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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道坦坦:鲁中山区乡村的道路系统

2023-10-03张宗帅

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鲁中山道博山

张宗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1 乡村道路研究的理论和现状

道路、路径(path)经常作为一种隐喻被广泛使用,但道路的实体部分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应该认识到道路是景观(landscapes)的一部分,“路径(paths)、山道(trails)和大路(roads)是人类景观的基本结构,它们将日常生活中不同的元素编织在一起,跨越距离和障碍,将我们彼此联系起来”[1]2。在有关“道路”的理论建构上,法国年鉴派历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较早在《大地与人类演进》一书中指出:道路网是人类与自然合作的结果,一方面,“地区的形态结构事先决定道路的轨迹并使之成为规则化的路线”;另一方面,“道路的价值并不在于其线路走向,而在于人们之需”[2],费弗尔根据人们的需要,将道路划分为商业之路、宗教和知识之路以及政治之路;考古学家蒂姆·厄尔(Timothy Earle)认为,道路是经济和社会政治反复互动的物理印记,道路捕捉到运动的不同方式并将其铭刻在景观之中,对道路的分析能够提供对人类社会的深刻洞察[1]254;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在其主编的《行走之道》(2016年)一书中,对“行走”(walking)进行了民族志分析,指出:在道路上行走本身是一种认知方式,居民的足迹是记忆的痕迹,通过将自己的脚印与前人的脚印融合,可以建立一种共存的关系。集体性的行走将具有不同生活轨迹的个体参与者融合到一个地方性的统一叙事中[3]。

在有关“道路”的案例研究上,来自遗产研究领域较多,其中主要侧重从文化线路(cultural routes)、线性遗产的角度进行分析:文化线路虽然是交通线路,但是有其特殊性。首先是跨越较远的地域空间和文化类型,如丝绸之路、万里茶道;其次是服务于特定专一的产品贸易,如运输茶叶的茶道、运送盐的古盐道。对文化线路的研究,在宏观层面跨越了不同文化区域(国家),是大地理尺度的研究;而在微观层面,这类研究侧重于道路沿线的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遗产价值评估和开发利用。例如,王楠的《作为文化线路遗产的“万里茶道”演化研究》(2021年),邹怡情的《作为文化线路的茶马古道遗产保护研究》(2018年),刘萌的《文化线路视角下松茂古道沿线传统聚落保护发展研究》(2021年)。与之类似,线性遗产中的道路研究,也侧重于大尺度的官方驿道、航道,如川陕蜀道、大运河、太行八陉,并对道路沿线带状区域内的遗产资源进行整体性的研究。例如,陈成坤的《车师古道线性文化遗产保护与利用研究》(2021年),彭的《文化线路视野下的蜀道大散关段遗产认知研究》(2018年)(虽然此处作者使用了文化线路一词,但笔者以为,从严格意义上说,蜀道、太行八陉一类线路应划归线性遗产而非文化线路,下同)、陈威谕的《文化线路视角下滏口径古道遗产调查与保护研究》(2015年)。本文所聚焦的鲁中山区的道路系统并非官方修建,而是民间社会自发修筑,所跨越的地域空间较小,仅限于相邻的县域之间,该道路系统也并非服务于特定的产品贸易,运输交易的物品品类较为一般、多样,服务于日常生活的一般需要。相比于文化线路和线性遗产研究中侧重于道路沿线衍生的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的关注,本研究则侧重于道路系统本身,并不对道路沿线的遗产要素进行评估。

此外,还有来自人类学和建筑学领域的研究:黄郁茜的《论路径、行走与创造路径:从雅浦与兰屿的村落路径谈起》(2021年),对雅浦和兰屿的村落路径进行了比较研究,指出了在阶序社会和平权社会中村落路径的不同景观和意义[4]61;王健的《道路与空间》(2021年),张雨男的《路、国家与鄂伦春社会文化变迁》(2020年),周恩宇的《道路、发展与权力》(2014年),都侧重于现代化的道路(大尺度的公路/高速、铁路/高铁)所代表的国家力量与地方社会(聚落)之间的互动关系。可以发现:人类学对道路的研究侧重于现代化对于传统社会的文化冲击。景观学和建筑学对于乡村道路的研究则较为微观,例如,于东明的《鲁中山区乡村景观演变研究》(2011年)分析了村落内部街巷与建筑的关系;张立的《淄博市南峪村聚落空间形态研究》(2018年)从历史维度指出了古代官道和现代交通对村落选址和空间布局的影响;杨皓舒的《鲁中山区官(商)道沿线民间传统营造技艺研究》(2019年)分析了鲁中山区官(商)道沿线的村落内部街巷空间结构与道路交通之间的密切关系。可以发现:建筑景观学的乡村道路研究侧重于乡村空间内部的街巷布局,虽然已经有一部分研究开始注意到村庄外部的交通道路对于村落内部空间的影响,并以交通道路为视角对村庄建筑景观进行分析,但是这一类研究仍以村庄本身为中心,未曾涉及乡村之外的道路系统。

不同于遗产研究对于大尺度、跨越较大地理空间的文化线路的研究,也不同于建筑学侧重于村庄内部的微观街巷的研究,本研究尝试以中等尺度对沟通乡村与乡村的鲁中山区道路系统进行研究,在道路理论上运用蒂姆·厄尔(Timothy Earle)根据道路的物理规模对道路的划分:路径、山道和大路,将这一划分运用到鲁中山区道路系统的具体分析中。

(1)路径位于村庄内部或边界,是短距离的、地方性的(local),由村庄中的住宅到农田、山林,当地人每天日常生活中走动,满足个人的日常活动需求。路径由个人开辟,占地面积较小,建造较为简陋,通常只对其进行小的改进,如“边走边清理路上的植被,移走路上的石块,在涉水处放置踏脚石”[1]254。路径并不稳定,存在的时间较短,常常会随着行走者的消失而废弃、消失,在路旁也没有指示标记。

(2)山道连接不同的村庄和地区,是区域性的(regional)。相比于路径,山道离村民的住家更远,路程距离更长。人们并非每天在山道上行走,而是随着季节性和周期性,进行不同地区的贸易、信仰朝拜,山道“将不同的地方群体和分离的资源区域联系起来”[1]254。随着距离的增加,人们对山道的熟悉程度降低,因此需要路上的标记来识别路途的方向和距离。同时也存在着捷径、替代路线和休息场所。

(3)大路是大规模的,人们投入较大的人力、财力进行建筑,建筑质量较高,占地面积较大,存在的时间较为悠久,路线走向不会轻易变动。一般为中央或地方政府修建,具有政治和军事功能,能“满足军队的长距离运动”[1]254。

正如学者黄郁茜指出的,村落并非自我封闭的实体,而是被各种层次的联结所穿透,在某种意义上,村落是各种不同规模联结的节点[4]71。因此,乡村聚落可能同时被以上3种不同规模的道路所穿透和连接。因此在对鲁中山区的乡村道路系统进行研究时,需要将以上3种规模的道路都纳入视野中来。在研究材料的使用上,除了地方史志、民俗口述,主要使用了马克斯·普朗克科学史研究所(MPIWG)的中国陆地测量图数据库(CHMAP)①官方网址:https://chmap.mpiwg-berlin.mpg.de/lgtu/#about.,该数据库提供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制作的中国土地调查图的数字化版本,清晰完整地展示了鲁中山区在清末到民国末期的乡村道路系统,为本研究的展开提供了可靠的数据支撑。

2 鲁中山区的路径和大路

在聚焦于中尺度的山道之前,首先需要对鲁中山区小尺度路径的构成特点,以及大尺度的、跨越行政区划的大路进行大体的探究,以与山道形成比照的坐标。

2.1 村庄内部的路径

“路径”在乡村聚落空间之内,向内连接村内的家户,向外连接田地,与乡村内部的生活、生产密切关联,亦称为“村落路径”(village paths)。将村庄住宅联系在一起的路径一般俗称为“大街小巷”:①街,亦称主干道、主街,在鲁中山区村落内部地形起伏较大,受到这一自然地形条件的影响,山区乡村中的街,一般与等高线平行,呈现为“弯曲的带状走道,曲率与等高线基本一致”[5]。由于鲁中山区喀斯特地貌发育,盛产石灰石(当地称为“青石”),街面材质就地取材,以面积较大的整块青石板为主。②巷,亦称胡同、小巷,街中有巷,巷围绕着主街,以树状或叶脉状的网络结构构建着村庄聚落的空间层次,在巷与街交接处形成“节点”。街与巷是村落的骨架,鲁中山区村落中的街巷随着地形变化,形成高低错落的立体空间。街巷与村庄聚落之间存在着互生关系:对于街来说,在历史顺序上,为先有街后有房屋,村庄中的民居围绕主街建筑,主街两侧催生民居,主街是交流的共同空间,具有公共性和聚集性;对于巷来说,则是先有住宅后有小巷,随着人口的增加,村民向主街之外的地方建筑房屋,“屋随山起,路随屋走”,伴随着房屋的出现、行走的需要,小巷得以形成,因此小巷追随民居,因聚落而生。在鲁中山区,小巷最初形成时所连接的民居院落,多为同一姓氏的家族,多以村庄中的家族姓氏来命名,如李家胡同、孙家胡同。

乡村空间不仅包括生活居住空间,还包括农田、山林等生产空间,因此,村落路径除了有将村中住宅连接在一起的“大街小巷”,还有连接住宅与农田、山林的农田小径和山林小径。较之村中的街巷,田间小径在路面建筑上较为随意,修葺程度也较低。为了充分利用土地进行耕种,大部分田间小径仅能供双脚在田间行走,并随着田中的耕种面积而不断伸缩变化,且没有明显的界线,多勒石为界,或在靠近路边的位置种植高秆庄稼,利用生长的农作物规定出小径的立体空间。田间小径之开辟设置,方便灵活,随用随辟,不用即弃。在鲁中山区,乡村生产空间除了种植作物的农田,还有相当一部分山林,人们去山林中获取木(药)材、放牧狩猎,这些活动都会形成山林小径。由于这些活动频率较低且路线不固定,相较于农田小径,山林小径的痕迹更为模糊,需要行走者利用以往的记忆来辨识小径上的一些特定的标记,如某块巨石或一棵古树,这也造成了在山林小径上行走具有较大的选择性、创造性和不确定性,取决于行走者对于小径走向、行走难易程度的判断以及任务目标的筹划,从而不同的行走者只是在山林小径中部分脚步痕迹重合。放牧牛羊和猎捕动物而形成的山林小径,则是乡民追随动物行动路径的结果。相比于人,动物在山林中对于路径的选择更为熟悉和先在,对于放牧牛羊来说,牛羊群在前面先行走过开辟小径,减轻人行走的难度;对于狩猎者来说,需要敏锐的观察力来追踪动物行走过程中留下的踪迹,在动物行走的路径上设置陷阱和猎套,通过像动物那样运动来感知动物的运动,重建形成这一踪迹的运动方式,以便进行追踪。在这一过程中,“猎人形成了对土地的感觉”[3]11。在这个意义上,山林小径本身跨越了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界限。

2.2 跨区域的大路

“大路”在建筑规模上比山道大,也称作官道、战道,驿道,是现代公路的前身。在鲁中山区的博山、淄川2县有2条比较有代表性的南北向大路。

一条是经过孝妇河谷的齐鲁古道。该大路从青州益都出发,往西至淄川县城,沿孝妇河往南至博山县城,自博山县城继续往南,在青石关村翻越隘口,往南下山至莱芜县和庄。自和庄向西南,经不动村、横顶村,到漫到村、大冶村、吐丝口镇(现为口镇),通泰安、济南;自和庄向南至苗山,可至莱芜县城、泰安。大路具有较为突出的军事功能,所以在道路所通达的山梁、隘口、峡谷等天然地势构建关隘,以控厄交通。这条大路上就有著名的军事隘口青石关,据明嘉靖《青州府志》记载,青石关为齐闵王出师伐鲁开通,在此筑城设置关防,有南北西3个关门。清咸丰十一年,在青石关处发生多次清军抵御捻军的战争,清同治二年,清朝忠亲王僧格林沁为镇压淄川县的刘德培起义,统率大军登临青石关。在解放战争时期,在该大路所必经的和庄,打响了莱芜战役第一枪,解放军第八纵、九纵,伏击了由博山县城经青石关南下的国民党第77师。大路因战而修,因商而兴。除了军事功能,大路所发挥的主要还是商业功能,通过这条大路,博山县生产的窑货陶器往南售出,莱芜等地的粮食往北运输。在这条大路上形成了因道路而兴旺的村庄,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横顶村。横顶村由杨家横、财神庙、五里桥3个沿该大路自东向西分布的自然村组成。该大路贯穿横顶村的东西,是村庄的主街,至今仍为一条交通要道。横顶村的民居聚落以该大路为中心进行展开延伸,该大路成为横顶村民居聚落“发展汇总的明确轴线”[6]。横顶村主街上的房屋建筑以商业功能和交通功能为主,沿该大路两侧开设了数量众多的、供来往客商歇脚的饭店、客栈以及给往来牲口喂料的棚子。自横顶村往西通到泰安、济南,往东通往淄博,横顶村因大路上的商业贸易而发展兴盛,村民生计在历史上曾从博山贩运陶器、煤炭到水陆码头口镇,运回大麻、生姜、烟叶等外地特产,其中以靠赶牲口搞运输的陆家商行较为有名[7]。此外,横顶村还由于位于大路的两侧,形成了规模较大的乡村集市。

另一条是穿越淄河河谷的长峪道。长峪道北起青州和临淄,沿淄河河谷,自北往南经长秋、同古、太河庄、马陵村、口头,到源泉庄,从源泉往西南沿淄河上游河谷地带,经邀土、北博山、石马,入莱芜县。该大路两山夹道,沿山间河谷,全长150 km,是鲁中山区通往鲁北平原的通道。作为大路,长峪道上也战争频频:清代咸同年间,捻军、淄川刘德培的起义军和蒙阴沂水的幅军,除经由青石关进入博山、淄川县以外,还经常从博山县东南部边境突破,沿长峪道进入,并在长峪道沿线的石门、王家寨、太河与清军交战,“同治二年癸亥三月十三日,清兵追捻匪六万余人自莱芜长峪道猝至,居民闻警皆逃”[8]128。在抗日战争时期,长峪道是日军、国民党与共产党多方军事争夺的交通要道,在这条大路上曾发生过“太河惨案”“马鞍山战役”等重要军事事件。抗日战争时期,长峪道是胶东渤海根据地与鲁中南根据地的重要通道,八路军的军需物资和人员都要通过这条通道从胶东、清河转运到泰沂蒙山区的抗日根据地。总之,在这2条大路上战争频发,在发挥军事功能之外,也形成了因交通贸易而发达兴盛的节点村庄。

3 鲁中山区中尺度的山道

“山道”是中等尺度的乡村道路,其主要特征是在乡村之外,连接起单个的村庄聚落。在鲁中山区,山道之修建,依山成梁,凿石砌路,多为青石路或土路。山道翻山越岭将分散的村庄连接起来,形成网状的道路系统。在山道上的行走交通,以步行、推车(独轮木轱辘车)、挑担、驴驮、骑马等方式,其中主要依靠双肩和两脚。本研究选取了鲁中山区的淄川、博山县城东南部山区的2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山道系统。

3.1 以淄川县龙口村为节点的山道系统

该山道系统以淄川县城东南的龙口村(龙泉镇)为枢纽。龙口村往北,经麓村连接淄川县城。出龙口村往南,按顺时针方向,自东到西,共连接着7条重要山道。

(1)出龙口,往东南翻越黄岭根,往东至土峪庄,从土峪庄通往李峪口(梨峪口)、张庄。

(2)出龙口,往东南翻越黄岭根,往东南至转道庄,从转道庄往东至罗峪、李峪口,从转道庄往南经槐峪至张庄、马陵。

(3)出龙口,往南翻长岭、槐树岭、黄崖山,经北黄崖村或西黄崖村下山,至花雨沟(花鱼沟),往东南至东坪庄、南坪庄,经董家坡翻越岳阳山,至崮山村。从崮山继续往南可至沂源县东里镇。东里镇以饲养骡马牛羊出名,而淄川西关大集以牲畜交易闻名,这条山道沟通了骡马牲畜贸易,供商客行旅往来。

(4)出龙口,往西南,经台头、圈子至渭头河。这一段路,加上龙口村以北至麓村、淄川城南一段,全部为铺石路,长12.5 km,宽2 m,常年的行走,青石中间有3~4 cm的车辙痕迹。这一段为渭头河煤矿主张子佩(1865—1917年),在1890年代出资修建。

从渭头河村继续往南又分出3条山道。

(5)出渭头河往东南方向有2条平行山道,经过一处名为“窑货栏”的平坦山脊,分别通往西坡地和东坡地。东、西坡地制陶业发达,生产的窑货,用手推车通过这2条山道运输到渭头河,再从渭头河沿铺石路去往龙口、淄川县城。

(6)出渭头河往南,至西河庄,继续往南经苏家沟村到南庄,全部用青石铺平。出西河庄南门,往南至福山二桥,沿山腰向南至箭顶,东折下山坡至铁板桥。过铁板桥往南上苏家沟村西岭,经过韩家林(家族墓园)、赵家林,往南经三官庙顺自然山沟下西岭坡,至苏家沟村中河滩。从河滩往东南至南庄,此路段全用大砂石块铺就,宽约2 m,这一段被称作南大路。

(7)出渭头河往西南经泉头庄、巩场庄,至博山万山庄、安上,继续向西南穿过良庄、五龙庄,到博山县城。这段山道旧称桃花崖古道。其中安上至五龙段的5 km山道为铺石路,中间以长方形青石板、两侧以不规则的石材铺成,由清光绪年间煤矿商人张子佩出资修建。南万山村、安上村和良庄煤炭资源丰富,其中有属于张子佩的沙顶煤井和良庄煤井,而五龙村窑业发达,烧窑又需要煤炭作燃料,修建这条石路,一是运输煤炭的需要,二是方便将煤炭运往五龙村烧窑,同时也方便将窑货运输出去进行销售。

在该山道系统所覆盖的山区,许多村庄聚落因山道而产生,因山道而得名,因山道而兴盛:山道汇集之处的节点,形成村庄,而汇集较多条山道的节点村庄聚落规模较大,并进一步升级为集镇。有些村庄的命名直接与山道交通有关,如盘车沟村、车行村、麓村、转道庄。其中,麓村位于淄川县城南,是进出县城的必经之地,麓村东南西北4个方向皆有道路穿过,一度改村名为路村,民国初年复称麓村[9]156;转道庄位于山南河谷的平缓之处,有3条山道在此汇集,最初路人在此歇脚,后来有人在此居住,逐渐形成村庄,这里是人们“转道”的地方,因此名为“转道庄”[10]。有些村庄因山道而兴盛,例如:花雨沟村位于贩卖骡马的山道的路程中途,贩卖牲畜的客商多选择在花雨沟村住宿、吃饭,使该村旅店业发达,有“2个围子3个店”的说法[9]181;龙口村形成了规模仅次于淄川县城西关大集的龙口大集,并以龙口村为依托形成了龙泉镇。这些节点村庄以山道作为村庄内部的主街,例如,穿过龙口村的这一段山道被称为玉石街,龙口村庄聚落以南北向的玉石街为中心分布,街上店铺林立。

以淄川县龙口村为节点的山道系统位于淄川县城近郊,地表起伏较为平缓的丘陵地带,所穿越的山岭海拔较低,山道的辐射范围多在县域范围之内。这一山道系统除了沟通淄川县城(包括县城周边的城镇)与县城东南山区的村庄,进行一般的集市贸易、人员流动外,更主要的功能是汇聚、集中县域范围内的煤炭资源、陶器手工业产品:龙口至渭头河这一段山道,途经的台头村、圈子村、渭头河村一带盛产煤炭,该山道的修建是出于运输煤炭的需要,修筑质量明显高于该山道系统中的其他山道,路面全部由大块青石板整齐铺成,中央用大块条石,纵向排列,具有空间导向性,两侧用碎石或泥土铺垫;万山村至五龙村这一段山道,连接的南万山村、安上村和良庄煤炭资源丰富,这一段山道也是为了运输煤炭,修筑质量也较高,用青石铺路。这2段运输煤炭的山道,同时也运输陶器:龙口至渭头河这一段,往东南方向通过山道连接了盛产陶器的东、西坡地村,陶器经此山道运往县城;万山至五龙这一段山道,五龙村制陶业发达,这一山道在运输煤炭的同时也运输五龙村生产的陶器。最后,不管是煤炭业还是制陶业,都需要较多的农村劳动力,这一山道系统所覆盖的东南山区村庄中的许多村民,正是通过这些山道去往煤矿、窑厂做工。可以看出,以龙口村为节点的这一山道系统,主要发挥着满足煤炭业、制陶业等地方产业发展的需要,通过山道汇集起县域内较小范围内的资源、产品和劳动力,也说明了有些行业有其特有的道路网。

3.2 以博山县西石马村为节点的山道系统

西石马村位于博山县城东南13 km处,是淄河上游的河谷地带。这一山道系统以西石马村为中心,向南有4条翻越山岭的山道。

(1)出西石马庄,往东南,穿过治井庄(现淄井村),翻越村南山岭,往东南至盆泉庄,从盆泉庄往东南方向翻山,可至南博山庄。从盆泉庄往正南方向翻山可至张庄、刘家台、邢家庄,继续往南至下洼泉、上洼泉,从洼泉可至蒙阴县。

(2)出西石马庄,往正南,穿过西沙井村,经老姑峪往南翻山,可至莱芜县常庄、文字现村。常庄、文字现村是莱芜县东部人口规模较大的村庄,且位于东西向的大路上,人员往来较多,商业和交通发达,有辐射面积较大的集市。由于对交通的需求较大,所以从老姑峪往南,共有3条平行分布的山道,都通往常庄、文字现村。

(3)出西石马庄,往西南穿过卢家台庄,向南爬南岭山坡,经骆驼鞍岭,沿山谷下山至莱芜县张家台、啬泉,从啬泉往西沿河谷可至莱芜县草庙头、下佛羊、苗山;从张家台往南可至莱芜县杨家泉、韩庄、文字现村。

(4)出西石马庄,往正西方向至莱芜县车幅庄,从车幅庄往西可至莱芜县和庄。

以西石马村为中心,向北有3条山道翻越山岭通往博山县城。

(1)出西石马庄,往西北至响泉庄,从响泉庄往北翻山,穿过在尖谷堆和冰峪之间的山谷,可至博山县城南。从响泉庄往西可至莱芜县西坡庄、官庄;反之西坡、官庄两地的人也可经响泉庄往北至博山县城,而不必走青石关。

(2)出西石马庄,往西北至焦家峪,从焦家峪往正北至尖谷堆村,从尖谷堆往北经山头庄,至博山县城。从焦家峪往东北方向,可翻山至石炭坞,从石炭坞往西北可至博山县城。

(3)出西石马庄,往北翻越把子岭,经辘轳把古道,至石炭坞,经石炭坞到博山县城。辘轳把子古道为“莱博赴(博山)县之山路,盘曲险峻,北为深谷,险道也”[8]171。

这3条往北通往博山县城以及山头镇、石炭坞等地的山道,与4条往南通往博山县东南部、莱芜县东部的和庄、苗山、韩庄、文字现村、常庄等地的山道,共同在西石马村汇合,形成了以西石马村为节点的山道系统,西石马村位于这一山道系统南北距离的中间位置。该山道系统跨越了县域的界限,沟通了博山县以南地区和莱芜县以东地区,通过这一山道系统,博山县工矿区的煤炭、陶器与博山县南部、莱芜县东部的农业区所盛产的粮食、花生等农副产品进行交换。和庄、石马庄、沙井、盆泉、常庄等村庄都位于淄河支流上游的河谷地带,而下佛羊、苗山、文字现村等村庄则位于汶河上游的山前河谷地带,这些位于河谷地带的村庄地势地平,土地肥沃,是重要的农业区,充分说明这一山道系统沟通起淄河上游和汶河上游河谷地带的重要农业生产区,并将其与北面博山县城的工矿区连接起来,主要发挥着商业贸易的功能,沟通着山头集、石马集、常庄集等乡村地区重要的集市,当地人称之为“赶集道”。由于传统的商业贸易具有明显的周期性和季节性,因此在逢赶集的集期和农闲季节,在这一山道系统中行走的客商行人较多,挑货的队伍也更为庞大,连十几岁的孩子也会加入这个行列。除了西石马村,这一山道系统中也形成了其他较为重要的节点村庄,如淄井庄、盆泉庄、西沙井等。其中,盆泉庄是东西向山道和南北向山道的交汇之处,“盆泉庄南为莱博往来之山径,西连独角山,东接肖泰山,前有盘路,后有峻坂”[8]172,往西连接西沙井村,往东连接北博山庄,往北连接淄井庄,往南连接邢家庄;穿过西沙井村的山道,成为西沙井村内的主街,长约500 m,并铺有青石板,清末有王氏家人曾在村内开设旅店,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西沙井村东有建于明代形似古城门的阁子,阁子两边是高墙,是古道关隘。

以上2个山道系统,存在着一些共同特点。首先是山道之艰险难行。“夫途之至不平者,莫山径若矣”[11],鲁中山区环邑皆山,率少坦途,“尽是九曲羊肠,乡皆僻径”[9]89。山道经常面临自然环境的威胁:鲁中山区夏秋季节为雨季,地质上为喀斯特地貌,雨季山泉四出,位于地势低洼处的山道,山泉水因没有地方排泄,与路上的泥土混合,使道路难以行走,“水与土合,与行旅为难”;有的山道则经常被大雨山洪冲落的山石阻断,“车无正辙,马无定蹄,行者似入鱼腹阵图”[9]89;有的山道是黄土路面,在干旱季节尘土飞扬、黄埃没毂,遇到雨雪天则“泥粘若浇,拔履滞输”,尤其是木轮车,很容易陷到泥中。例如,西石马村北的辘轳把古道,山阴坡的路面很窄,且下临深谷,到了冬天下雪结冰,则尤为艰险。正因山道之艰险,就需要经常对山道进行维修整理,就地采取山上的石块铺砌路面,凿石筑堰,因势削凿,陡者平之,坑者填之、缺者补之。鲁中山区多沟渎之险,“道有横渠,水裁没踝”,对此则往往需要建立桥梁。正因为山道具有公共性,不属于任何特定的个人,对每个人开放,“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4]73,所以山道之修建维护,也属于地方公共事业,由地方人物捐资捐地。例如,博山县的辘轳把古道,在改道时是山前后诸村共议,各捐资材;西河庄至福山二桥的这一段数千米的山道,“盘旋蜿蜒,起伏殆尤甚”②见博山区福山村东山青州古道边的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青州古道修路碑。,由于这段山道年代久远,途路堑,行人过而不问,于是在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由西河村人进行了集资修补,共187人捐资;博山县石门龙堂村,地主刘玉盛将村庄沟底的土地捐给村庄,用来修路。地方民众对于修建道路的公心和热情,除了满足生活、生产的实际需要,还在于乡民们相信修桥补路能积德行善,“若建桥梁、修道路,过者欢乐之,因而颂说之,此无际岸功德,人所共见,不必稽诸鬼薄”[9]87。

除了自然环境的威胁,在山道上行走还面临着路匪掠劫囊装的危险。山道路途险峻,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是匪盗劫掠的理想场所。例如,西石马村北的辘轳把古道,就途经当地山民称为“贼石屋峪”的山峪,峪中有一隐匿石洞,清末民初,拦路抢劫的匪盗常栖息于洞中,每逢博山大集或石马大集,该山道上的客商常遭匪盗劫掠;苏家沟村铁板桥下东南方向的沟底有一石洞,相传为一强盗窝,因为铁板桥自古为从南往北必走的一条交通要道,推独轮小车的也要从这里走,在此咽喉之处,多有路匪。除了路匪,鲁中山区的乡民还认为,人们在山道上行走的时候,还容易受到一些非自然力量的侵扰。这种情形一般发生在夜晚或雨天起雾等特定的时间段和气候条件下,行人经过山道上的某一特定的地点时,会在原地转圈,直到天明鸡叫或大雾散去后才发现是在原地踏步。这些特定的地点多是由于山道周围的地形地势,或山道途经坟地、桥梁,而给行人造成了主观的感觉和印象。正是由于在山道上行走会遭遇各种自然与非自然力量的威胁,鲁中山区的乡民形成了关于山道的民俗信仰。明清时期,鲁中山区普遍信仰山神,而山神的功能之一便是“辟鬼魅,惊盗贼,安行旅者也”“那男人走路也不害怕,那女人走路也不见它(狼)”[12]。山神庙一般设立在山道所途经的山顶垭口,山神庙一般面积很小,四面墙和庙顶全是整块青石拼插起,庙顶雕凿房脊和瓦垄,前脸石雕凿出碹门,所供神像也是由青石雕凿而成。例如,博山县芦家台村村南,山道翻越南岭的山鞍部位置(当地人称为骆驼鞍),修建了山神庙,佑护行人平安。

通过对鲁中山区中等尺度的山道的分析,可以发现:①道路通常没有起点或终点,但道路却经常有节点,鲁中山区的许多村庄位于多条山道的汇集之处,山道系统的节点形成村庄,而汇集山道较多的节点村庄会形成规模较大的村庄,并进一步升级为集镇。许多村庄因山道而产生、而兴盛。②虽然同为山道,但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有的山道系统侧重于汇集起县域内较小范围内的资源、产品和劳动力,体现出行业性特点,有的则体现出跨越县域进行贸易交换的特点。

4 结束语

从道路遗产保护的角度来看,目前对于鲁中山区中等尺度的山道的遗产研究很少纳入视野中来,一方面,这是由于随着现代交通的发展,相比于路径和大路,山道被遗弃的程度更高,大部分山道不再发挥交通作用,逐渐被人们遗忘;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对山道的遗产价值认识不足。通过上述对鲁中山区的山道系统的案例基础研究,可以发现,将山道这一道路遗产纳入研究视野中来,能够为遗产保护和利用带来多方面的意义。

首先,能够帮助转换对村落文化遗产的认识视角,即从乡村之外认识乡村遗产,近几十年来对传统村落的遗产保护和利用力度较大,但村落分布的分散性,使得对村落中的文化遗产只局限于村落内部来进行认识,缺乏一种外部视角。而对于山道系统的认识,则可以帮助从外部世界的交流联系的角度来理解村庄内部的遗产。如,村落中的主街可能是山道的一个组成部分,村落中的商业性的建筑、手工业,可能正是由于山道所带动形成的,更有甚者,村庄的形成和兴盛本身可能是由外部的贸易交通所推动的,从而建立起村庄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突出村庄开放性的一面,扩展村庄遗产价值的认识维度。

其次,随着全域旅游和体验性休闲(如徒步、露营)的发展,线性遗产,尤其是道路遗产,对于串联起区域内分散的遗产资源起到重要作用。山道是流动的、网络状的,能够自然而然地激活村落与村落之间的社会历史联系,山道是现成的旅游线路,沉淀着厚重的历史内涵,对于山道的重新发掘,能够将点状分布的村落遗产串联成网络状,提升区域内遗产的整体价值和完整性。

最后,最重要的是,山道本身就是一种景观和遗产,相对于传统的村落遗产(景观)、自然遗产(景观),山道作为道路遗产具有新意性和探索性,能够为不具备突出的村落遗产和自然遗产的地区赋予遗产价值,开拓当地遗产保护和开发的新的类型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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