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仪式节庆展演的能动性与意义塑造
——以云南李方村“大锣笙”为例
2023-05-16李睿康
李睿康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 100871)
1 问题的提出:非遗保护中的“物的能动性”视角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活动开展以来,其“非物质性”特性受到关注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经对“物质遗产”(physical heritage)和“非物质遗产”(nonphysical heritage)进行区分,后来又用“有形遗产”(tangible heritage)和“无形遗产”(intangible heritage)对2种遗产进行区分。。根据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布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②非物质文化遗产指被各社区、群体和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形式、知识、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场所。概念参见:UNESCO.What i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EB/OL].[2022-08-20].https://ich.unesco.org/en/what-is-intangible-heritage-00003.,非遗关注各社区、群体传承下来的、随着人们的生活而变迁、对社区和群体提供认同的地方文化传统、知识和实践,仪式节庆展演是非遗的重要组成部分。非遗的初衷是反思物质遗产研究中对固定的、统一的物质实体的单一关注,主张重视以人为主的“精神”遗产。然而,强调“非物质性”也招致非遗仪式节庆展演中“物”的失语。
一般认为,“物质”是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客体,而“非物质”则指向与人的意识密切相关的意义、价值和动机等。对“非物质”的强调产生了非遗保护和研究的歧义,即认为非遗不需要“死”的物质表现形式,只需聚焦人传承下来的活生生的表演[1]173。仪式节庆展演被列为非遗后,对身份认同、社会记忆和地方多元性的非物质性分析成为其研究和保护的惯常逻辑③相关文献有:①鲁雯.地方节庆、仪式展演与族群文化:基于三亚黎苗“三月三”与家文化节的考察[J].装饰,2017,60(7):138-139;②魏琳琳.蒙汉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中的地方性与族群认同[J].中国音乐,2020,40(1):44-49;③罗辑,梁勤超.族群节庆:仪式互动与文化认同—以黎平·中国侗族鼓楼文化艺术节为例[J].贵州社会科学,2016,37(9):49-54;④董继梅.乡村社会转型中仪式的展演与社会记忆的建构:基于对大理村“接天子”仪式的调查[J].贵州民族研究,2022,43(1):92-97;⑤解语.族源神话的展演及其象征性:白依人历史记忆的器物承载、身体实践与仪式操演[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37(2):35-39;⑥李靖.印象“泼水节”:交织于国家、地方、民间仪式中的少数民族节庆旅游[J].民俗研究,2014,30(1):45-57;⑦刘俊,成天婵.地方节庆变迁的权力机制研究:以广东巽寮妈祖文化旅游节为例[J].地理科学,2017,37(8):1277-1287.。该思路将仪式展演作为传达某个族群文化的意义符号,而忽略了仪式展演中物件等对人的意义塑造。
实际上,仪式节庆展演不仅是传递意义的载体,而且是产生和塑造意义的能动者。对仪式节庆展演的研究不应仅仅停留在意义的阐释,而应该从研究它如何反映人们的文化观念,转移到它作为物质性的存在本身的能量和时空的相互影响,从而研究物件如何反映和重塑文化、适应社会变迁。英国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盖尔(Alfred Gell)的“物的能动性”提供了一个研究仪式节庆展演的新路径。他认为:物与人一样,是有社会生命的能动者[2]5。物件在被人赋予不同的意义同时,还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境发挥能动性,引起他者的情感反馈和行为互动④Harrison在文化遗产领域提出物质性的问题,与过去“将遗产看作单纯的物品”“遗产看作一种态度”不同,他将遗产看作物质和非物质等能动性实体之间的关系和连接,强调人、物等能动实体的互动作用。参见:HARRISON R.Heritage:critical approaches[M].New York:Routledge,2011:24.。
在“物的能动性”视角下,非遗仪式节庆展演是一个具有物质性的能动者,它通过发挥关键物件的能动性,在成为非遗前、中、后的社会情境中,塑造着人们不同的意义理解。那么,物件如何在非遗仪式节庆展演的不同情境中发挥能动性?它如何塑造了人们关于仪式节庆展演的层层意义?本文选取云南双柏“大锣笙”非遗作为个案,通过2022年7—8月展开的田野调研,以参与式观察和访谈作为基本方法,结合地方志文本分析,呈现“大锣笙”如何将历史传说中的意义通过仪式展演转化为非遗,并在社会变迁中塑造人们不变的意义想象。
2 “大锣笙”的三重情境与能动性变化
“大锣笙”是云南双柏李方村具有代表性的民间仪式节庆展演,被称为傩文化的珍贵存留。在每年彝族的传统节日火把节(农历六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当地村民通过祭天请火神、点火把和跳“大锣笙”,表达对天地万物之神的崇拜。
自“大锣笙”诞生到发展至今,主要包括三重身份:从历史身份看,“大锣笙”是当地彝族先民传递下来的表达对天地万物尊重的民间信仰;在特定的彝族火把节,“大锣笙”是以锣为道具和乐器、以人为表演主体的仪式程序;在“大锣笙”被评为非遗后,它又从单纯的仪式演变为具有表演性质的节庆展演活动。“大锣笙”的三重身份不是孤立的,它镶嵌于当地的历史社会发展中(图1)。
图1 “大锣笙”的三重情境及能动性作用机制(来源:作者自绘)
将“大锣笙”理解为镶嵌在流动的社会历史网络中的能动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它作为一个具有社会生命的主体,其能动性如何随情境变化而转变。依据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的“物的社会生命”和科比多夫(Igor Kopytoff)的“物的文化传记”的视角[3],“大锣笙”作为物质性实体,是感知、体验和改变世界的主体,它从诞生到发展至今,经历了历史性情境、仪式性情境和后过程情境⑤霍德(Ian Hodder)、徐坚曾分别针对物的生命史提出了3种情境。本文提出“大锣笙”的3种情境继承二者,主要提出“仪式情境”来解释“大锣笙”作为仪式展演的特殊性。参见:HODDER I. Reading the past[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10;徐坚.从金村出发:告别器物学,走向生命史[J].文艺研究,2020,42(12):2,147-158.,三重情境构成了它不断更新的社会生命和丰富、流动的文化意义。
历史性情境主要针对“大锣笙”的历史神话和技术溯源,关乎它“前世”的意义生成;仪式性情境主要涉及“大锣笙”的社会性和象征性展演,是锣在“今生”与当地社会的互动方式;后过程情境则关注作为非遗的“大锣笙”,它在遗产化后如何重塑李方村与外界的意义互动。厘清“大锣笙”在3个语境下的能动性和意义变迁,对于理解它如何主动地塑造人们的意识尤为重要。
2.1 历史性情境
历史性情境主要聚焦“大锣笙”的历史神话溯源,关乎“大锣笙”的“前世”的意义生成。从历史性情境来看,“大锣笙”是李方村社会通过神话传说构建的兼具符号性和物质性的主体。它基于流传的故事而成,在“锣”这个可见的实物中获得真实性。
李方村位于云南双柏县境东部,是彝族罗婺支系的祖居地[4]5⑥根据《李方村志》记载,明朝初年为躲避战乱,彝族罗婺支系来到此地居住。村民主要包括普、张、李、佘四姓,人数从民国90人至今已经增加到51户182人。参见文献[4]3。。长期以来,李方村先民积累了面对宇宙、理解自然的经验,这些经验经口口相传逐渐形成“大锣笙”的历史身份—作为表达天地万物崇拜的仪式信仰。
“……跳大锣笙,开山启地。跳大锣笙,开门见喜。大锣笙源,天地时序……”[4]162-163⑦由李长平撰写,目前在李方村的“大锣笙”传习广场和文化展示空间进行展示,全文参见文献[4]162-163。“大锣笙”是当地先民理解天地时序的一套象征体系,是开天辟地、与神沟通、获得祈福的关键;象征不是停留在头脑中的抽象符号推演,而需要依托物质环境的效力传递[5]。因此,“大锣笙”是兼具符号性和物质性的社会主体。通过锣与具体时空情境互动,当地的世界观和宇宙观得以从抽象的观念形象化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时空场景。时间上,固定在每年火把节(农历六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并依据仪式的流程而决定敲锣的次数和间隔,在固定且重复的时间敲锣具有“开启”的意义。空间上,锣的象征意义与当地自然环境和地理地势结合。由于早期彝族先民有万物有灵的信仰,天、水、土主和火成为当地村民崇拜的对象,加上掌故传说中对登高敲锣、震慑四方的强调,李方村形成了以土主庙、大锣笙传习广场、祭天山为空间的独特祭祀路线[4]23。
从物质性看,“大锣笙”可以理解为以锣为物质载体的可见之物。锣无句法和语法,它的意义不可破译,而是传递世界的可感状态。锣不需要通过说话来反映自身,而是与特定语境发生关系,来连接不同主体。
据当地人口口相传,锣是大王亲自赠予的。明朝时期,大王逃难至此,被当地祖先挽救。若干年后,大王接祖先到宫里享福。回家前,祖先不要金银财宝,唯独选了一个锣作为纪念物。祖先认为,锣像军号,具有威慑、团结的意味,每次敲,都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行动。大王将此物赐予祖先,并将它赋予威力,说以后红白喜事、重大节日敲一敲,会带来平安吉祥⑧访谈对象:张成兴;访谈人:李睿康;访谈时间:2022年7月28日;访谈地点:双柏李方村。。
锣的物理在场赋予传说真实的效力。当地的人认为,锣是祖先传递下来的宝物,是祖先的化身,代表祖先说话⑨访谈对象:李睿;访谈人:李睿康;访谈时间:2022年7月28日;访谈地点:双柏李方村。。锣被赋予人的灵性,成了缺席之神的在场。只要它能被看到、被触摸,村民就认为祖先一直在。锣被赋予了代代相传的象征意义,提供当地村民情感寄托和身份想象。
2.2 仪式性情境
仪式性情境主要涉及“大锣笙”的社会性和象征性展演,是锣在当下激活生命、连接不同主体的方式。每年火把节,“大锣笙”在仪式性情境中被激活,通过作为“神”的在场和作为“物”的在场的双重能动作用,将人与神、表演与仪式、参与者和旁观者联系起来。
在仪式中,锣是“神”的物理在场,是将人与神以可触摸的方式连接起来的肉身存在。李方村村民一直认为“万物有灵”,“大锣笙”仪式就是将神性赋予锣的过程。人们在规定的时间、空间下使用锣,与神进行对话。仪式一开始,跳笙者需要完成以拉绳、解扣、裹草帘、解铁链、割荞铺、穿花、撵猎、围火等为内容的12部分“大锣笙”舞蹈,向神来交代过去一年的收成;通过绕村而行,在村中稻场和田间地头重复舞蹈,与神对话,祈求神在来年的庇护。此时,锣成为“神”的肉体存在,被赋予人格,是可见、可感知的。它的存在让人陷入(captivated)仪式氛围中,带给人恐惧、威慑和虔诚的情绪反映。
锣也是作为乐器和道具的物质性在场,通过敲锣结构仪式时间[6],通过人与锣的不同姿势的接触连接了仪式空间,不同的主体连接在一起,塑造了人们共享的时空感。首先,敲锣的节奏疏密反映了故事的情绪高低。敲锣的节奏可分为敲3次、捂2次;敲2次、捂2次;敲1次、捂1次,不同的节奏反映出故事阶段的差异,当地人的生产故事、生活习惯等都在锣声变化中显现出来[4]68。其次,锣在填补音乐时间结构的同时,也成为人的身体延伸。跳笙者也是乐器伴奏者,男性舞者在彝族毕摩的舞蹈下,进行敲锣和捂锣⑩敲锣的方法是左手持锣于腹部,右手握锣锤,锤头向下位于小指方向,转动手腕击锣。动作随锣点一致,敲锣时提右脚垫左脚移动,捂锣时提右脚垫左脚弯曲。动作包括前进一拍、后退一拍、转身、翻锣。动作的变动也带来队形的变动,常见的队形包括同时向圆心靠拢、同时散开、龙脱壳(领舞者带领队伍转圈向圆心靠拢,再把队伍从圆心转出来)、龙摆尾(整支队伍由圆圈状变为长龙状,最后变为一排)、穿花等。。“大锣笙”中的每一个肢体动作、队形变化都体现着历史情境中的“大锣笙”意义图景。
“大锣笙”的仪式情境实现了音乐和舞蹈的统一。在这种统一中,锣成为连接人与神、过去与现在、自我与他者的桥梁。在人与锣的接触和互动中,人真正实现了与锣的连接、与神的对话、与世界的照面。李方村的发展历史,也形象化为锣的节奏形式,将当下的时间与过去、未来连接起来。
2.3 后过程情境
后过程情境关注“大锣笙”成为非遗后的意义塑造。成为非遗后,“大锣笙”沟通了李方村与外界,建立了李方村在现代社会的身份认同。一方面,外界的冲击让“大锣笙”从纯粹的祭神仪式发展为带有娱乐性的非遗展演,在展演的互动中更新着李方村村民对“大锣笙”的意义图景;另一方面,“大锣笙”作为具有能动性的社会主体,也将外来的机构、游客等主体融入以仪式节庆展演为纽带的社会网络之中,在与外界的互动中重构着李方村的身份认同。
“大锣笙”经历了从单纯的祭祀仪式到融合节庆展演的过渡,它的社会生命演变背后是当地社会结构和关系的变迁。最早,“大锣笙”是本村内部带有祭祀性的仪式活动,是当地村民与神沟通的媒介;随着李方村与外界的沟通加强,“大锣笙”演变成与邻村进行文化交往的节庆活动,每年火把节都举行邻村之间“大锣笙”“老虎笙”“小豹子笙”的文化交往活动。在政府推行非遗保护和文旅融合以来,“大锣笙”被塑造为少数民族特色文旅产业。“大锣笙”的意义演变,反映了李方村与外界互动中生成的新的社会关系。
首先,“大锣笙”通过脱离仪式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来演化为一种节庆展演。20世纪90年代后,在州、县文化部门的支持下,“大锣笙”开始参加民间歌舞表演。2003年12月,李方村“大锣笙”表演者22人随双柏民族艺术团到昆明市参加云南省民族民间文艺展演,这是当地村民首次以民族文化宣传的活动到外跳“大锣笙”。“大锣笙”在脱离具体的时空后,演变为表演性文娱活动,并于2004年成立了李方村大锣笙协会,负责对外活动开展、外出表演、村内文化展示的集中管理和统筹[4]95。
在这种趋势下,“大锣笙”发展为一种文化性展演,成为当地文化自信和身份认同的象征。在2011年,李方村获云南省文产办公布的云南文化传承示范村“土风计划”创建点,项目注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随着文化传承和保护工作的展开,李方村村民已经把彝族火把节传统的祭火神仪式和跳“大锣笙”当成一件荣耀的大事,是他们与外界交流,并让世界看到自己的一个途径。
自2006年李方村被列为云南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民族特色村后,“大锣笙”作为“特色的民族文化”被当地人接受。在访谈中,当地人在叙述“大锣笙”的内涵时,会着重强调它作为彝族文化特色的代表。他们希望以文化展演的形式跳出李方村、跳向世界。2010年,敬一丹率团队在李方村拍摄了《与虎共舞》的央视特别节目。随后,李方村被列为“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为了顺应其身份⑪《国家民委关于命名第二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的通知》中提出:“各地要以此次村寨命名挂牌为契机,按照《命名挂牌意见》有关要求,巩固成果,再接再厉,进一步加强和规范特色村寨保护与发展工作,不断提升特色村寨的品质,做好特色村寨的考核验收和日常管理工作。同时,加大宣传推介力度,宣传党的民族政策和好的村寨典型,扩大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知名度,更好地发挥示范和辐射作用。”,李方村设立廉洁文化广场,将“大锣笙”有古老传说中的知恩图报、勤俭做人等美好品质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结合在一起。“大锣笙”历史性情境中的意义被选择性地匹配于当下的社会观念,意义在选择、叠加中实现稳定的延续。
如果说“脱域”体现的是“大锣笙”去魅的过程,那么“再域”则体现了“大锣笙”在现代社会的重新施魅。为了强化“大锣笙”作为一种非遗的身份,当地文化局建立了“大锣笙”综合文化展示厅作为非遗文化传承的博物馆,生成了“大锣笙”新的展示空间和意义情境。“大锣笙”综合文化展示厅位于李方村村子中心的一间公房,旧时是“祭祖房”“庙房”,被视为认祖集族、分食猎物、祭祀礼仪等活动的公共场所,后来在经历了村内保管室、学校之后,又于2001年建造村民会议室和文化活动室,院落绘制彝族特色绘画。2015年,该空间在新农村改造下又被建设为文化活动室和“大锣笙”传习所[4]44。如今,该地成为“大锣笙”文化综合展示厅,展出了代表“大锣笙”文化的影音、书籍和图像资料,并把“大锣笙”展演中用到的乐器、法器和刺绣等物件放置其中,成为博物馆陈列的展品。
基础设施空间内涵的重构实际上反映了不同时期大锣笙文化观念的变迁和意义构建[7]。将李方村地方性的宗教祭祀场所转化为非遗博物馆,透视着现代化观念的渗入,意味着“大锣笙”文化情境的渐变。在空间的再域中,日常生活和宗教祭祀的锣作为展品进入博物馆空间,成为被游客观赏和瞻仰的物件,意味着它和人们的关系改变,以博物馆文物的身份再次获得新的膜拜和展示价值,获得了新的生命周期[8]。
这种空间的生成也带来了物与人关系的生成。对于村民和外界参观大锣笙的人而言,锣成了展品。村民认为:“将‘大锣笙’放置在展柜中有一种高大上的感觉,它成了代表李方村文化和精神的重要文物”⑫访谈对象:李睿;访谈人:李睿康;访谈时间:2022年7月28日;访谈地点:双柏李方村。,象征了李方村文化的珍贵性和独特性。锣在博物馆空间中的重新施魅,也让李方村的村民找到了自己的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
3 “大锣笙”的关系网络与意义塑造
“大锣笙”仪式节庆展演,一方面将历史情境中锣具有祭祀和娱神的图腾延续到仪式中;另一方面又将外界对李方村的理解融入其中,不断更新着它的意义图景。在被问到“你认为‘大锣笙’变化大吗?”时,当地村民仍然认为“大锣笙”一直没有变,他们一直在遵循着祖先的传统,在形式和内容和意义上都没有改变,这让人出乎意料。为何在变化的情境中能产生不变的意义想象呢?
按照常识判断,地方社会接受外界变化的方式有二:顺应变化或抵抗变化。若顺应变化,则假设李方村接受外来的冲击,重塑文化的本质,适应非遗经济的发展,但这可能带来的问题在于本土独特的文化氛围减弱或消失。若抵抗变化,则假设李方村为了保护自己的祭祀性仪式,拒绝将“大锣笙”打造为面向全国的娱乐性文化展演。然而,李方村村民顺应着外界带来的遗产化改造,却主观感觉自己的文化没有什么流失或减弱。如何理解变化情境中“大锣笙”意义的稳定性呢?以“大锣笙”为主体的复杂关系网络提供了可能的答案。
通过三重情境,“大锣笙”参与了人神沟通与社会互动,从时间上连接李方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空间上建构了以“大锣笙”为核心,包括自然神、毕摩、村民、游客等社会能动者之间的复杂关系网络(图2)。虚线内表示最初“大锣笙”作为李方村内部的仪式节庆的能动者关系;实线框表示在“大锣笙”被塑造为非遗后的能动者关系。“大锣笙”复杂关系网络实现了锣的层层意义的调节,呈现了不同情境中意义的延续、冲突、替代的重塑过程。“大锣笙”在成为非遗后的意义也在展演中稳定地延续下来。
在“大锣笙”的历史情境中,锣是“神”的在场,由于锣被代代相传而具有历史性,历史性带来真实性。再加上当地社会对真实的确证不是来自文字,而是来自物件,因此只要唯一的锣还在,它就是具有神圣效力的。锣将象征符号通过物质形式传承下来,在展演中这种威力得以激活。
随着“大锣笙”被列为非遗,原本封闭的仪式展演被拓展为包括机构(如政府、媒体、公司等)和游客等能动者在内的复杂文化展演系统。“具有神性的仪式”成为景观,被塑造为当地的文化特色,传播给游客。机构主打的特色是“原生态”,因此“大锣笙”越是真实,展演越具有说服力,越能够吸引游客的参与。在这个维护真实的过程中,锣又作为当地人与外来力量之间沟通的中介。当机构把流传下来的锣从神坛上转移到博物馆空间时,原始仪式空间中因为“神”获得魅力的锣被去魅,但又进入博物馆空间再次施魅(re-enchantment)[1]13。正是物的存在,使得这种施魅成为可能。不过,游客对于锣的崇拜和当地人对于“锣”的崇拜表面相似,而本质不同。这种不同来源于锣所施加的能动性差异。如果说,锣对于本地人是神的化身、是魅惑的显现,那么对于游客来说,锣是光晕存在的前提,是“原始”环境之所以真实的关键。
同时,来自游客的凝视也会影响和塑造当地人对“大锣笙”的态度。对“大锣笙”原汁原味、地方特性的塑造加深了村民对自己文化的理解和认同。村民认为:“大锣笙”的出圈,也让他们自己更能理解自己的文化。比如,很多小孩在最初学习“大锣笙”的时候不太清楚其传统和故事,但是在不断被外人问起、被学者调研、被记者追问的经历中,他们也形成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认识。
可以说,变迁情境下的不变的想象是李方村应对变化的一种心理机制,是以锣为中心的复杂关系网络的作用结果。以锣为中心的复杂关系网络是动态变化的,随着每一次展演,锣在仪式展演中在传承该地长期流传文化的同时,加入新的社会经验,在变迁的社会中塑造出不变的想象。
在社会观念的变化和政策的变迁中,锣作为“大锣笙”仪式中最重要的物件,起到了塑造不变的能动性作用。第一,锣的物质性存在不变。锣的稳定存在提供了人们对不变最直观的体验。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锣,对于当地是无价的,它传承的是一个地方的根。因此,只要锣在,文化就在。第二,锣背后的观念不变。锣在碑文中被赋予开天辟地、天地时序的意义,在民间信仰中被赋予祖先英勇、友善、勤奋等美好品质。人们对锣的保护和珍藏,本质是对锣背后体现的地方价值观、道德观的遵循。第三,锣所连接的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不变。锣是物质媒介,连接神与人、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本地与外界,正是锣让对立的、冲突的关系能够联系在一起,形成动态的关系网络。虽然这个网络的互动方式在随着社会变迁发生改变,但是它的本质结构是固定的。
在锣所带来的不变的想象中,当地人对自然的尊重、对信仰的追随与当下的生活经验不断相遇、融合。不变的本质正是应对世界变迁的包容、开放的态度,隐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以不变应万变”的智慧。这种不变的想象,提供了中国的地方文化在应对全球化、遗产化和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设的独特经验。
4 结束语
文章从研究非遗仪式节庆展演如何反映当地的意义转移到关注特殊物件本身的能量和时空的相互影响,研究物件如何反映和重塑文化观念、帮助人们适应社会的变迁。目的是通过物及物构建的各种关系网络整体来认识地方文化。
通过对“大锣笙”的历史性情境、仪式性情境和后过程情境中的能动性分析,本文认为,“大锣笙”作为一种物质性存在,在变迁的社会生命中塑造人们稳定不变的意义想象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将人与神、表演与仪式、参与者和旁观者等不同能动者联系在一个复杂关系网络之中。这个复杂的关系网络使得锣成为社会行动的构建者,帮助村民在变迁的社会中找到一种不变的想象。
这种不变的想象,提供了中国的地方文化在应对全球化、遗产化和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设的独特经验。它是以“物”连接的多元能动者,通过对话、体验和交往产生的网状空间下的社会空间结构。它追求主体的多元性、文化的多元性,提供了对乡村现代化生活的层层意义理解,塑造着不同主体的自我认知。
本文认为,非遗保护需要关注特殊物件的能动性。具体就是要将非遗视为动态的过程,关注特殊的物件在非遗形成前、中、后的能动性,关注它如何塑造了社会关系网并且更新着层层的意义认知。理解这些意义的变迁和不变,才能更好地理解非遗对不同主体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