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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主体的新形态及其自我建构
——基于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理论

2023-05-14

甘肃理论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共同性哈特格里

王 妍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生命政治”一词最早由瑞典学者科耶伦提出。他从生物学角度来思考国家,将国家视作一个历经繁盛与衰败的有机体。福柯在现代性的视角下重新定义了生命政治,将其视作“一种新的权力技术”[1]242。这种权力技术是一种对生命进行监控、干预、保护和扶植,从而铸就自由主义框架下“标准化”社会的治理术。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从人类共同体结构的角度谈论生命政治,认为生命政治不仅是现代性的产物,而且蕴含于人类共同体的原始结构(法律+法律之例外)之中。哈特和奈格里则从“生命权力”“生命的生产”和“主体性的生产”三方面阐释生命政治生产的理论特质与内在意蕴[2]。

一、生命政治生产的理论来源及其内在意蕴

哈特和奈格里对生命政治的界定源于对非物质劳动的分析,并从中发掘出生命政治的生产意蕴。从元概念的角度来看,最早提出“非物质劳动”这一术语的是意大利学者毛里齐奥·拉扎拉托。他将非物质劳动定义为“生产商品的信息内容与文化内容的劳动”[3]。之后,哈特和奈格里进一步丰富与阐释了这一概念。

哈特和奈格里对非物质劳动的认识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他们在《狄俄尼索斯的劳动》《帝国》与《诸众》中均谈到了非物质劳动。第一,在《狄俄尼索斯的劳动》一书中,他们指出,在信息技术和互联网技术的推动下,现代社会的劳动场所、形式和性质均发生了变化。一是在场所方面,劳动的场所由高墙垒砌的工厂蔓延至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二是在形式方面,劳动不仅包括体力劳动,还包括“智识劳动、情感劳动、科技劳动以及赛博格劳动”[4]20;三是在性质方面,新的劳动不仅具有直接现实性,“直接决定了那些创造和再造社会的生产性协作所构成的网络”[4]21,而且具有共同性,即它无处不在,并“在所有地方成为唯一共同的实体”[4]21。

第二,在《帝国》一书中,他们明确了非物质劳动的内涵,突出了非物质劳动的情感和交流特性。他们认为,非物质劳动是“生产一种非物质商品的劳动,如一种服务,一个文化产品、知识或交流”[5]284。换言之,非物质劳动不仅渗透在经济生产领域,而且延伸至情感交流、价值传递、文化批判等私人领域。在此基础上,他们还区分了三种类型的非物质劳动:一是由于信息技术介入直接导致的非物质劳动,这种劳动主要指在工厂中作为智能终端操控者的劳动。二是与分析和创造性相关的非物质劳动,这种劳动既包括专门从事创造性和智能行业人员的劳动,也包括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完成的创造性劳动。三是与情感相关的非物质劳动,这种劳动涉及情感的生产、交换、交流、控制,以及与情感相关的现实的或虚拟的人际交往[5]286。

第三,在《诸众》一书中,他们重新梳理非物质劳动的相关内容,指出非物质劳动这一概念的模糊性,并提出了生命政治生产这一概念。他们认为,在内涵界定方面,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的关系暧昧不清[6]109。因为非物质劳动在实际展开的过程中,不仅实现了智力、语言的劳动与情感劳动彼此间的交融,而且将其与从事社会生活的物质劳动关联起来。例如,卫生保健工作者在进行清洁等物质劳动的过程中,从事着情感、认知、语言方面的非物质劳动。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虽然非物质劳动可以清晰表明经济领域劳动所发生的变化,但是非物质劳动具有无法忽视的模糊性,即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总是交织在一起,二者无法独立发挥作用。因此,哈特和奈格里提出用“生命政治生产”来更好地表达“非物质劳动”。

在哈特和奈格里的视域下,非物质劳动实际上是一种生命政治生产。他们认为,非物质劳动具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特性,这集中体现了非物质劳动的霸权性,并指出“这种趋势的真正表现就是生命政治生产”[6]115。在他们看来,生命政治生产是指“不仅创造物质产品,而且创造关系,并最终创造社会生活本身的劳动”[6]109。也就是说,这种生产不仅具有物质劳动的性质,而且具有非物质劳动的性质,可以生产出关系、情感、交流、知识、社会等非物质产品。因此,生命政治生产这一术语不仅赋予生产以经济意义,而且赋予生产以生命政治维度,且后者是其生产的核心。就此而言,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概念,可以从“生命权力”“生命的生产”“主体性的生产”三点来理解。

第一,在生命权力方面,生命政治生产承载着生命权力,是生命权力更深刻、更彻底的表现形式。在他们看来,“帝国”作为一种新的权力范式打破了民族国家的界限,权力机制内在于全球化资本主义体系之中,权力不仅涉及服从与不服从,而且涉及社会生产本身。“权力新范式的生命政治背景向权力提供的,不仅有服从与不服从之间形式的政治参与或拒绝之间的选择,还有生与死、贫与富、社会生产与再生产之间的全部选择。”[2]因此,他们认为,人们正在从规训社会迈入控制社会。在控制社会中,生命权力得到了更全面、更广泛、更深层次的体现,生命权力的形式不再是传统的暴力与“使你死”的方式来控制和影响个体的活动,而是通过规范、正常化、“使你活”等温和的方式全面且隐秘地干预个体行为。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言:“权力已伸展到社会结构的每一个神经末梢,伸展到社会的发展过程之中。社会已完全被纳入这种权力之中,如一个单一体对权力发生反应。权力已表现为一种控制,它伸展到民众的意识和肉体的最深处,同时也跨越社会关系的全部。”[5]26由此可见,生命政治生产这一概念也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经济与政治的界限。生产不仅可以具有经济意义,而且具有政治意义。经济和政治之间并不存在不可弥合的鸿沟,相反,“经济能力和行为本身就已直接地具有政治性”[7]138。在非物质劳动条件下,生产已经与语言、交往、情感、协作相联系,政治领域的特征可以用来描述经济领域的特征。因此,在哈特和奈格里这里,经济已经与政治融合在一起,生命权力不仅渗透在政治领域,而且体现于经济层面。

第二,在生命的生产方面,哈特和奈格里注重对生命政治的生产性维度加以阐释。他们首先注意到非物质劳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霸权地位,并指出非物质劳动占据霸权地位的四点表现[6]114-115。一是从事复杂劳动的经营人员和技术管理人员在就业中占据主体。在后工业化的国家,销售人员、计算机工程师等非物质劳动相关工作成为增长最快的职业。二是非物质劳动渗透在不同的劳动形式中,越来越多的物质劳动与物质产品开始具备非物质劳动和非物质产品的特征。计算机技术不仅直接整合到相应的物质产品中,而且运用于物质劳动过程中,这样一来,不仅使产品具有了非物质性的特征,而且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三是非物质劳动在现代社会中所创造的财富及其重要性日益增长。金融业、信息咨询服务业等行业快速崛起并创造了大量财富,人们越来越重视专利、版权等各种非物质产品,并将其视为私有财产来保护。四是非物质劳动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整个社会涌现。非物质劳动和产品不仅冲破了具体地理空间的界限,而且逾越了有限工作时间的界限。哈特和奈格里进一步指出,在后现代社会,生产已经成为生命政治生产。生命政治生产不仅可以生产物质产品,更为重要的是可以生产人们的交往协作、社会关系以及生命与社会本身等非物质产品。正如他们所指出:“在全球经济的后现代化当中,财富的创造更倾向于我们将称为生态政治的生产,即社会生活自身的生产,在其中,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活不断增长地相互重叠,相互投资。”[5]3如此,生产不仅是商品的生产,而且可以是生命的生产。由于生产本身就是为了生活,为了生命更好地延续,同时,生命也是生产的条件,生产无法离开生命而独立运作,生产必须经由主体性而生产。因此,他们指出,“政治也许从来没有真正与需求领域和生命脱离开来,当下生命政治生产的目标日益成为生命形式的生产”[7]138-139。由此可见,在“帝国”背景下,由于非物质劳动的霸权地位,生产已经成为生命政治生产,生命与生产、再生产密不可分。生命政治生产不仅具有经济意义——生产商品,而且具有政治与伦理意义——生产社会与主体本身。

第三,在主体性的生产方面,主体性的生产实际上体现的是主体对生命权力的反抗,主体在反抗的过程中形成新的革命主体。资本正在通过各种手段加大对非物质劳动的控制与剥削,对生命政治生产所需的共同性、稳定性和流动性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干扰,从而达到了对生命政治生产设置障碍的目的。然而,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资本并未实现也无法实现对生命政治生产的全面控制与全盘占有,“生命政治生产相对于资本可以从中提取的价值来说总是过剩的,因为资本永远无法捕获生命的全部”[6]146。此外,资本在进行生命政治剥削的过程中也创造了自身的掘墓人,孕育着新的反抗力量和反抗主体,即诸众的形成。在他们看来,诸众包括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最广泛的“穷人”(the poor),这些穷人具有强大的生产力、自主性和政治解放的能力,具体表现为以下三点:其一,穷人是生命政治生产的一部分。“穷人被纳入各种形式的服务工作,他们在农业中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他们在大规模的移民中的流动性都表明穷人被纳入社会和生命政治生产这一进程的发展程度。”[6]129其二,穷人不是一无所有的,而是具有生产力的。在生物多样性方面,最贫穷的地区,如地球南部,往往是由穷人占据,但是那里往往有最丰富的植物与动物种类,这意味着他们知道与植物、动物共存的技能。在语言的创造方面,穷人参与并创造了语言社区,如非裔美国人对美式英语的影响。因此,穷人不再是传统的危险形象,即穷人是没有生产力的社会寄生虫,是工业化前社会形式的残余,不仅不能担任政治组织的核心角色,而且是无组织的、野蛮的、倾向于反抗的。其三,穷人具有强大的自主性,为政治解放提供了可能。不仅从事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而且农业工人、移民以及最广泛的穷人都参与了生命政治生产。他们在移民方面体现的流动性不断冲破资本正在进行设置的移民障碍,他们在生命政治生产中体现的自主性不断威胁资本主义试图建立的等级制度。他们在全球范围内流动,在资本的每个创造性节点出现;他们具有对民主的渴望与欲求,在资本的每个角落反抗。诸众逾越了资本的边界,他们的潜能不止在工厂,而且在家中、公园等地方开展,他们都拥有情感、知识、创作、协作、交往等能力,他们的行动充满了创造性、生命力和自主性。

由上可见,在帝国的背景下,劳动及其产品更多地以非物质形式出现,劳动不仅创造了产品,而且创造了生命本身,产生了新的主体,即“诸众”,生产成为生命政治生产。此外,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诸众可以通过出走(拒绝)的方式被建构起来,主体性的生产应当表现为对自身创造性的肯定和对帝国统治的拒绝。

二、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的主体新形态

伴随着新劳动范式的形成与旧劳动范式的消减,新的主体形态也随之产生。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资本对劳动的控制不仅没有被取消,而且以一种新的且更隐秘的剥削形式出现,并加重了对主体的剥削,产生了四种主体形态:负债者(the indebted)、被媒介者(the mediatized)、被安全者(the securitized)、被代表者(the represented)。

哈特和奈格里把在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形成的新的剥削形式称为“生命政治剥削”。生命政治剥削的主要特征是由共同性所决定的真空地带的剥削,涉及对一般性的生产能力、协作、外部性、主体性的剥削四方面。哈特和奈格里用真空地带的剥削主要来表明生命政治剥削的无处不在及其隐秘性特征。他们指出,“新的劳动力居无定所,然而,这是因为他们占据了一切处所。就在这无边无垠的真空地带中,他们从事生产、忍受剥削。帝国就是世界生产的真空地带,劳动在帝国中忍受剥削”[5]206。也就是说,劳动和劳动力不再局限于工厂,而是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这种剥削创造着一种看不见的假象,却又实实在在地以更隐秘的方式被剥削着。

生命政治剥削除了表现为对真空地带的剥削,还表现出一系列不同于物质劳动剥削的新形式。一是对一般性生产能力的剥削。“剥削和支配的对象已不再是具体的生产性活动,而是一般性的生产能力,也就是抽象的社会活动和它所具有的包容一切的力量。”[5]205生产能力不仅是体力劳动,而且是体力与脑力,心灵与肉体的结合,劳动者的欲望、智力、语言等都属于一般性的生产能力。二是对协作的剥削。“与其说资本提供协作,不如说是剥夺协作,这是剥削生命政治劳动力的核心要素。”[7]112剥削不仅涉及对个体工人的剥削,而且包括对集体性的社会劳动的剥削,即对协作的剥削。这种对协作的剥削不仅指对劳动者之间协作的剥削,而且指对智力劳动、交往劳动、语言劳动与情感劳动之间协作的剥削,以及对由劳动协作所产生的信息、符号、语言的剥削。三是对外部性的剥削。“资本通过外在于其自身的生命政治剥削来占有和剥夺价值。”[7]112剥削是对一般性的生产能力、协作的剥削,也就意味着剥削不仅是对劳动者本身的劳动剥削,而且是对由劳动者所创造的并独立于劳动者而存在的外部性的剥削。四是对主体性的剥削。“生命政治生产以新且特别的方式昭示了异化的特征。”[7]112虽然资本越来越呈现为对外部性的剥削,但这同时也显示着对主体性的剥削。在情感劳动中,表面上资本剥削情感,实际上资本剥削的是生命主体的情感,生命主体不仅丧失了劳动,而且在劳动过程中丧失了自己的情感。这无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异化。因此,在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剥削不仅没有消失、没有减弱,而且以一种真空地带的剥削方式剥削着生命主体本身与生命主体之外的财富。

然而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的新型剥削方式,即生命政治剥削是如何开展?生命政治剥削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哈特和奈格里认为资本对劳动的控制有三种策略。一是对生命政治生产的共同性的分化与占有。一方面,资本对生命政治生产的共同基础进行分化,通过各种规训和监视技术破坏生产的自主性和完整性,达到对生产的调节和控制。另一方面,资本对生命政治生产的共同基础和共同成果进行掠夺和占有。在共同基础方面,通过对初级教育的私有化与减少中等教育预算的方式,瓦解生命政治生产中的教育基础资源。在共同成果方面,通过购买知识产权等方式掠夺生命政治生产的共同成果。

二是对生命政治生产的稳定性的破坏。由于女性在雇佣劳动市场上的比例增加,工人工作时间与非工作时间的界限被模糊的特征日益突出,所以资本针对工作所需的稳定性被加以干扰。资本通过迫使劳动者进入不稳定的劳动力市场,并对其劳动时间的稳定性加以破坏,打破了人们正在进行的生命政治生产,让工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控制。这种不稳定性创造了时间的贫穷,人们无法自由地支配和使用自己的时间。

三是对生命政治生产的流动性的阻碍。移民的流动改变了劳动力市场,使劳动力市场全球化,又加剧了全球种族的劳动分工问题。资本通过设置移民障碍来阻止移民的流动,并在国家与国家、城市与农村之间强化和设立边界来阻止文化与社会的融合。可以说,这种障碍和边界增加了空间的贫困,人们无法自由地移动,无法自由地选择其进行生命政治生产的空间。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通过上述三种剥削策略,实际上形成了四种遭受着剥削与奴役的主体形式,这四种主体形式充分体现了生命政治剥削的后果,在其中主体的生命、情感、行为都受到了摧残,主体成为生命权力的产物。

一是负债者。在金融与银行占据经济发展霸权地位的背景下,负债成为一种普遍的生活状态,每个人都处于房贷、车贷以及上学、就医等各种日常消费贷款中,并且要承受债务带来的内疚感,无法快乐地享受生活。哈特和奈格里指出,“今天的剥削主要不是建立在(平等或不平等)交换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债务的基础上,也就是说,99%的人口是1%的人的奴隶——99%的人为债务而工作,为债务而赚钱,为债务而顺从”[8]12。由此可见,主体已经进入了债务的漩涡,无法通过还债摆脱负债者的身份。

二是被媒介者。如果说以前的人们采取政治行动受制于获取信息与进行信息交流和沟通的渠道,那么今天恰恰相反,人们被过剩的信息、表达所淹没与窒息,形成了被媒介者。政治行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信息的数量,而是信息的质量。同时,生命政治生产也越来越被媒介化,媒体和通信技术促进了生命政治生产的合作与交流,人们从工作岗位上获得解脱,能自主选择时间和地方进行“随时随地”的工作,但这也意味着剥削已经深入到人们的各个领域,人们不仅在财富上是贫穷的,在时间和空间上也是贫穷的。因此,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媒介化中充斥着各种过剩的“死信息”,这些信息剥削了人们的创造力,“正如人类的生产力被掩盖在负债者的形象中一样,在被媒介化的形象中存在着被神秘化的和去潜能化的人类智慧”[8]17。

三是被安全者。近年来,安全技术已经深入到我们的社会、生活以及身体中。机场安检、街道摄像头、学校和医院等各个地方设置的检查制度都体现了我们被安全化、被保护着、被监控着。哈特和奈格里认为,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被监视,无法逃避监视,而是因为恐惧,我们认为被监视之外的空间更危险而自愿选择被监视。正如他们所言:“被安全者生活在对惩戒和外部威胁的恐惧之中。对统治权力及其警察的恐惧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且更有力的是对危险人物和未知威胁的恐惧——一种普遍的社会恐惧。”[8]24这就表明,被安全者不仅无法逃出被安全、被保护和被监控的阴影,而且害怕逃出,成为逃避自由的普罗大众。

四是被代表者。在主张代议制的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可能代表着别人,却又被别人代表着。被代表者体现了负债者、被媒介者与被安全者三种身份,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指出的,“我们必须看到,被代表者的形象是如何将负债者、被媒介者和被安全者的形象聚集在一起的,同时,又集中体现了他们的从属和腐败的最终结果”[8]25。这是因为,成为代表者往往需要参加竞选的财富、宣传政治理念的媒体、耸人听闻的恐吓策略,而在成为代表者的这一过程中,“政治将这个肮脏的世界倾倒在被代表者身上”[8]26。

事实上,上述四种主体形式的形成过程均充满了悖论,金融发展允许人们超前消费甚至向未来借贷来满足自己的需求,但同时形成了处于债务泥潭而丧失生产力的负债者;媒体技术发展允许人们畅所欲言,但同时形成了面对一堆“死信息”而遗失创造力和智力的被媒介者;安全技术监控着人的方方面面,但同时形成了陷于恐惧而不敢反抗的被安全者。同样,被代表者是在一种反对暴政、主张民主与代议制的社会背景下形成的,但是他们却在社会生活中孤独战斗并无法参与有效的政治行动。由此可见,诸众在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被施加了更深层次和更隐匿的剥削,形成了四种被剥削的主体形态。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诸众占据了马克思革命理论中“无产阶级”的地位,成为新的革命主体,具有政治解放的潜能,能够被建构起来。

三、革命主体的自我建构:出走的诸众

由上可知,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生命政治生产不仅意味着生命权力,即“帝国”这种全球化的秩序与剥削,蕴含着否定性与压迫性的力量,而且意味着主体性生产,即新的革命主体的形成,其中蓄积着肯定性与自主性的力量。这种革命主体并不是现成的,而是处于形成中的,主体无法自然而然地成为革命主体,而是被建构出来的,这种建构是“基于生命政治劳动的主体的自我建构”[9]。在他们看来,主体只能通过“出走”的方式进行自我建构,诸众需要从上述处于危机的四种主体形式中出走。

在介绍主体的自我构建方式之前,必须先准确把握哈特和奈格里的出走概念。他们认为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新的阶级斗争形式就是出走,并指出:“生命政治语境下的阶级斗争采取出走的形式。我们所谓的出走,是通过实现劳动力潜在自主性的方式从与资本的关系中退出的过程。”[7]121在他们看来,出走不是“拒绝生命政治劳动力的生产力”,而是“拒绝资本对生产能力日益强加的制约因素”[7]121。可以从以下两点来把握出走这一概念。

第一,出走并不意味着退出生产关系,而是基于共同性的出走。哈特和奈格里举黑奴逃亡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正如黑人的逃亡是通过逃脱奴隶制的锁链,构建共同体和逃奴堡来实现一样,出走意味着要逃脱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产关系,构建一种适合其发展的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组织[7]121。但是,与黑奴逃亡不同,出走并不意味着离开原地,而是在原地进行改造,并且只有在原地或基于共同性的出走才是可能的。这是因为,工人本身有随时说“不”与反抗的权力,但是这种反抗的后果是工人自身受到损害,变得更加一无所有。因此,他们指出:“只有建基于共同性——既能够进入共同性,也能够利用共同性——的出走才有其可能,而资本主义社会似乎想要通过对生产资料甚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进行私有化来消除或者掩盖共同性。”[7]121也就是说,出走是基于共同性而不是远离共同性的出走。事实上,哈特和奈格里的这种基于共同性的出走并不是主观臆想,而有其合理性。日本马克思主义者柄谷行人基于对《资本论》的研究指出,“剩余价值发生的场所不在生产领域而是在流通领域”,而且“抵抗的契机来自交换领域”[10]。他认为,在流通领域蕴含着两个抵抗与拒绝资本的环节,即在劳动者出卖劳动力商品的阶段选择“不劳动”,在劳动者购买产品的阶段选择“不买”。因此,出走并不是退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而是可以基于共同性,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条件下进行出走。

第二,出走是一种以拒绝为核心的自我建构与阶级斗争的方式。不同于传统的暴力革命,哈特和奈格里采取了拒绝这一具有主观维度的斗争手段。他们认为,诸众将自己从贫穷、痛苦和孤独中解放出来,并获得政治行动能力的路径是“我们必须发现一种力量,将行动与团结重新连接起来”[8]33。在他们看来,这种力量就是拒绝,拒绝既是反抗、反叛、出走的意志,也是渴望美好的冲动与欲望。关于这一点,西方激进左翼学者齐泽克对之进行了肯定,认为哈特和奈格里的拒绝不仅是与现存社会世界保持距离的第一步,即对现存世界给予的“确定的否定”,而且是支撑整个运动的潜在原则,是“否定之否定”。[11]598在他看来。拒绝看似是什么都不做,是被动的,却是一种能够真正改变资本主义体系的行动,是最暴力的行动。正如齐泽克在《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书中所言:“假如我们口中的暴力是指基本社会关系的彻底动摇,那么,不论这听起来有多疯狂和缺乏品味,我还是要说,那些屠杀了几百万人的历史怪物的问题在于他们其实不够暴力。有时,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动。”[12]190此外,齐泽克以选民放弃投票的例子来表明这一论断。在他看来,政府的权力只有在被臣民以认同或否决的方式接纳时才真正存在,而弃权票则比否决票更为激进,它否定了整个决策框架[12]189。

基于此,哈特和奈格里提出了以“拒绝”为核心的四种出走方式,即拒绝债务、拒绝媒体、拒绝安全、拒绝代表。其一,针对“负债者”的形象,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应当通过拒绝债务来扭转债务。在他们看来,拒绝债务不仅意味着没有钱还债,去追求缺乏的或失去的东西,而且意味着“肯定并发展我们所渴望的以及更好和更美的东西:社会性和社会关系的丰满”[8]33。因此,拒绝债务并不意味着打破、毁掉或逃离社会关系,创造一种个性化的、孤立的、单一的社会,而是去发现新的社会关系,一种赋予债务新的内涵的社会关系,从而创造一个共同性的、多元的、完满的社会。在他们看来,债务的扭转表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是没有债权人,债务不是由债权人与负债者之间的关系来定义,而是由“奇异性之间的约束关系”[8]35来定义。二是债务不再与道德与内疚联系在一起。“债务不是通过道德义务,而是通过一种共同性的伦理来发挥作用,这种伦理建立在我们对彼此和社会所欠下的社会债务的相互承认的基础上。”[8]35

其二,针对被媒介者,哈特和奈格里认为要通过拒绝媒体来创造真理。拒绝媒体不仅意味着不相信媒体所呈现的“真理”,不被媒体新闻所愚弄,而且意味着要把注意力从媒体上移走,去创造新的真理。在他们看来,真理并不在这些主流媒体发布的信息当中,而只能通过“网络中的奇异性进行交往和聚集”[8]37来创造。他们进一步指出,当我们能够作为一个奇点在网络中主动交流,创造真理,变得非媒介化的时候,主体与媒体的关系就发生了转变,表现出新的特征:一是主体在网络中获得了自由的流动性。“像昆虫一样成群结队,沿着新的路径,以新的模式和星丛聚集在一起。”[8]38二是媒体成为集体性自我生产的工具。主体在参加集体交流与活动的过程中,在与他们结成关系的过程中进行自我生产与自我建构。因此,哈特和奈格里指出,“网络中奇异性的真正交流需要一个营地”[8]39。这是因为在营地中,人们可以聚在一起充分交流,展现出集体智慧和新的交往方式,从而创造出新的真理。

其三,针对被安全者,哈特和奈格里认为拒绝“安全”与监控的方式是逃脱与“变得不可见”。由于安全技术的发展,监控已经遍及各个角落,因此处于全景式监控中的人们难以逃出。面对这一困境,哈特和奈格里提出的逃脱策略是变得隐形、变得看不见。在他们看来:“逃亡者、逃兵和被看不见的人是被安全者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真正英雄(或反英雄)。”[8]40哈特和奈格里进一步指出,权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其蚕食人们的恐惧并寄生在人们的恐惧之上,只有你愿意参与这段关系,权力才能维持。“一个健康社会的关键在于消除恐惧,从而创造真正的自由和安全。”[8]42当被安全者不再恐惧的时候,权力就无法存在了。因此,对于武装到牙齿的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人们不能无批判地认同、服从与恐惧,而是应该像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精髓和本真精神那样,促使主体充分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拥有革命性与批判性的现实力量。

其四,针对被代表的人,哈特和奈格里认为他们必须拒绝代表,构成你自己。他们指出:“当金融债务转化为社会纽带,当奇点在生产网络中相互交往,当对安全的渴望从恐惧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当这三个形象发生颠倒的时候,具备民主行动能力的主体性将开始出现。”[8]44也就是说,当负债者拒绝负债,当被媒介者集体交往,当被安全者不再恐惧,诸众就在建构的过程中,逐渐具备政治行动的能力。此时,被代表者要敢于拒绝,大胆去说“你不代表我!”[8]43但是这里还存在一个问题,哈特和奈格里为什么要说主体性是被建构起来的?为什么是构成你自己?而不是直接说我就是我,我代表我自己,我直接做我自己?这是因为,即使原始的人性可以被表达,但却无法相信它们就能促进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和政治关系的形成。“政治组织总是需要主体性的生产。我们必须创造一个具备民主政治行动和对共同性进行自我管理能力的诸众。”[8]46

通过以上关于四种主体形式的出走方式的论述,可以发现出走与反抗并不仅仅是一个拒绝的过程,即拒绝债务、拒绝媒体、拒绝监控、拒绝代表;也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即创造了没有债权人的社会关系、创造了新的真理、创造了真正的安全、创造了参与民主政治的力量。主体在基于共同性出走的过程中不断颠覆自己、建构自己。

四、结语

作为当代思考生命政治的一个重要代表人物,哈特和奈格里面对资本主义发展的全球化趋势及其引发的劳动生产形式的新变化,重新界定权力与主体之间的对抗与建构性关系,试图从中寻找新的革命力量,从而构建极具创造性与自主性的革命主体。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尽管生命政治生产条件下的剥削仍在继续,资本不断地改进对劳动的剥削策略,并赋予共同性以私有的形式,但却总存在着剩余的共同性。诸众仍然可以通过出走(拒绝)的方式被建构起来,处于出走中的诸众也蕴含着解放的潜能。总之,哈特和奈格里在生命政治生产的背景下,坚持对后工业社会中的主体展开重新思考,在构建革命主体的过程中指向共产主义,致力于实现一个面向未来、自由平等的大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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