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些不读书的人现在怎样了?
2023-05-16黄靖芳
黄靖芳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举行高考了。考生熙攘,话题热闹,自然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
但49岁的梁锦仿佛被隔在门外,他未曾尝过其中的滋味。最后一段求学的经历,还停留在广东省肇庆市封开县渔涝镇一所学校里的初一下学期。
既因观念,也因家贫,梁锦在14岁的时候就主动放弃了学业。这是成年后识事的他回想起来的一大遗憾。
“如果当年我能继续读书……”成了梁锦和很多人聊天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语。
还有一则这样的新闻进入大众视野:一个当年在高考试卷上为了宣扬自己的教育理念,没有完成任何题目的考生,如今重新考上了大学。
尽管舆论对这位考生的态度有各种解读,但不管动机如何,这一行为本身已经有着极强的隐喻:曾经脱离传统教育轨道的这位考生又选择重返轨道上来。
不难发现,关于“读书无用”的观点仍然有其市场——过去是,现在也是。这些身陷其中的人,并非全都清晰了解和認知到这种想法,却因为特定的社会氛围和家庭环境,难以和“知识”产生串联感,继而自知或不自知地对“读书”产生短视的看法,过早地结束了学业。
不过该上的课不会缺席,社会还会在日后重拾“教鞭”,给他们上一堂残酷的教育课。
从安徽省内的S305省道一路坐着大巴往北,可到亳州市下辖的蒙城县。
新兴的商业地产潮流在这里催生出一间间连锁店铺,三轮车、电动车和汽车在十字路口并驾齐驱。但这番热闹的景象只停留在城北,徐孟南所住的城南离此有30分钟的车程。
现在,距离徐孟南故意在高考卷上考取零分已经过去了15年。当时他固执地将自己所坚持的“理念”默写在试卷上,并且主动联系媒体,希望引起关注。报道蜂拥而至,但热潮褪去后,他只能跟随亲人去了上海,制作户外广告灯箱。
徐孟南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感觉“没有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去做”,喜欢的事情“还真没有”;虽然他宣称有系统化的教育改革想法,但他却只完整看过一本书,是路遥创作的《平凡的世界》。
和他对比,在广东肇庆市区安家的梁锦对眼前的生活更有计划和掌控感。他腆着稍发福的肚子,对人总是很和善。一天中最开心的事情,是在电梯公司下班回家,看见活泼的女儿和妻子在等着他,这是此前奔波的打工生涯里他最渴望的安定。
20岁的时候,梁锦还在电子厂做着一份每月180元工资的工作,去老乡家玩的时候,得知有工厂招电梯学徒,工资一个月有500元,他便转行过去,但代价是相应的体力付出。他需要经常出差,公司的电梯卖到哪里,他就得在那里待上一个月,住在工地上。
也正是这样的生活在婚后带来了异地的烦恼,梁锦只能把妻子和年幼的女儿放在老家,忍受着两地的分离。最长的一次,他在广西南宁连续住了一年半的时间。直到2015年,他终于存下买房首付的钱,把家人接过来,过起了相对安稳的生活。
2016年,佛山人邱文豪还在广东江门的一条街道上派发着传单。那是一个新开的楼盘,连销售大厅都还没建起来的状态。因为知名度不高,需要他们走街串巷去推销,那时候他还没像后来那样减去50多斤,身材仍然有些厚重,戴着眼镜,天天日晒,汗如雨下。
几个人的日常就这样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进着,平行排列,但他们的生活也许本不会如此。在这之前,他们共享着一个相同的交点,如果在那点上作出了改变,人生的轨迹也许会不一样。
这个节点叫读书。
70后的梁锦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和最大的哥哥相差了12岁。三年级的时候,梁锦结识了同村更年长的伙伴,那些大孩子没有教会他什么,只带着他逃课,约好下午一起溜去捉鱼,找地方打一种玩法叫“升级”的牌。
上初中后,梁锦实在学不下去了,他随着兄姐的步伐,不再读书。他记得,在村里极少有人读完初中,很多人都是小学过后就辍学了。20世纪80年代开启的打工潮席卷了他所在的村庄,人们惊奇地意识到农活以外还能有工作为贫苦的家庭弥补收入,于是亲戚帮带亲人、朋友,一轮轮地外出。
在梁锦记忆里,上小学三年级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成为潮流,以至于当时对于“厉害”的标准是能外出打工赚钱,能给家里盖房子的才是“有本事”。他睡在自己家的瓦房下,不再惦记着去玩,也读不进课堂上生涩的书,只惦记着能被带出去打工。
远在安徽农村的80后徐孟南的成长环境与梁锦相似,但后来的经历迥异。他是家里的老二,也是成绩最好的一个。在高二的时候,开始叛逆的他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我就是要干大事”的召唤。
这成为徐孟南后来意图考取零分的开端,并以此自居,他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和知识支撑,只是单纯地希望逃离,以前程作赌。结果换来的是和同村其他人一样的打工生涯。
对于读书的态度,邱文豪有过转变,变化是来源于父母。到了他这样的90后一代,经济因素已经很少成为困扰升学的原因,恰恰是让位于不恰当的教育理念,带来了适得其反的作用。
邱文豪不理解常年在外的父母,连难得的电话沟通时间都是在反复的劝诫和询问,不时会略带抱怨地“提醒”他,奔波只是为了他。越是这样的时刻邱文豪就越不自在,“读书”仿佛成了强加的任务,而不是自己的选择和努力,他很难从中寻得乐趣和满足,逐渐心生厌倦,不再对升学抱有什么想法。
同样是逃离学校后,还没到年龄打工的梁锦,在家里帮忙干着农活,照顾大哥刚出生的女儿,他兴奋地等待着16岁的到来。
出发那天,梁锦在封开江口买了一张20元钱的船票,坐了一晚上的通宵船,第二天到达了有老乡在的江门。不过他很快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那么精彩。
2018年春节过后,“嗡嗡嗡”的声音开始不断在耳边响起,梁锦患上了耳鸣。
生病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工作压力。这是一份收入较高但极其需要体力的工作,是学历不高的他维持生活的稻草。电梯安装的过程,通常是一辆卡车拉着七八吨重的配件到达目的地,然后需要梁锦和其他几名同伴先将材料悉数搬下,再跑到楼顶,用专业工具拉上去。两个人同时拉着的话,用力一次,才能将1000多斤重的主机提升1厘米。初出社会的他没想到,打工原来这么累。
2015年,梁锦终于从一线工人升到管理岗位,不再需要经常在外风吹日晒了,但这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电梯被查出逾期维保,他负主责;因为制度变动,所在的部门走了几个人,管理工作愈发让他喘不过气。
压力还来自文化水平上的欠缺,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电梯的机械系统由机械和电气两大部分组成,多年的经验累积让梁锦在前者得心应手,但是电气领域他一直学得很慢,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对初中还没毕业的他来说很难啃,这对于日常工作开展时有不便。他也不懂拼音还有五笔输入法,打字的时候得用笨拙的手写板,每次陪女儿做作业,他对着有拼音的知识都在挠头。以前在該学这些的时候,他还在摸鱼、玩水,回忆起过去时,妻子连忙打断他:“别在女儿面前说这些,把孩子都教坏了。”
梁锦抽着烟,觉得很多遗憾:“至少,当时也要读完初中。”
半路辍学后的经历都是类似的:开头大多坎坷,工作不断变换。邱文豪做过医药销售、带旅游团的司机、影厅门口的撕票工作,他懊恼始终做着一些层次不高,认知有限的工作。
幸运的是,邱文豪遇到一位赏识他的师傅,带他进入了策划部门。以前不擅长语文的他从没料到日后会和文字打交道,只能开始苦苦的恶补。文字素养上的进展很慢,有一次,项目里需要为广告想一句标语,他绞尽脑汁地打了两行字出来,被师傅一句话就“KO”掉,他自嘲说:“这就是小学生和大学生的区别。”
压力大的时候,邱文豪害怕接到电话,经常失眠,2点,3点,4点……才能入睡。他不得不拾起了书本,按着网上的推荐书单开始读书。但总感觉再学习的状态是“这里补一块,那里拾一块”,不成系统,也会觉得自己经常的“词穷”是“硬伤”。
看了更多的书的邱文豪意识到,读书的“有用”其实不体现在具体的领域,而是无形的差距。“经历过高中和大学的人,学习习惯、系统性思维和问题意识都养成了”,就像如今拼命看起不同类型的书,很难说得上对哪一次的文案写作有帮助,但他却心知肚明是工作的隐性必须。
邱文豪性格仗义,人缘很好,和很多初中的同学还保持着联系,他自然想着有机会也能再去进修,不想再落得那么尴尬的局面。而他形容“起点更低”的自己的状态,用了一句让人难忘的比喻:“步步为营,有时候步子跨得大一点,还会害怕有摔下去的风险。”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