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太平洋作品中的麻风病书写与中国想象
2023-05-15谭晓亮赵祥凤
谭晓亮 赵祥凤
(牡丹江师范学院 西方语言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1904 年春,日俄在瓜分满蒙利益上出现裂痕,战争一触即发。同年1 月7 日,杰克·伦敦受赫斯特报业集团的委派,以随军记者的身份前往日本横滨,计划通过报道这次国际战事来“观察现代战争对文明的破坏力”,从而“研究许多黄祸的理论”,同时,伦敦也想借此良机“建立起战地通讯记者的名望”,以图日后的职业创收。[1]167然而,由于日本军方对外国记者采取严格管控的措施,伦敦等记者只能远距离观察这场“看不见的战争”(the invisible war)。虽说日方的新闻管制使伦敦的行动倍受羁縻,但是他依然创作了《空前的入侵》(The Unparalleled Invasion,1910)、《黄祸》(The Yellow Peril,1903)以及20 余篇战地报道。“日俄战争后,伦敦通过克朗代克小说系列确立了文学声誉,并开始关注种族、阶级、民族、帝国等问题。”[2]受尼采超人哲学影响,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强者,能够面对艰难险阻,可以征服大洋大海,创造奇迹”[3]91,伦敦更是花下重金建造“蛇鲨号”(Snark)游艇,偕同女友夏弥安(Charmian Kittredge)共赴沧海之约。虽说伦敦因罹患热病而不得不将这场环球之旅提前画上休止符,但他从此与夏威夷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在此期间创作了《南海故事集》(South Sea Tales)、《“蛇鲨号”航行记》(The Cruise of the Snark)等小说。伦敦的夏威夷书写不仅“带动了夏威夷旅游业的发展,也促使美国对夏威夷资源进一步开发与利用,加速美国的资本扩张”[4],他的地域想象服务于“海洋天命”时期美国国家主义的精神动员。
著名传记作家欧文·斯通(Irving Stone)指出,伦敦一生尊崇达尔文、斯宾塞、马克思和尼采这四位学术前辈,“他的工作哲学直接从19 世纪这四大思想家派生出来的”[1]92。然而,伦敦并非某一流派的坚定信仰者,他的价值观驳杂不一。而且,伦敦也曾坦言“我变成社会党人,有点像日耳曼异教徒变成基督徒那样——硬是逼出来的”[5]233,这充分显露出伦敦革命信仰的被动性和偶然性。“杰克·伦敦是一个有缺点的、矛盾的、特殊的作家,他的表述不是清晰明确、连贯一致的,而是‘多声道’的,常常也是不和谐的。”[3]296因此,伦敦在东亚战场和夏威夷期间所创作的太平洋作品绝不可以当作消遣娱乐的通俗小说来释读,其叙事方式和人物塑造负载着作家对当时国际政局的思考和东方文化的理解,揭橥19—20 世纪之交伦敦的地域想象与帝国扩张的共谋关系。
一、麻风病的隐喻与排华心理
20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被西奥多·罗斯福称为“发奋的年代”(the Strenuous Age),这也是伦敦崭露头角之际。刚满而立之年的他先后出版《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海狼》(The Sea-Wolf)和《白牙》(White Fang)等经典力作,由此步入虞建华所说的“辉煌的7 年创作盛期”[3]75。然而,伦敦并未沉湎于文坛带来的尊荣,而是对逝去的童年表示怀旧。为了重圆孩提时期的梦想,伦敦不惜一切打造一艘“航海设施最先进、生活设施最舒适”的游艇。1907 年,“蛇鲨号”正式起航,伦敦怀揣渴仰之思抵达史蒂文森《金银岛》和麦尔维尔《泰比》中的哈巴谷和努库希瓦,但是曾被他们啧啧称羡的海岛如今“已被商业化侵蚀,而哈巴谷成了垃圾谷,现在也成了麻风病人和结核病人的流放地”[3]96,这让伦敦大失所望。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气候不适、水土不服,他感染了雅司病,“脸上、手上、脚上都长满了可怕的水泡和疮块,两只手肿了一倍,提起来感到剧痛”[3]97-98。此后,伦敦更添疟疾的煎熬,因而长期卧病在床。身心交病使他原定7 年的环球航行计划中途折戟。不难想象,疾病既是阻扰伦敦寰球旅行的绊脚石,也是导致他后期因过量服用吗啡镇痛而早逝的祸源。因此,“他的健康问题对其小说创作有着明显的影响,使得他在南海小说中对遭受外来疾病折磨,包括罹患麻风病的土著人感同身受”[6]。在这种情形下,以麻风病为代表的热带病在伦敦的南海小说中频频亮相也就不足为怪了。
事实上,麻风病是一种由麻风分枝杆菌(Mycobacterium leprae)引发的慢性传染病。关于麻风病的临床症状,明朝医学家陈实功在《外科正宗》中有清晰且形象的表述:“大麻风症,乃天地间异症也……其患先从麻木不仁,次发红斑,久则破烂,浮肿无脓,又谓皮死麻木不仁,肉死刀割不痛,血死破烂流水,筋死指节脱落,骨死鼻梁崩塌。有此五症,俱为不治。”[7]在西方,基督教将麻风病界定为“不洁净”,据《旧约·利未记》记载,人的皮肤若“长了疖子,或长了癣,或长了火斑”,就要将其送到祭司面前察看,“若灾病处的毛已经变白,灾病的现象深于肉上的皮,这便是大麻风的灾病。祭司要察看他,定他为不洁净”[8]。无论是中医古籍所云的“麻木不仁”“红斑破烂”,还是西方圣典晓谕的“火斑疖癣”“不洁净”,麻风病都作为一种腌臜破败的传染性恶疾令人胆寒。值得一提的是,“麻风病人”的词汇“leper”在历版《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都只有两个释义:除基本义外,还有“被排斥或摈弃的人”的比喻义。可见,“麻风病”已然超出病理学的范畴,延伸至伦理道德的层面,而麻风病人则为词与物的指向所累,被贬谪到社会的边缘,成为一个被隔离、监视和驱逐的弱势群体。“在中世纪,麻风病人被看作是一个社会性文本,从中可以看出社会的腐败;是道德的一则劝谕,是腐化的一个象征……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9]对于曾经饱受热带疾病折磨的伦敦而言,麻风病的肆虐绝非单纯的公共卫生突发事件,而是蕴含着种族逻辑和帝国意识的政治镜像。
伦敦笔下的麻风病带有明显的政治隐喻色彩。在《有麻风病的顾劳》中,顾劳(Koolau)对麻风病的理解甚显武断与狭隘:“他们(白人)从海外弄来了很多中国奴隶,他们一到,就带来了这种中国的毛病。”[10]这清晰地传递出两个讯息:其一,伦敦借麻风病的蔓延强烈谴责白人资本扩张给当地人带来的戕害,持有一介文人应有的关怀;其二,或许是更重要的,伦敦潜意识中接受了殖民医学的说辞,臆断中国为麻风病的传染源。不过,伦敦并非将病毒政治化的第一人或唯一一人,19 世纪的热带医学家普遍认为中国是麻风病的输出国,华人是麻风病菌的携带者。这个时期的热带医学理论“深刻参与了殖民知识与种族概念的建构生产”[11],也成为西方殖民者限制甚至驱逐华工的依据。有意思的是,早在1866 年马克·吐温造访夏威夷之时,麻风病已泛滥成灾,但作为通讯记者的吐温却刻意隐瞒麻风病的死亡人数。与伦敦一样,早年的吐温是热血沸腾的帝国主义者,充当着加速夏威夷美国化的文化排头兵,耐人寻味的是,彼时的吐温在《夏威夷来信》中“不仅充分肯定了中国劳工对夏威夷蔗糖种植园的贡献,更是呼吁加利福尼亚州也要引进中国苦力”[12],这点与伦敦借麻风病攻讦、排斥中国苦力的做法截然相反。
实际上,华工因薪资低廉且任劳任怨一直被外国雇主和招工贩子视为上乘之选。“帝国主义打开中国门户,强迫签订不平等条约的动机和目标之一就是想从中国取得劳动力的供应。”[13]契约华工制的建立使得美国在中国掠夺了大量的劳动力,据分析,从1853 年开始截至1888 年,夏威夷的华侨数量连年攀升,从1853 年占群岛人口总数的0.5%上升到1884 年的22.6%。[14]不少华侨还通过甘蔗种植业发家致富,值得一提的便是夏威夷华侨首富陈芳(Chun Afong),即伦敦笔下陈阿春(Chun Ah Chun)的人物原型。陈芳凭借着精明的商业头脑从名不见经传的杂货小贩一跃成为家喻户晓的“蔗糖大王”,乘着这股东风,他还将产业链延伸至航运、土地承包甚至政治投资。雄厚的经济实力和显赫的政治声望使得陈芳在商界、政界都能处尊居显。正如小说所言,“阿忠(陈阿春)在檀香山占着一个奇特的地位……在整个夏威夷也没有一个人是高傲得不愿踏进他的门槛去享受他的款待的……他在檀香山的一般商人中间放着异样的光彩,有人说他的话是跟他的债票有同等效力的”[15]。一方面,夏威夷华人在当地政府中取得一席之地,具备一定的政治影响力;另一方面,拥有一定财力的华侨实业家致力于救亡图存,为近代中国民主革命事业慷慨解囊,“夏威夷华侨追随孙中山,有的倾全部家产捐助革命,有的回国参加革命,有的本人及后代都舍身报国”[16]。这对美国而言不啻肘腋之患。为了削弱华侨在美国本土及夏威夷的影响力,美国在1882 年颁布《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基础上进行多次修订,对华实施严格的“限流”政策。1898 年吞并夏威夷后,联邦政府颁布立法文件,规定“除非现在或将来美国法律许可,中国移民不得再进入夏威夷群岛。据此,华人不再允许从夏威夷群岛进入美国”[17]。
朱刚[18]认为:“尽管现在看来这种反华排华的缘由十分荒谬,但却是当时美国社会延续时间最长、进行得最‘一帆风顺’的一场‘运动’。原因之一是,美国的知识界对排华暴行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助纣为虐。”自1868 年《蒲安臣条约》签署以来,中国劳工移民源源不断地进入美国本土,以高效率、低成本的优势在美国人才市场畅行无碍,这就“威胁”到美国当地工人的生存空间,由此引发了加州白人的敌视和排斥。“加州的工人和农民投票立法禁止华人进入加州,并有专门针对华人的法律,并最终通过《排华法案》。”[19]加州白人并没有深刻反思失业贫困、乱象丛生的根源,而是一味地将责任转嫁到中国苦力身上,这无异是一种“美国例外论”的现实操演。作为“受害者”的伦敦亦不例外,早期落寞的景况和仇华的政治氛围使他在文学生产中浸润着对契约华工的嫉恨之色,“19 世纪中后期美国因经济危机而出现的排外主义和反华排华浪潮也为他的偏见提供了一个历史语境。但杰克·伦敦本人的视野是最关键的,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何处在同一时代背景下,他的态度和马克·吐温截然不同”[20]64。这恰好阐释了伦敦与吐温在对待麻风病上持相反政治态度的缘由:其一,在伦敦看来,声势日盛的华裔群体就像繁衍的麻风杆菌一样侵蚀白人的社会肌理,而麻风病问题有助于“唤醒”国民的危机感和敌忾情绪;其二,将麻风病归咎为“中国疾病”,可以缓释剥削、虐待华人的道德负罪感,使得殖民扩张“师出有名”。正如英国历史学家维克多·基尔南(Victor Kiernan)所言,“对卫生和疾病的比喻,隐约指出了文明和野蛮行为的对立,以及环境卫生消除了对有利可图的投资不友善的坏人和细菌等,都是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美国霸权而集中起来的”[21]。
二、人口增殖与“黄祸”想象
所谓“黄祸”(Yellow Peril),本质上属于一种极端民族主义,它之所以出现,主要是因为:其一,历史上的匈奴西侵、奥斯曼帝国扩张和蒙古帝国的三次西征对欧洲社会造成巨大的冲击,留下了“东方恐惧症”;其二,随着地理大发现和产业革命的深入发展,欧洲人逐渐掌控国际秩序的话语权,编织“黄祸论”目的是为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无耻行径提供正当性和自洽性。1893 年,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Mikhail Alexandrovich Bakunin)在《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中宣称:“中国人是可怕的,这是由于他们的庞大人数,由于他们的过度繁殖率使他们几乎不可能继续在中国境内生活下去……而且强烈地好战,他们是在连续不断的内战中锻炼出来的。”[22]巴枯宁将“黄祸”总结为中国人口增长的言论对当时的欧洲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是知识分子与帝国政府之间心照不宣的道德契合点。
实际上,在四大学术流派中,社会达尔文主义对伦敦的影响最为深刻:无论是北疆传奇、南海故事,还是动物小说、东方叙事,“优胜劣汰”的幽灵总是如影随形。“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都特别强调种族的生育能力。”[23]由此可见,达尔文主义与“黄祸论”有着相当的契合度,也是伦敦可以轻车熟路地接纳“黄祸论”的主要因由。受“黄祸论”的影响,伦敦在他的东方书写中,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人口增加”与“黄祸威胁”多次联袂出镜,“黄祸”想象被伦敦置于亚洲人口剧增问题上,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美国读者的地域想象和身份危机。
在《空前的入侵》中,1976 年本是美国建国200 周年的日子,却被迫取消庆祝活动,理由是中国凭借着强大的人口繁殖能力以及高端的科技一跃成为全球霸主,之后“开始派遣大量移民,以一种冰川般缓慢却坚定的势头蔓延到邻国的土地上”[24]83,这引起了西方国家的恐慌。他们派遣的军队均一去不复返,就连欧洲劲旅“法国之花”(the flower of France)也被“中国的血盆大口所吞噬”,最后,一名叫雅克布斯·兰宁道尔(Jacobus Laningdale)的科学家想出了生物细菌战的方法使得中国亡国灭种,世界再次回归太平。故事情节虽简单却意蕴复杂,前人多将这个短篇小说看作伦敦对中国的蒙昧认知与偏执见解:“中国丰富的人口资源是潜在的危险,一旦中国变得强大了,就会引发战争,而中国移民就是侵略的别动队。”[20]70此外,文本有一个易被忽略、但又十分关键的细节:日本通过日俄战争的胜利跻身列强后,将帝国视野转向地大物博的中国。在此,伦敦旨在表明日本是比中国更具威胁性的“军事黄祸”。日本通过战争成为“东亚民族中的异类和榜样”[24]73,同时也着手“实施自己的帝国梦想”[24]74,这严重威胁到白人的统治根基,也是伦敦所不能容忍的。在《人类的漂流》中,伦敦就坦言,佩里叩关后的日本,“随着口粮的上升,人口立即开始上升”[5]409,为寻找更多的生活资料,她会“开始向西漂流”[5]409,同时会“割取福摩萨和朝鲜,前锋长驱直入,远抵满洲肥沃的腹地”[5]409,这会颠覆“门户开放”政策下列强在中国的均势,侵犯美国在远东的利益。
值得注意的是,伦敦在把华工当作洪水猛兽,并为此高唱排华论调的同时,也赞扬中国人是“完美的工人”,“工作于中国人而言就像呼吸那么自然”[24]78。这绝非自相矛盾,反而是并行不悖。在伦敦看来,华工外溢确实会导致美国白人失业、滋生社会问题,从而招致“黄祸”,然而,安土重迁的华人却可以构成美国国际产业链中的制造端,是一笔可观的资源财富。“在伦敦看来,中国人的经商头脑、连同中国的工业化趋势更加符合美国垄断资本扩张的需要,有助于实现美国在远东的贸易自由化,服务于美国的经济利益。”[25]可惜的是,在伦敦看来,中西方的思维犹如方枘圆凿,“西方人的头脑试图进入中国人的心灵,但还没有走远,就发现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迷宫”[24]70。文化的鸿沟使得白人只能对这四万万的产业大军望洋兴叹,与此相反,日本因具有与中国“相同的思想符号”和“同样的心理过程”而在占领中国上得心应手,而且成功地训练出精兵良将,建立了帝国的政治。“日本自己突然惊醒时就已经震惊世界,但她当时仅有四千万人口;中国的觉醒,与她的四亿人口和先进的科技加在一起,就更为惊人。”[24]76在伦敦看来,日本是启动中国“潘多拉魔盒”的罪魁祸首,因为正是它把从西方吸收并消化的现代文明传入中国的。最后,伦敦充当裁判官,面对病毒般繁衍的中国人,借小说人物兰宁道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利用飞艇投袭猩红热、霍乱、黄热病等十几种病毒,从而使中国人消亡殆尽。这一命定“裁决”,一方面直陈他对亚洲人口膨胀所导致白人统治权的焦虑;另一方面则折射出伦敦“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的自私与偏激:尽管中国人是完美的工人,但只要不能服务于美国海外扩张利益的,都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会有性命之虞。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伦敦一直自诩为无产阶级作家,并以加入社会主义劳动党为荣,但他有关细菌战的描述不仅与无产阶级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南辕北辙,也与《独立宣言》中“天赋人权”的立国理念背道而驰。“过去,出于某种历史原因,而不是出于纯正的文学批评,杰克·伦敦曾被我们称为‘无产阶级的作家’,有‘美国的高尔基’之美誉,这在今天看来,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荒谬。”[20]60不管是麻风病的“祸水东引”,还是对亚洲“黄祸”的担忧,伦敦的思维都局限在“弱肉强食”的强者法则中,目的是为美国在远东的殖民扩张推波助澜。
三、文化误读与中国偏见
除麻风病和人口膨胀问题外,伦敦还蓄意捏造华人神经麻木、迟钝冷漠的“民族特性”,为美国赢取这个古老民族的治理权鸣锣开道。早在19 世纪末,美国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在《中国人的气质》(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中就有类似的观点,“中国人热爱秩序,遵奉法律,甚至在法律不值得遵奉的时候也是如此”,因此就得出一个结论,“在亚洲各民族当中,中国人或许是最容易管理的,只要管理的方式不违反他们的习惯”[26]。公正地说,自太平天国运动和义和团运动遭到中外反动势力联合绞杀后,普通民众为求自保不得已三缄其口,从英勇的抗争者变成沉默的大多数,伦敦笔下的中国人“一定程度上确实是19 世纪自鸦片战争后中国国势日益衰败到极点时的一种镜像”[20]67。关于此点,鲁迅在其作品中也多有提及。然而,与鲁迅不同,伦敦丝毫没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更不可能力求以一支秃笔、一张苦口“惊醒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从而团结起来毁坏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27]。他描绘中国苦力的悲惨处境和不公正的遭遇时“带着自然主义色彩,始终未偏离西方文化中心论的立场半步”,他笔下“沉默的大多数”多有虚夸的成分,目的是“使其成为‘白人优越论’和中国人是‘劣等民族’的形象化注脚”[20]67。
《中国佬》(The Chinago)的故事缘起于一桩凶杀案,种植园里的两个苦力——阿三(Ah San)和钟戛(Chung Ga)发生争执,结果钟戛身中两刀暴毙,阿三肇事逃逸。监工舍默尔(Schemmer)赶到案发现场时,发现阿卓(Ah Cho)等五人在场,因有瓜田李下之嫌而被送往法庭等候审判。整个审讯过程荒诞不经:阿周(Ah Chow)只因平日里饱受监工的皮鞭之苦,脸上伤痕最多而被法官裁定为杀人凶手,阿卓等四人因出现在案发现场也被一一判处监禁。尽管蒙受不白之冤,阿卓却满不在乎,对他来说,“二十年不过只是二十年”[28]167;阿周被判死刑,却“烟抽得好、饭吃得香、觉睡得甜,不关心时间的缓慢流逝”[28]168。后来剧情出现反转,大法官在晚宴上因酒醉,签署命令的时候漏写了一个字母“W”,结果阿卓李代桃僵。经过多次无效的抗辩后,阿卓最终选择了沉默,临刑时也没有抱怨,因为“痛楚不会持续太久”[28]184。
通过上述,我们可以洞见,以舍默尔为代表的白人当法律如同儿戏、视生命如蝼蚁。舍默尔仗着“原始的野蛮”和“铁腕的统治力”滥施淫威,轻则“鞭子偶尔会落在弯腰的苦力的裸露脊背上”,重则“仅挥一拳就杀死一个苦力”[28]161-162,尽显殖民者暴戾恣睢的嘴脸;地方法官在毫无确证的情况下仅凭目击者脸上伤口的多寡来量刑定罪,更离谱的是,法官签署刑事判决书时张冠李戴,将阿周写成阿卓,即便刑吏已经瞧出其中端倪,但也将错就错,因为阿卓只是个“中国佬”,只要能够顺利完成上级的任务,即便误杀也无关痛痒。对克吕绍(Cruchot)而言,“与其招致中士的不快,他情愿把十几个中国佬送进阎王殿”[28]169。由是观之,伦敦多少带有点谴责白人草菅人命、司法不公的味道,流露出对华人的恻隐之心。然而,悲悯之余,伦敦有意夸大中国人的麻木与怯懦:舍默尔无故杀人,在场的华工迫于压力不敢向统治塔希提的法国人申诉;钟戛被刺身亡,种植园的五百个苦力都知道阿三是真正的凶手,却“私下早已商量好,不搞互相揭发”[28]155,眼睁睁地看着五个目击证人蒙受不白之冤;阿卓五人被无故判刑时,“面无表情”地接受一切,“既不惊恐,也不悲愁”[28]167。通过一组镜头的堆砌,伦敦意在说明:中国人只不过是一群“丛林法则”的淘汰者,“根本无法改变自己可悲的命运,只能充当历史舞台上麻木的沉默的看客和被杀头示众的标本”[20]67。这种类型化、本质化描述绝非舞文弄墨的遐想,而是相当准确地与美国事实上推行的亚太战略相对应。
此外,伦敦以自身的文化背景和人生经历为价值尺度,片面认知甚至歪曲中华传统的孝悌之义。《阿金的眼泪》中,主人公阿金(Ah Kim)幼年丧父,由母亲(Mrs.Tai Fu)抚养成人。五十年来,母亲奉行棍棒式教育,而阿金也一直默默忍受。有一天母亲打不动他了,阿金非但没有窃喜之色,反而悲愤异常,因为这意味着他母亲将不久人世,没有母亲“雨点般的棍棒”(staccato rain of blows),他的人生将茫然若失。对此,有评论者认为这是一则恶毒的寓言,“影射中国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幼稚民族,除了接受别人武力的教训,不配有任何别的出路”[20]69。话题稍转,这则寓言与刘向《说苑·建本》中“伯俞泣杖”的典故异曲同工:
伯俞有过,其母笞之,泣。
其母曰:“他日笞子,未尝见泣,今泣,何也?”
对曰:“他日俞得罪,笞尝痛,今母之力衰,不能使痛,是以泣也。”[29]
伦敦在创作之前是否读过这则典故并受其启发已无从稽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伦敦对“泣杖”的理解失之偏颇:他把阿金的泣杖之举丑化成受虐狂的典型症候,然后借此将中国矮化成一个甘于挨打的民族。至此,伦敦忽略了“泣杖”背后所承载的顾复之恩,“一个中国人的全部生命,是一种感性的生命,这种感性不是来自身体器官的肉体感觉……中国人富于同情心,是因为他们完全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一种充满人性情感的生活”[30]。阿金的同情之心使得他能够明白母亲沉疴难起、命在须臾的悲哀,这无关乎杖责的多寡与轻重,而在于一个人是否拥有赤子之心和成人之思。童年的伦敦遭遇父母离异,加上母亲生性乖戾暴躁,成年后又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对“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笃信不疑。因此,对于中国人感情上的真实流露,伦敦自然是无法深谙其味的,只能用镌刻在他脑海中的“狼性思维”加以曲解。
斯通曾断言杰克·伦敦“终生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他把个人主义留给自己,因为他是一个超人,一个有力征服的人面兽……把社会主义留给大众,因为他们是软弱的,需要保护的”[1]93。纵观伦敦短暂而多彩的一生:滴水成冰的克朗代克、流金铄石的热带海岛、险象环生的东亚战场……险恶的环境锻造了原始的野性和粗犷,这种野性和粗犷正是铭刻在他心中的个人主义的现实表征。正是个人主义和“优胜劣汰”的暗潮涌动使伦敦始终未偏离帝国坐标寸步,使其“排亚主义、东方叙事与帝国想象之间有着一条清晰的切线”,也正是这条切线“连接了世纪之交的文学生产与地缘政治”[31]。
然而,需要明确指出,尽管伦敦对亚太地区怀揣遐思迩想,但由于穷困潦倒的童年经历和社会主义思想的熏陶,伦敦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又是真心实意的。在《革命》一文中,伦敦曾提到:“对我们社会主义者来说,是没有边界、种族、国家或民族的。”[5]240此外,临终前的伦敦曾坦言:“在长长的书架上摆放着的我写的书里,我最喜爱《深渊中的人们》。我的书中只有这本研究贫困人群经济惨状的书最让年轻的我动容落泪。”[32]不得不说,这是对其帝国观念的修正与检省,也为我们正确认知伦敦的复杂面相提供价值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