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娘娘”和她的15个“豆娃”
2023-05-22陈聪管建涛魏弘毅王鹤
陈聪 管建涛 魏弘毅 王鹤
2022年10月的一天,李艳华把自己最早培育成功的大豆品种“东生1号”寄给了国内大豆加工行业的一家龙头企业。经有关部门审核批准后,大豆种子被飞船送到太空做实验。
30多年间,李艳华只做大豆育种这一件事;她把培育成功的豆种称为“孩子”,其中任何一个的表现好坏,都逃不过“妈妈”的眼睛。
因为成绩突出,李艳华先后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巾帼建功标兵”“黑龙江省70年70人模范人物”等荣誉,但她说自己“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与大豆育种结缘
2022年11月的一天,清晨6点多,在一张不到1米宽的皮沙发上,李艳华睁开双眼。她急着要和“家人们”—几千份大豆“材料”见面。
这里是李艳华在中国科学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海伦农业生态实验站的办公室。作为土生土长的黑龙江海伦人,她的家离单位并不远,走路大概只需4000步,但她还是喜欢住在办公室。
“这儿不如家里好,但离豆子近。”李艳华说。陪着豆子,她才安心。
办公室里,一层又一层的陈列架贴着墙壁,上面挂满了一个个装有大豆的牛皮纸袋。还有些干枯的豆秆连着豆荚高高地立在架子的最上方,展示着豆子生命的脉络。
桌子上叠放着二十几本“账本”,里面有很多格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世代“材料”的各项指标数据。数据旁边,还有对不同“材料”的评价:“非常好”“好”“饱满”“淘汰”……
每年,李艳华要做几百种杂交组合,这些“材料”都有谱系。每一颗大豆是谁和谁的后代,每一代的形状、色泽、株形、秆的强度、蛋白质含量、脂肪含量、抗病性、成熟期……所有豆子的“祖宗八代”几乎全在李艳华的脑子里。
“豆子已经跟我的生命融在一起了。”李艳华说。
农忙时节,李艳华穿上胶皮鞋、旧外套,一头扎进地里。别人只当她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妇人,只有当地豆农知道,她是中国科学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的寒区大豆育种专家,是给农民带来高产大豆品种的“金豆娘娘”。
1990年,从东北农业大学作物学专业毕业后,李艳华回到原海伦市农业局农科所工作。刚到单位没多久,中科院的一位老专家到农科所挑选人才。
老專家是金振宇。眼看快要退休,自己的心愿仍迟迟未能实现,他只好寄希望于年轻人。对于接班人选,金振宇的条件很苛刻:必须是本科毕业,有认真钻研的精神,专业水平高、人品好;考虑到育种工作对女性来说过于艰苦,金振宇加了一条:要男性。
好几年过去,仍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直到有人向金振宇推荐了李艳华。
“那个时候,是把我当临时工招进来的,每天两块零六分的工资,干了好几个月。”李艳华回忆。
最终,金振宇被李艳华不怕辛苦的“傻乎乎的认真劲儿”感动了,打破了自己设定的条件,将未完成的研究工作交给了她。
1991年,李艳华成为海伦农业生态实验站第一个女育种人。
三十多年如一日,已经促成15个高产豆种面世的李艳华仍在这条路上艰辛跋涉。即便在冬闲时节,她仍忙得分身乏术:“我把已经做好的347份杂交组合带到海南繁育,这几天有刚出苗的,有鼓粒的,从早到晚都在观察。”
豆子的艰苦“长征”
一颗优质大豆的问世,除了要有适宜的生长环境,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人工杂交。
大豆原产于中国,然而近年来我国大豆产业形势不容乐观。根据中国海关发布的数据,2021年我国大豆自给率不足15%。与大豆生产强国相比,我国大豆平均亩产偏低,这是我国大豆严重依赖进口的一个重要原因。
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提升自给率,摆脱对进口大豆的严重依赖,是大豆育种人的重要课题。
大豆有四个主要的性状维度:丰产性、优质性、抗性和广适应性。通俗地说,就是需要高产量、高蛋白质含量、抗病虫害、能适应不同环境。
但是在野生大豆的生长过程中,这四个指标相互冲突,无法完美地融入一株植株。育种人员要做的,就是通过杂交,将不同野生大豆个体的优质性状组合到一起,在平衡四个指标的同时,尽可能提升单个品种每个指标的绝对值。
“我们选择在夏天豆株花朵含苞待放的时候,用镊子拔掉母本豆株上的雄蕊,然后将父本豆株上的花粉授给母本豆株。杂交就这样开始了。”
李艳华用一句话概括了杂交繁育的起点,但她明白,从6至7代的繁育过程,到性状稳定后进行决选,再到参与品种比较试验、区域试验、大面积生产试验等,不啻小小豆子的一场艰苦“长征”。
杂交授粉通常在7月进行。李艳华团队要冒着酷暑,用镊子一点一点授粉。授粉需要手稳眼尖,这是对体力和心态的双重考验。授粉母本的成活率一般不超过30%,而且要求株高在80~90厘米、豆粒要尽可能圆、出现病害一票否决……“任何环节有一项不合格,这株苗就不能要。有时候一年下来,可能一株合格的都不剩。”李艳华说。
豆种从杂交开始到“拥有姓名”,一般需要10~12年。即使非常顺利,也需要8~9年。为了在更短的时间内培育出高世代豆种,李艳华团队在海南省三亚市崖州区保平村租了30亩地,建立了南繁基地。李艳华如候鸟一般,每年在大豆生长周期开始时携带大豆往返南北,开启新一季杂交繁育,同时进行数据记录和豆株管护、淘汰。
李艳华乐于在“孩子”的成长中发掘未知:“有的长得快,有的长得慢;有的‘脸比较圆,有的比较扁;有的‘肤色金黄,有的显得暗淡……哪一个是最好的?只能培育长大后再来评价。”
每一个杂交株,从出生之日起就面临着优胜劣汰。“有的品种我做了六七年,最后在审定环节被淘汰了。”李艳华说。繁育了这么多年,早就有了感情,但是为了优中选优,必须有所舍弃。
从业32年,李艳华从难以计数的杂交豆株中筛选出了15个“孩子”。它们“走”出实验室,“扎”进黑土地,繁衍生息。
据粗略统计,这15种高产豆种目前广泛分布于全国,占全国大豆种植面积的十分之一。
办公室里,抓起一把豆子,李艳华倾斜手掌,五指微张,任由金黄饱满的大豆从掌心流泻而下。
大豆落入桌上的玻璃容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李艳华观察片刻,报出了大豆的重量:“百粒重(100粒的重量)大约22克。”
走到试验田,李艳华慧眼如炬,在一大片“东生3号”豆株中一眼发现一株因播种失误而长于此的“东生9号”:“‘东生9号的荚色有点草色,壳和粒之间非常紧凑;‘东生3号有点毛乎乎的,颗粒饱满。”
“神乎其技”的背后,是李艳华内心不变的坚韧和对粮食长久不渝的珍视。
1998年,李艳华已经闯出些名头。得知海伦市有这样一位育种人才,一个大城市的企业打算高薪挖人,单是承诺给她的奖金就比她当时的工资还高。企业人事部门还开出诱人的条件:现在她住多少平方米的平房,入职后就给她置换多少平方米的楼房。
李艳华拒绝了:“在大城市工作,去一趟地里得多费劲啊!浪费时间。在海伦,想去哪儿都方便。”
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李艳华,8年前才评上高级职称,只因她没发表过SCI论文。有人为李艳华抱不平,可李艳华并不在意:“我这点东西不足以发表论文。大豆育种以应用为主,我抓紧研究出更好的大豆品种,能为老百姓增产增收做点事,就挺好。”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23年2月20日,梅子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