熟的师傅那儿,对方跟她一样是话少的人,找出和他们一样沉默的黑色,替她细细补染了发根。罗倩不喜欢其他颜色的染发剂,总觉得那等于欲盖弥彰,是公开了已有白发的秘密。在镜中与理发师简单致谢道别,她回家收拾了行装,比原定的时间早一周出发履新。

才开业的酒店坐落在高新区,是专为接待到埠后要以最快速度投入工作的商旅人士的。羅倩提前到岗,暂居酒店附设的高级公寓。殷勤多礼的行政助理取了钥匙,执意陪罗倩一起过去。她推托不过,两人一路步行,一人拉着一个箱子,有说有笑地穿过酒店长达百米的玻璃回廊。依着地势,回廊两侧未摆绿植,而是以蜀地盛产的竹子代替。北方人罗倩第一次看到室内种竹子,不由得啧啧称奇。不过没走多远,就看到酒店拉开着维修横幅,一队工人在那里,正忙着把大捆的开了花的死竹子砍断。

两人放慢脚步,助理跟罗倩解释:“大老板特别喜欢香港设计师在室内种竹子的创意,不过呢,就是比种在外边难维护些。这个月种上,下个月开花,好几轮了,我们都习惯了……哟,莫工,你也亲自过来了。”一名高大、发色参差、穿工作服的男子转过头来,助理给两人介绍:“这位是我们新到的人力行政总监罗总,这位是物业设施部的莫工。”

男子匆匆点头致意,回过头去继续跟一矮小的满脸涨红的金丝眼镜交涉。助理跟罗倩耳语:“那位是负责公寓的财务总经理,手紧难说话,平时不怎么理人。”罗倩没有作声,只听得莫工在跟质疑老要换竹子费用高的财务经理解释:“竹子开花就死,但事先没有预兆,为什么?有位作家解释过,如果定期开花,就会有一种生物来依赖它生存,以它的生长规律去调整自身的规律。那它不定期开花呢,就不会有生物依赖它生存,它就可能保持安全、延续生命。所以,我们也没办法提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竹子会突然开花然后死掉。”大家都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不禁侧头沉思。财务经理突然高声发话,尖厉的声音像砍竹子的刀:“说得跟真的一样,大熊猫还不是依赖它生存,它怎么不开花躲着大熊猫,整天在我这里开花,我一笔笔钱这么浪费掉!你要么组织人解决这个问题,要么找花木公司给我全换了摆发财树!开什么玩笑……”

罗倩不禁替莫工摇头苦笑。她继续往前走,暂居的公寓在三楼,宽敞明亮。助理放下箱子,略微客气一下就走了。罗倩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只见落日正如火山爆发一样,将炽热的岩浆在天空尽意吞吐着。远山上的树不再像白天似的随风翻滚,而好像归隐了。群山退成灰蓝色的薄金属片,仿佛天空的倒影,阳台外的翠竹并未听到玻璃走廊中同类的挽歌,兀自郁郁葱葱地生长摇曳着。

罗倩回味着莫工引用的话,忽然感觉找到了自己这半生不如意的原因,父母吝惜给出的爱,几次罗曼史的消散,其实都跟那竹子一样——不肯定期开花,以免让你,产生可以依赖他们生存的错觉。

原载《广州文艺》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杨  希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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