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2023-05-17陈家萍
陈家萍
在凤凰村的传说中,刘老太堪称半巫半仙。她听得懂飞禽走兽的语言,燕子找她家屋梁筑窝,喜鹊在她家梧桐树上搭巢,黄鼠狼不叼她家的鸡,野豬不拱她家的玉米地,还充当她的坐骑,驮着她御风而行呢。
这算啥,东头的胡子鲶说,她能通天,连老天爷都帮她!有一年大旱,水稻田干得冒烟,一天,一阵大风刮来一朵乌云,恰恰停在刘老太家稻田上空,眨眼间下了场雷阵雨,把她家的水稻田浇了个透。
村人说,刘老太整天抱着一把锹,哼哧哼哧挖地道,万一哪天地被她挖通了,他们岂不是都要掉到海里去?
这些传闻刮到鹊渚镇刘大、刘二耳中时,他们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他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娘发脾气。
刘氏兄弟原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老爹去世得早,是刘老太带着兄弟俩面朝黄土背朝天,硬是把艰难的岁月熬过去了。在城镇化的浪潮中,两兄弟用攒了多年的卖粮钱在鹊渚镇盘下门面,买了民居。镇上打造商贸区,兄弟俩摇身一变,成为鹊渚镇早期的富户。每逢佳节,兄弟俩推杯换盏之余不由得感叹得亏当年脑子一热,热出了当下的红火日子。如今,鹊渚镇俨然是当地最负盛名的商贸走廊,兄弟俩跻身镇上有头有脸的老板行列。要说美中不足嘛,不外乎到镇上生活三载又返村的老母亲了。
“活了大半辈子,又活回去了。”一提起回村的老母亲,刘大就气得猛嘬牙花子。
冬至这天,一大清早,刘家第三代长房长孙玄参就接到特殊任务,他把安全帽朝头上一扣,电瓶车一路向南,驶向三十里开外的凤凰村。
奶奶正在喂猪。她弓倾着身子,胳膊、腰、背、肩膀、头、脖子,似乎每个关节都在发力。她舀了一搪瓷缸玉米、大半搪瓷缸谷糠倒入水桶,阳光跳跃在搪瓷缸上,好像奶奶的手在发光,又仿佛她舀出的是金子、银子。奶奶从围腰的口袋里取出抓痒耙,给猪挠痒痒,猪翘起嘴巴,翘出几声惬意的哼唧。玄参笑了,什么半巫半仙,奶奶待牲畜亲厚,它们当然和她亲。
一缕阳光钻进鼻孔,鼻子好生痒痒,玄参迎着太阳酝酿半天打出一个震天响的喷嚏。“大孙子放假啦。”一脸的皱纹都漾上笑,奶奶用手拄着地,拄一下,又拄一下,借着地的反作用力把身子慢慢拄起来。玄参赶忙伸手去搀,奶奶手一摆,摆出当年的飒爽英姿来。玄参一拍脑门:奶奶从不让人搀扶。她把那双枯瘦的手收回,往腰间一搭,腰就直了起来。
“奶奶,爸妈让我接您回镇上吃饺子。”
“你妈踩我脚底印,”奶奶提上空桶,“蒿子粑粑咬春,端午包粽子,腊八熬粥。应景过,日子会越过越旺。老二家的咋就不学学哩。”
“老二家的”指玄参的小婶,她嫁到刘家十五年来未怀过胎,这成了奶奶一大心病。在镇上待了三年后,奶奶返回村里,亲耕亲种,宣称要提供绿色环保的粮油蔬果来助媳妇怀孕。“这老太太怕是魔怔了。”整个鹊渚镇都在议论此事。回村种地和媳妇怀孕,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啊!奶奶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玄参跟在奶奶身后,抬头望着奶奶的老屋,老屋的白墙上有道裂缝,四周顶着几根木椽。玄参停下脚步,担心吹口气就把老屋吹倒了。“可别小瞧老屋,”奶奶神情笃定,“它可灵醒了,是个不倒翁,人用气撑着呢。”
玄参狐疑地盯着奶奶佝偻干瘪的身躯,就这副骨架子,能吐纳多大气场,撑着五间破屋不倒?
奶奶装了一袋秕谷放在玄参肩头,又从墙上取下两把锯镰夹在胳肢窝。
“这是?”玄参不解,却还是跟着奶奶的脚步,穿过村子,朝凤凰山走去。
山风野,玄参学奶奶斜欠着身子穿行风中,“从前,”奶奶把锯镰点向虚空,“路上总是走动着大肚子女人。”
玄参歪头想了下,从镇西到镇东,迎面见到的大嫂子、小媳妇个个腰身纤细。她们中又属小婶的腰最细。蹬着高跟鞋的小婶走路一扭一扭,摇曳出一股子婀娜,走在街头很是招人。玄参觉得小婶只负责美丽,而奶奶呢,只一门心思盯着小婶的肚子。玄参笑了,奶奶想小婶大肚子想得心都干巴了。
“你呀,小时候可是你小婶的小尾巴。”奶奶解下围裙,点点玄参的脑袋,“走,带你去认认小家伙们。”
到了山上,奶奶定点撒下秕谷,一边撒一边絮絮地告诉玄参松鼠、蛇、野鸡、刺猬、兔子、猫头鹰、喜鹊、黄鼠狼的老窝在哪儿。原来回乡这十二年来,每当庄稼收割完,田野一片荒芜,奶奶就会给山上的精灵们带吃食。
拐个弯,一大片金黄的锦缎铺展开来,满田稻穗,颗粒饱满,看着特别诱人。
“赶早不如赶巧,来,练练手。”奶奶掏出两双棉纱手套,抛一双给玄参。她选中两把稻穗,打成草绕,然后俯下身子,弯弯的刀尖一勾,左胳膊一搂,一大片稻谷就倒在那草绕上了。奶奶刀锋所至,稻秆成片倒下。玄参打量着眼前又飒又爽的奶奶,在镇上生活那三年,奶奶都没开过笑脸呢。
在奶奶看来,猪下崽,鸡抱窝,女人生娃娃,原本都是平常事,可医院治疗不孕不育的窗口咋排起了长队?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奶奶问玄参。玄参问知乎。
玄参想起那年小叔一结婚,奶奶就从村里赶到镇上,凭着一位农妇的全部人生智慧,和小婶斗智斗勇。
得知谁家媳妇肚子大了,奶奶就颠颠跑过去,邀请人家到小婶的床上坐坐,好沾沾“孕气”。
“烦不烦啊,你妈,”小婶一梳子敲到正刮胡子的小叔头上,“两只眼睛像公鹅一样嗛人。”她把下巴抬向小叔,小叔涂着剃须泡沫刮胡子,嗯嗯啊啊含糊应着。小婶恨恨地瞪着他,小叔一脸谄笑从背后掐她的腰:“老转小,随她呗。”小婶腰一扭,避开这双手,俏脸气成猪肝色,坐到梳妆台前。头发打了结,她一用力,镜子里的那张脸就嘴不是嘴、眼不是眼的。五岁的玄参向小叔翻个大白眼,朝小婶送上讨喜的笑脸。
玄参觉着手有点酸了,手里的稻穗也越来越重。
“歇歇。”奶奶带头坐下。
“奶奶,你一身劲哪儿来的?匀点给我呗!”
奶奶笑了,一双丹凤眼亮得惊人。奶奶伸手拍了下玄参肩头,极轻,极重。
年轻时的奶奶不仅是本地有名的美人,还是女铁人,在生产队干活,插秧、割稻,样样都带头。
玄参躺在草上。刚上山时觉得山风野,硬,打得骨头疼;出过力后,全身发热,觉得山风清,软,柔。嘿,玄参舒服得像小猪一般直哼哼。耳畔传来奶奶的黄梅调,玄参闭上眼,眼前叠映出在镇上三载时奶奶的面孔。
那天,玄参和小叔一脚跨进门,迎见两张气呼呼的脸,就知道一准是为了“奶娃”暖床促孕的事儿。小婶有洁癖,鼻子一抽,猜到有奶娃爬过她铺得格锃锃的新床,偏偏奶奶不肯示弱,还说出一番“童子尿是药”的歪理。小婶一声不吭,挥起剪刀,咔嚓几下,手一撕,刺啦一声,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床单就裂成几片。小婶把它们揉巴揉巴,扔了。奶奶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手,哆嗦着两眶老泪迎接叔侄俩,这来自骨血的哆嗦立即传到玄参身上,他心口一窒,哆嗦出一声“奶奶”。这哆嗦传到小叔手上,小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咬紧牙关,一巴掌拍到小婶饱含胶原蛋白的瓜子脸上。清脆的巴掌声让玄参、奶奶、小婶都愣住了。小叔也愣住了。“好你个刘二,好,好。”小婶纤腰一扭,冲向卧室,卧室一阵叮当响,不一会儿,一个绿色拉杆箱滚了出来,小婶昂着头,捂着巴掌印回娘家了。
奶奶上门赔礼,小婶的妈拦住门:“我养个娇滴滴、滴滴娇的女儿,送给你儿子练手?我要报警。”奶奶急了,巴掌连连抽向老脸,骂自己是老畜牲。小婶从房里冲出来,攥住奶奶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奶奶抚着小婶脸上的巴掌印,眼泪就下来了。小婶的妈让小婶回房,一推推不动,气笑了:“哟,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呢,就心疼婆妈。”说着说着一跺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长大了娶小婶。”玄参奶声奶气的童音响起,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被隆重接回家的小婶梳着长发飞一眼小叔:“要不是实在舍不得玄参,哼。”玄参为此得意,他打击小叔:“没我,你就打光棍去吧。”小叔用嘴将额前一绺长发吹向后:“小屁孩,敢和我抢老婆。”看着叔侄俩你追我逃,小婶双手把长发往肩后一托,笑了。庭院枣花扑簌簌落了一地。
再后来,眼看“民间秘方”也不见效,奶奶急眼了,揪着小两口去查。“没器质性毛病,”医生说,“压力大,情绪不稳定,也影响生育。”
一句话让奶奶变了脸色。
细心的母亲安排玄参陪奶奶睡。夜里玄参被奶奶摇醒:“大孙子,你告诉我,医生说得有没有道理?”“唔。”玄参翻个身又睡着了。
天一黑,奶奶就发急,用手抓着胸口,说心口急胀胀的,喘不过气。玄参起夜,黑暗中奶奶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瞪着屋顶。三餐也吃不下,大把大把掉头发,没过多久奶奶眼珠就掉窝宕里了。
也就是那时,奶奶回了村子。
一回老屋,奶奶突然啥毛病也没了,往头上包块毛巾,洒扫庭院,铺床晒被,干得一身劲。村人不解:“你这老太太,咋就不肯在镇上享福?”“享福?”奶奶没好气地掰着手指头,“猪肉没鲜味,像嚼干柴;鸡蛋一股土腥味;买油犯疑惑;买蔬菜瓜果怕打了激素。”
奶奶交代小叔小婶:“今后你们吃我种的。”两口子噘着嘴,交换眼色后漫声应道:“行吧。”
二十多斤的小猪崽儿、上百只小鸡、一亩田,奶奶激情燃烧的夕阳红岁月惊得一村鸡飞狗跳。
“你爸你叔,”奶奶扑哧一乐,“心里恼恨我哪。”
奶奶指着几处田地:“喏,这块,那块,都是我和你爷爷开荒开的。”
玄参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天上一轮孤月,地上一盏马灯,如董永般年轻英俊的爷爷和七仙女般美丽的奶奶在田间地头抡锄开荒,爷爷放声高歌,天就一寸一寸亮了。
说到做到。十二年来,奶奶提供米油、蔬菜瓜果给小叔小婶家。“有人信菩萨,信耶稣,”奶奶捧着雪白的大米,眯着眼打量,“我就信土地。”
整个鹊渚鎮的人都知道,刘老太最大的心愿是,她亲手种出来的东西能帮助小儿媳妇的肚子鼓起来,生出个大胖小子。
婉转的歌声停了,玄参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连声催奶奶下山。
奶奶用镰刀挖了一坨黑土,用手碾碎,捧在掌心:“多好的土啊,简直就是黑金子呀。”奶奶把土撒回地里,“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哪。”奶奶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着,嘴里的叹息也是灰白的。
“我爸说,啥命根子、苦根子,早迟一天……”
“早迟一天?”
山风把奶孙俩的话打得七零八落。一个土块扔过去,扑棱棱惊起一群麻雀。
玄参远远看到老屋上空袅起蓝色的炊烟。这炊烟一起,老屋显得年轻多了,身板都挺了些。奶奶说得没错,老屋果真要有气撑着。他脚步轻快地往老屋奔。是小叔小婶从镇上回来了。衣着鲜亮的小婶一扫老屋的黯淡,她的脸依然像剥开的水煮鸡蛋,玄参定睛一瞅,帅气的小叔咋谢顶了?看来,小婶十五年不孕,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小婶鼓着腮帮子,用筷子敲敲盘子,示意奶孙俩来吃。
“唔——”小婶捂着嘴巴起身,一头冲出去,冲到梧桐树下,弓着腰吐。吐完,小婶冲玄参不好意思地一笑,睫毛上挂着碎泪,“不该偷吃你妈孝敬奶奶的饺子。”奶奶的眼都直了:“老二家的,你例假什么时候来的?”小婶一算,眼睛也直了。她望向小叔,小叔望向玄参,玄参望向奶奶。奶奶嘴唇抖动着,伸手一把捂住嘴,喉头一抽一抽的,肩头一耸一耸的,豆大的泪便从布满皱纹的老脸滑落,一颗,两颗,一串,从鼻尖滑到人中,滑到嘴唇。奶奶伸出舌头舔了舔:“十二年,十二年了啊。”
远远的,玄参父亲的车子开进村口。“赶紧的,”玄参喊,“奶奶,收拾行李,回镇上。”
“不,”奶奶梦幻似的呢喃,“我还得守着,守着——”她抡起手臂,画了个大大的、饱满的、囫囵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