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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遗产阐释理念的早期探索与建构
——以国家公园阐释实践为中心

2023-05-16林鋆澎刘邵远

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遗产公园历史

林鋆澎,刘邵远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上海 200433)

美国遗产阐释事业发展历史悠久,其所构建的价值观念和工作模式在全球范围内具有广泛影响。它最重要的贡献之一莫过于率先确立了阐释在遗产保护程序中的合法性地位,正视民众在遗产地所获得或期待被满足的智识、情感、思想和精神上的体验与需求,并通过遗产地价值传递和个体意义建构的双向交流过程,增强人与遗产及至人与周围环境之间的正向关系。美国人弗里曼·蒂尔登(Freeman Tilden)在1957年首版著作《阐释我们的遗产》中提出的阐释概念及其6项原则经久不衰,至今仍为各国遗产保护、博物馆及旅游规划等领域所引用、借鉴和进一步阐发。根据美国著名阐释学者Sam H.Ham教授的观察,阐释研究表现出成熟的迹象正是始于20世纪60年代[1],从侧面反映出蒂尔登及其所代表的美国实践在阐释理论发展中的奠基作用。

美国遗产阐释有其自身发展的轨迹。它的起源可以追溯至19世纪的美国自然保护运动,其催生出的国家公园,是阐释活动早期发生的主要遗产场所。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中叶,既是国家公园保护管理体系从建立到基本建成的阶段,也是美国遗产阐释思想的酝酿期和奠基期,《阐释我们的遗产》一书,正是对国家公园早期阐释探索和经验的理论性总结。此时期,阐释由零星的、非官方的个人或组织行为逐渐发展为以教育为基本导向的公共服务职能,从偏重人工向导解说发展为综合的阐释性教育项目,同时从形式和内涵上对阐释和传统教育做出了区分,强调对个人的启发和意义获得;阐释的对象由最初的自然遗产,逐渐扩展到历史文化遗产领域,将阐释视为讲述“美国故事”、培育爱国主义的中心环节,有意识地为民众营造“活的历史”的体验氛围,借此构建国民身份、增强文化认同。至20世纪70年代,通过国家公园管理局长期的努力,“阐释”已经成为美国社会家喻户晓的词汇(遗产保护和旅游意义上),并被视为构成“国家公园”概念的基础内涵之一[2]24。

我国遗产阐释事业方兴未艾,除借鉴国外前沿的阐释技术和手段外,还应厘清阐释的基本目标、功能定位和本质特征,建立与国情相符的阐释思想体系。本文拟将上述转变放置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论述,通过梳理美国遗产阐释理念的早期探索历程,以期为我国新时代遗产保护和价值阐释事业提供历史参照。

1 阐释的教育内涵与对个体意义获得的重视

1.1 米尔斯对“自然向导”角色的定位

至19世纪中叶,美国浪漫主义运动对于自然和荒野的垂爱与叙述,已经勾起了人们对于“欣赏自然”的广泛关注,不少美国人开始大力赞赏荒野。在美国“荒野热”和旅游实用主义思潮的共同推动下,旨在保护自然荒野的美国国家公园在19世纪下半叶得到初步建设。

在国家公园建立之前,寻求冒险和灵感的人就已经造访过这些自然地。尽管自然风景的审美体验足以激荡心灵,但还局限于将自然对象化的艺术视觉欣赏模式[3]。以约翰·缪尔(John Muir)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者们则将自然视为可以与之交流的独立生命体,倡导要从自然本身出发去认识它的价值,并通过满足人们探知科学的好奇心,来进一步帮助欣赏和理解所遇见的非凡自然现象。在此意涵之下,缪尔于1871年使用了“阐释”(interpret)一词,意在向人们讲述自然现象背后潜藏的无论是科学的、审美的,还是精神的意义,因而被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视为“阐释”之先例。与此同时,一些院校的自然科研教育活动开始在园内展开,吸引了诸多著名的科学界人士。

缪尔的挚友,也是其思想与实践的继承者伊诺斯·米尔斯(Enos Mills),进一步发掘了阐释作为一种职业的可能,借此拉近国家公园与公众的距离。19世纪末20世纪初,米尔斯不仅开始在国家公园内以个人身份组织徒步活动,还有意识地培训自然向导,以自然向导之名,行向游客解说之责。米尔斯不断反思自然向导和传统向导的区别。1920年,米尔斯发表著作《一个自然向导的历险》(The Adventures of a Nature Guide),总结了“自然向导”这一早期阐释者或解说员的使命。他认为:自然向导活动不等于风景观光,只要确保旅途的安全和美景的欣赏就行。自然向导是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和自然史的阐释者,其阐释活动可以成为学校和博物馆正规学习的书本形式之外的户外选择,通过直接观察和经验获得的第一手知识,让青少年获得充分的自然训练。阐释要比一般的教育活动更加鼓舞人心,让访客能够沉浸于环境中,以一种唤起惊奇感的方式,向人们照亮和揭示户外迷人的世界[4]。

米尔斯通过在国家公园身体力行的现场向导活动,为阐释赢得了最初的影响力。此时期的阐释实践虽然具有教育内涵,但米尔斯还是有意识地将其与一般的科学教育活动进行区分,他认为:最好的阐释来自内心,充满了想象力、创造力、灵感、启示和个人认同。从国家公园发展的角度来说,这些非正式的、形式不固定、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阐释活动还需要与其他阐释媒介相结合,进而转换为符合国家公园定位的官方职能,方能为国家公园的发展确立稳固的基础。

1.2 借助阐释构建国家公园教育职能

由于米尔斯与斯蒂芬·马瑟(Stephen Mather)对于国家公园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NPS)管理权限的争论,以及1922年米尔斯的离世,后者成为NPS的首任局长,并主导了NPS最初10年的阐释实践运动。在“阐释”之意具有鲜明的个人解说色彩的初期,1917年新成立的NPS选择以“教育”之名涵盖之,将其上升为NPS的一项重要工作职能,以获得更多的外界支持。在马瑟的倡导下,一个独立的教育部门于1917年作为非法定机构第一时间建立,其寻求找到国家公园之所以授予“国家”之名的最高用途,提出了将国家公园作为国民教育媒介的理念,认为国家公园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服务于教育目的[5]5-6。1918年,时任美国内政部长的莱恩在庆祝NPS成立一周年的致信中向马瑟表示:“应以一切可行的方式鼓励对国家公园的教育和娱乐用途。这将为大学和高中科学课程的假期学习找到专门的设施。将根据授权建立包含园区内野生动植物的标本、骨架以及与之相关的展品的博物馆”[6],重申了国家公园作为教育媒介的理念,将其视为对学校课堂教育之外的补充。

1920年,NPS所指导制定的第一份综合性教育项目在优美胜地国家公园和黄石国家公园落地开展,综合了以往的各种展示传播媒介,使得“阐释”的内涵从偏重个人向导的解说行为发展为综合的阐释性教育项目。项目主要包含教育讲座、实地徒步向导与解说、知识性出版物、观览步道、博物馆展览等内容。尔后,在管理当局的支持协助下,2处国家公园的阐释教育项目被其他各大国家公园相继效法实施,阐释工作遂逐步进入制度化轨道。国家公园在教育活动方面的努力获得了美国政府的支持,NPS于1930年在华盛顿成立了专门的研究与教育部,总体规划设计国家公园的教育政策。时任研究与教育处助理主任的布莱恩特认为:国家公园在20世纪20年代开展的“教育运动”主要受2个因素的影响,即普通游客对国家公园资源核心特征进行阐释的需要,以及NPS找到国家公园最高用途的愿望[7]。

1.3 阐释对个体意义获得的重视

在较短的时间内,NPS就已意识到园内教育是一种有别于正规教育的形态,而“阐释”恰恰是同传统的课程教学和博物馆展览区分开的一个关键。因为“阐释”的本质在于:使公众了解和欣赏国家公园的遗产价值,而不是教给公众特定的知识或信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无论公众来到园内是否是出于教育的动机,都应该去激发公众潜在的兴趣和唤起公众对现象背后解释的渴望,这与米尔斯的思想一脉相承。

1929年,NPS教育部门发布的指导方针指出:“我们的作用在于为参观者培养一种鼓舞人心的热情—这种热情是基于对公园主要代表事物的令人合意的阐释,无论这些事物是生长在自然界的生命奇迹,还是刻画创造在岩石上的故事,或是那些如画的居所中被遗忘的民族历史”,并敦促进行易于理解的展示,“让来自各行各业的参观者都能够领会最为复杂的自然现象”,进一步点明“应避免仅仅给出名字或介绍大量无关的观察结果。应当让人们了解自然的历程,而非一系列的事实”[5]83。

1930年之后,国家公园的教育项目与正规教育方式的区别被进一步明确,并遵循以下4项策略:①通过实地考察、讲座、展览和出版物等方式,向公众简单易懂地介绍各公园的主要特色;②强调引导参观者去探究真实事物的本身,而不是依赖于二手信息;③使用训练有素且具有现场经验的人员,为公众阐释公园中的自然规律,并能够让所有人以之为典范继而发展出为己所用的生命观念;④实施一项研究计划,通过研究的坚实事实来持续支撑和联结教育项目[8]。

以上内容表明:阐释不仅具备与传统教育不同的内涵,可作为对后者的改进和补充,更表现出了对于大众兴趣与感受的关切,本质上是将普罗大众视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进行平等交往。阐释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帮助人们直接获取某类知识或给予特定的答案,虽然提供必要的信息和事实是不可或缺的,但阐释还要揭示遗产背后的意义,与人们的既有观念发生碰撞,继而鼓励人们建立自身与遗产之间的关系,在过程中获得属于自我的意义。

2 通过阐释勾勒“美国故事”塑造共同历史记忆

2.1 由自然阐释向历史文化领域延伸

在20世纪30年代之前,国家公园的阐释实践主要针对自然遗产,并集中在美国西部地区。即便如此,彼时的“自然”保护与当下所定义的科学的“环境”“生态”保护不能完全等同。美国对自然荒野的保护,在于这一历史并不长久的国家“对于悠久传统的一种痛苦而持续的渴望”[9]。不同于欧洲国家所具有的深厚文明成就和丰富文化遗存,新大陆的人们将填补缺憾的目光转向广袤的国土和自然荒野的底色。不朽的自然风景,成为从英国独立出来后的美国捍卫民族自豪感、摆脱文化焦虑的精神依托,是这一新兴国家稳定而持续的可见象征。

而到了19世纪末期,南北内战的时代渐渐远去,新大陆重获统一,经过100余年的发展,国家疆土扩至极限,国力影响遍及全球。在《美国精神》的作者康马杰看来,19世纪90年代是美国历史的分水岭,美国人要开始适应随处可见的经济和社会变化以及世界强国的地位,并建立与之相符合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与此同时,对于年轻一代人来说,开国历史和历次战争已经成为人们记忆中带有浪漫色彩的往事,即使是较近的往事人们也感到遥远和生疏[10]。这一切都使得对于历史名人的纪念和国家主义成为历史保护首要的出发点。1906年,《古物保护法》颁布,美国开始对历史遗产保护进行立法。尽管NPS在酝酿成立时曾设想将其他组织所有的历史文化遗产及其土地接收管理,但最终没有获得批准。显然,如果能同时将最具代表性的历史遗产纳入公园系统的管理之中,不管是进一步强化国家公园的声誉和独立性,使其在历史保护领域获得主导地位,避免被其他部门合并的可能,还是满足民众对殖民时期和战争年代的历史想象,扩大公园服务,吸引更多的民众到公园内游览,都是促使管理局将保护对象扩大至历史遗产的积极因素。

1930年之后,在时任NPS局长奥尔布赖特(Horace Albright)的推动下,诸如名人故居、战场遗址、考古遗址、国家纪念碑公园等历史遗迹纷纷纳入公园系统,截至1933年,与历史和考古相关的遗产数量超过了60个。园内专家敏锐地意识到阐释工作对于历史公园的重要性,因为相较于自然公园,对于历史公园的阐释更加迫切。对于前者,无论人们是否了解其背后的自然现象,大多数游客依然可以从中体验美的意味,获取审美上的享受;而对于后者,尽管许多历史公园同样具有审美上的吸引力,但由于其历史与当下环境的时空割裂,如果无法解释其中所承载的过往的人、事、物,则失去了激发人们去了解历史细节兴趣的可能性,也就无法理解和获取有意义的观览体验。由此,历史阐释成了NPS新的发力点。

2.2 威廉斯堡“活的历史”阐释方法的影响

作为美国20世纪上半叶最具影响力的遗产保护实践之一,殖民地威廉斯堡(Colonial Williamsburg)的复建与修复,对国家公园的历史阐释产生了直接影响。作为曾经是弗吉尼亚殖民地的首府和北美政治、文化中心,由于首府的迁移和19世纪下半叶城市化、工业化的冲击,20世纪初的威廉斯堡已日渐衰败。当地的教区长威廉·古德温(William Goodwin)坚信应当向往昔追寻美国民族精神的根源,认为:“远古时代的精神萦绕着这座古老的城市,让这座城市及其光荣逝者的家园变得神圣;这是一种能激发今人记忆和创造力的精神”[11],并提出了复活18世纪威廉斯堡的宏伟计划。而当20世纪20年代,商业巨头小约翰·洛克菲勒(John Rockefeller Jr.)历游欧洲回到美国后,他对斯堪的纳维亚地区露天博物馆的热情,成了洛克菲勒财团资助威廉斯堡整体重塑殖民地时代辉煌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不止于建筑、景观等物质形态层面的复建和修复,“活的历史”(living history)的阐释方法亦被应用其中。

“焕然一新”后的威廉斯堡,致力于塑造和再现18世纪弗吉尼亚殖民地时期日常的生活场景与活态的社会风貌。特定时代的场景建构抹除了该时间区间之外的发展印迹,“精神纪念碑”的阐释需求似乎超越了所呈现历史是否全面和真实的讨论。

威廉斯堡的模式不但引领了美国户外博物馆的发展,亦对国家公园内的阐释产生了影响。20世纪30年代中期,优美胜地国家公园建造了一座早期印第安营地的复制品,让印第安女性在其中向公众现场展示传统的编织工艺、食物制作过程和印第安人民歌演唱,引起了游客极大的兴趣;梅萨维德国家公园的纳瓦霍人则为游客提供传统印第安舞蹈的表演服务[5]54。关于威廉斯堡的做法并非没有争议,由于曾经的历史环境特征已经消失或改变,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对其进行恢复或重建,有些人倾向于威廉斯堡式的建构方法,另一些人则坚持利用展览、标牌等,通过图像和口头的方式描绘过去的场景。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20世纪30年代NPS从其他管理机构接收的乔治·华盛顿和亚伯拉罕·林肯故居,尽管遗产本体的物质真实性存在问题,但是现场的阐释只是选择回避或模糊的表达,以避免人们的想象和热情落空,遭到了诸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批评。

在詹姆斯敦(Jamestown),反对直接复建的声音占据了上风。作为17世纪初北美最早建立的英属永久殖民地,詹姆斯敦于20世纪30年代成为美国殖民地国家历史公园的一部分,其城镇旧址的地基20世纪30年代后期被发掘出来。为了避免对脆弱的遗址造成破坏,以及原始建筑资料的缺乏,园内专家认为:现有基址虽不完整,但其所呈现出的特征已足以激起人们对它原始面貌的想象,残损的物质本体同样具备向公众阐释的潜力,于是摒弃了复建的做法,并将阐释的对象和内容从遗址本体进一步延伸到了正在进行的考古发掘实践。发掘现场原有的围板被拆除,一座兼具考古实验室和库房功能,且带有景观窗户的临时性建筑随之建立。人们既可以透过窗户观看库房里的出土文物和实验室中文物清理、记录工作,也能在考古学家的帮助下,参观正在进行的挖掘工作,听其解说詹姆斯敦的故事。该临时性建筑作为国家公园最具效用的博物馆形式之一,为NPS的博物馆事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该方法一直沿用到了1956年[12]。考古发掘结束后,为避免原始基址受到外部自然气候侵蚀,当时选择了回填的做法。但是为了满足阐释的需求,人们利用发掘期间获得的旧砖块,依据原始位置和样貌,将建筑基址复建于回填的地层之上,使之成了新的城镇景观。主持詹姆斯敦考古发掘的J.C. Harrington先生认为:“有必要进行景观再塑,以营造一种整座城镇遗址依然在树下生机勃发的氛围”[13]。詹姆斯敦的经验也被后来国家公园的专家评价为兼具阐释性和科学性的典型案例。

这场关于“复建”的争论也引发了管理局对于建筑遗产保护和修复的反思,并于1937年出版了美国历史上第一部专业的历史建筑保护和修复导则,导则考虑到在建筑修复过程中的一对矛盾因素,“教育的动机使得保护者更倾向于完成那些消失的、残破的建筑物或其他遗迹的重构,以使其重现它们最辉煌的时刻”[14],虽然有助于营造历史氛围,却对其美学价值和真实性造成损害。而过于追求后者往往会使建筑失去鲜明的历史特质,造成与公众的隔阂。对此,导则提出应在考虑满足公众理解历史意义、确保修复的专业和严谨、兼顾美学意义上的统一性或原先建造意图与岁月沧桑感等方面因素的基础之上,建议“必须由经验老到的负责人的判断作为最终指导”[15],这在一定程度上对过于强调教育动机的历史遗迹重构进行了修正和平衡,显现出保护与阐释之间的复杂关系。

2.3 通过阐释勾勒“美国故事”

经过最初几年的努力,NPS进一步确立了阐释在国家历史公园中的重要地位,截至1935年,从研究与教育部中分出了历史遗迹和建筑部,历史阐释获得了与自然阐释在行政组织架构上的相同地位。B.Floyd Flickinger,NPS最早聘请的历史学家之一,认为,公园肩负着对历史遗迹的三重责任:第一重是保护,将其视为手段而非目的;第二重是遗迹的修复和重建,营造历史氛围;第三重则是最重要的阐释,前两者的努力与该阶段取得的效果成正比。时任红杉国家公园主管的John R. White同样认为,阐释对于历史遗迹至关重要,尤其是战争遗迹,只有学生或历史学家才能假装对每场战斗的细节非常感兴趣。对于普通的参观者来说,有必要将事件压缩成一个全面的整体,如果可能的话,应使其变得丰富多彩和戏剧性,以激发观众兴趣并留下持久的印象[16]52。

对历史遗迹整体意义传播的追求,延续了自然阐释的经验,即避免观众陷入单一枯燥和烦琐的历史细节和信息中而忽略历史现象背后的启发和意义。同时,它也与管理当局试图通过不同的历史遗迹共同讲述一个完整的“美国故事”的设想有关,不同遗迹的整体意义则是相对于“美国故事”这个总体叙述框架而言的。NPS首任首席历史学家查特兰(Verne E.Chatelain)提出:“管理局在关于(历史和考古)遗址方面的整个政策背后的理念,是利用在各个地区发生的那些激动人心的重大历史事件所呈现出的具象化特征,向游客传达这些事件的意义,这些事件的意义不仅表明了事件本身的重要性,而且显示了它们与美国整个历史发展的整体关系。换句话说,我们的任务就是为那些认为美国历史只是枯燥无味、毫无意义的事实陈述的人们注入生命气息—为普罗大众再现我们国家过去的色彩、壮观和尊严”[17]。

1935年通过的《历史古迹法》(Historic Sites Act)进一步授权国家公园系统在土地拥有者同意的基础上,可以鉴定、获取、保护与国家历史相关的重要历史遗产。该法案正是由查特兰主导起草。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致信国会表达对该法案的支持,他认为:爱国主义将被激起,“为公共利益对历史古迹实施的保护,连同对它们的正确阐释,将会加强公民对国家制度的尊重和热爱,以及进一步坚定他们无私捍卫美国的神圣传统和崇高理想之决心”[16]54。借此契机,查特兰与管理局同仁主导开展了全国范围内的历史遗迹调查,他认为:公园系统应该囊括那些在美国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价值的不同类型遗产,从而构成美国历史“实物教科书”。为此,他提出了基于时间序列的3个阶段、23个历史主题和基于空间分布的12个考古文化区[18]11(表1),以对国内历史遗迹进行分组和比较评估,挑选其中具有国家意义的遗迹。查特兰等人开发的主题框架,本质上是将历史进行概念化,便于人们掌握其中的主旨大意,形成共享的历史记忆,其作为一项资源评估工具和阐释方法论则被后世沿用和完善。

表1 1936年历史遗迹调查采用的第一个主题框架

3 余论

美国遗产阐释的早期探索也并非没有波折和问题。尽管NPS在成立之初即确立了教育作为国家公园的主要功能并吸收了阐释的理念,但是阐释作为一个独立的职业或职能部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忽略。比较多的情况是,阐释和教育常常被并列提出,前者更多是用来描述教育项目的属性,比如说博物馆就是园内的一类重要阐释性项目(interpretive program);或者用以指代园内博物馆学家(park naturalist)、解说类巡查员(ranger naturalist)或自然向导(nature guide)面对公众的解说和导览工作,在1930年代以后,则扩大至园内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等向公众提供的服务。这些不同类型的带有阐释性的工作被笼统地归纳在以提供教育或旅游信息的目标之下,尚未给予阐释本身一个明确的功能定位。换言之,在最初的阶段,园内的阐释项目尚未被赋予一个能够明确地描述其主要目标的名称,园内诸多参与阐释工作的基层人员往往感到一定程度的沮丧,不仅工作时间长,而且常因处理与阐释无关的琐碎事务而耗费大量精力[2]43。

园内的阐释从业者的专业素质也常常受到诟病。虽然NPS尝试雇佣不少具有学术背景的教授、学者来担任园内的博物馆学家或向导,但是由于这个群体的流动性和知识水平的参差不齐,总体上这个群体没有被视为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家,往往缺乏同行的尊重,甚至被贬称为“自然造假者”“赶时髦的”或是“周日替补科学家”;园内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也常常因为究竟应该以“研究”还是“阐释”作为自己的工作重点而困扰,牺牲学术研究的时间与公众进行交流会被同行批评缺乏专业精神,对阐释的轻视则会被管理当局和公众批评其提供的解说服务过于“技术性”,而缺乏吸引力[16]55-56。

在历史阐释中,为了提高公众进入、享受和理解历史遗产的效力,遗产本体常常经历了不同程度的位置、结构和材料的改变,导致了保护和阐释之间的紧张关系,遗产的真实性和完整性问题引发了持久的讨论。更复杂的是,民众对遗产历史价值的看法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人们希望通过国家公园的历史阐释,能够讲述一个完整的“美国故事”,显示其与整个美国发展历史的整体关系,但受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认知观念,NPS主要选取的是那些对国家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军事成就和政治人物相关的遗产,以此彰显美国历史的进步主义[19],反映的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所代表的主流价值观念。此后的实践证明,对美国历史及其遗产的全面调查和分类将永远不会完成,国家公园系统也不可能成为大多数国家重要历史文化遗产的管理者,人们对于NPS是否有足够的能力为民众保护和阐释那些“反映复杂的美国经验的遗产点”提出了质疑[20]。但无论如何,国家公园形成了以国家名义—在后期更改为以全体美国人名义,形成对从古至今重要历史事件、人物、活动、文化等回顾和评估的传统,通过对相关遗产的认定和阐释,强化民众个人生活与国家、社会之间的联系。虽然对某些遗产的价值判断会发生变化,但阐释作为一种文化交流手段,对不同社会主体和思想观念之间的碰撞具有一定的调解和平衡作用,得以最大限度地谋求社会共识、续写“美国精神”。

到了20世纪50年代,NPS时任局长沃思(Conrad Wirth)提出了“由阐释而理解,由理解而欣赏,由欣赏而保护”的使命方针,相比以往,赋予了阐释更多的保护内涵,进一步明确了阐释的功能定位,阐释由此逐渐成为美国国家公园保护工作的核心内容之一,以及总体管理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项使命方针经由蒂尔登的解读得到广泛传播,为遗产保护奠定了一个朴素的伦理基础,即强调保护建立在个人对于遗产理解与欣赏的理性与情感之上,而非说教式的宣传和灌输[21]。要让遗产成为人发自内心爱惜和呵护的对象,就需要通过阐释来重塑人与遗产的关系,使人们从中获得心灵上的启发和满足,继而达到改善人行为实践的目的。

相比于早期的阐释理念,蒂尔登不仅总结了阐释对于个人意义和国民身份建构的作用,在此基础上还进一步将遗产保护和阐释视为伦理道德范畴内的事业,可以帮助和指引人类寻找“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该如何存在”等问题的答案[22]。因为在蒂尔登看来,无论是自然还是文化的遗产,它们对于人类的精神作用是相通的,“纯洁、永恒、包容”是隐藏在其可见的物质形态背后人类终极精神财富的完美表达[23],继而“我们利用丰富的自然和历史资源来展示什么是真正的道德。我们不告诉人们必须做什么,而是他们能做什么;不是他们必须是什么,而是他们能是什么。因此,顺应自然而不是违背自然;与人共处而不是与人作对”[24]。从这个角度讲,虽然美国遗产阐释理念的早期形成过程、哲学基础及其所反映的文化内涵,要适应美国遗产保护管理、社会经济发展形势、社会价值观建设的需求,但其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高度关注,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国遗产保护和阐释领域从业人员所正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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