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的传奇人生
2023-05-24王新同
王新同
王世襄89岁时,荷兰王子约翰·佛利苏专程到北京,为他颁发了“克劳斯亲王奖最高荣誉奖” ,及十万欧元的奖金;他凭一己之力,填补了中国人研究明式家具的空白,被称为是继郭沫若的青铜器、沈从文的服装史之后,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第三大里程碑”;就连“老顽童”黄永玉,都从心眼里佩服他,称他是百年罕见的奇才。
出身官宦世家,曾从日本追回大批被劫文物
提起王世襄,很多人都说他一生好玩,收藏成痴。他从小玩蟋蟀、养大鹰、训鸽子、刻葫芦,但却门门都玩出了学问。
王世襄1914年生于北京官宦世家。祖父曾当过大清工部尚书,是被收录于《清史稿》中的大人物;伯祖是光绪三年状元,梁启超都是他的门生;父亲王继增是外交官,母亲金章是著名的花鸟画家。
从他记事起,家里都是黄花梨家具,吃的是袁枚《随园食单》上的菜且井然不乱。生在这样的人家,自然也算个贵族子弟。良好的家学渊源,让王世襄很早就走进了私塾。但是,他并不爱听教书先生所讲的那一套,反而迷恋上了养鸽子、斗蟋蟀。12岁那年,他为了斗败京城公子哥的所有名贵蟋蟀,半夜一个人打着灯笼去坟地里捉“黑将军”。
王世襄爱玩鹰,这在京城玩家中,可以称为是殿堂级的玩法。因为鹰生性凶猛,要玩鹰就要先训练鹰,比谁不睡觉,熬它。王世襄跟鹰拼命,一连六七夜不打盹,最后鹰被征服了。王世襄拜原清朝善扑营的高手为师,学习摔跤,然后把一个爱欺负人的美国同学,摔断了手臂。
种花养鱼、挈狗捉獾,架着大鹰溜马路,这世界上,就没有王世襄不玩的那一样。你可不要以为王世襄不爱学习,因为他太聪明了。一路玩到高中,然后轻松考入燕京大学,专修古代绘画。
马未都说,王世襄先生在上燕京大学的时候,家人直接给他在学校旁边租一大院子,配上厨师,中西餐全有,想吃什么吃什么。这是王老先生亲口跟他说的。不仅爱吃,王世襄因为爱玩,就连上大学以后也没消停过。上課常是怀里揣着蛐蛐儿罐。有次上中国历史课,蛐蛐不安分地叫了起来,气得老师把他赶出了教室。
但生性狂野的王世襄还是觉得,整天闷在屋子里学习,实在太无聊了,于是又三番两次出去游山玩水。有一回,王世襄遇上一个有趣的渔夫,二人聊天十分投机,他干脆带上酱油调料去陪人家垂钓,一边钓鱼,一边烧鱼吃……
就这样,他还是取得了燕京大学的学士和硕士学位。1943年,王世襄加入梁思成营造团队,进行野外考古。1945年8月日本投降。经当时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和梁思成推荐,王世襄被派遣回北平清查战乱损失的文物。在北京、天津、日本横滨等地处理战时被劫夺文物事宜。
当时,许多日本和德国的文物贩子与收藏家,在中国收买文物,伺机盗运出境。王世襄宴请了四五十位知名古玩商,请他们提供线索。他得知沦陷时期河南洛阳等地出土的青铜器,多数被德国人杨宁史买去。最终,他没收了杨宁史的青铜器240件,其中包括价值连城的“宴乐渔猎攻战铜壶”“商饕餮纹大钺”等。
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王世襄又先后追回被日本劫夺的文物古籍106箱,2000多件。鉴于这一系列贡献,从1947年开始,王世襄被派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在这里他如鱼得水,一边做研究,一边继续玩。
玩物“壮”志,被誉“京城第一玩家”
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三反五反”时王世襄被打成“右派”,在狱中受尽折磨,出来后还把故宫的工作丢了。远离了主流文博界,他不再有机会接近故宫里那些钟爱的文物,却割舍不了自儿时就开始的爱好。“人生快事莫如趣。”王世襄就每天起早贪黑,钻研收藏鸽哨、葫芦、漆器等“偏门”学问,并乐此不疲。
经过这番劫难,一位好友劝他:你长点心眼吧,找个踏实的工作,别再玩了!没想到王世襄却说:一个人如果连玩都玩不好,又怎么能把工作干好?古话说“玩物丧志”!
其实王世襄的玩不只是玩,他还研究。他爱玩鸽子,就把鸽子玩出学问,还撰写《明代鸽经清宫鸽谱》《北京鸽哨》等专业书籍。尤其《北京鸽哨》,留住了老北京一个时代的记忆。他还为《明代鸽经清宫鸽谱》加了图说,让枯燥的典籍,变成有趣的画册。
他玩蟋蟀,难忘儿时玩蛐蛐儿的美好,就一股脑地钻研,编写了一本《蟋蟀谱集成》,堪称一部蟋蟀谱丛书大全,成为圈内研究蟋蟀的圣经。
他玩葫芦,写了一篇《读匏器》大加普及,让这门濒临灭绝的传统技艺又得以传承。
平时,王世襄常常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工匠、民俗艺人混在一起。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苦心孤诣,他甚至完成了数十万字的专业著述:《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
虽然王世襄兴趣五花八门,做学问也常出旁门左道,但终究凭着这份“讲究”,成果硕然,成一家之言。王世襄玩漆器,历时十年编撰现存唯一一部古代漆工专著《髹饰录》,详细记载了古今漆艺的工具、原料、技法。难怪大书法家启功都说他,不是玩物丧志,却是玩物壮志!
20世纪60年代,北京的家具都很便宜,很多人都贱卖那些明清家具,他觉得很可惜。王世襄受到的教育非常正规,看到的东西都是顶级的,他把玩文物,过目无数,眼力自小就养成了。在街上看到好东西,他就买来背回家。还经常大老远跑到附近河北村县买,收集起来堆在家里研究,慢慢就成为了专家。
他在收藏这些藏品时,既无显赫的社会地位,又无雄厚的资金支持,全凭自己的学识与眼力,点点滴滴集腋成裘,其间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夫人袁荃猷的支持,是他最大的慰藉。因为当时王世襄的生活并不富裕,夫人为了支持他,省下做新衣服的钱,省吃俭用给他去淘换宝贝。王世襄编写明清家具研究书籍,有美术功底的袁荃猷就给他画实物线图。夫妇二人经常在一起讨论研究,为了共同的爱好和理想。
王世襄玩家具,提出“十八品八病”评判原则,前后出版十几本专著。其中《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研究》,堪称研究明清家具的经典,后来翻译成各国文字,在全球收藏界引起强烈反响。王世襄硬是凭一己之力,填补了中国人研究明式家具的空白,推动了明式家具的研究与收藏。被称为是继郭沫若的青铜器、沈从文的服装史之后,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第三大里程碑”。
王世襄也玩古乐,深入研究《广陵散》,编纂了《中国古代音乐书目》《信阳楚墓出土乐器调查》。
2000年,86岁的王世襄将自己一生所写的文物鉴赏大集,交由三联书店以《锦灰堆》为名出版。书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等十二类。更是囊括经典文章105篇,珍贵图片913幅,琳琅满目,是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目。这套奇书出版后一纸风行,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半年内重印4次!
著名文物专家罗哲文说,“在文博界,王世襄可以说是第一流的专家,年高、资深,当然术业有专攻,很多专家某一方面的研究可能很深,但是能够像王世襄那样既深又博的,却很难找到一个。他的生活环境、经历、个人关系很多方面,造就了他‘京城第一玩家的地位,现在很难再能够出像他这样的人。”
王世襄被誉“京城第一玩家”,名副其实。更有趣的是,就连烹饪,他都玩得“色香味俱全”。王世襄在京城文化圈里有“调烹圣手”之称,不但善吃、善评,还善做,大美食家汪曾祺对他做的美食赞不绝口。
倘若哪位好友邀请他去吃饭,王世襄便骑着装备好原料厨具的自行车,亲自登门献艺。有一回,朋友聚餐,规定每人做道拿手菜,不许重样。王世襄最后一个,该做的都做完,他便抓起一把大葱,做了个“焖葱”,结果把所有的菜都压下去了。与王世襄颇有交情的马未都,每当提起,都会说:王爷的焖葱,真是一绝!
2003年,荷兰王子约翰·佛利蘇专程到北京,为89岁高龄的王世襄先生颁发“克劳斯亲王奖最高荣誉奖”。他获得此奖项的原因在于,他的创造性研究已经向世界证实:如果没有王世襄,一部分中国文化还会处在被埋没的状态。而王世襄夫妇,却将这十万欧元的奖金,全部捐赠给了“希望工程”。
与马未都成“忘年交”
如今的收藏界大佬马未都,因酷爱古家具和老先生成为莫逆之交。20世纪80年代,王世襄已经是文化部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又被聘为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马未都当年经由朋友引荐,得以见到王世襄先生。当时马未都刚刚读完王老的著作《明式家具珍赏》,这本书标价120元,马未都用了一个多月的工资买了下来。一天晚上,他抱着这本书拜访王老。
王世襄所住的宅院,是他出生前父亲买下的,他一直住了70多年,院子又大又深。马未都走进去后,发现门的墙上贴着他亲笔写的告示:按上级指示,不给来人鉴定,免开尊口。就这样,马未都与王世襄老先生相识了,一个是满心欢喜的愣头青,一个是深感欣慰却略带谨慎的“老玩主”。
马未都说,当时他进屋看到那些明式家具时,立马就被这些宝贝吸引住了。那时马未都才33岁,王世襄74岁。一个毛头小伙子在老者面前这摸摸那看看,王老非但没烦他,反而很高兴。那时候,没有像他这么一位年轻人对文物如此感兴趣。
两人年龄相差41岁,基本是祖孙辈,却因都爱古玩谈得投机而成为好友。马未都说,王老是绝对的美食家,撞到饭口时,老先生就会留他吃饭。在那座如今已经被陈列于上海博物馆的黄花梨方桌上,王老放上菜板,忙不迭地做着拿手家常菜。
当时两人一起,还曾去山西平遥淘宝。当地的一个村里,不少人家里都有古董,而且那个时候没有假的,都是真古董。马未都说,当时他们去了一家,外边看起来特别不显眼,家里有位老头。两人进到老人房间里,这老头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当时的感觉就是有点蔑视他们。因为对方觉得他俩不是真买古董的主儿,说话也是爱搭不理的。
特别有意思的是,这老头床头放着一本书,正是王世襄先生写的《明式家具珍赏》,也许是看了这本书图录,老先生对明式家具有些了解。他家里有一对乌木南官帽椅,其实,从一进他家的门,王先生就相中了。
马未都说,令人可笑的是,那个时候老头愿意花100多块钱买王老一本书,肯定也算粉丝了,可是王世襄本尊站在面前,他愣是不知道!当时先生特别想买那对乌木南官帽椅,只是人家老先生不愿意卖。后来王世襄很惋惜地对马未都说,如果那对椅子早年能够收到手里,就把它编撰到自己的书里了。现在想想也是蛮遗憾的!
20世纪90年代,王世襄屋里堆满了收藏的文物,后来他将自己珍视半个世纪的《明式家具图录》上的80件家具,全部交由友人运到上海博物馆。马未都对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在世俗观念中,随便卖掉一件文物就足以无忧,但王老先生却希望这些文物能够完整、有效地传递下去。“这是一个文物家、收藏家的大开悟、大智慧、大境界。”
虽然早年与王先生熟,但马未都从未想过能拥有他的藏品。老先生有一个明代犀皮漆圆盒,他每次拿出让马未都看时,都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而马未都,当时连摸的勇气都没有。王先生告诉他,这个圆盒已收入到《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等著作中了,这可是“天下第一”的漆器,非常难得一见。马未都后来才知道,犀皮漆制品不是一般人家里能有的贵重物品,很多古代名著中提到过,都是出自一些上流社会的官员、名仕家中。
2003年王世襄的藏品《俪松居长物》专拍,这件“天下第一”的明代犀皮漆圆盒,正是其中的拍品之一,因为世人对其了解不深,所以价格并不很高。马未都大喜过望,马上恭敬地将其收藏,没让机会从手中溜走。从第一次见到这文物,到真正拥有,时间过去了30年,这漆盒拿在手里,他觉得沉甸甸的。
其实当时王世襄通过嘉德拍卖了他的许多宝贝,有人迷惑不解:王世襄先生为何愿意拍卖他的收藏?马未都说,一个真正的收藏家,对待文物的看法都是聚散终有时,而他最终选择了“散尽”。正是因为他的豁达,这些宝贝也有了更多前世今生。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这位自学成才的文博大家,穷其一生、玩得专心致志的老人,尽兴而去,享年9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