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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梅林二街

2023-05-20李瑄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梅林

李瑄

岭南四季,我最喜欢的是秋天和冬天——其实,岭南的秋冬,并不纯粹,秋天里往往会渗入一点夏天,而冬天里也常常会掺进一点春天,像而不是,更妙了。

十一月末的一天,秋天已近尾声,冬天随时准备接班,天气妍暖,人声喧哗,万物欢喜,我跨出梅山苑小区的三号门,又一次走向下梅林二街——近乎一种下意识的动作。

下梅林二街是深圳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街道了:从南到北,不过短短几百米的距离,一路串联起五个社区,一座农批市场,两个街角公园,一座山。但因为我住在这里,几乎每天早上都会从这里出发去上班,晚上又回到这里,吃饭,睡觉,读书,做梦,所以它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条街道——至少我生命中的一些关键段落和章节,是在这里写成的。

深圳的小区与街道界限明显,或者是一道墙,或者是一道铁栅栏,划分出内外两个世界,里面的世界封闭、有序、安全,外面的世界则充满了噪音、流动性与随机性。在梅山苑三号门内侧,南北对应,各长着一棵大树。北边的这一棵是细叶榕,主干壮硕,枝叶蓬勃,同时向上、向四周扩展着它的地盘。相比之下,南边的那棵凤凰木要矮一些、瘦一些,必须尊细叶榕为哥哥。细叶榕哥哥身躯庞大,精力旺盛,能接收到最多的阳光和雨水,也能投下最多、最浓的绿荫。

有时出门打的,就在榕树荫下等车。清风徐来,身心俱爽。树上有绣眼鸟和红耳鹎在叫,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树下的绿化带里,喜花草和翠芦莉星星点点地开了几朵花,狗尾红匍匐在地上,使尽力气,擎起它那条毛茸茸的小尾巴。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马路上有汽车驶过。树上的热闹与树下的热闹彼此呼应。

三号门开在小区中间位置,因此,每次迈出小区大门,我总要面临着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选择。一般而言,散步、跑步、买东西时就向左走,上班、吃饭、看电影时就向右走。此时是上午十点多,透过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望出去,天空蓝得纯净,通透而脆弱,像一块液体的玻璃,经不起一丝风、一朵云的打扰。我之所以喜欢岭南的秋冬,纯净无疵的天空是最重要的原因。

有一个中年男人从北边缓步走来。短发萧萧,赤紅脸色,一身休闲打扮,手里夹着一支烟。走到丈余远,就抽一口,接着轻轻地吐出,青烟缭绕,想散开又有些迟疑的样子。等这团烟雾终于消散了,下一团烟雾又被制造了出来,纤纤袅袅,似乎有所依恋,有所提示。

我想起我初次踏上下梅林二街时的情景。

二〇〇五年上半年,为了多挣三两千块钱,我只身去北京工作,不料气候、饮食、人情都不太适应,挨了三个月,就重返深圳了。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搬家,从原先的罗湖区的蔡屋围搬到了福田区的下梅林,为的是离住在梅山苑的女朋友近一些。一周里至少有三个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聊天、逛超市、去梅林公园或梅林水库散步。那时候,我们都是二十多岁,单纯、痴情,有着说不完的话——即使在沉默着的时候,也仿佛在说话。到了九点多钟,我们牵着手往下梅林二街方向走,在街口,我们互道再见,一抱而别。那是我们人生的春天。

有一次,因事提前一个小时送她,边走边聊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下梅林二街,迎头碰上她妈妈,她极力想甩掉我的手,我不明就里,反而抓得更紧了,忽然一抬头,看到她妈妈那锐利的眼神,才松开了。

“阿姨好,我……我送她回家。”我轻轻地指了一下女朋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脸上的温度在急剧升高。

“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她也笑着说。

然后,我们往南走,她往北走。整个过程不过短短的三四十秒钟,其间女朋友没说一句话;灯光暗白,但我仍然能看到她的脸比平时要红。我的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你知道你刚才的笑有多勉强吗?”女朋友问,语气里带着调皮。

“估计跟你妈妈的差不多吧。”我不由自主和她对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在梅山苑,她们住着一套三居室。几个月后,随着我和女朋友关系的进一步稳固和升级,她妈妈特意收拾出一个房间来,让我搬了进去。我们向一家人又近了一步。

那时候的下梅林二街还很简陋。路两旁栽着不少海南红豆树,由于挨得太近,枝叶碰着枝叶,远远看去,好像两排人牵着手;西侧靠近梅山苑一侧,有一条绿化带,随意地种着些蟛蜞菊、大野芋、洋紫荆、印度榕等;而东边靠近福田农批市场一侧,则是一道围墙,围墙里面,是菜市场的车声人语,混乱,繁杂,纷扰,弥漫在每一个昼夜。

有很多街道跟整座城市的作息时间保持着一致,该醒的时候醒,该睡的时候睡,该热闹的时候热闹,该安静的时候安静,但因为福田农批市场的存在,下梅林二街似乎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白天,农批市场开门营业,福田区的各大餐厅、周边各小区的居民,都来这里买菜;夜里,从各地而来的运菜车挤满了整条道路,轰轰然,一辆开走了,一辆又来了,一直要吵到天亮。我刚搬来的时候,为噪音所扰,常常失眠,适应了十来年,近来终于习惯了,但也到了心事重重、有睡无眠的年纪。

二〇〇六年末,我和女朋友在深圳领了结婚证,我们终于变成了一家人,而她的妈妈也变成了我的妈妈。我从未见过岳父,他正当壮年时因病去世;我只见过他的照片,腰身挺拔,面容清秀,眼神和善,是他那个时代的大帅哥。三十五岁之前,我很喜欢喝酒。有一年春节,我和一个同事电话聊天,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陪岳父喝酒。”我想象着那种温暖、热烈的场面,心中十分羡慕。不能陪岳父喝一场酒,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就这样,岳母、妻子和我,在下梅林二街开启了全新的人生。日子长如流水,平静中偶尔溅起几朵浪花。工作与生活,诗酒浪漫与一汤一饭,梦与醒,明媚与暗淡,腐蚀性的快乐与咬啮性的烦恼……风风雨雨朝朝暮暮月月年年。

我和妻子最大的快乐就是出门散步。那是我们结婚前就养成的习惯,这样一个良好的习惯,我们没有理由改变。

人行道笔直,向北走二百米左右,就到了绿树红墙的梅林一村,穿越梅林一村,就到了梅林公园了。那里有山岭,有荔林有花草,有池塘、亭台、寺庙,有清爽的风,有带着暗香的空气。我们在小径上漫步,在池塘边照影,有时也登上山顶,在那里瞭望更辽远的天地。城市中,唯有山最是具体可亲,可以依靠,可以抚摩,可以伏在它的肩上小憩。

每次经过大门口的绿化带,心中就有说不出的愉快。起初,这条绿化带规划得非常简单,也缺乏必要的打理,但相处久了,也就习惯了,最后倒生出一种“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的美好错觉来。绿化带中的翠芦莉与蟛蜞菊,花期很长,几乎贯穿全年,因此,无论春夏秋冬,只要经过这里,总能看到黄紫斑斓,上下相映,妩媚可人。冬春之际,洋紫荆开花,粉粉紫紫,满树繁嚣,风一吹,就轻轻地颤动,仿佛怕痒似的。过一段时间,一部分花老了,飘飘洒洒落了一地,状如织锦。清洁工阿姨持帚打扫,半是辛苦,半是风雅。也有女子惜花心切,说:“阿姨,可以等一会儿再扫吗?我拍几张照片。”便坐在落花中,摆出自己喜欢的姿势,左拍右拍、上拍下拍起来。阿姨执帚旁观,脸上一分不解,九分笑意。

本以为这会是一道“天长地久”的风景,却忘了此时是二十一世纪,此地是以“日新月异”而自矜的深圳。三年前,这条绿化带除了那几棵大树,翠芦莉、蟛蜞菊与滴水观音全部被拔除,而代之以玉簪、地毯草、佛甲草、萼距花,也重新种了不少翠芦莉,而且特意设计成S形。我对城市中这种没完没了的改造行为充满厌倦。我相信,一座城市的底蕴,不仅仅和历史、人文相关,也来自自然的维护与积淀。一棵树、一丛花都为此做出了贡献。就那条条绿化带而言,改造之前与改造之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对于那些原住民——翠芦莉、蟛蜞菊、滴水观音——而言,它们此前积累的时间和对居民所构成的心理慰藉却被连根拔除了。表面上,这只是更换了一些花草,而连带着,却把街道的固有秩序和人们的心理结构也给破坏了。街道不停地改造,城市不停地变换,眼睛不停地寻找,情感不停地迷失,何时他乡变故乡?

下梅林二街上唯一的一栋写字楼是颂德国际。这是一个住宅小区的一部分,临街这一面,一楼和二楼全部出租出去了,有的作超市,有的作餐厅,有的作宠物店,还有一间作了社康中心。幸亏有这么几家店铺,才使得下梅林二街多少有了那么点“街”的属性,否则,它就只是一条路而已了。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空地,被一个驾校租走了,开辟成了一个练车场。妻子考驾照时经常在这里练车。我有时也跑去看,在旁边装模作样,指指点点。几个教练在旁边的大榕树下打牌,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支烟,不停地喷云吐雾,那些淡蓝色的烟雾悠悠地飘向彼此,融合,扩张,消散。妻子练车时,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头微微抬起,努力要看到车头下面的路。倒车入库,侧方停车,直角转弯,曲线行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厌其烦。车道外围杂草丛生,靠西一侧的矮墙下还有一丛巴茅。再往上就是梅林山了,山上的绿与杂草、芦苇的绿隔空押着韵。它们拥有同一个春天。

又过了几年,练车场被关停了,平地里忽然擎起一座高档小区来,没有围挡,唯有导示,也没有任何广告宣传。等到落成,才看到巍峨的楼体上赫然出现的四个大字:颂德国际。我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它似雅实俗,没有个性。但它的建成,确实为下梅林二街增添了不少光彩和便利:众多的居民,各色各样的商店,一个小小的广场,一座公交车站——一种具体而微的城市生活,世俗中有富丽。

我经常到这条街吃饭。去得最多的是一家陕西面馆。我喜欢吃它的蛋炒面和油泼面。面馆很小,不过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门口是收银台,收银台对面放着一台冰箱,冰箱里冻着各种饮料。再往里面,则摆着六七张餐桌,浅橙色的木质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点好餐,悠然独坐,看着门外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自有一种乐趣。广场边上的罗汉松,雄劲挺拔,奇特苍古,像一条睡着了的龙,也许哪天它休息好了,就飞走了。我羡慕所有会飞的肉身。

吃完饭,并不急着回家,而是习惯在广场上走走,或者在叠泉旁边坐坐,看看这座城市的一角,芸芸众生。

在陕西面馆的两侧,还分布着一家披萨店、三家快餐厅、一家宠物店、两家便利店。

有年轻的女子走过,挎着小包,衣袂飘飘,轻盈得像一朵云,如果她走路的速度再快些,就能“御风而行”了——那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拖累了她。

宠物店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久久地盯着笼子里的一只布偶猫。她轻轻地敲了敲玻璃门,想唤起那只猫的注意,但猫只是睡着,不理她。她也不失望,继续盯着它看。小孩子对待动物的耐心,堪比成年人对待一顿饭、一次约会、一篇演讲稿。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背心,拎着一桶水,提着一支自制的巨型毛笔,在地上写字。他写的是楷书,非颜非柳,一笔一画,都是自己的,但也算不上“自成一家”——从书法爱好者到书法家,中间的路还长着呢。风吹日晒之下,字迹消失得很快,刚写到第三行时,第一行已开始融化,先是笔画变得浅了些,接着在某一笔的边缘出现了“锯齿”,然后点画消失了,横画消失了,整个字都消失了。但老人一直在写,没有一刻停歇。他享受的是书写的过程,颇有些“写胜于字”的意味。

便利店门口,一个头发稀疏的小男孩,大约两三岁的样子,不知怎么摔倒了,趴在地上,回头望他的妈妈,妈妈在看手机,孩子哭了起来,前几秒钟是假哭,近似于哼哼,很快就变成了真哭,袖珍的嗓子里连续蹦出哇哇哇的声音,引得路人一齐瞩目。妈妈终于收起手机,三步两步走过去把他抱了起来。似乎孩子与父母的对抗,父母总是输的一方。

这家陕西面馆只开了大半年,随后被一间茶艺馆取代。这就是深圳,你刚刚习惯了一棵树、一座报亭、一家餐厅,它就消失了。如果你已经忘记了它,那它就等于从未存在过。

一边看天,一边走路,一边回忆往事,一边端详现在。秋末冬初,天空高远,不知什么时候,飘来几片白云。放纵的蓝与腼腆的白相互吸引,发出愉快的叹息。蓝色是天空的另一种语言。天空静止,白云替它行走。鸟声啾啾,充满乡愁。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拍天空,拍树,拍翠芦莉。这是我的习惯。我要记录下这条街道和这座城市的四季更迭、花开花落。

平时,下梅林二街喧嚷而有序:云在天上,花在枝头,大人上班,孩子上學,商店营业,汽车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哦,街道上也隐藏着各种危险。

风吹着火焰木,一朵红花摇摇欲坠,但它仍然紧紧地抓住树枝,也许下一秒,它就会跌落尘埃;海南红豆树上,一只虫子躲在叶子下面,一动也不动,但还是被绣眼鸟发现了,一口啄了下去;下梅林二街与梅山街的T字路口,一辆白色大众停在路中央,车前面躺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面白,短发,肥嘟嘟的身子。司机急忙下车,查看孩子的情况。孩子已经坐了起来,似无大碍。司机扶着孩子,慢慢地向梅林一村走去。

早上洗脸,照镜子,赫然发现自己的鬓角竟然冒出七八根白发,不禁一惊:一直还觉得自己是年轻人,没想到已经悄然迈入了中年的门槛——人生中最尴尬的阶段。

但凡广为流传的话,总有它的道理,像“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人到中年不如狗”之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对他们来说,中年都是一个可怕的阶段:没有爱,没有梦,没有微笑,没有幽默,没有风景,没有好胃口,没有生病和生气的权利,没有仰望天空的心情……只有一身的疲惫与责任,每天睁开眼来,窗外是晴天,心里却是阴天。

曾经相互抚慰、激励对方的爱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被热战、冷战、羞辱、惩罚、怨恨、麻木和孩子的顽皮吵闹取代。

不久前,读到过一篇台湾的散文,作者说:“面对面的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背过身去,关系一定改变。”男女之间,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婚后五年、十年、二十年,何尝不是一个变换姿态的过程:从面对面到斜对、侧对,终于有一天,有一方不自觉地背过身去,关系就此改变。当然,即使背过身去,也不一定会离去,但也别想再回到从前。

人到中年,爱情只剩下灰烬,如果灰烬里尚有余温,或许就足以支撑我们走到终点。

夏天过去了,是秋天,秋天过完了好久,才开始有了微微的冬意。

岭南的秋冬,有着微妙的演进过程,九月近于夏,十月秋意最浓,十一月已近于冬。这期间,暑气渐消,候鸟南飞,寒花次第绽放。候鸟从西伯利亚飞来,从中国东北飞来,在深圳湾补充能量,然后继续南飞。有一些候鸟发现深圳湾食物充足,气候温暖,干脆留了下来。抬头看,还有大量的候鸟不停地飞来,在明净的天空上,一会儿写个人字,一会儿写个之字,字形舒展、飘逸,笔力绵柔、浑厚,中有微醺意,欲与《兰亭》比高下。

但是,岭南的秋冬与北方的秋冬大异其趣,颜色与形式上的变化不大,与春夏保持着极大的相似度,岭南的秋冬主要体现在精神上,更沉静,更恬淡,更懂得独处的意义。

即如此刻,十一月末的一天,下午三点半,天朗气清,我在下梅林二街上独自散步,感觉到一种中年人所特有的平静:其中三分之一是欢喜,三分之一是忧伤,剩下的三分之一,由悠闲、惬意、迷茫、倦怠、慵懒、麻木、莫名的爱与恨共同组成。

两个街角公园,在街道的尽头,一东一西,对称分布。公园很小,与其说是公园,不如说是花坛。

东边的公园,是简略的梯形,总共也不过二百多平方米吧,其中种着四棵木棉树,粗壮,高大,上与浮云齐。木棉是一种对外界不太信任的树木,浑身长满了刺,既不能摸,也不能靠。春天里,木棉开花,花朵鲜红肥硕,满树娇焰,轰轰烈烈,绣眼鸟、红耳鹎、叉尾太阳鸟等众多鸟类,皆为其娇艳甜美所吸引,前来一亲芳泽。木棉花适合远观,不可近看。远观“如亿万华灯,烧空尽赤”,近看,必须狠狠地扬起脖子,却只看到半黑半红的一片,不一会就脖颈酸疼,眼睛酸涩,只好低下高贵的头颅了。木棉花的眼睛里只有鸟类,只有天空,它压根儿不稀罕人间的赏识。

树下便是公园了。公园里种着秋海棠、美人蕉、萼距花、五星花、狗牙花、火焰花、马缨丹、硬骨凌霄、巴西野牡丹……秋海棠尤其可人,肥厚的叶子,细小的花朵,娇艳的颜色,柔软的心。秋海棠既不仰望美人蕉,也不俯视萼距花,它们欢欢喜喜地做着自己,它们的自信与坦然,让人钦敬。原来那些微小的事物里,也隐藏着美丽与拯救。

有一次,早上八点半,我看到有位清洁工大姐,身着鲜艳的橙色工装,个子不高,身材略胖,皮肤黑黑的,蹲在花坛中间吃早餐。太阳照在她的脸上,群花衬托着她,她从塑料袋里捏出一个包子,举到嘴边,每一口都吃得很投入、很享受。那一刻,她的名字就叫幸福。

又有一次,中午时分,一位大叔,戴着墨镜,蹲在路边,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看什么,墨镜的镜片上映出匆匆路过的行人、正在行驶的汽车、路对面的毛果杜英和小区里层层叠叠的房子,一个小型的世界,我也在其中。

西边的公园呈长方形,面积要比东边的大一两倍,因此,除了种了不少花草,还点缀着一些健身设施,每天早上或晚饭后,附近的老人会来这里锻炼、聊天。到了一定年龄,人们的生活就会变得规律起来: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锻炼,按时聊天——经不起任何意外。

这座公园里,最显眼的是路边的一排细叶榕:高大,粗壮,茂密,每一棵都自成一个世界。如果没有外力的干扰与破坏,它们应该能活到地老天荒。

但是,河流有河流的痛苦,星星有星星的恐惧,再强大的事物,也有它的弱点。榕树最怕的是台风。二〇一八年超强台风“山竹”来袭的时候,深圳遭受重创,建筑、交通、绿化俱受影响,而在这座小公园里,几棵榕树或被吹倒,或枝折叶落,情状凄惨。

这几棵榕树在一起好多年了,彼此枝叶相触,敦亲睦邻。友谊由此产生,并一寸一寸地加深,彼时已达百丈千丈。“山竹”来时,几棵树争相挡在其他树前面,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朋友和邻居。风越来越大,终于有一棵支持不住,倒下了,骨头撞在水泥地上,嘭的一声——就是一生。这些树,倒了也就倒了,树枝被吹断了,也就吹断了,伤痛与生死,只有自己来承受,朋友们只能悲悼它们,却不能代替它们。不久,被吹倒的树、被吹断的树枝,都被装在车上运走了。剩下的榕树,继续接受阳光雨水的滋养,很快就恢复了元气,长得隐天蔽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像极了人到中年的男人,一路风风雨雨地走来,该摔的跤都摔了,该受的伤都受了,再看到什么起起落落生老病死,已经很难激起大喜大悲,有的只是平静与淡然。

人到中年,必须学会独处,学会自己和自己说话,学会在寂寞里发现热闹,在无人处找到朋友。

世间万事万物,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只有内心的平衡与安宁才是最重要的。人不会永远年轻,也不会永远强大,不会永远意气风发,也不会永远困于沟壑。洞悉了这一点,也就不再戚戚于失败,不再汲汲于成功。人生就像春夏秋冬,有其自然的顺序,也有其必然的秩序。一个人走在下梅林二街,闻花嗅草,看云观岚,自解自乐,又得浮生半日闲。

太阳西斜,空气微凉。风吹着树葉,吹着鸟声,也吹着人群和街道。是秋天,也是冬天,多美的季节。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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