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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姨

2023-05-20陈锟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姆妈大嫂护士长

陈锟

来陪护我母亲的阿姨,护士长介绍了好几个。

这位有把岁数的阿姨个头矮胖,天生油头发,脸上还有点儿皮脂。我母亲看了“烦得要死,连喝水都想吐”。每当进餐时,她便蛮横地指使阿姨避让出去,站在病房门口,以便随时听候她手中不锈钢汤匙敲击碗盆之召唤。一般日子,中饭和晚餐,先是几口白米饭下肚垫底,再来几小块番薯填充,算是吃好吃饱了。坚持一日吃两顿番薯,能与肠胃里的火气达成和解,也有利于每天大解的顺溜。这是她长期在番薯产地蝴蝶岛从医而获得的一点小常识,也是她漫长人生所积累的一些小经验。多吃番薯勤放屁。有时不知不觉溜出来,无声无息。病房里飘荡起难闻的气味,她便蹙眉凝神,丹凤眼半眯半开,认定那味儿发自阿姨肥大的肚皮。

“喂,我看你里面发酵嘞,少吃一点饿不死的。”母亲说道,“这个屁啊,是人体健康的一面镜子。你经常打臭屁,要当心肠道里生出了啥个坏东西哦。”

不过是一点儿屁事,阿姨也就用手掩嘴鼻,一笑了之。

那时,母亲还可以下床走几步,有些小事情尚能自己动手解决。有次,阿姨主动扶母亲上卫生间,母亲可能嗅到她身上有什么气味,便骂她是“贼臭的柴油桶”,推开她,自己走向坐便器,又扭头折回,尿液就从两只裤管里流了出来。阿姨忍气吞声,忙着帮母亲更换裤子、擦洗下身;母亲非但扭扭捏捏不配合,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贼臭的柴油桶”。

阿姨去了趟医护值班室,把母亲这一反常现象反映给了护士长;护士长嘀咕着“我看她活得差不多嘞”,叫阿姨提了个医用尿盆回来。看母亲正靠坐着床背打盹,她将它放在床下,用脚尖往里顶去。事实上,这尿盆并没有躲过母亲由眯缝眼里透出来的尖利目光。她料到人家早晚会来这一手,她最不能容忍有人插手她的下面,痛恨垫放什么东西。

夜里,母亲注意着睡于一边折叠小床上的阿姨,估摸她睡熟了,便起床,使脚勾出床下的尿盆,走去掀起她身上的盖被,把它硬生生地塞在了两腿之间。被惊醒的阿姨坐起身来,一手轻拍胸脯,一手拎着耳朵,用她家乡的传统方式,呼唤着被吓飞的魂灵。母亲嘿嘿笑个不停,尿液滴漏不止,自己却不知不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阿姨准备去买母亲想吃的甘草橄榄,天冷换件厚毛衣。

母亲发现她那两只乳房耷拉到肚子上,说“老猪娘,一窝养十崽”,当场就给骂跑了。

阿姨打电话给我大哥,含着泪诉说了一系列的“不幸遭遇”,决定“付我五百块钱一日也不做啦”。结算去十六天的工钱。

护士长向我大哥推荐一位刚刚空闲下来的阿姨,四十出头,人清爽精神,在病房里干了好几年,对难弄的病人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有点“患者家属抢不到”的意思。大哥心领神会,当然要像上次一样,塞给护士长一只红包——介绍费。可谁能料想,就是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抢手阿姨”,来陪护的第五天便栽在了母亲的手上。

那天上午,母亲不曾听到洗手声,就见阿姨大解之后步出卫生间,剥掉一只大芒果的皮儿,用右手的三枚指头撮着递给母亲。母亲一手接了过来,不吃也不响,盯着阿姨看了老长时光,突然朝其脸面砸去——正中鼻梁,鼻血双股出。

护士长不让阿姨与闻讯赶来的大哥面对面协商,而是把当事人隔离开来,由她出面在两人之间斡旋、调解。

阿姨倒没过分责怪母亲,她说自己的鼻子天生很脆弱,硬东西一碰就出血,至于钞票嘛,除了那五天应得的工钱外,再给两百块钱出血补偿费,也就算啦。但调解人接受不了,她向肇事方施压,必须赔偿两千块钱才能了事。大哥一方面觉得“自己”理亏,一方面想尽快息事宁人,只好依从。护士长从中克扣了几张百元大钞,大哥不得而知,我也不好乱说。

护士长去向别的病人家属推荐“抢手阿姨”,那是不争的事实。这次,她到手的红包又增厚了些。暗地里,病人家属经常互相交流,介绍费嘛,必须逐个儿递增,就像患者痛苦地爬着医院楼梯一样。

这位保养得白白胖胖的护士长,年纪在五十上下。我只见过她一面。在我的感觉中,她的特别之处,便是长着一副敛财的羽翼,扇动起来就不可能做到为病人着想。我这么说并没有冤枉她。我听说,她还热情地引荐上门服务的“医药代表”与患者深度接触。那些跟奸商没什么区别的“医药代表”来推销的新药,据称,可以有效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精神抑郁和各种疑难杂症。病人好像都是喜欢吃新药的。有新药就是有新武器对付病魔,新武器一旦亮相,老病魔就将逃之夭夭。只要有新东西往嘴里塞,只要是白衣天使推介来的,管它是不是挂着新鲜羊头而卖出的臭兮兮的狗肉。

“出血”那天下午,母親独自盘坐于床上唱歌,重复哼唱着几首“老上海”的片段。声音时轻时重,让人听不清歌词,只感受到一丝丝哀伤一缕缕凄婉,在病房里缠绵萦纡。护士长进来为“抢手阿姨”拿回两样留下的东西。那些飘荡的音符带给她的哀诉一直挥之不去,便将窗户拉开些。母亲的歌声飘飞到窗外,外面刮起的风儿忽然改变了方向,树上一群麻雀顿时停止了欢闹,几个在空地上散步的康复病人也都驻足而听。这唱的是哪个年代的歌曲?这曲调怎么会撩人毛发、渗入肌理,让你感到阴凉凉、寒森森?

护士长发现母亲的脸上流着泪,就回头去找主治医师。她问望月医生,能否用药物使母亲安静下来?但实际上,她还有进一步的要求,那就是要望月医生把母亲转出院去,关进精神病院,直到上西天。像母亲这样苍老的病人,精神病院一般不接收。护士长声称那里“有自己人”,可以帮母亲进去,人家只要一笔小小的“帮忙费”。只可惜,这位可能患有更年期综合征的护士长,一失手而打空了小算盘。她哪里晓得,望月医生跟母亲有着特殊的感情。

蝴蝶岛,距离城郭码头约四十分钟航程。

供职于蝴蝶公社医院的陈医生,有天接诊一位头胎待产妇,羊水破了老半天,孩子还是不肯出来。这种情况经常会碰到,或许就在那声“喔哟”之后……陈医生呢,她守候于一声接一声的“喔哟”左右,一直等到天快暗下来,才决定叫上“喔哟”的家人,用担架抬“喔哟”上机动小船,共同护送去城里的医院动难产手术。可谁也料想不到,船开到途中,海上望月露脸,太阳般鲜红——小人冒头啦!正逢十五大潮汐,在一排又一排波浪的涌动下,小船摇晃得使人站不住也坐不稳。陈医生忍受着晕船的恶心和头痛,仅凭旁人掌握的一束手电光、随身携带的红十字箱里的简单器件,仰仗娴熟的接生技术,把一个女婴接送到其母亲的怀抱,使之在浪头撞过来的一大片月光中发出了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又在潮涌卷上来的一大片月光中确立了人生的第一个起点。

航行继续,向东,向着那个鲜活红亮的望月站起来的方向。

没错,尽管母女平安,但尚需在城里医院观察几天。办好入院、移交母女等手续,陈医生回到城中自己的家里,已是半夜。

次日早上我才获知,她给我这个正处于肝炎恢复期的小儿子,带来了一帖提高自身免疫力的良药——曾包裹那小生命的胎盘。那时家用冰箱还是个美好传说。为了保持胎盘的鲜度,她连夜清洗,切成小块儿,在煤油炉上煮熟,像红烧肉丁那样盛于碗里,叫我分三餐下饭吃。见我瞠目愣怔,一副不想也不敢吃的样子,她悄声细语地开导我,本想把胎盘烘干研成粉,分套在一粒粒胶囊里,然后像服药那样一次吞几粒,人就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可这样有效成分至少破坏一半,只有新鲜煮来吃,才能充分吸收其蕴含的球蛋白。

掰指算来,三十六个春秋,在同一片风云变幻的天空上翻滚而过,我的肝功能从未出现过异常,是否跟吃了那个鲜胎盘有关,我怎么也说不清。我只能说清,在我咬牙皱眉吃下那大半碗“红烧肉丁”的第二天,陈医生前去医院看望母女俩,那身体状况良好的母亲一见陈医生,不禁热泪盈眶。正好,护理员推着保育车进来,将婴儿抱给母亲喂奶,母亲就把女儿的两只小嫩手托起来,一边“拜”陈医生为“大姆妈”,一边替女儿连连说着“谢谢大姆妈喔、谢谢大姆妈喔”。待女儿吃好奶,她恳请大姆妈给小宝宝起个名。大姆妈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我看就叫‘望月好嘞。”

望月姑娘读书一路拔尖,一直读到浙医大。获得硕士学位后,进入我们岛城这家医院,成为一名主治医师,给她的大姆妈看毛病了。

望月医生预料到,收治我母亲这种病人不可能太平,便特地想办法,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闹腾起来,对别的病人影响较小。

前后约半小时,母亲断断续续地哼唱着那些“老上海”,哼唱到最后几分钟,恐怕只有她自己听得出,歌曲里面走动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我承认,这么多年来,自己并没有真正地想到、关注过她的苦痛,灵魂的,情感的。有时候,我还有点儿厌她、烦她。她那发自灵魂,他人听不到的吁求和呼喊,也许,那时正悬浮在空中,弥漫于病房里,而你则漂在北京车流滚滚的道路上,你呀,在为生存也为所谓的前程东奔西跑着。这是很好的回避理由,更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你眼不见心不烦,连最起码的关心和问候,也很少通过电讯传递给她。这一切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有一点,你倒是明白的,她表面上可谓一无所有,但她的心灵里留有太多创伤。粗略一看,她在集中那么些残余的精力来对付外界,仿佛恐怖和死亡只会从外面向她袭来,而不会出自其内心。对于内心,看来她一点也不惧怕,她好像对自己皮肉里面的东西都抱有信心。

望月医生进病房来看她,惊异于她两眼周围布满粉红色的泪痕。不过,在她干瘪、灰褐色的脸颊上面,目光仍十分活跃,会吸引你的注意力,使你暂忘一切而产生一种生命飞逝的强烈伤感。我听闻后十分感慨:昔日时光,昔日的,多少时光,恰似一阵寒风,从母亲的心头猛烈刮过,扬起一蓬“老上海”烟灰——

粉红色的,

眼睛唱响的歌声,

黄连般味道……

母亲的“恶名”在医院里传布开来,再也没有哪位阿姨敢踏入其病房。

没人来陪护,望月医生也束手无策。毫无疑问,这种依赖住院而维持着生命的病人,只好出院回家。人心都由虚弱的血肉组成,这样见死不救,不忍也不安。母亲熬一天多一天。妈妈,姆妈,阿娘,子女喊一声少一声。情形危急,得赶紧召开自身符合陪护条件之人的家庭会议,商定一个去医院侍候老娘的办法。

这不,与会者按年龄大小,依次是大姐、大嫂、二姐、小嫂,四人凑一桌,各人占一位,就像坐在麻将桌前那样。

通常的做法,一人十天轮着去,往复循环,看来行不通。

大姐带头发言,她左手捂胸,右手打手势,声称自己的胸口憋闷得厉害,医院检查结果是心脏出了问题,极有可能,最近要动一次搭支架的手术。这可不是冒一般的风险哟。所以说,她目前活着等于是半条命。

胖乎乎的大嫂不吱声,脸上保持着笑眯眯。要说毛病,上了年纪的女人哪个说不出一些病痛呀。她年轻时精神还出過些问题哩,到湖州的专科医院都去治过,那种吃了老打瞌睡的药片足足服用了八年哪。抗战老早胜利啦,她现在就不好意思再翻厚厚的旧病历来说事,静观其变不失为上策。

轮过去,该轮到特地赶来的二姐拿出态度了。她安家于母亲的故里——上海郊外,表示偶尔来帮几天忙还好说,长住下来陪护姆妈太不现实。家里一摊子事情可以放手不干,而唯一的即将中考的外孙每天要来吃饭,不能撒手不管吧?

小嫂呢,她仍在商场上班,一根萝卜一个坑,上趟厕所都要掐时间。更要命的是,家里有个癌症病人需要她照顾。

坐于一旁察言观色,本来只担任召集人的大哥,忽地站了起来。

大哥说道:“护理大人,小人个个有责。这个有困难,那个走不开,叫姆妈等死,呃?我看是人人不情愿。去做这种苦差事,是没办法,你们说有啥个办法,呃?谁也甭想推托。”说得硬邦邦的,掷地有声,却句句在理,无可辩驳。

大姐说道:“走得出,是该去。实在去不了,出钞票嘛。”

二姐说道:“那出多少?”

大哥说道:“这是后一步的事情。先要定下谁去医院陪护。”

至此,三个女亲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投向了沉默不语的大嫂。希望是有的,希望就在那张像弥勒佛一样笑容可掬的脸上,希望更在那个一餐能装满满两碗白米饭,量大福大的肚子上。她退休赋闲于家,身没内患,体无外累,无疑是去医院照看婆婆的最佳人选。再说,她将每天和婆婆同吃同住同开销而自己无须花一分钱,又有什么不好?节省下的生活费,难道不是人见人爱的人民币?

抓阄。

大哥当机立断,作出了“谁也甭想推托”的决定和具体实施方案:做四个纸团,谁抓着写字的那团谁就上。青石板上摔乌龟——硬碰硬,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再商量商量嘛。”大姐说道。

大哥不予理会。分明早有准备,他走到房里,旋即返回客厅,那双抱成一团的手,在桌子上方松开,四个皱巴巴的纸团掉落于桌中央,震颤着四位女亲人的视线。这么说,四分之一的几率,千真万确喽。而手一抓,就有可能将整个儿的苦差事都握在了手中。

谁也甭想推托。

反正每人迟早要抓一团,大嫂率先伸手去抓,却被机敏的大姐一声叫停:“等一等。谁也勿要急,慢慢来。”

这四个貌似一样的纸团,难道不存在细微的差异?大姐的眼睛可是近视老花加散光啊,叫她如何分辨这种细微差异?而大嫂的视力,好得能看清《电视报》中缝里“月下老人”挥舞的红丝线,难道大哥和大嫂夫妻俩事前没有交流沟通,没有为辨认细微差异而进行过多次演练?大姐认为,姐弟是同胞,人心隔肚皮,在这种将决定去做牛当马而又得不到病主人一把粮草的事体上,他们两口子于暗中做不做手脚就难说了。

真是很难说的哟。要是大嫂一抓一个准——空白,那留给大姐“抓着”的概率,便由四分之一猛增至三分之一。这真让人倒吸口寒气,汗毛嗖嗖竖起。

于是,大姐不由分说地捉起四个纸团,放在一掌之上,蒙于一掌之下,用力一下一下地揉搓。很显然,她要凭一己之力,搓掉每一点可显示特征的棱角,揉出一个家庭的公正、亲人间的公平。

大姐将结实、外形完全一样的纸团放回桌中央,以老大的威势宣布游戏规则:四人同时出手,好比搓麻将,先共同洗牌,再以她为庄家,轮着抓牌,然后按顺序,一个一个地出牌。似乎,真正考验搓麻者智慧的时刻到了。

庄家大姐首先摊牌,白板。下家二姐紧跟着打牌,也是白板。对家小嫂手上的白板就成了“死子”,想都不用想,扔出去就是。上家是大嫂,她摊出来的同样是白板。嚯嗬,真是邪了门。

大哥说道:“都把它翻个面。”

四位女亲人,在相互监督下,各自翻起了面前的小纸片。

喏,大嫂翻过来的纸面上,趴着一个“阿姨”。

大姐掏出手機,横向拍摄一张,接着,竖立手机,再来一张。

这个必将载入家族史册的“阿姨”,由大姐发送至我的手机。下载之后,大姐向我发起了语音通话……

大姐他们这代人,大多被命运折腾得哭笑不得。下乡插队落户,返城进“大集体”做工,下岗自谋生路,自己补交社保,她一样也没落下。凑足十五年工龄,晚年“吃碗汤饭”才有了保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铁梅的唱词扎根在她心田,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春夏秋冬的衣着,几乎都旧遢遢,平日逛菜市场,不买高于三块钱一斤的蔬菜、超过十五块钱一斤的鱼虾。

“做人做得心里酸汪汪。”大姐曾对我这样感叹。

好在,位于小街的三岔路口,一排老楼房的底层,有套公婆留下来的、较宽敞的房子,还有在绿化带上有个围墙圈起来的“事实前院”。院子和客厅经过简单改造、装修之后,开起了一家能容纳四摊牌桌的麻将馆。大姐搜刮出肚子里的几滴墨水,请人做了一具白底红字、双人枕头大小的灯箱,安装于院门外一侧:“不打不成交——棋牌室。”她逢人就说,这个棋牌室,我连棺材钱都投进去了。

就这样,大姐既是小老板,又是麻友们的贴心服务员,时不时来给各位续茶水。杯子里泡的并非像别家那样的粗劣茶叶,而是香幽幽的一级龙井;中场端上来的一碟新鲜水果,也不像别家那样整个儿连皮带壳的,你爱吃不吃,而是切成小块儿或掰为单瓣,一块一瓣都插着一枚牙签。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几乎场场爆满。实实在在的赚头摆在那儿,让有些人看了眼红。大姐呢,心情舒畅,走路噔噔响,却忙得团团转。于是,她给经济独立,每天百事不管,只管自己吃老酒的大姐夫下了道命令:每场收摊,负责打扫卫生。大姐夫一口承应,向她摊开一只手(老酒吃得五枚手指都发抖),来点老酒钱嘛。

大姐说,每月工钱三百块,偷懒一天扣十块。

不幸的是,有天早上,大姐拉开院门,叫出“哎呀娘唷——咻咻”之后,胸口又憋闷了,还伴有隐隐作痛。那个隐痛哟,一阵接一阵。“不打不成交——棋牌室”,被打成了“¤打不成交——棋牌室”。卡在那破洞里的半块砖头,发黑发臭,长着几撮发黄的苔藓,像是从阴沟里挖扒来的。

要是抓着那个“阿姨”,大姐该咋办?

大姐和我的语音通话持续了三十八分钟。

半个多小时,基本上都是她在说话。她那滔滔不绝的话语里,当然有对身处遥远北方的手足的牵挂和关爱,也有一位大姐对未成家的小弟的教诲,更为重要的是,向“长年累月在外头当神仙”的小少爷,传达了家庭会议的主要精神。

姆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不是不晓得。生这种病真叫罪过。她说,你大哥言之有理,护理大人,小人个个有责。你这个小少爷,尽过一点点责任吗?两只肩胛扛个骷髅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姆妈生养你,为姆妈的毛病,你操过一分心还是出过半斤力?你大嫂一人挑起了去医院陪护姆妈的重担,随便咋讲,不给她经济补偿是讲不过去的。眼下雇个阿姨,起码要六千块钱一月,自家人打对折,三千块钱要给吧。你小嫂负责姆妈的衣服换洗,分摊五百。医院的大锅菜太难吃,我嘛,隔天烧些新鲜货给姆妈送去一回,也分摊五百。还差两千,你和你二姐,啥都不做,啥也不管,各人分摊一千。

好,好好。我说,多亏有大嫂。

大嫂显然苦不堪言,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神情怪异,有时竟把怨恨和火气发泄于我母亲身上。我不接受,但也得理解。人们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而我在想,“外扬”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少年来,母亲和大嫂就是一对始终解不开死结的冤家对头。这个平时她“连半只眼睛也不要看”的儿媳妇,我大嫂,如今充当着“阿姨”而无法脱身。

她戴着一次性薄膜手套,握紧的双拳举在胸前,连接两只拳头的是条干毛巾,不知要做什么。见我走进病房,向床头靠拢,大嫂转身让位到了床尾,一脸难看的笑容。我叫了她一声。她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双手叉腰,放大笑容,冲着我嚷嚷道:“手像猫脚爪,哼哼,老想扯老想扯,你来弄,你来弄弄看。”

我领悟了大嫂的意思,也明白了她的笑容表示什么。但叫我做儿子的怎么弄?八十三岁的母亲,如同出生八十三天的婴儿,日夜用尿不湿兜底。望月医生曾跟我形象地说过,飘浮于她脑海上的一块乌云,还在不断地扩大。

整个人呢,瘦小得像一只老虾干。一头自然卷曲的银发,一双还没有风干的丹凤眼,以及一盏仍在耗油的心灯,闪亮于我心里,我母亲。

一只还握着家庭大权的枯手伸向儿子,我母亲。

我简直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帮她坐起来,让她上身靠于垫高的枕头上。好像是,心里话迅猛涌上来,拥塞在喉咙口。她张嘴轻咳,却吐不出只言片语。我为她系上棉布围嘴儿,捧过去插有吸管的水杯,给她吸两口大嫂调配好的蜂蜜茶。她闭嘴努唇,随后张口哈气。看样子,茶水咽了下去,但眨眼之间,一长溜口水,接着一长溜口水,又像是把堵塞的心里话分流出嘴角,渗入围嘴儿。

人不再有动静,包括神情、目光、口水……我母亲,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蜡像。不知她哪里难受,难受得一下子说不清道不明,也无法以肢体语言来表达,哪怕是一个眼神。我抚弄着她的手,手指湿热、微颤,使我好像沾染到了她流动的血液。是啊,她的手掌上留有我幼年的尿迹,指甲缝里镶嵌着我顽劣的残屑。我想她的感知正在逐渐加深——一个中年儿子抚摸着老娘的手。

我轻声叫唤道:“姆妈,姆妈……”

我姆妈的丹凤眼开始眨动,闪现几点磷火般的亮光。闪着闪着,我姆妈慢慢抽回了她的手。这双手,这双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深夜,为我在煤油炉上煮过红烧胎盘的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躲进了被窝。她嘴巴翕动着,却终究没说出话来。我姆妈有话要说。我感觉得出。她要对我这个“长年累月在外头当神仙”的儿子说些什么。肯定要说些什么。我俯脸侧耳去引导,一声细微的语音撞上了我耳膜:“贴着,难熬死嘞。”

哦,我想是尿不湿,一定是那该死的尿不湿,使我姆妈“难熬死嘞”。而我却不能为姆妈解除这种难熬。不能啊姆妈。我心里的难熬……唉,我说了也是白说,只好让这种莫可名状的难熬,在自己心里继续难熬着。

大嫂拉下肩上的毛巾,像理发师那样在面前啪嘚啪嘚来了几下。她说道:“哼哼,我算是看透了,你们一个个都是来了心愿。我生来犯贱,我骨头轻,我劲道大就活该吃苦头。阿娘哎,我吃了多少苦头,你晓得不晓得啊?一個来叫两声姆妈,一个再来叫两声姆妈,都是空口白话,动嘴不动手,叫煞死都不顶个屁用。你也想来了个心愿就走开,哼哼,你等着,帮忙做对手。”

需要我帮忙做什么,我叫她尽管吩咐。

大嫂说道:“你等着。哼哼。”

母亲脑海上的乌云在飘动,我心里有数,下一秒,下一分,掀起惊人的大动作,发出吓人的叫骂声,都没一个准头。这种时候,你说一千句哄人话,想出一万种巧妙的骗术,也哄骗不走她脑海上的一丝乌云。好吧,我呆愣着,我只能呆愣着。我这次到宁波参加一个活动,借机来看望母亲,是我必须来看她。满嘴“哼哼”的大嫂,指望我帮上什么忙,做成怎样对手,我只好等待。其实,在生死两茫茫的病房里,你这个小少爷的到来,毫无实际意义。在蜡像般的母亲面前,小少爷不过是个影子,是她脑海上那块乌云下的一片固定阴影。她还认得出你,对你有种信任感,不是吗?向你伸来还握着家庭大权的枯手,那一定是从你身上闻到了她自己血肉的气味。

骨肉就是骨肉。

大嫂就是大嫂。

大嫂的目光凝聚于母亲的下身,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动作,便对我说道:“我转过背,哼哼,她就偷偷扯掉尿不湿,想拉了还不吭声,拉得床被垫子一塌糊涂,去换一回被那个护士长臭骂一顿,骂得我像个小偷,大气也不敢出。最近一趟去换垫子,护工一把推我出门,说清爽的用光啦。哼哼,你耳朵没有聋,要听进去。”手指头戳向母亲,又说道,“再拉在床上,臭死你,烂煞死。”

大嫂的话语虽然十分难听,但还是让我听出了一些她的苦衷和道理。

不过,母亲使尿不湿“难熬死嘞”,垫盆又不管用,你指责她“想拉了还不吭声”,是十足的废话。她有像我们这样“想”的感觉吗?她能控制自己的“想”,并且“想”得到后果吗?要是她想拉了就会吭一声,那你大嫂还会捏着鼻子吃苦头,遭护士长臭骂被护工推出门吗?也许有些夸大,因为有望月医生的关照,护士长和护工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辱骂或者动手。

在这种场合,我只能想想而已。我不好说啊。我说什么都不好。

母亲斜睨我一眼,好像是看儿子在不在,有自己儿子在场,她的胆子就壮大起来,哪会怕这个嘀嘀呱呱的“大糊病”。她一直视大嫂精神不大正常。她讨厌大嫂监视其一举一动。而她信得过的亲人呢,例如我……

我发现被子里的手动了一下。大嫂随即将毛巾掼到那个部位的被面上,并对我说道:“看见吗?猫脚爪又上啦。”收回毛巾,在病床上啪嘚啪嘚来几下,向母亲发出严厉警告,“扯,扯,扯,哼哼,再扯,再扯要你好看!”

母亲说道:“撮着鸡毛当令箭,十三点。”

被窝里的手,又动了一下。

大嫂说道:“自己出屁股,还讲人家穿短裤。”

手上啪嘚一下,毛巾又掼了下去。

母亲说道:“当面烧香,背后打枪的坏坯子。”

被窝里的手,再动了一下。

大嫂说道:“城隍庙得病,离不开床的东西。”

手上啪嘚一下,毛巾再次掼了下去。

母亲说道:“现眼的货。”

被窝里的手,不停地扯动着。

大嫂说道:“发臭的嘴。”

手上啪嘚一下,毛巾一次接一次掼下去。

母亲说道:“猪食槽。”

被窝里的手,一动不动了。

大嫂说道:“破葫芦。”

手上啪嘚一下,毛巾掼在了自己的肩胛上。

母亲又斜睨我一眼,是一种确认吗?确认自己的儿子就站在床头边?我还在疑虑,只见她躬弯的上身陡然挺直,随着“嗞喇”一声响,扯拉出一片淡绿色的尿不湿,朝大嫂猛掼过去——整片儿糊在了头脸上。大嫂一把拉下它,又顺手丢向母亲的下身,人扑上去,抓住母亲的两只枯手,像对付两根柴棒那样上下叠加,脸转向我,急切地说道:“来来,快来做对手。绑,绑绑,绑住它。用毛巾。哼哼,阿娘唷。”

母亲朝我拼命摇头,还一个劲儿地眨眼。由那双尚未风干的丹凤眼里眨出信赖和祈求,又眨出哀伤与泪水……

返京之前,最后一次去病房探望母亲。

床头柜上有个白瓷盆,盆里的熟红薯块拼成圆形,一圈一圈、由大到小堆叠为三层,上层的中心竖立一截剥了皮的香蕉,香蕉上插着支已点燃的小红烛。

大嫂正在为坐靠于床头的母亲梳头,梳那满头自然卷曲的白发。她一手在上面梳着,一手摊在下面迎接着被梳落的发丝。见了我,她又笑开了。

“阿娘生日。”她说道。这一说,笑得有点儿羞涩。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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