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沿的石磨和炉灶
2023-05-20任茂谷
任茂谷
巴里坤是位于东天山以北的高寒小县,年平均气温1℃,冬天最冷的一段时间持续零下40℃上下,无霜期平均一百天。能种植的农作物只有春小麦、青稞、大麦、豌豆、油菜、土豆、萝卜等一些生长期短的品种,产出单调。而这里的人却尤为热爱生活,手艺称奇叫绝,把简单的食物,做到美味极致,饭菜特别好吃,与气候物产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从乌鲁木齐往巴里坤走,到了哈密,哈密人说乌鲁木齐的饭没有味道,再到巴里坤,巴里坤人说哈密人不会做饭。在巴里坤城里,随便走进一家饭店,随便吃什么,味道就是好。你听巴里坤人怎么说,“我们这哒些嘛,会做饭的人都在家里,不会做饭的才去开饭馆呢!”
这句话等于说了两层意思:一个是说,巴里坤人做饭好到什么程度呢,连不会做饭的人都能开饭馆,外面来的人还吃得香得不行;再一个是说,巴里坤人做的是功夫饭,只有在家里细工慢火才能做地道,饭馆里毛急慌潦的,总会欠些火候。
巴里坤有一道名菜,封肉盖饼子,饭馆里一般叫羊肉焖饼子,做法是,连骨羊肉先煸炒,把肉里的水分全部炒干,看准火候,姜葱蒜花椒红辣皮子一顿猛料下锅,再炒一会儿,味道炒进肉里,加水小火炖。白面和好,揉出韧劲,摊成薄纸一样的饼子,盖在羊肉上面,封严实。炒干的羊肉,在慢火炖煮中吸收调料的汤汁,煮好后肉香骨头香,后味持久。这道菜考验技术和功力,还有一项就是耐心。巴里坤长大的人,大多有等着吃封肉盖饼子的童年记忆。
肉在饼子包裹下慢火炖着,味道窜得满屋子都是。小孩子嗅着鼻子,作业不写了,也不玩了,守在灶房,嘴里哈喇子流得淹了舌头,一张口流在胸脯子上,不停地问:“熟了没有?熟了没有?”
老妈被问泼烦了,脖领子一提,说:“出去,出去玩儿去撒!”
等焖到火候了,出锅盛在大盆里,大人小孩吃得满嘴满脸的油。
巴里坤的主食以小麦面为主,拉条子、揪片子、艾面、蒸饼子、饺子、馒头、花卷、烙饼……只看这些名称,花样不算多。到具体做法,可就不一般了。单说一碗汤饭,巴里坤人说汤饭,指的是野蘑菇汤饭,做汤的功夫,天下少有。先说羊肉,必须是巴里坤本地的,新鲜羊肉切成丁,放在锅里慢火炒。炒到没有水分了,放入切得碎碎的葱姜蒜,花椒、胡椒,放一点生抽,放一点老抽,揽几下,再放切成丁丁的白萝卜、黄萝卜、土豆、豆腐、木耳、海带、黄花、野蘑菇、西红杮……所有的东西,炒到颜色深红油亮才加水。汤里的东西少说也要十几种,慢火烧开慢慢滚,汤里的东西都熟了再下面。面又有多样做法:揪片子、寸寸子、炮仗子、疙瘩子、鸡舌頭、杏皮子(也叫猫耳朵)。面在汤里煮熟了,关火前把提前留好的葱末蒜末撒进去,再撒一把碎香菜或碎韭菜,喷一点醋。盐要放好,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样一碗汤饭,看着嘴馋,吃过永远忘不掉。啥叫滋味?这才是。拉条子(新疆人把拉面叫拉条子)上顿吃了下顿吃,巴里坤人一年四季吃拉条子,一个季度的连在一起,毫不夸张地说,能把地球绕成个面绳团子。
冬天特别冷,特别漫长,巴里坤人好像没有觉得。
北方人一般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巴里坤人过年,从冬至就开始了。我有一位同事出生在巴里坤,听他说巴里坤人过冬至,是寒冬里一种特别隆重的“热”。
冬至的节饭是汤饺,为了做好这锅饭,家里的主妇头两天就开始准备,采买各种食材。买的都是干货,加上夏天采晒的山野菜。提前包饺子,饺子不能大,要小巧好看。冬至前一天的晚上,女主厨做下饺子的汤,类似做野蘑菇汤饭的汤,但要复杂得多。汤里的东西会更多,要做一大锅,各种丁丁要切好看。这一锅汤不只是吃,还是一次各家生活水平和做饭精细程度的大比拼。这一天的晚上,整栋楼都是刀剁案板的声音。有一家人刚从外地迁来,第一年过冬至,以为地震了,吓得全家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喊着让大家快快撤离。搞了半天,才知道是自己少见多怪。
冬至一大早,各家的汤饺煮好了,所有的碗碗盆盆都拿出来,一份一份地盛上送给邻居品尝。比谁家的早,谁家的香。每一家的桌子上,摆满邻居送来的盆盆碗碗,冒着热气,散着香气。辛苦忙碌了几天的女主人,拿个汤匙挨个尝。尝,就是比。尝过了,不像常见的比赛要打出分数,比个高低。各家主妇们尝过了,连评价的话都不会公开去说,个别人私下里交流,也没有人直闯闯地说,谁家好,怎么好,谁家差,怎么差。女人们笼而统之地正面评价一番,而后说一句:“还是过去老人们做得好。”谦逊平和,却给后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年轻的媳妇和大姑娘们,经过几天的参与,观摩实操加品尝,等于上了一堂教学课,感受中知道了自己的差距。以后暗暗下功夫,争取赶超婆家娘家两边的妈妈,尽快掌厨,让上一辈的老人歇下去。
这样的节日,把生活过出不一般的氛围。
品好了,吃饱了,时间到了半上午,男人们动手屠宰牲畜。富户且不说,平常一般的人家,也会杀一头猪,宰一只羊。巴里坤的冬天,室外是天然冰箱,宰好了放着慢慢吃。宰杀完毕,炒菜炖肉,摆开桌子,家族,亲戚,几家子的亲人们,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喝酒饮宴。
从这一天起,年味一天浓似一天,直到除夕大年。这段时间,办喜事的多,请客的多,人情味在浓汤里慢慢滚,慢慢炖,慢慢发酵。
寒冷之地的人,很容易把漫长的冬天过成懒散的“猫冬”,巴里坤人则把生存升华到了一种哲理的高度。漫漫长冬过得勤快乐观,过出了以饮食文化做底子的地域文化。围着炉火讲民间故事,演唱小曲子,雪地场院里闹社火,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相互交融,过成了当地独特的好生活。
慢日子适合读书学习。巴里坤出了很多有名望的文化人,写文章,搞研究,把生活文化写成了文化生活。这里于是成了一座活着的古城,无论是这里的人,这个地方,还是日常生活,处处透着“文化”两个字。
一个地方,文化底蕴深厚,文化特色迷人,细究形成的过程,像历史隧道里一个巨大的虹吸口,生出无法探明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又增加了对人吸附的强度。巴里坤就是这样吸引我,去得越多,了解越深,心里反而生出更多的疑问。
这里的文化基因起于何时?来自何方?
我一直相信,人间世事,总有机缘巧合。时机赶巧了,所有的谜题都有可能找到合理的答案。
二〇一九年夏天,巴里坤县组织了一次文学活动,我有幸参加,其间参观了正在挖掘的海子沿遗址考古现场。
海子沿在距离县城十七公里的巴里坤湖边,新疆人习惯把湖叫海子,所以叫海子沿。考古现场被一圈墙板围挡,不是专门安排,肯定是不能进去的。
负责挖掘的是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东天山考古队,执行领队叫任萌。同姓本家,如此偶遇,顿时增加了双方的亲近感。他带大家参观并讲解,我得到许多优先的照顾,多提了不少问题。
这是一处围墙式群居建筑群,居于巴里坤湖西岸山坡。东面是蓝盈盈的湖水,西面、南面是平缓的草原和条田,往北的草地连着山峰和森林。临水而居,地形开阔,阳光充足,出行便利,是个好地方。建筑群的北墙结构复杂,保存最好,高度有两米,东西南三面相对较低。围墙之内是相互连接的众多房屋。外围又有四道墙,其中靠里面的两道修建较早,外面两道修建较晚,有几次加厚的痕迹,可能与巴里坤湖涨水有关。
考古发现,三千三百年前到二千八百年前之间的五百年,有一个族群在这里居住生活,之后房子被烧了,东西放在原地,这些人走后再没有回来。二千八百年前到二千五百年前的三百年间,无人居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二千五百年前,这里再次有人群出现。
任萌说,那个时期,沿着山坡,从松林带以下到河滩地以上,长草的斜面,有很多遗址,人口密度比今天大得多。
那么,这个群居点是不是当时的一座城?是不是巴里坤叫蒲类海时的中心?
他把手臂抬高,指向更远的地方说,大约从三千九百年前开始,甘肃青海一带生活的人,经过河西走廊,往西到敦煌,再往西远到昆仑山,然后折返向北到了哈密一带。同一时期,从阿勒泰山南下的人,翻越天山,继续往东南方向行进。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人,相互融合成了天山北路文化。到三千三百年前,达到相当繁荣的程度,然后向周边扩散,其中包括往南到罗布泊地区小河墓地的人。
一番讲述,为我解开了思考很久的疑问。三千多年前,不管此处是不是中心,巴里坤无疑是人类活动的一个中心区域,于是留下众多的历史遗迹,形成多元融合的独特文化。所以,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不同凡响。
任萌的手勢引导我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到脚下,指向一处非常特殊的遗迹:人类三千多年前使用过的石磨和炉灶。石磨是一块打磨成凹面的条形石块,长约七十多公分,宽有四十公分,高有三十公分。一块巨石,打造成一盘相当规矩的磨,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三千多年的风雨冲刷,岁月腐蚀,至今保持完好,隐约能看出打制的凿痕。距离石磨几步远,是一个石头垒成的圆圈,里面的泥土染着黑色的灰烬。那是一个炉灶,当时的人,把陶制的器皿(陶锅)架在上面,烹煮食物。我在石圈里的泥土中扒拉几下,找到几块碎了的陶片。
在场的人无不惊叹。没有想到,三千年前的生活与今天如此之近。古人把麦子放在石磨上面,用石磙碾成粉,当然会粗一些,达不到今天的面粉那样细腻。
任萌继续讲,这里是几座房屋中间的空地,居于整个建筑群的中心。石磨紧挨炉灶,一群人,或者说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有人碾磨小麦或大麦,有人宰杀刚刚打来的猎物,有人捡来柴火,有人添柴烧火。面粉,麦子磨碎,就算粗一些也应该叫面粉。面粉做成糊状或饼状,与肉煮成一锅,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听着讲述,我想到了巴里坤的野蘑菇汤饭和封肉盖饼子,古人的生活,仿佛鲜活地映现在眼前,他们在此处聚餐,议事,娱乐……
这盘石磨,与我在老家三十多年前使用的高度相似。三千多年的时间,只不过把单磨进化成了双层磨,两者之间没有本质的变化。我小时候用过的双层石磨也早已废弃,躺在泥土里二三十年,如果与老祖先们用过的这盘磨相比,仅凭目测,新旧程度都看不出有太大的差别。石垒炉灶烹制食物,与我们用石块泥巴垒成的柴灶相比,也没有产生革命性的飞跃。我与这里,时间相隔三千多年,路程相距六千里,就凭这盘石磨,这处炉灶,就有着难以分割的内在联系。
当初离开家乡时,我与送别的同学讲过一句豪言:生者父母,根在远方。几十年的行走,总有一种既没有摸清来路,又不能找到归宿的彷徨。此时此刻,摸一摸石磨上的凿痕,拨弄一下炉灶里染有灰烬的泥土,心里涌起一股泉水,荡漾开了寻根路上找对根脉的欣喜。
小麦经中亚传入中国,新疆是必经之地,当然包括巴里坤。经考古发掘,天山以南孔雀河流域新石器时期的遗址,出土有碳化的小麦。《穆天子传》记述,周穆王西游,昆仑部落向他馈赠的食品中有麦。从石磨的使用可以推断,巴里坤地界在很早的时期就已经种麦,人们为了磨麦打制石磨,垒起炉灶烹煮麦面和肉食。我心里豁然亮起一道通向三千多年前的光柱。随着小麦从中亚传入中原,我的北方家乡,也打制了石磨。巴里坤的农业文明,由此绵绵不断,传承到今。
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繁衍生息的地方。古代有塞种人、呼揭、乌孙、匈奴、高车、柔然……他们都曾经在巴里坤草原活跃过。现在的巴里坤,有哈萨克、汉、蒙古、维吾尔、回、满、东乡、土家、撒拉、藏、壮、俄罗斯等十几个民族共同生活。
三千多年前,居住在海子沿,使用石磨和炉灶的人,无论当时属于哪个部族,最终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部分。中华文化,枝繁叶茂,根系相连。海子沿的参观,让我看到了中华民族文化相通的脉络,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根脉和来路。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