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末民初地理教科书的编写看中国南海疆域的标绘
——以胡晋接的著述为考察中心
2023-05-15郭渊
郭 渊
(暨南大学 中外关系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632)
中国地理教科书对中国疆域的编纂和地图的绘制始于清末民初,史地学家胡晋接编纂的《新编中华民国地理讲义》(以下简称“《讲义》”)[1]和《中华民国地理新图》(与其弟子程敷锴编纂,以下简称“《新图》”)[2]两部书可称之为代表作。《讲义》成书于清末、印行于民初,集作者二十余年之功力,根据中国领土、藩属之地的变迁以及对领海、内海学说的理解,述说中国疆域的地理范围的伸缩。《新图》为《讲义》的教学辅助材料。两部书均涉及东沙岛、西沙群岛知识,《新图》第1 图、第2 图绘制的几条长“线”,表明中国“旧有”“现今”领土管辖范围的变迁。它对以后地理教科书的编写、南海地图的绘制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新图》第2图绘制的南海“国界”线表现出对中国南海疆域范围的认知,成为后来中国南海传统疆域线绘制的一个重要思想源头。笔者以胡晋接著述为基础,结合相关历史文献,探讨其编撰两书的动机与缘由、绘制南海“国界”线的学说基础及意义等问题,以期对学界探讨中国南海传统疆域线的绘制问题提供有益补充。
一、编写的动机及缘由
20 世纪初,中国的新式学堂迅猛发展,以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的民间出版业率先于1903 年启动适应新学制的教科书编撰工作。为启迪民智,加之教科书市场广大,1913 年成立不久的上海亚东图书馆就涉足其中,延揽名流撰写地理、历史等方面的教科书。此时期地理教科书已专设中国疆域章节,内容涉及边疆沿革、设治、管辖区划、人口分布等,并配以各类地图予以解释,使学生对中国疆域变迁、作用乃至于得失有所了解。
中国古代统治者对西北、西南边疆的稳定与发展极为重视,故治边理念与实践颇为丰富;近代以来列强自海上入侵,海疆不靖进而撼动国本,统治阶层和社会各界不断探索防御外敌、治边的有效范式。民初地理和历史教科书的编写者有明确的海疆意识,防御外敌、治边历史在教科书的编写中得以充分反映,后来有的教科书设置“痛失史”“割地史”“丧地史”“列强侵略史”等教学内容,目的是激发和培育学子的爱国主义情怀、民族自强精神。回顾历史,这种编写方式颇受胡晋接编写的《讲义》、 孙鑫源撰写的《国耻鉴》等著述的影响。
《讲义》于1914 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共386 页。该书的编写体系庞大,分疆域、地文现象、人民、国体政体、财政、军备、教育、实业、交通、外交10 章。《讲义》既有对中国自然地理的详细描述,又有对人文地理知识的介绍;既有从历史维度诉说领土和海权丧失之痛,又有对现实国事民瘼的关怀。该书的主要内容之一是运用西方领海、海权学说剖析中国近代海疆的变迁,以及海上面临列强分割的严峻形势。胡晋接、程敷锴编纂的《新图》是中国第一本地理分类图集,共有彩绘地图21 幅,附录18 页,由亚东图书馆于1914年印行。《讲义》《新图》两部书曾为安徽省立第五师范学校的地理教科书和教学辅导书。
自20 世纪初起,中国地理教科书对于“中国疆域”内容的编写,虽吸收某些西方关于内海、领海的学说,但更多表现为编者对中国相关志书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的结果。《讲义》《新图》两部书的编写体例与方法颇为新颖,它吸收和借鉴了当时地理、地图研究的一些新成果,按照10 大类分章编写,采用图文并行方式,以增强课堂的讲授效果。编写者将近代以来中国边疆局势的动荡、列强的侵略、国土的丧失及危害等内容写进教科书,使课堂教学成为培育学生爱国情怀的重要场所。这对后来地理教科书的编写、学者对中国疆域的研究产生了积极影响。
首先,叙说中国边疆的变迁,彰显国家安危之所在,以激发学子的爱国热忱。清末民初知识分子基于救亡图存的热情,掀起了编写地理、历史等教科书的热潮。胡晋接道出编写《讲义》的初衷,即汲取历史经验,认清列强侵略的图谋,为民族生存争取空间,“列强环伺,互逞阴谋,军港之经营,金融之操纵,凡百政策,在足制我命。则凡对于吾国,尤有密切关系之各国,自不得不详察其各方面之真相,而预谋抵制,以争自存”[2]例言2。自近代以来,列强携海上之势而来,中国南疆受到严重威胁。为固守边陲,应明晰何处为界,以固守权利,为此《讲义》讲授中国边疆四维,《新图》亦有“中华民国边界海岸及面积区划图”相参照。
其次,将东沙岛、西沙群岛知识编入教科书,并通过相关地图进行讲解。进入20 世纪后,列强开始觊觎和侵略中国南海疆域。日本人非法“探险”和掠夺东沙、西沙资源,驱赶岛上中国渔民,引起中日交涉;英、德舰船非法勘察西沙群岛。《讲义》编写了两广总督交涉收回日占东沙岛的历史,《新图》第3 图“中华民国边界海岸及面积区划图”右下角附设一小图,专门标绘东沙、西沙群岛内容,这种方式开创了标绘南海诸岛方式的先例,并为以后其他地理学人所仿效。[3]
最后,融汇中外地理图书资料,尤其是充分吸收和借鉴1903 年邹代钧编撰的《中外舆地全图》绘制范式。胡晋接在《新图》的“例言”中写道:“编纂参考当时权威书目:一为胡氏一统舆图,一为邹氏中外舆地全图,一为新学会社二十世纪中外大地图,一为商务印书馆世界新舆图,一为日本富山房万国形势执掌全图,一为各省新地图,一为海关报告册附属之全国邮政图,其余书目均见讲义例言。各图地名根据邹氏舆图做出校正,后附全国新地名表以供参考。”[2]例言2 上述几幅地图主要出版于20 世纪初,绘制的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的地理格局、地名乃至绘制范式和技术,对胡、程编纂《新图》都具有一定参考与借鉴意义,也有助于两人进一步明晰中国的疆域范围及其在世界中的地理位置。
上述地图及其蕴含的地理知识,对胡、程研究各国的政治、地理、经济、贸易等方面内容奠定了基础。《新青年》在刊载《新图》预告时说:“读此图者能由地理上之各种实象以引起其对国家之兴味,即于以考知我国之实在情势及将来所以内治外交之道,最合于国民教育主义。”[4]值得注意的是,《中外舆地全图》等地图并未绘制出东沙、西沙群岛,对中国南海疆域范围的体现并不明显。这或许与时人尚未对南海疆域关注有关,迨至1909 年中日东沙岛交涉、两广总督派员勘查西沙群岛,时人始关注两群岛,胡晋接编写的教科书和地图自然受此社会形势的影响。
清末民初,国力孱弱,边陲之地为列强环伺,中国教育界处于一种“知识饥渴”的状态,迫切希望将以前不了解的地理知识引进国内,以利于国人对世界形势的了解。这种思想体现在地理教科书的编纂之中,胡晋接指出:“顾必明于世界大势,然后能明于本国大势;必明于世界大势若何而相逼,然后能明于本国大势若何而竟存。”[1]“绪言”2 时人对于边疆的界定、领海和内海的划定等地理知识精义的了解,尚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教科书编撰者凭各自的理解定义上述概念,力图运用某些新学知识探讨国家的出路。在救亡图存的背景下,他们都极力强调地理的历史和政治价值、实用价值,并赋予其重要的历史使命。正如1906 年地理学者管圻在其编写的《初等小学中国地理新教科书》中指出:“地理学外观上虽为自然学科,而实以关合人事者为重要。”[5]在此认知指导下的地理学尤其是人文地理的范畴就被无限扩大了,所赋予时代使命更加迫切和重要。
二、《新图》南海之“线”的考释
近代中国地理教科书的编写,均有疆域的地理范围和国土面积等内容,其中就涉及中国南海疆界止于何处的讲解。随着编撰者对中国南海疆域认知的加深,地理教科书的编写内容亦处于不断完善之中。南海史地专家韩振华[6]认为:“(《新图》第1 图‘前清乾嘉以前中华领域图’中,)在南海海域的东沙岛和西沙群岛的外围,用范围线标明,将东沙岛和西沙群岛划入我国领土范围内。”然而,这幅地图绘制的“范围线”不如第2 图“前清乾嘉以后中华领域损失图”绘制得明显,后者非常清晰地把东沙岛和西沙群岛绘制出来,作者在图例中清楚地说明用不同颜色表示清朝不同历史时期的领土丧失情况,东沙岛、西沙群岛和本土标绘同一颜色,即为中国政府有效管辖之地。
上述两幅地图在中国周边海域都绘有长“线”:在第1 图中,有一条黑色长“线”从日本海穿过朝鲜海峡,绕过琉球群岛与台湾岛的东部,经巴士海峡、南海南部一直到马六甲海峡,然后进入印度洋,再到缅甸南部港口,并与陆上之线相衔接;在第2 图中,除与第1 图一样的黑色长“线”外(第2 图的“图例”有“旧有国界”字样),还有一条红色长“线”(“现今国界”)起于中朝边界,经黄海、东海中部,穿过台湾海峡,环绕东沙岛、西沙群岛、海南岛,然后经北部湾达于中越陆地交界,此为乾嘉以后中国实际管辖领土之线。这是作者根据中国领土、藩属之地的变迁,以及他所理解的内海、领海学说,为中国过去和当时有效的地理控制范围而绘制的长“线”,这是一种有价值的学术探索。
首先,《新图》绘制所参考的各种舆图/地图均未绘制南海“国界”线或类似标识。在《新图》出版之前,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政府以及地理研究者,均未刊布、出版与南海“国界”线有关的地图。如前所述,《新图》参考的重要资料之一《中外舆地全图》未有中国海上“国界”线的标绘。而《二十世纪中外大地图》所用的参考图,正如其所说“均参照新化邹氏與地全图及上海商务书馆大清帝国全图进行制作”[7],亦无中国海上“国界”线的标绘。日本富山房发行的《最新万国形势执掌全图》也无南海之“线”的标绘。结合当时东亚各国接连遭到列强侵略的历史来看,各国无暇顾及边远海域的水文测量及国防,也就是说他们尚不具备绘制各自海上国界线的历史条件,故这些地图对《新图》绘制中国海上的“旧有国界”和“现今国界”的影响是相当有限的。
邹代钧等学者绘制的舆图/地图之中,虽有海上航线的标绘,但对《新图》绘制南海“国界”线的借鉴意义并不大。例如,《中外舆地全图》的“大地平方全图”中,航线的走向是从日本海穿过对马海峡、冲绳、台湾岛东部、巴士海峡、广州港,经南海中部一直到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世界新舆图》的“亚细亚图”中标绘的航线中,有自广州港缘海而行至越南南部,再至马六甲海峡,而后直航至印度半岛的线路。两幅地图的航线均展现出连接东亚各地贸易和航运的往来情况,它们与《新图》南海“国界”线绘制的关联性不大,这可以从两者绘制的形状、走向并无契合之处判断出来,因此需要探讨其他资料或学说对胡晋接、程敷锴绘制南海“国界”线的指导意义。
其次,《新图》是为学子更好地理解和掌握《讲义》内容而绘制的,然而《讲义》并无对中国南海“国界”线的说明。胡晋接在阐述疆域、国土面积时指出:“此皆与国家领土甚有关系者,不可不详考而更正之。”[1]82近代地理学人对中国疆域范围、领土变迁的认知有一个探索过程,尤其在国势动荡、边疆调查和建设落后的情况下更增加了这一工作难度。胡、程对中国地图的绘制亦有一探索、实践过程。据汪原放[8]24回忆说,亚东图书馆于1913 年成立后,最早出版的是胡晋接、程敷锴的“中华民国四大交通图”(《全国铁道图》《全国邮政图》《全国航路图》《全国电线图》),随后又发行两人的“中华民国自然地理图”(《全国地文图》《全国地势图》《全国山脉图》《全国水道图》),再后来就出版了《新图》。这些单幅地图已无从查找,但从1913—1914 年胡、程绘制地图的经历能反映出他们不断探索如何绘制地图,以及潜心思考地图与领土主权的关系。汪原放还说,作者绘制的“中华民国四大交通图”已将编图目的彰显出来,“于交通上,为外人所攘夺之权利,特加详载,使国民知所警觉”[8]24。 这种民族忧患意识为绘制南海“国界”线奠定了思想基础。
最后,中国领土、藩属之地的变迁,以及内海、领海权学说,应是胡、程绘制中国南海之“线”的主要依据。《讲义》中将中国领土分为“本国丧失地”“藩属丧失地”“租借地”三大类,这些内容在《新图》第1 图、第2图中都有体现,并用长“线”予以圈画。对于中国领海、内海的范围,胡晋接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鄂霍次克海、日本海、孟加拉海曾为中国与他国(俄、日、印度等)共有领海;黄海、东海、南海等曾为中国独有的领海;沿海岸线的岛屿,以及“在吾内海,即皆吾领土也。惟在内海要口或极远处,与领海界线有关系者,则并载焉”[1]24。“内海”即我国领土,如此可将上述海域范围之内的岛屿划归中国管辖范围,这自然就包括了东沙、西沙和南沙群岛。
《新图》第2 图“前清乾嘉以后中华领域损失图”右上角用文字写有(该图以类似图解的方式表示,笔者进行文字整理):中国丧失的领土自北向南的有库页岛、黑龙江北岸地、乌苏里江东岸地、台湾全岛及澎湖列岛;丧失藩属国的自东而西的有朝鲜、琉球、苏禄、越南、暹罗、缅甸等,内海之中因列强侵略而“主权不完整者”就包括黄海、东海和中国南海。[2]3-4该图在南海绘制的黑色长“线”,为中国清乾嘉以前本土和势力范围(藩属),在鸦片战争之后很多领土和海域逐渐丧失,这是一条大致的地理范围线。按照编者所述,苏禄曾为中国藩属之地,但未划入“长”线之内。在阐述南海局势变迁时,胡晋接认为历史上中国强盛之时“领海权”明确包括南海。该图在南海还绘有另外一条红色“线”,将东沙岛和西沙群岛划入中国版图,但最南范围线划在北纬15 度左右。
《新图》中所绘制的南海之“线”是领土范围线,不同的颜色分别代表过去和当时中国控制的地理范围,即作者理解的中国实际管辖范围,无论是直接统治还是间接管理(藩属)都按照这一模式绘制出来,意在通过地图对比的方式进行边疆时政教育。《新图》这一绘制地图的模式被延续下来,即用辉煌的过去与屈辱的当下疆域进行强烈对比,再加上教科书或地图诉说列强强加中国的不平等条约,给学子的民族自尊心以强烈震撼。后来有的地图编写者直接将这类地图称之为国耻图,地理教科书将相关章节称之为国耻教育。总之,《新图》用长线表示的海上“国界”,是作者根据对领海权、内海等国际法概念的理解,基于“旧有”或“现今”中国控制的地理范围而标出,传递出对中国南海疆域范围的理解。
三、领海的解读及维权意义
国内较早讲述领海和领海权问题的地理教科书是胡晋接的《讲义》。领海为一国领土的组成部分,此为领海的要义所在。胡晋接认为,领海为一国所领有,他国不得与之,其勘测、航运、捕鱼等行为他国不得干涉,而领海向陆一侧为内海;领海之外就为公海,为各国所共有。[1]24胡晋接用领海概念解释中国周边海域,将中国的领海分为内海、海峡两大类。内海包括“丧失者”——鄂霍次克海、日本海和孟加拉海,“主权不完全者”——渤海、东海、黄海和中国南海。[1]58上述海域为列强侵略中国的门户,沿海要处为列强强行租借而中国不能自主,东海、黄海与中国南海为中国与相关国家所共有。[9]这是绘制海上长“线”的历史背景。而陆地领土的丧失包括“本国丧失地”“藩属丧失地”,另外还有列强的“租借地”,这是绘制陆上长“线”的基础。在对领海、领海权学说的理解基础上,胡、程在《新图》第2 图的海上两条长“线”上都标有“中国领海线”的字样。
如前所述,领海、领海权学说是胡、程绘制中国领海线的主要依据之一。领海的宽度是理解领海权的关键所在。胡晋接指出:“公法以距岸六海里为定,战时则别视其守御之适当者以延长之。”[1]24他认为按照国际公法规定,一国的领海宽度为6 海里(约11 千米),并能因战争情形而加以改变,他国舰船在领海航行须遵守沿岸国法律。这说明他倾向于宽领海制度。当时北京政府外交部、海军部、农林工商部根据万国通例,已讨论中国的领海和公海规定,但因各国对领海宽度确定标准不一(英美法等国支持领海宽度3 海里,而俄罗斯主张领海宽度12 海里),故对中国领海宽度是否为3 海里未有定论,不过海军部认为为保护渔权,中国领海宽度应为12 海里。[10]《申报》 《东方杂志》等报刊对上述消息纷纷予以报道。这自然会对胡、程绘制南海“国界”线产生影响。
当时国际社会关注的是沿海的边缘地带、远洋中大的岛屿领海的划定,至于远洋中小的岛屿领海如何划定基本未予讨论。从《新图》第2 图的南海之“线”看,胡、程已想到东沙岛、西沙群岛的领海划定问题。20 世纪初中国南海疆域接连发生他国侵夺资源、践踏中国领土主权之事,如日本人掠夺东沙岛资源并企图谋占、英德舰船非法勘测西沙群岛、中日 “二辰丸事件”等,中国因无领海规定,故列强百般抵赖。[10]这表明中国政府应制定相关法律加强海疆国防,以维护海洋权益。在此历史背景下,《新图》第2 图的南海之“线”应是作者根据掌握的领海权学说,在东沙、西沙群岛外围划定的管辖范围线,即表示中国的有效控制范围。这渗透出如下思想:
首先,领海主权关乎疆域安全。世界海洋大国之所以重视领海,是因为只有掌握内海之权,即由内而至领海,才能统制海洋,抵制海上威胁。胡晋接主要从战略安全角度讲解领海对中国的重要性:“领海者,包围乎领土之外而以拱卫此领土者也。”[1]80近代中国沿海战略要地的陆续丧失,使中国逐渐失去与他国对峙的基础,胡晋接认为历史上南海明明是中国领海,却为英国掌控,这是因为中国统治者“昔时未明领海之性质,几不知有领海权”[1]24。自清末起,美国海军战略家马汉的“海权论”逐渐传播到中国,先进的中国人逐渐认识到海上军事力量和海洋战略要地对于中国地缘政治安全的重要性。在此社会浪潮的影响下,胡晋接将领海视为保卫国家领土的重要屏障,提出如果能“以吾国领海之资格,扩而充之,虽由是而统制海洋何难”的见解。[1]24
为确保中国南海地缘安全,胡晋接特别强调控制马六甲海峡战略通道的重要性。马六甲海峡地处太平洋、印度洋连接的咽喉要道,为东西方航海、贸易等必经之地,关系到南海周边地区的地缘战略的巩固和夺取。国人中较早对此阐述的是胡晋接,他指出:“中国南海之为地尤广,而最要者莫如麻剌甲(马六甲)与苏门答腊中间之麻剌甲海峡。设令我早经营及此,捷足先登,所有南洋群岛环抱乎中国海之四围者,我皆以威德摄而服之,于以建船坞整海军修要塞,则欧洲各国东来之门户已为我有,一旦南海有战事,我但扼守麻剌甲海峡,海权已为我操,况中国南海以西,有孟加拉海,亦在我领海范围中,敌更何从扰我于南乎。南海有此重险,而南海可无患矣。”[1]81马六甲海峡对中国及南海周边国家的地缘安全颇为关键。考察西方国家东来的历史,可以看到葡、荷、英等对马六甲海峡的控制,主要是从征服东南亚、北上中国、朝鲜、日本的战略高度进行谋划的。正是因为列强对马六甲海峡等战略要地的相继控制,中国南海诸岛及华南失去了战略屏障,直接裸露于列强抢夺之下。可见胡晋接对海峡战略地位的认知无疑是正确的。在历史上中国确有掌控马六甲海峡的战略机遇期,如能妥善经略和规划,可能会对东亚历史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其次,清季列强海上东来造成的危害,促使胡晋接认识到领海权的重要性。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对世界各地的争夺,莫不以海上力量的增强及瓜分世界领海为先声,在此浪潮之下东亚国家和地区相继沦为列强的殖民地,“盖统治海洋者,足以左右世界者也”[1]24。由于近代中国海疆意识薄弱,尤其是对领海权与远洋诸岛地缘战略认知的缺失,坐失固守海权的良机,造成澳门、香港、冲绳、台湾等地缘战略支点相继失去,中国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带失去了安全依托。与此同时,列强在侵夺这些战略支点之后,利用江河、运河、公路以及后来铁路等运输系统,不断向中国内地渗透势力。胡晋接总结这段历史时指出:“中国向以不勤远略为美德,故积弱之余,寖至不能自保。然总之皆由不明世界大势,而无领海主权之观念耳。”[1]80
民国初年北京政府海军部、外交部等部制定和颁布了诸多海上、海军规章制度和条列,如1913 年11 月24 日,国务总理、海军总长签署颁布的《海军港务局条例令》,1917 年10 月30 日,国务总理以及海军、外交、司法总长签署颁布的《海上捕获条例》等,海军部依据这些规章执行海上任务,以维护领海主权。如1917 年8 月北京政府对德奥宣战后,海军根据《海上捕获条例》俘获了德国海军在中国的2 艘浅水炮舰以及10 艘德、奥商轮。[11]虽然北京政府对海军建设及维权作出了一定贡献,然而自民国初期开始讨论的领海制度10 余年都没有得到落实,直到1933 年南京国民政府才以行政命令方式宣告领海宽度为3 海里的法令。但因该法令未得到实际的贯彻与实施,中国的海上维权行动处于软弱无力的状态。胡晋接痛陈中国领海思想与实践的缺失状况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最后,从国计民生角度看划定领海对沿海国权益的维护。在和平时期,各国对领海的利用主要是航运和捕鱼权。《讲义》根据当时的国际公法,指出一国拥有领海的完全主权,“他国之船舶在主国领海时,当从其主国之法律”[1]24,在此基础上领海的作用有三——“一以便沿岸之国家得维持其秩序;二以欲对于土地行使完全之主权,不可不以主权及于海上;三以便保护沿岸住居之人民是也”[1]72。中国沿海渔民生计屡受他国侵扰,中国政府对外交涉往往无果而终,其主要原因为未明领海之界,故无法律凭借。胡晋接建议,中国应适时划定领海,明晰领海、公海界限所在,维持海上秩序,保护本国权益。他所讨论的应包括中国东南沿海、远洋岛屿的安全问题。这自然包括清末中日交涉收回的东沙岛以及《讲义》反复强调的西沙群岛,所以《新图》自然将两群岛划定在南海之“线”范围内。
《讲义》讨论中国领海的前提是假设中国拥有6 海里的领海范围,而据此划出中国海上管辖范围的长“线”。这种对中国领海范围的主张,颇符合中国海域管理、海洋权益诉求的需要。一国陆地、海洋国界线的划定,需明了国际划界的相关规定,即应用确定的符号进行表示。作为多年研究中西地图的胡晋接,必然熟悉绘制地图的各种规定,以及各种符号所表达的意义。胡晋接在《讲义》中未对《新图》第2图两条海上长“线”进行文字解释,从该地图标识来看,红色长“线”范围包括东沙、西沙群岛,为乾嘉之后中国实际控制的领土范围,这符合两群岛为中国管辖的实际情况。而黑色长“线”的划定,是基于乾嘉盛世时领土范围(姑且不论陆地部分),包括南海大部分海域、中南半岛、马来半岛等。仅以南海之“线”而论,该图的绘制并不准确。这似乎与下列因素有关:
首先,胡晋接认为中国的领海范围应为6海里,6海里之外为公海。然而东沙岛、西沙群岛如何划定领海,《讲义》没有解释,而《新图》所划之“线”应是以群岛为中心向外划定,在没有测算领海基点、基线的情况下,该“线”只能是一个大概地理范围线,缺乏准确性,这在一定意义上反映出编者对中国领海范围的划定尚处于探索阶段。
其次,胡晋接将历史上中国的藩属国,如朝鲜、琉球、越南等地划入中国“旧有国界”范围,有悖于近代国际法对于领土主权的规定。《万国公法》说:“进贡之国并藩邦,公法就其所存主权多寡,而定其自主之分。即如欧罗巴滨海诸国,前进贡于巴巴里时,于其自立、自主之权并无所碍。”[12]前述国家在历史上虽是中国的藩属国,但各自有自治权和对外交往权,中国对它们没有领土管辖权,因此将其划定在中国“旧有”疆域范围显然不妥。
最后,《新图》编者对南沙群岛知之不多,才将红色长“线”划在南沙之北,未将南沙群岛全部包括进去。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官方未对南沙进行实测,而海南渔民所用的航海手册《更路簿》对南沙的命名又未进入官方和学者的视野。而作者所说南海为“主权不完者”,意指南海周边国家已为英法美等国殖民地,与我“共有”南海。实际上,在此历史时期南沙群岛及其附近海域并未出现列强与我“共有”局面,只是列强船只往返于南海各航线之上。
在清末民初之际,各级各类学堂次第兴起,课程体系的建设处于萌芽阶段,此时地理教科书多以介绍国内外自然地理、宇宙天文知识为主,对重大社会现实问题、国家与民族发展需求等内容涉及不多。自《讲义》《新图》出版后,一些鲜活的、适应社会需要的知识逐渐走进课堂,如有关电信事业、邮政、交通运输等内容,同时,关涉近代中国领土主权的得失、民族荣辱等史实也成为教科书编写的主要内容之一。地理教学所担负的使命开始由单纯的传授知识转变为塑造社会发展急需之才,即培育发愤图强和拯救民族于危难之中的人才。
在这一时期,官方制图机构测绘高精度的实测地图主要用于国防、军事需要,并不投放市场,学校的地理和历史等课程的教学用图多依赖于教科书编写者和民间制图机构(如书局、学社等)的绘制。这更多地体现出制图者的智慧和认知,胡晋接及其弟子正是如此。他们对南海疆域范围、群岛归属的认知以及领海的绘制表现出对相关知识的把握和理解,并进行有价值的学术探索。胡、程绘制的南海地理范围线,成为后继者研究和绘制海疆地图的重要出发点和参照系,为后来中国南海疆域线的划定奠定了基础。1927 年屠思聪的《中华最新形势图》第7 图“中华疆界变迁图”[13]、1936 年白眉初的《中华建设新图》第2 图“海疆南展后之中国全图”[14]等地图对南海疆域的绘制,正是以胡、程绘制的地图为基础的,而在地图中所体现的民族领土被掠夺、海洋权益被蚕食的史实也被继承下来,成为“国耻教育”的重要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