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青年如何逆袭为时代弄潮儿?
——试论徐特立与近代湖南教育转型
2023-05-15蒋纯焦
蒋纯焦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系,上海 200062)
徐特立(1877—1968),生于湖南善化县(今长沙县)五美乡荷叶塅的一个农民家庭,他9 岁进蒙馆,上了6 年私塾,18 岁开始做塾师,原是一个迫于生计在传统乡村社会四处奔走的普通青年文化人。1897 年,康梁掀起的维新思潮在湖南高涨,刮起强劲的新学之风,弱冠之年的徐特立不甘于村塾师的身份和命运,订“十年破产读书计划”,自学西方分科之学。1905 年春,科举制度行将就木,徐特立果断放弃塾师行业,考入宁乡速成师范学校,结业后于7 月在樃梨镇创办梨江高等小学堂,成为湖南教育转型的有力推动者。民国成立后,徐特立认识到发展教育必须师范先行,重心由办小学过渡到办师范。他自办长沙师范学校,任校长,后又任教于湖南第一师范、湖南高等师范学校等校,成为湖南教育界的“长沙王”。1919 年,已过不惑之年的徐特立再作惊人之举,与昔日的学生们一道赴法勤工俭学,研习自然科学。1924 年,回湘创办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在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中,知天命之年的徐特立于1927 年5 月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位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一名共产主义战士。
徐特立作为一名普通的乡村青年,如何能够在社会变革中实现“华丽转身”,逆袭为时代弄潮儿?这是他个人选择与历史潮流良性互动的结果。青年徐特立没有任何社会资源可用,按照时下流行的文化资本理论,人生注定暗淡无光。但是他主动出击,通过自学创造条件,十年磨一剑,然后抓住历史机遇,凭数月的短期培训就站到了时代前沿,成为湖南新教育的引领者。徐特立从底层逆袭,其意不在知识改变命运,而是改变社会,拯救民族与国家。因此,即使做了校长,有了名声,依然不营产业,倾力办学;即使成了教育界的“长沙王”,也没有躺在功劳簿上,还要出洋留学做“老学生”,到欧洲去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与其说是时代给了徐特立越来越宽阔的舞台,不如说是他以独特的胆识才学和强烈的家国情怀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从而将自己与时代紧密相连,通过推动教育转型,助力一代湖南青年的成长,为更宏大、更深远的中国革命准备力量。
一、湖南新式教育的起步与徐特立早年的学识更新
湖南在中国近代现史上的显赫地位恐怕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中国近代史开篇未久,湖南人就强势突起,随着时代的发展,一浪高过一浪。先有贺氏兄弟(贺长龄与贺熙龄)、魏源、陶澍等人,经世致用,放眼看世界。次有曾国藩父子、左宗棠、罗泽南等人,挽救儒道,兴办洋务。又有谭嗣同、陈宝箴、黄遵宪、江标等,变法维新,舍己报国。再有陈天华、杨毓麟、黄兴等人,革命排满,谋求鼎革。再有毛泽东、蔡和森、刘少奇等人,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近代湖南新式教育事业的发展令人汗颜,遑论与江浙相悬千里,比起邻近的粤鄂两省也自惭形秽。
中国之有新教育,肇端于鸦片战争后西人凭借不平等条约而创办的教会学校,主要集中在东南沿海地区。洋务运动时期,官方开始创办新式学堂,以培养外语、军事和实业人才。湖南地处内陆,受西学东渐浸润较晚,文化氛围相对保守,甲午战争之前是否存在过教会学校,目前尚无确凿的证据[1]120-121。洋务运动中湘籍重臣左宗棠、曾国荃分别创设福建船政学堂(1866 年)于福州、江南水师学堂(1890 年)于南京,但没有在故土湖南办学。1871 年曾国藩、李鸿章奏请实施幼童留美,共派出120 名(每年30 名)幼童,以广东籍居多(84 人),其次是江苏籍(20 人),再次是浙江籍(9 人)、福建籍(4 人)、安徽籍(2 人)、山东籍(1 人),未见有湖南籍[2]323。风云一时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两湖书院(1890 年)和自强学堂(1893 年),虽招收湖南学子,但学校办在武昌,对湖南影响有限。可以说,洋务运动的30 年间,“湖南以守旧闻天下”,被看成“安静世界”,洋务教育更是一片空白。
但是,守旧而安静的表面,压抑着湖南人争强好胜的躁动。维新期间湖南很快表现出与洋务运动截然不同的一面,后来居上,成为“全国最富朝气之一省”。湖南之有新式学堂,亦肇始于维新志士,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欧阳中鹄、唐才常、谭嗣同等在浏阳县城文奎阁创办算学社,聘请晏孝儒为教习,招生16 人。第二年将算学社扩充为算学馆,兼采书院旧规与学堂新制[3]63。中国近代学习西方自然科学,有两个学科具有思想启蒙意义,对于开拓人的眼界、训练人的思维至关重要,那就是地理和数学。浏阳算学馆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湖南各府、州、县纷纷仿效,在书院功课中添设算学,研习算学成为时髦。徐特立后来对数学如痴如醉,原因即在于此。
光绪二十三年(1897 年)春,湖南巡抚陈宝箴委派按察使黄遵宪与湘籍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龄开办时务学堂,校址在长沙小东街。这是维新期间湖南官方创办的第一所新式学堂,也是湖南近代教育转型的开端。熊希龄担任时务学堂提调(即校长),聘请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李维格为西文总教习。时务学堂面向全省招生,核定120 人,分3 期招齐,首批招生40 人,应试者达4000 余人,隔年举行第二、第三次招考,共取内课生78 名,外课生70名[3]64-65。范源濂(1875—1927)、蔡艮寅(1882—1916)、杨树达(1885—1956)等先后考入时务学堂就读。1898 年秋变法失败后,时务学堂停办,后改为求实书院[3]67。受时务学堂的带动,各地士绅不断有办学堂之举,醴陵刘佐辑于1898 年秋在县北清安铺创立兰谊学堂,由刘氏族祠提供经费。同年冬,戴展诚、唐佑祯等于常德府城东湖巷开办明达小学;滕骥于邵阳县沙井头开办滕氏女塾[3]67。
维新与变法看似是高官与学者联手的圈内人的“游戏”,一般的世人只是旁观者,难有参与的机会,即使到时务学堂做学生,都是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学霸。乡村青年徐特立,既没有进算学馆,也没有报考时务学堂,但是维新思想对他的影响不亚于那些到学堂求学的学生。这主要得益于维新派办时务学之堂外,广设学会(有南学会、群萌会、延年会、学战会、法律会等),启迪民智,在全省形成崇尚新学的社会风气。“湖南风气日开,较之江海各省,有过之无不及也。”[4]85这说明扭转时代风气比办几所学校影响范围和历史意义要大得多。湖南能够在20 世纪初快速崛起,此其源也,而维新人士功莫大焉。
真正改变徐特立的正是维新运动在湖南掀起的思想革命与知识转型。徐特立是一位在社会底层搏风打浪的乡村塾师,他在维新之初,并没有感受到时代变革的气息,教读之余,晚上到离家七八里的一处经馆,听讲四书五经和八股时文,做着几百年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汪洙《神童诗》)的美梦。1897 年,他自认为对八股文有些心得,便做了几篇八股文,拿去向举人陈云峰请教,希望得到指点和提高。第一次,陈云峰褒奖他有“一隙之明”[5]17。半年后,可能是受到维新思潮废八股的影响,陈云峰给徐特立浇了一盆凉水,奉劝他不要把精力无谓地耗费在八股时文上,好好读书,推荐张之洞的《车酋轩语》和《书目答问》,并题扇相赠。徐特立受人点化,“不做八股了,成了一个好汉学的青年”[6]288。他买了几本,价格都挺贵,比如《十三经注疏》费钱十五串,《读史方舆纪要》费钱六串[6]290。而他第一年的束脩只有三串,后来增加了也只有二十串[7]10-11。这反倒激起了徐特立内心的斗志,决定破釜沉舟,制定“十年破产读书计划”,将教书所得养家,将继承的几亩薄田逐年变卖,专门用来买书,预计十年势必破产[5]18-19。
“十年破产读书计划”进行到第二年,适逢戊戌变法,徐特立经常阅读《湘报》,以康梁的信徒自居,思想逐渐完成新旧转型。与徐特立相似,受维新思想激励感化的青年不在少数,比如杨昌济(1871—1920),当时在王先谦主持的岳麓书院读书,他加入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组织的“南学会”,成为通讯会友,在《湘学报》上发表时论反对缠足,并开始自学外语。杨昌济给儿女取名杨开智、杨开慧,显然蕴含了维新派“开民智”的教育思想。
徐特立励志苦读,自学的范围十分广泛,既有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也有现代西方的分科之学,包括地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等。他“从张之洞的书中学得一套行之有效的读书方法”,能会通中西,将中国古代算术与现代数学统一起来,并为此颇为自得。但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依然在乡村做塾师。徐特立回忆说:“我十九岁就教蒙馆,差不多教了十年书。日中间总是替学生做事,自己读书,要到晚上八九点钟以后,每日只读两三点钟的书。平日走路,同晚上睡醒了天没有明的时候,就读书。口袋常带一本表解,我的代数、几何、三角,都是走路时看表解学的;心理学、伦理学都是选出中间的术语,抄成小本子,放在口袋中熟读的。……我半教半学,读了许多古书,还读了旧的地理、历史和数学。”[6]271他又说:“我的数学不成一家,就破除了一切成法,反对把算术和几何截然分开,反对教几何从离开立体的平面起,而使点线面成为纯思想的东西。罗士琳的《比例汇通》,认为比例是乘除及开方、乘方的一个过程。华蘅芳认为微积分是算术的加减乘除比例开方乘方一直发展上去的。《周髀算经》说圆出于方,方出于矩,把方圆统一起来。我接受了这种理论,就粉碎了学科学的教条。我快乐得很,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还是在乡下教蒙馆。”[6]39
二、湖南新政兴学与徐特立的身份转变
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日(1901 年1 月29日),皇帝在西安颁布“预约变法”上谕,开启新政改革,内容比戊戌变法更广更深,涉及政治体制、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等社会核心议题。教育现代转型是新政的重要内容,1901 年8 月,宣布科举考试停止使用八股文,改试策论;1901 年9月,光绪皇帝诏令书院改学堂。1902 年8 月,颁布湖南人张百熙(时任京师大学堂总监兼管学大臣)主持拟订的《钦定学堂章程》(即“壬寅学制”)。1904 年1 月,颁布张之洞主持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经过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改革,从小学到大学的现代教育制度和新式教育机构迅速建立起来。
新政兴学不像洋务教育和维新教育带有很强的地域性,而是以国家政策的形式,在各地迅速铺开。湖南兴学之风在维新变法失败后曾短暂受挫,新政之初逐渐炽盛,以小学发展为例:1901 年一些州县开始试办新式学堂,如永兴县高等小学堂、宁远县官立学堂、晃州官立学堂[3]68。同年,还有一些地方改旧式书院为新式学堂,如会同县改三江书院为小学堂,桃源县改桃溪书院为小学堂,黔阳县改龙标、宝山两书院为小学堂[3]127。1902 年全省共办有各种小学堂31 所,在校学生1071 人,其中官立、公立高等小学堂11 所,公立两等小学堂3 所,民立(私立)两等小学堂1 所,官司立初等小学堂4所,官立半日学堂12 所[3]127。
徐特立并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新政兴学的行列,而是继续他的“十年破产读书计划”。不过到第八年,读书计划就因经济窘迫坚持不下去了。1905年3 月,徐特立赴岳州参加科举考试,预试以第19名被录取。因付不起复试的费用又不愿接受别人的资助,他没有参加复试,并作诗明志:“丈夫落魄纵无聊,壮志依然抑九霄。非同泽柳新稊弱,偶受春风即折腰。”[5]27科场小胜迅速提高了徐特立的身价,“年金由十四串升到六十串,一跃四倍。”[6]290经济条件改善后,“十年破产读书计划”终于胜利了。
参加完科举考试没多久,徐特立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离开塾师岗位,投身于湖南新教育的发展。当时,官办书院依皇帝诏令改为学堂,省城求实书院改为湖南高等学堂,各地府城书院改为中学堂,县城书院改为小学堂。徐特立年龄偏大,没有投考普通学堂,而是选择报考周震鳞创办的宁乡速成师范学校,想尽快到新式学堂当老师。跟他一起考入该校的还有另外两位塾师姜济寰、何雨农。同样在乡村做塾师的杨昌济,则在1902 年考取湖南省官费留日资格,1903 年3 月赴日[8]178。在大官僚龙湛霖家坐馆的塾师杨毓麟(1872—1911),l902 年春携学生龙瓞原东渡日本留学[9]362。可见一大批有抱负、有追求,思想开明的青年塾师纷纷以不同的方式从旧教育的营垒中析出,加入新教育的行列。
徐特立在宁乡速成师范只学习了4 个月便结业,他回忆说:“我的科学已远在教员之上,不过过去所学的是旧的,在四个月中一切科学知识却有新的发展,尤其是在革命学说方面,走上了反康梁而相信孙文的道路。”[6]39他在速成师范主要学的不是知识,而是一些办学的方法。1905 年7 月,他与姜济寰、何雨农等人在离长沙城30 华里的樃梨镇创办梨江高等小学堂,附设速成师范和女子班,又与熊瑾玎、唐怡臣等在家乡五美乡办了一所初级小学[6]291。9 月,光绪皇帝下令废除科举考试,切断了传统士子的晋身之阶,为新式教育的发展扫清最后一道障碍。回过头来看,徐特立参加的应当是最后一次童生试。废科举是近代史上具有转折性和标志的重大事件,传统教育宣告瓦解,大量塾师失业,传统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式微,逐渐让位于现代数理化、政史地等分科之学。山西塾师刘大鹏闻听科举废除,顿感“生路已绝”,“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10]146。徐特立棋先一着,完成职业转型,因此废科举对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利影响。若不是主动转变身份,恐怕他日后难免陷入穷途末路,甚至被时代抛弃的悲惨命运。而徐特立之所以能在新制度下如鱼得水,则应归功于他持之以恒地执行“十年破产读书计划”。
1906 年春,徐特立受聘到“周氏女塾”任教,成为推动近代湖南女子教育的先驱。周氏女塾由朱剑凡(1883—1932)1905 年5 月创办于宁乡,只招收本族女生,但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塾”,而是一所新式女子中学。朱剑凡原名周家纯,其先祖为明代皇族之后,明亡后因避难改姓周。周家纯1902 年东渡日本,入学弘文学院习师范。1904 年,他回湘担任宁乡速成师范教员,1905 年5 月捐资创办女校。辛亥革命后,周家重修族谱,恢复朱姓,周家纯遂改名为朱剑凡。徐特立在周氏女塾任国文教员,兼教地理、历史、数学、化学。当时中国新式女子教育正处于探索和起步阶段,“癸卯学制”云:“惟中西礼俗不同,不便设立女学及女师范学堂。”[11]491直到1907 年3 月,学部颁布《奏定女子小学堂章程》,才确立了女校的合法地位。
速成师范毕业的徐特立教了4 年书,感到教育专业知识的严重不足,在朱剑凡资助下,于1910 年2 月到上海参加江苏省教育会俞子夷、杨月如主持的单级小学教师训练班。在这个为期4 个月的短训班上,徐特立再一次表现出特立独行的风格,不好好听课,“学了半年,我的成绩不及格,因为我不大安分,不好看心理学和伦理学等类的书籍。我好参观在上海的各种教育活动。无论哪里开运动会,开展览会等我必到,每天五六小时的课,至多我上四小时就跑了,去进行我的参观工作,所在考书本不及格。”[5]38-39这种短期进修对徐特立又是一次提升教育人生的良机,即从学科教师转变为教育研究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由科学教员转到教教育科学的开始”[6]39。培训结束后,徐特立自费赴日本考察小学教育两个月,研读《小学事汇》《三十六个优良小学校》等。回国后仍执教周南,此时周氏女塾已更名为周南女子学校,徐特立出任校长,学校设有师范部、中学部、小学部。为研究和宣传教育理论,徐特立以一己之力办了半年教育周刊,名为《周南教育》[6]40。
三、民国初年徐特立与湖南师范教育的发展
辛亥革命后,革命党人登上政治舞台,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颇得重用。徐特立既自认为是“孙文的信徒”,免不了要尝试一下新政治,曾出任省临时议会副议长、省教育司的科长,而与他一道从宁乡速成师范毕业的姜济寰则做了长沙县知事。不过因为议会与政府斗争,“被武力解散了”,这给了徐特立很大的刺激,“认为政府总是坏的,革命党做了官就要叛变,我还是回到教育界去,用教育来改革人心罢!从此以后,我就成一个教育救国论者”[6]42。他深刻认识到湖南要快速发展新式学校教育,首先急需培养大批新式教师,于是转而从事师范教育。1912 年3 月,徐特立应长沙县知事姜济寰之邀,创办长沙县立师范学校,自任校长[5]44。10 月,徐特立为长沙师范学校讲习科第一班毕业生写了一毕业歌,勉励大家办学兴教:
休夸长沙十万口,子弟不教非我有。
十八乡镇半开化,少数通人难持久。
莫谓乡村阻力多,盘根错节须能手。
莫谓乡村馆谷薄,树人收获金如斗。
大家努力树桃李,使我古潭追邹鲁。[6]1
徐特立办学,不图名利,不恋名位。1913 年2月,他辞去长沙师范学校之职,到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做教员,讲授修身、教育、教授法等课程,兼教育实习主任。同年,徐特立还担任湖南孤儿院院长,“孤儿院都是一般的烂叫化。……我们若是不将这般烂叫化弄好,将来他们长大了,定是无业的流氓。我们睡觉,恐亦不安”。[5]441914 年,徐特立与杨昌济、方维夏(1879—1935)、黎锦熙(1890—1978)等一师教员创办宏文图书社,编辑出版中小学各科教科书,徐特立出版有《教育学》《小学各科教学法》《初等小学国文教学法》等[5]50。1917 年2月,徐特立又在湖南高等师范学校任教,10 月还与杨树达一道当选长沙教育会副会长[5]55。
湖南师范教育,始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 年)春开办的师范馆,设于长沙黄泥塅,学制1 年。同年冬,迁入城南书院,称城南师范馆[3]618。光绪三十一年(1905 年)湖南分三路设学,改城南师范馆为中路师范学堂,招生于长沙、宝庆、岳州三地;创西路师范学堂于常德,招生于常德、澧州、辰州、沅州、永顺、靖州六地;创南路师范学堂于衡阳,招生于衡阳、永州、郴州、桂阳四地[3]619。根据“癸卯学制”的规定,这三所学校在性质上属初级师范学堂,学制四年,培养小学教员。另有湖南优级师范学堂,光绪三十三年(1907 年)设于长沙贡院,学制四年,培养中学教员。民国元年(1912 年),中、西、南三路师范学堂分别改为第一、第二、第三师范学校,优级师范学堂改为高等师范学校,迁入岳麓书院旧址。1913 年又在长沙设立第四师范学校(翌年并入第一师范),并在长沙、桃源、衡阳分设第一、第二、第三女子师范学校。1915 年又将第二、第三女子师范学校改为中学[3]620。
师范教育在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其影响并不限于教育界,读师范、教师范的近现代杰出人才比比皆是,这有多重原因:一是新式学校制度建立之初,最为紧迫的任务便是培养师资,因此,师范教育是学制系统中较早发展起来的部分;二是清末民初兴学时,高等教育严重滞后,各省只在省城设一所高等学堂,远远不能满足青年一代的求学之需,许多人转而投考师范学校;三是师范学校免收学费,还提供各种补贴,这对于贫寒子弟相当有吸引力;四是中等师范学校虽然在学制中属中等教育,但其课程设置与教学活动与普通中学完全两样,甚至部分具有高等教育的性质,学生们接受新思想、追求新文化,在此阶段奠定了人生的志向与追求;五是师范学校虽明确培养目标为中小学教师,且有服务年限的规定,但管理部门自顾不暇,并未严格执行,学生毕业后其实各奔前程[12]122。种种因素累加,使得师范学校独树一帜,成为学校系统中活力最强的部分。就湖南而言,甚至可以说师范学校在民国初年风光无限,非其他学校所能及。
徐特立对教育发展的动向十分敏感,总是能快速走到湖南教育的前沿,积极创办师范学校,就是抓住了推动湖南教育的牛鼻子,又培育了一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特殊人才群体——师范生。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罗学瓒、李维汉、萧三、张国基、张昆弟、周世钊、舒新城等,当年都是聚集于徐特立身边的青年才俊。五四时期,新思潮风起云涌,一批师范毕业的湖南青年北上,一方面追随新文化运动的先驱、闯将,如李大钊、陈独秀、胡适、蔡元培等;一方面积极介入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组织青年赴法留学。不惑之年的徐特立把书籍卖去一部分做路费,与昔日的学生们一道,于1919 年9月乘船赴法,成为教育界轰动一时的佳话①。1924年7 月徐特立回国后,谢绝广州大学校长邹鲁之聘,筹办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并担任校长。1926 年4月,长沙政局动荡,女子师范经费无着,徐特立于6月向省教育司呈请辞职,10 月教职员因欠薪停课,女子师范并入长沙县立师范学校,1927 年春再改为长沙县属中学[5]74-86。徐特立的教育事业陷入低谷,再次面临重大转折,他回忆说:“长沙县的教育,民国八年以前,差不多都是我一手办的,不独创办了男女两所师范,而且创办了实习批评会、教员训练班,一周的、一月的、三月的,各种各样的都有。长沙一共有800 个小学校,所有教员是短期间由我一手培训出来的,在长沙教育界我应该是‘长沙王’;但是反动势力来到了以后,我在长沙县教育会都没有被选资格,我和旧势力不两立。”[6]42
大革命时期,徐特立投身农民运动,办过农村师范附设农运讲习所,在省农民协会兼任教育科长[6]42。1927 年6 月,50 岁的徐特立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7 月到武汉会晤毛泽东,8 月1 日参加南昌起义,转变为无产阶级革命家。他的人生和事业从此告别湖南,奉献给更宏大的民族解放大业。
四、从徐特立看近代湖南教育家的精神特质
“世有万祀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新政变法上谕),历史总是在变革中寻找出路,对处于变革的人来说,往往是人生道路上关了一扇看得见的门,开了几扇并不敞亮的窗。只有识时务者能凭借一双慧眼,抢先一步把握社会变革的机遇,迅速走到历史前台,成为时代潮流的引领者。徐特立紧扣湖南教育近代转型的节拍,由旧塾师成长为教育家,积极推动湖南教育转型的进程。我们以徐特立为出发点,联系同时代的杨昌济、杨毓麟、范源濂、章士钊(1881—1973)、黎锦熙、舒新城(1893—1960)等人,可以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近代湖南教育家群体的精神特质。
(一)甘于奉献的教育情怀
教育家必定对于教育事业情有独钟,甘为人梯,无私奉献,不为名利所动,不为时尚所驱。徐特立办学之初,就下定决心将妻子留在乡下,薪俸的半数以上用于办学校,自述云:“我自己没有财产,也没有办公赚过钱,有什么能力创办学校呢?我的办法就是:1.每日多上课两小时,一月多得六十元,分给两个高小用。家留在乡下,节省日用,谢绝一切应酬,绝对不请朋友吃酒肉和茶点。2.小学不收费用,师范收费减少到一般私立学校之下。改良教法,自己做刻苦的模范,这样来发动教员和学生爱校的情绪,增加他们的积极性和人力上物质上的一切帮助。”[6]41
民国初年,徐特立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当选湖南省临时议会副议长,仅一个多月后,看到政府仍然腐败,愤然辞职;后来又当了一个月的教育司科长,很快也辞职了,因为他认为这些不过是一个做官的捷径,决心回到教育界去,用教育去改革人心。与他一道从宁乡速成师范毕业的姜济寰在民国初年做了长沙县知事,徐特立创办长沙师范学校时,欲以荷花池泐潭寺为永久性校址,即由姜济寰行文将该寺拨给长沙师范,并另拨了一笔建校经费。[3]620-621留法归国后,徐特立仍致力于发展湖南教育;即便日后参加革命,其主要工作依然是教育。
较徐特立年长的杨昌济,早年也是塾师,1902年考取官费留日,习师范;后辗转英国,攻哲学。1913 年杨昌济回国,满怀热情地投身于湖南新教育和新文化的建设。当时谭延闿督湘,“请为教育司长,不许;乡人请为教授,许之”。[14]1265再如杨毓麟,1897 年中举,维新时期受聘为时务学堂教习,1900 年到官僚龙湛霖家教私塾,劝勉龙湛霖捐资明德、经正两学堂,1904 年出任译学馆教员,1908年春被留欧学生监督蒯光典聘为秘书,随行至英国,后留学阿伯丁大学。又如舒新城,是徐特立和杨昌济的学生,1917 年毕业于湖南高等师范学校,先后在长沙兑泽中学、福湘女学及湖南第一师范等校任,曾主办《湖南教育月刊》。舒新城离开湖南后,先赴上海任中国公学中学部主任3 年,再到南京任东南大学附中研究股主任,1920 年推行道尔顿制,成为教育界知名专家。
(二)躬耕笃行的教育实践
教育家一旦认准了自己的事业,便毫不犹豫地全力以赴,虽历尽千辛万苦,亦百折不回。徐特立自宁乡速成师范结业后,即考虑用所学的知识为社会服务,引韩愈《争臣论》自勉:“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6]291
徐特立办长沙师范时,为了节省学校开支,把校长、主任、庶务、缮写等职员工资定得很低,身为校长,和其他职员一样每月各支20 元。徐特立以这20 元开支伙食、购买书籍之外,还要救济穷苦学生,替他们买课外读物、蚊帐等,当然是很不够的,在辞职离校时,还欠了600 多元的账。经过几年,才以在别的学校教课的工资收入陆续还清[13]142。
再如胡元倓(1872—1940),1902 年考取官费留日,入东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1903 年在长沙创办明德学堂,把教育事业作为“磨血事业”,而他自己就是“磨血之人”。为了筹措办学经费,他四处奔波,含垢受辱,有“胡九叫化”之称。他向上海道袁树勋请求捐助,袁不乐意捐,他就双膝下跪,袁感动不已,捐银1 万两。他向熊希龄募捐,如果熊不在家,就睡在门房等候,熊说:“胡九真难对付,常来捐款,不给则坐卧不去。而请其做官,则又坚决不就。”[1]771-772
又如杨昌济,留学10 年,回湘后身兼数职,任教于湖南高师、一师、四师、商专等校,为教育英才殚精竭虑。湖南高师停办后,应蔡元培之聘任北大教授,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三)至诚报国的教育使命
教育家浓郁的教育情怀,并非完全出于个人对教师职业的感情与偏好,更多的是基于对教育使命的强烈认识。近代以来,湖南教育一度落后于毗邻的鄂、粤两省,令有志教育之青年产生深深的压迫感与使命感,继而有奋起直追之势。这种使命感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作育湖南英才,二是践行教育救国。
徐特立投考宁乡速成师范,从塾师转作学生,校长周震鳞说:“我们办这个学校,不是培养你们当一个好教员,得到社会上的名誉地位,更重要的是希望你们创造事业,创造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事业。”[5]29这几句话,对徐特立教益很大,使他走上了反对康梁而信仰孙文的道路,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即以开发民智、教育救国为宗旨。徐特立曾说:“过去湖南办私立学校的人很多,我不同于别人的,就是我有一个办学的主张,如果不能贯彻我的主张,就宁愿牺牲我的学校,但决不是为了保全我的学校而牺牲我的主张。所以我决不学别的私立学校,依赖反动政府的支持,受恶劣势力的支配。”[13]143
徐特立和同时代著名教育家杨昌济,堪称湖南教育界的双子星。杨昌济回长沙做教授,就是要为国家民族的未来作育英才,1917 年他致信教育总长范源濂说:“(弟)以直接感化青年为己任,意在多布种子,俟其发生。任重道远,方覆一篑而已。”[14]226又致信章士钊,极力推荐毛泽东和蔡和森,说:“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14]1286毛泽东曾说:“我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时,最敬佩两位老师,一位是杨怀中先生,一位是徐老。”[15]31-35胡元倓创办的明德学堂也是人才辈出,刘公武、蒋廷黻、周谷城、任弼时、周小舟等先后曾在该校就读。1927年该校毕业生中74%考取北大、清华、交大等国内著名大学[1]773。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徐特立曾任中宣部副部长,1959 年他勉励青年投考师范,说:“教师工作不仅是一个光荣重要的岗位,而且是一种崇高而愉快的职业。它对国家人才的培养,文化科学教育事业的发展以及后一代的成长,起着重大作用。教育不仅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教人,教育后一代成长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品质的人。因此,学师范,做人民教师的人,他的思想品质的好坏,也就格外显得重要。正因为这样,就需要学习、思想方面都比较优秀的人来投考师范。”[6]318
(四)坚忍不拔的教育追求
教育家对教育使命的担当和教育理想的追求常常是贯穿一生,坚持不懈、永无止境,甚至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徐特立的教育事业随着时代发展节节攀升,“从蒙馆、初小、高小、中学、师范,一直到高等师范,我都任过教员。在高等师范当教员时也没有脱离小学校职务,因为我爱教小学生”。[6]40徐特立以苦行僧的意志办学,有人笑他是“徐二神经”“徐二炉锅”,但同学们对他十分敬佩,说:“徐先生办长师,不顾利害、不怕困难,牺牲自己的一切,干别人不敢干的事情,这是那些自命聪明、善于计算的人所不肯做的,所以笑他是神经。徐先生常常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担在自己肩上,惯于摆烂摊子,顶烂斗笠;在没有一间房子,没有一个钱的情况下,居然创办出一个规模不小的师范学校,这真有炉锅的精神!这种对他的讥笑,实际上是对他的表扬。”[13]145-146
后来徐特立以“老学生”的身份与青年人一道赴法,自我评价说:“我就算年老,也是一个进化的老人;五年十年后,我也是一个有学问的新人物,到死的时候,学问还没有老朽,还同有学问的少年讲得来,那时候的畅快,都要从今日耐烦耐苦做起。”[6]3杨昌济亦有类似徐特立的“耐烦耐苦”之论,1919 年10 月致章士钊函云:“不当迎合恶社会,当创造新社会;当筑室于磐石之上,不当筑室于沙土之上也。吾辈救世惟赖此一枝笔;改革思想、提倡真理,要耐清苦、耐寂寞。”[16]1981920 年蔡元培在长沙演讲《何谓文化》,指出:“湖南人性质沉毅,守旧时固然守得很凶,趋新时也趋得很急。遇事能负责任,曾国藩说的‘扎硬寨,打死仗’,确是湖南人的美德。”[17]289如今世谓湖南人“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这些特点在以徐特立为代表的近代湖南教育家群体身上也得到了较为集中的体现。
注释:
①有研究者认为,徐特立出国学习的初衷,在于更好地务农,以求将来自谋生计。当时他意识到“世界第一等人都做工的人”,以工农为本的思想已经生根,“教育救国”的信念开始动摇。徐特立身处异国他乡,了解欧洲文化,反而更觉得中国优良传统的可贵。“留学将近五年,新知识全无,而复古之心最盛。”尽管他在法国有机会接触马克思主义,也读过法文本《通俗资本论》,但未读懂。同马克思主义失之交臂,只得埋头研究自然科学和地方自治。故仍未摆脱“苦闷时期”。后来他承认“当时还不是革命的人物”。参见陈桂生.徐特立研究——从人师到人民教育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