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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萨小记

2023-05-24王彻之

北京纪事 2023年5期
关键词:翡冷翠佛罗伦萨牛排

关于佛罗伦萨最初的印象来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我至今还记得那本书有着模仿线装书的封面,在我小学五年级,从本地的新华书店兴冲冲地抱回家,里面不光收录徐志摩的散文,还有朱自清、俞平伯、戴望舒的等等,但是他们写的什么我大概都忘了。当时我还不知道翡冷翠的意思,只觉得这个词的质感仿佛包含春夜、美人、水与玉的美好成分。随着年龄渐长,我才知道它是文艺复兴之都,是但丁故居所在地,和黄永玉蜗居过的意大利伦巴第名城。

牛排与甜品

今年冬天我飞到佛罗伦萨,从机场出来坐火车呆呆地前往市中心。火车上几乎没有人,车窗外缓慢移动的是荒野和简陋的民房,后者高度普遍不超过两米。市中心,一座掉漆的钟楼,四周是比北京胡同还嘈杂的小巷。幸好路上的中国游客非常少,才让我恍然意识到原来这是欧洲。文艺到这里还没有复兴,除了旅店大堂里一座维纳斯大理石像,风情万种地朝每个结房费的客人招手。

我和女友到的当天正是跨年夜,很晚了还没有吃饭,而且零点有活动要主持,所以我们出来随便选了家路边小馆。餐馆的陈设出人意料的草率,红白相间的餐桌布边缘破碎,地板的卫生程度与国内的排档相当。老板看我们的眼神冷漠,但是偶尔熠熠生辉,用一口极其难懂的英语向我们推荐他们的特色牛排,毕竟这个冬天中国游客太少了,让欧洲人的生意景气不起来。我当时就猜到这是个陷阱,不过出于好奇还是跳了下去。等牛排上桌,我才发现自己误会了意大利人的一片好心。这种牛排和英国牛排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两种食物。前者体积巨大,像是直接从牛身上割下一块肉,后者则是谨慎的一小块儿,配有难以下咽的薯条和吝啬的西蓝花。而这种意大利牛排则制作粗放,不需要什么配菜,盐和胡椒粉大大咧咧地撒在牛肉表面。凶猛的香气,在入口的瞬间就能使味蕾狂欢,上次我有这种体验还是吃东北烧烤。小红书的网红们则给这种牛排取了一个精致的名字,叫做翡冷翠牛排。要说名不副实也对,这种食物实在和秀气不沾边,但是其味道的浓烈却真的有点像徐志摩的散文。

在佛罗伦萨,让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牛排,冰激凌也如此。在市中心趾高气昂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周围,错落的甜品店门口挤着衣着时髦的男女。这些人不一定是外地游客,其中很多是本地人,他们几乎把欣赏风景和吃甜品也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佛罗伦萨人非常健谈,声音很大,以至于甜品店跟菜市场没有太大区别。卡尔维诺写过一个佛罗伦萨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于是他每天都去热闹的地方听别人聊天,听他们讲述外面世界发生的故事。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想出城,但不仅仅是为了见世面,而是为了等回家的时候,也有资格给别人描述外面的世界。卡尔维诺的描述其实挺符合佛罗伦萨人的特点,表面上有点世界主义,但骨子里与本地文化的关系难以割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把它当作自己生命的归宿,这种情形颇类似加泰罗尼亚人,或者上海人。

部分原因,是这些地方确有足以让当地人骄傲的辉煌历史。加泰罗尼亚有高迪和足球,上海有弄堂和殖民史,而佛罗伦萨有米开朗琪罗和但丁。

艺术与历史

事实上,在历史上留过痕迹的佛罗伦萨艺术家不胜枚举,很多为之单独建馆的本地画家,我连名字都不了解。所以对一般的游客而言,这里的美术馆多少有点北京798的感觉,它们在大多数时候不是为了突显某个伟大人物,而是为了保存成千上万“次要”艺术家在历史中的珍贵记忆,即使这些记忆少得可怜,而他们本人的技艺也乏善可陈。跟我认识的多数艺术工作者和爱好者不同,我从来不害怕表现出自己对某个画家的无知,或对某个流派的无感。文艺复兴时期大量的匠人画家,他们的历史价值大概比艺术价值高很多。除非是艺术史学者,不然我很难想象一个有严格艺术品位的人,会在一幅毫无生气的基督受难图前激动不已,而不是在波提切利和拉斐尔面前心旷神怡。

但我每次都提醒自己,对这些次要艺术家们的印象同样是必要的,因为他们对我们了解某一时期伟大藝术家所依赖的时代风气,以及其个人在艺术上的得失,都有很大帮助。诗人阿什贝利就在《别样的传统》(范静晔译)中,回避了奥登、史蒂文斯、玛丽安·摩尔等重要诗人对自己的影响,却列举出六位在文学史中并不熠熠闪光的诗人作为先驱。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理由,即我们无法断言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和米开朗琪罗同样伟大的画家,但最后却湮没无闻?从这种带着考古眼光,和人道主义意味的艺术史观角度看,对次要人物记忆的精心保存也为日后历史叙事的改变提供了可能,因为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某一天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被学者们重新发现,摇身成为赫然耸立的巨擘。

为什么我们在谈论艺术的同时,这么看重历史?即便当我强调自己重视艺术大过历史时,我也等于间接承认了历史对我思考和判断的重要影响。这不仅因为历史在多数时候能够扮演个体信仰和宗教依托的角色,更因为实际上,在我们之中并不存在一种属于未来的艺术。我们只能通过过去的记忆,时间的碎片,以及所有这些印象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幻觉去感知当下和未来,这使一切艺术都处于历史之中,并最终会被历史历史化。建筑和绘画是艺术这种特性的最好证明,而艺术的这种历史化越强的地方,人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就更模糊。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置身于纽约时代广场,他自身就会有强烈的现代感,而走在北京胡同、牛津古城、佛罗伦萨的小镇时,他就更少去想象明天会有什么不一样。这不光是环境对人心情的影响,更因为历史在这些地方凝固了,呈现出一种永在的特征,吞没了未来,并包括了关于美的想象力的所有可能。

人与城

在这类地方,一个人可以短暂地休息几周,甚至几个月,但不能一口气住上几年,我在牛津也对此深有体会。牛津和佛罗伦萨的共同点都是古迹森列,时间的容貌似乎历久弥新,毫无变化,很容易让年轻人感到压抑,成为土星笼罩下的保守主义者。因为牛津离伦敦还算比较近,所以这种情绪可以通过短暂的旅行得到缓解,但在佛罗伦萨,一个人会发现河的南北两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郊区和市中心也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有不安分的因素存在,只会是女人的着装。即使在白天,她们的颦笑也充满遐想和夜晚的气味。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事物则充满幽灵的鬼魅性。据我某个能灵视的朋友说,她亲眼看见过牛津图书馆里中世纪着装的老者,在一个写论文的学生背后躬身观看,叹气摇头。这事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只要身处其中,都会在某些时刻感到脊背发凉——并不一定是使人恐惧的力量在临近,而是在历史严肃的沉默中,一个人总会感觉自己太渺小了,有太多不受自己支配的力量正冥冥中支配着自己。这种宏大时间给人的压迫感,和所谓迷信无关,来源于一个人意识深处历史的梦魇。

佛罗伦萨就是这样的一座梦魇之城。它不恐怖,却萦绕在我的梦中挥之不去。但它也不够美,至少在我的想象中,佛罗伦萨是红砖小镇,而现实中却多是南欧那种略显乏味的土黄色民房,只不过围墙似乎更高了些。而在我心中,它们才是佛罗伦萨本身,相比之下,圣母百花大教堂、伽利略博物馆、大卫像和拉奥孔们只是佛罗伦萨在历史中的符号。我和朋友在但丁故居里,用虚拟视镜看周边的景物600年前的样子,我幻想着当年走过窗外的人此刻也许还在原地徘徊。也许他们其中的很多人,与眼前的游客容貌十分相似,可正是这些人,而不是那些历史中振聋发聩的名字,才汇成了此地流淌不息的历史之河。许多与佛罗伦萨相似的古城都是如此。河流的出口就是历史梦境的出口,也许只有触碰到这些人踩过的砖石和土壤,在他们坐过的台阶上休息,一个人才能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存在,并非在月色朦胧的翡冷翠的一夜,而是在生活取代艺术的微妙时刻。

编辑 刘颖

王彻之,2016年本科毕业于北大中文系。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牛津大学文学博士。曾获北京大学王默人小说奖、第五届北京诗歌节年度青年诗人奖、第一届新诗学奖等。作品入选数种国内外选本。著有《诗十九首 19 POEMS》(纽约,2018),《狮子岩》(海南,2019)。

良好的教育环境塑造人并不是单凭它的优点,而更多的是通过它隐藏不露的非常之处,它鲜为人知的缺陷和混乱,它里面的人孤单或者怪癖的个性,甚至它一草一木枝干扭曲的姿势和河水在深夜奔流的凄凉。要认真去想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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