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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崇拜与自我重构:论宇佐见凛小说《单推、炎上》

2023-05-12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追星偶像少女

李 笑 肖 霞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2021年,年仅21岁的女大学生宇佐见凛①凭借小说《单推、炎上》②获第164届“芥川奖”。此前,她的处女作《妈妈》③(2019年)相继斩获第56届“文艺奖”与第33届“三岛由纪夫奖”,显示出非凡的创作才能。她立足少女独特的视角,以精深细腻的笔触刻画出年轻一代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倾诉他们的迷茫与思索。其朴实无华的文字极富感染力,传神的心理描写令人感同身受,赋予作品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单推、炎上》中,作者从时下流行的追星现象入手,讲述了高中生山下明里以追星为生存动力与精神支柱的日常生活,再现了其自我追寻与自我救赎的艰难历程。她通过偶像寻找自我认同、通过粉丝群体寻找自我归属,继而在丧失偶像后经历了艰难的自我重建。小说细腻的心理描写与鲜活的场景刻画,生动传达了追星少女的强烈情感与心理波动。在现实社会与网络空间相互交融的今天,作者对年轻一代自我追寻的探讨,引起了读者的无限共鸣与深刻反思。

一、自我迷茫与现实困境

在网络技术飞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由于大众传媒和新媒体的包围,家庭关系与人际关系逐渐减弱,价值观念日趋多元化,对自我同一性的判定造成了较大的影响,现代年轻人面临着更为深刻的自我认同危机。日本青年女作家宇佐见凛凭借超群的感受力,敏锐觉察到现代年轻人的自我迷失与生存困境,在作品中塑造出一个“不正常”的少女形象,借助对身体的描绘,巧妙象征被压抑束缚的精神自我,探讨因淡漠的人际关系与繁杂的社会规制而陷入自我认同危机的年轻人的自我救赎与重建之路。

小说女主人公山下明里是一名高中二年级女生,因疑似患有“发展障碍”④而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无人交流的孤独与不被理解的苦闷让她时常感受到生存之艰难。无论是在学校、家庭还是打工场所,笨手笨脚的她因无法完成常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事而显得格格不入。她感觉不到家人的关怀与理解,在她眼中,“家”不过是“充斥着粗暴拉扯的椅子与门扇的声响、不断传出睡觉磨牙声与怨言的、灰尘成堆发霉的、逐渐变得陈旧的地方”(宇佐見りん,2020:78)。在学校,她因频繁出入保健室而被视为异类,难以完成学业最终退学。在打工的小酒馆,她不擅长应对客人的要求,常因手忙脚乱而遭到训斥。一个困惑于自我同一性与自他关系的异类少女形象跃然纸上。

“正常”与“非正常”这对二元对立的概念充斥于生活的方方面面。现实中人们不惜压抑真实的情绪与欲求,拼命将自我嵌入名为“正常”与“普通”的框架中,只为求得与他者的一致,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可。少女明里深陷“为何不能与他人一样?”(宇佐見りん,2020:123)的追问与自责中,在逼仄的现实空间中艰难求生。姐姐指责她任性的追星行为,她试图辩解“我们各自努力不好吗?”(宇佐見りん,2020:57)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努力”所做的事理应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正如姐姐努力学习,父母努力工作一样。“努力”一词用于追星等娱乐消遣有违常理,姐姐可以接受一个完全不努力的妹妹,却丝毫不能接受她将追星称作需要“努力”去做的事。姐妹的龃龉在深层次上显示出“努力”一词被赋予的刻板印象,凸显出粉丝群体不被理解的一面。

在数字时代,人际关系疏离淡漠成为常态,相较于面对面交流,借助虚拟网络媒介的交流正逐渐成为主流交际方式。现实中的“社交恐惧症”患者与虚拟网络中的“社交达人”也许正是一个人的两副面孔。尽管主人公被设定为疑似患病的特殊人群,但她的疏离感、孤独感令现代人感同身受,引发无限共鸣。与其说疾病导致了她的生存困境,倒不如说作者借此犀利揭示出现代人的交际通病。故事题材与人物形象由此获得普适性,赋予作品更为深刻的意义。

人类是精神与身体相互产生作用的复杂个体。米歇尔· 福柯(1999:227) 指出,身体由话语建构并被政治文化所铭刻,种种社会规范与监督凝视制造出“规训的身体”。作者在展示少女的生存困境时巧妙融合了对身体的描述,以身体疼痛象征少女被压抑束缚的心灵,“如影随形的肉体疼痛”(宇佐見りん,2020:11)将其种种精神压抑与生存困境可视化,塑造出一个“挣扎着借助偶像来净化肉体的少女形象”(小川洋子,2021:338)。

“肉体是沉重的。……被强硬赋予的类似动物职能的东西沉重地压上来。”(宇佐見りん,2020:8) 明里对自己被规训的身体产生异样感觉,现实中无人理解的苦闷与精神上的压抑反映在肉体上就是“沉重”,可见身体在社会的严格管控下无所遁形,备受桎梏,凸显出女性身体所带来的压抑与束缚。身体的不适感作为自我困境的表象,以痛苦、扭曲的形式凸显出来,身心共同诉说着少女特有的苦闷与压抑。

作者以充满日常感却又触动心灵的文字描绘出一个身处窘境、精神焦虑的少女形象。无法融入社会的现实困境与肉体痛感互为表里,形象地刻画出青春期少女的精神压抑与自我认同危机。对此她通过支持偶像来获取现实中求而不得的自我认同感与群体归属感,治愈内心的苦闷与孤独。其特立独行的生存方式一方面显示出青少年特有的叛逆心理,另一方面则具有挑战传统、反抗“正常”的积极意义。同时,这也是少女获得自我认同、确立自我意识的重要途径。

二、偶像崇拜与自我认同

“芥川奖”评委平野启一郎(2021:341)指出:“无依无靠的实存个体只依赖这一主题并无新意,但利用单推偶像进行现代化更新这一点极为巧妙。”融合通俗易懂的娱乐元素为作品赢得了年轻读者的青睐与共鸣。通过偶像崇拜以获取自我认同,与青少年的深层心理有着密切关系。

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1998:275)的“自我认同”理论指出,自我认同是“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自我身份认同的构建需要解决“自我”与“我”,以及“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强调以自我为核心的心理、情感、身体体验。基于青少年的心理发展变化特征,“偶像崇拜可以是青少年自我确认的重要手段”(岳晓东,1999:1)。可以说,偶像崇拜是追求自我肯定和理想自我的一种特殊形式,有助于青少年投射自我以及重新建构自我(McCutcheon等,2002)。

偶像,原指宗教上以各种材质雕塑而成的供人膜拜的神像、佛像。随着社会的变迁与多元文化的产生,当今大众文化语境中的“偶像”一词意义日趋多元,泛指受到追捧、崇拜、爱戴的人物或形象。影视明星、运动员、卡通人物、小说主角等都可被视为偶像。“粉丝”一词来自英语fans的音译,指狂热的崇拜者或拥护者。偶像崇拜由来已久,最初意为对神明的崇拜、礼赞,表达景慕、景仰之意。随着文化语境的变迁,现多指“粉丝”对“消费型偶像”⑤的尊敬、钦佩以及欣赏、羡慕、向往。

日本偶像文化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历经数十年的发展逐步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偶像产业体系。偶像成为一种按照固定的“人物设定”塑造出的商品,为受众提供亲密关系的想象,或成为粉丝自恋式自我投射的对象。网络时代的偶像工业,被抽象为“一个虚拟化身(粉丝)与虚拟实在(偶像)之间不断实践着某种想象性的‘虚拟化亲密关系’的场域”(高寒凝,2018:122)。可见,无论是粉丝抑或偶像,均离不开“虚拟”二字,离不开网络虚拟空间这一条件,其崇拜关系也由此带有一抹虚幻色彩。在作品中,面临自我认同危机的明里所选择的自我拯救之路,正是通过支持偶像团体“MAZAMA座”中的上野真幸,以获取自我价值的肯定。

情感投射是粉丝选择偶像的主要心理动因。“投射”是一种无意识状态下的心理行为,“是一种在他人身上所看到的行为的独特性和行为方式的倾向性。我们自己同样表现出这些独特性和行为方式,但我们却没有意识到”(杨韶刚,2002:72)。通过把我们自身的某些潜意识的东西不自觉地转移到外部物体上,将自我进行理想化,因而有助于自我独特性的发现与肯定。明里将真幸视为情感投射的对象,在其身上发现相似的自我,构成了二者一体化的前提,为从偶像身上寻找自我认同创造了条件。

明里最初通过一张DVD认识了童星真幸。在舞台上,真幸扮演的“彼得· 潘”⑥一边喊着“才不想长大呢,一起去永无乡吧”(宇佐見りん,2020:13),一边高高飞起的姿态充满了叛逆与挑战。这些“为我量身打造的台词”(宇佐見りん,2020:13)深深打动着明里的内心,让她热泪盈眶。基于逃避成长、逃避现实这一共通之处,明里将真幸视为情感投射的对象,并试图与舞台上的偶像融为一体。其次,明里与偶像的内心感受时常不谋而合。真幸在采访中透露出不被理解的苦闷与孤独感,习惯于矜持地与他者保持一定距离。这与明里的现状与感受高度一致,使她产生了心灵上的共鸣。现代社会中人际关系的网络化、疏离化所导致的孤独感与渴望被认同的心情,将高高在上的偶像与毫不起眼的粉丝联系起来。二者的身份与处境大相径庭,实际上却是具有共性的同类。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偶像如同一面镜子,映射出现实中的自我。支持偶像等同于支持在日常生活中被否定、被孤立的自我。通过与偶像融为一体,粉丝得以获得自我肯定与自我认同。

她“感受到自身内部喷涌而出的非正非负的巨大能量,想起了活着的意义”(宇佐見りん,2020:15)。更重要的是,据此“我与他建立联系,并与他对面不在少数的人群建立联系”(宇佐見りん,2020:13)。可见,偶像成为少女融入社会生活的媒介。

身为粉丝的明里一改笨拙、内向的形象,为追星拼命打工赚钱,参加握手会与演唱会,活跃于支持偶像的活动中。她直言:“声援是我活下去的手段,是我毕生的事业。”(宇佐見りん,2020:108)同时,她“站在个人角度阐释偶像其人及其作品”(宇佐見りん,2020:18)并写成文章发布在博客中,将偶像文本中呈现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视为个人理想的延伸。如此一来,逃避现实的追星行为反倒实现了理想自我,通过对自我的追问强化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她的文章获得粉丝群体的认同与追捧,主体性参与带来了精神诉求的满足与粉丝身份的认同,并与他人建立起一种健康的对话关系。

由此可见,偶像对明里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唯有支持单推,才是我生活中无可争议的绝对中心,或者说是主心骨。”(宇佐見りん,2020:37) 通过追星,她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够全心全意投入做某一件事的能力”(宇佐見りん,2020:64),唤醒了沉闷现实中无力的自我,从而实现了自我价值的肯定。其次,“接触偶像的世界后,眼前的景色也变得大不一样”(宇佐見りん,2020:32)。她不仅借此逃离沉重肉体的压迫,还感受到一种俭朴生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重新认识了生的价值。最后,以追星为契机,明里从融入粉丝群体中获得了归属感,建构起彼此信赖、相互鼓励的人际关系,感受到富有人性的心灵碰撞与得到理解的温暖与欣喜。总之,个体通过粉丝身份获得了自我概念的丰富与转换,提升了群体归属感,获得了日常生活中难以企及的积极体验。

三、双重自我与他者

人们倾向于从与他者的关系中定位自我,因此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成为自我认知、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具备新时代特征的作品《单推、炎上》的内核主题延续了日本纯文学传统,意在展现现代人的双重自我。作品立足追星少女的视角,探讨通过偶像崇拜获取自我认同,亦关注现实生活与网络虚拟世界这一双重空间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

1956年,心理学家霍顿(Donald Horton)和沃尔(R.Richard Wohl)提出了“准社会关系”理论,用以描述媒介接受者与他们所消费的媒介人物之间发展出单方面的、想象性的人际交往关系(Donald & Wohl,1956)。受众对媒介人物产生一种情感依恋,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种想象的人际关系,正如粉丝对偶像单方面的追随与崇拜。进而指出,受众对于偶像的崇拜是单方面且不求回报的,可以说粉丝与偶像的关系正是这种不平等关系的典型模式。

在现实生活中,作为一个处处碰壁的失败者与格格不入的异类,明里的现实自我饱受压抑与孤立,难以与他者建立和谐融洽的共存关系。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明里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朋友关系、有恋人关系、有熟人关系、有家人关系,身处这些关系中的人们以微小的作用力影响着彼此。那些渴望构筑平等的、双向关系的人,会把严重不平衡的关系说成是不健康的关系。”(宇佐見りん,2020:64) 人际关系包含平等和谐的双向关系和不平等的单向付出关系。明里沉湎于以偶像为对象的单方面的想象性关系中以获得慰藉,在以偶像为媒介的粉丝群体形成的虚拟社会关系中获得满足。她的发言道出了广大粉丝的心声:“我们本来就是不求回报的,我很讨厌被擅自贴上可怜的标签。我喜欢我的单推,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成立的,所以请不要对此妄加评价。隔着一定的距离,长久地感受着某个人的存在,这件事让我体会到内心的安宁。”(宇佐見りん,2020:64) 作者在此将普通人眼中不平衡、不健康的关系描绘为一种令人获得平静的积极人际关系,构筑起一种新型人际关系模式。

事实上,社交媒体的互动性与偶像工业体系的完善,大幅缩短了偶像与粉丝的距离。见面会、握手会等线下交流方式的拓展与社交网络上的互动,促使传统的准社会关系向双向互动转化。例如朋友成美迷恋“地下偶像”⑦并与之建立起疑似恋人的亲密关系,而明里坚信“透过手机与电视画面,或者在舞台与观众席之间,存在着一定距离所带来的温柔”(宇佐見りん,2020:62)。可见她从最初就并非想与单推建立平等的相互关系,“保持一定距离”(宇佐見りん,2020:23)的关系才是她所向往的舒适的人际关系。作者在此客观展示了一种新型人际关系与年轻一代的价值取向。主流社会倡导通过不断妥协与压抑自我来换取和谐的人际关系,而现代年轻人更注重自我感受与价值实现,距离感与主体意识成为他们建构理想自他关系的关键指标。

从根本上说,明里从偶像身上寻求的并非作为“恋爱对象”的他者,而是投射在偶像身上的“自我”本身。她将偶像等同于自我,“通过切身感受偶像的存在来试图感受自身的存在”(宇佐見りん,2020:110)。 她以自己的方式解读并重塑偶像,正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重构;她忘我地投身追星事业,本质上是在拯救自我。据此,看似保持一定距离的关系,实则因个体的价值实现完全依靠他者而产生了比亲密关系更为深厚的一体感,隐藏着更为深刻的羁绊与依赖。另一方面,为了维持这种“想象性关系”,明里主观意识里拒绝接受亲密互动,以免偶像的“真实性”侵害其理想化的“想像”。

在数字化语境下,互联网技术的普及与网络社会的发展为现代人提供了更多虚拟空间,“网络社区”成为人们互动交流的主要网络空间场所。用户只需通过注册账号就能在网络社区获得一个虚拟身份,这种社交账号“独立于他们的自然身体,成为网络空间中的一个个虚拟人格”(高寒凝,2018:114)。由此,人们获得了现实自我与数字自我这一双重自我形象。人们来回穿梭于现实与虚拟空间,在现实身份与虚拟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构筑起虚拟空间中的理想化自我形象。

在小说中,明里不仅借由偶像获取自我认同感与理想化的人际关系,同时还以粉丝身份建构起一个虚拟空间中的自我形象,即数字自我。在网络世界,明里通过发布有关偶像内容的微博成为小有名气的博主,甚至拥有自己的粉丝。她是粉丝眼中“温柔聪明的大姐姐”,营造出“稳重成熟”的理想化虚拟形象,形成与处处碰壁的现实自我鲜明的对比,实现了对不完美的现实形象的改造与重构。数字自我成为现实自我的延续与扩展,虚拟世界则成为对沉闷而残酷的真实生活的弥补与慰藉。

粉丝群体是一个拥有相同价值观与身份认同的社会群体(姜明,2016),他们以偶像为媒介进行群际交往,在虚拟网络世界中建构起一种非面对面的、虚幻的人际关系,以获得群体归属感与集体认同。他们以社交网站(SNS)、博客、论坛为平台,通过留言、点赞等方式实现虚拟世界中的互动交流,建构起具有共同指向性的朋友关系,这种新型交往模式促成了“饭圈文化”的出现。明里在这种虚拟交流中获得了超越现实的真实性与满足感。她坦言与粉丝共度的时光有着“穿透屏幕的真实感,以及近在咫尺的存在感”,感受到“半是虚构的自己所在的世界如此温柔”(宇佐見りん,2020:35)。个体以虚拟身份沟通交流的方式颇具现代性,是一种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而产生的具有时代特色的新型自我认同方式。由传统交流方式向虚拟交流方式的转化,展示了现代年轻人的主流交际方式,预示着现代人际关系发展的新趋势。

互联网时代新型交际方式的普及带来了认知方式与生活习惯上的变化,现代人从中发现一条实现自我的途径,显示出时代的进步与社会的变革。作者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明里与他者的关系,对现实与虚拟空间中的自他关系进行探讨。明里利用对偶像单方面的幻想性热爱实现自我认同,以粉丝身份建构起虚拟人际关系,以双向互动的社群关系获得归属感与生存意义,弥补了现实生活中的孤立与隔离。可见,无论是作为自我投射的对象,还是作为连接自我与他者的媒介,偶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也为失去偶像的毁灭性影响埋下伏笔。

四、自我的毁灭与重生

数字网络的发展一方面带来了更加丰富的虚拟交流,另一方面则助长了现实交流的隔绝。青少年在历经自我迷茫这一过渡时期后,终将回归现实,努力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作者对于自我的追寻并未止步于粉丝身份与数字自我,而是进一步探讨了现实中的自我认同与自我确立问题。她以细腻的手法深刻剖析了少女在丧失精神支柱后的心理动态与内心世界,以隐喻的方式展现了其重新出发的艰难姿态。另外,作品采用复线叙述结构,在讲述明里自我成长的同时,从侧面展现了偶像真幸摆脱虚拟“人设”⑧、回归现实自我的成长历程。作品现代性的表象下隐藏着传统教养小说之内核,或许这正是作品被视为青春成长小说的原因所在。

小说以“我的单推上热搜了”(宇佐見りん,2020:3)一句展开,详细记叙了单推跌落神坛回归普通人身份的经过。单推殴打粉丝的丑闻在网上发酵后流言四起,继而在记者见面会上宣布退圈,在告别演唱会上最后亮相。作者沿时间线索叙述的同时,追忆明里从初次接触偶像到全力支持再到痛失偶像的心路历程,各部分内容巧妙衔接,勾画出追星少女的日常图景。

追星就像一把双刃剑,带来积极影响的同时也加重了对偶像的过度依赖。对于粉丝而言,失去偶像意味着自我认同、群体归属感、网络人际关系等一系列因偶像而获得的积极体验随之消亡。失去偶像的明里如同“无法成佛的幽灵”“甚至无法承认我就是我”(宇佐見りん,2020:112),再次面临自我认同危机。失去粉丝身份的明里断绝了网络虚拟交流,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主要渠道,以偶像为纽带建立联系的粉丝群体及虚拟人际关系亦随之终结。她不再上学和打工,将自己关在堆满垃圾的房间内,忍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

作者以少女粉丝的视角形象展示了偶像回归普通人这一残酷事实。在混沌与痛苦中,明里无意来到网传疑似偶像住所的公寓楼下驻足凝视。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手中的待晾晒衣物勾起了明里的无限想象。“我房间里大量的文件、照片,CD,我拼命收集的大量物品都比不上一件衬衣、一只袜子,更能让人感受到一个人的现在。”(宇佐見りん,2020:35) 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取代了浮华的偶像世界,象征单推从偶像到普通人的身份转换。明里意识到自己无法再继续支持偶像并以自己的想法诠释他,发自内心地感叹“我的单推变成了人”(宇佐見りん,2020:121)。 失去精神支柱的明里被迫面对现实,间接促成了她的成长。

小说以隐喻的手法表现了失去支柱后明里所经历的痛苦蜕变与精神成长。她回忆起祖母火葬时肉体燃烧殆尽后只剩白骨的情景,意识到自己死后无法亲自收尸。如同单推以一种无法压抑的力量亲手破坏掉偶像身份回归普通人一般,明里下定决心自我毁灭,与过去那个空虚软弱的自我彻底告别。小说结尾处,她拿起手边一盒棉棒用力向墙上摔去,将迄今为止对自我的愤慨与悲哀一并发泄,散落一地的棉棒宛如一节节白骨,象征着粉身碎骨的自我。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根根散落在地的棉棒,如同亲自收敛遗骨,与“逝去”的自己诀别。这时她眼前也似乎浮现出前方的漫漫长路,喻示少女脱胎换骨重获新生,踏上寻找真正的独立自我的崭新旅程。

“匍匐在地,我想这就是我的生存姿势”(宇佐見りん,2020:125)。明里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决意努力生存的画面令人印象深刻(平野啓一郎,2021:341)。 这意味着她放弃将“自我”嵌入“普通”模式的尝试,坦然接受不完美的自我,达成了与个人、与他者、与世界的和解。她改变以追星为人生意义的观念,从以偶像为生存支柱到决意独自生存下去,这一思想观念的转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同时,“甚至不惜自我破坏也要努力前进的姿势,印证了其自我意识与能动性”(森岡桃子,2021:595)。即便不能如他人一般直立行走,即便只能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匍匐前进,也要勇往直前,步步前行,活出自己的人生。

小说中艰难自立并自我成长的绝非少女明里一人,偶像真幸同样经历了痛苦的个人蜕变,决意回归现实自我。在一套成熟的偶像工业体系中,以偶像本人为原型创造出可供想象的对象,被赋予虚拟“人设”,为粉丝提供情感需求与情绪价值。成为偶像,意味着放弃部分真实自我以维持“人设”。“人设”崩塌等同于偶像生涯的终结。据此可以理解真幸因丑闻冲上热搜后导致组合解散、退圈等一系列严重后果。

小说通过明里的喃喃自语与博客文章大致勾勒出偶像真幸的基本概况。童星出身的他已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二十年,成为偶像组合的一员并活跃在歌舞影视圈。真幸自童年起便深谙巧妙树立“人设”的窍门,幼时便已发现“即使假笑也无人发现”(宇佐見りん,2020:19-20)。生活在父子单亲家庭的个人经历造就了他冷漠且谨慎的态度,但同时他是一个“既没有忘我,也无法忘我”(宇佐見りん,2020:23)的人,明里敏锐察觉到他那光鲜亮丽的偶像外表下时隐时现的“人情味儿”,暗示其对真实自我的压抑与对普通人的向往。对于真幸来说,亲手打破虚假的偶像形象,脱离既定“人设”,是回归现实、回归自我的必经之路。他借助丑闻事件表露自我,回归现实生活,是其精神成长、思想成熟的表现。从高高在上的“偶像”回归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是少年真幸自我追寻、自我成长的过程。作者将真幸的生日设定为8月15日亦颇具隐喻性。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战败投降之日,翌年新年昭和天皇发表“人间宣言”⑨,否定了天皇“神”的地位,宣告天皇也是具有人性的普通人。作者借此喻示任何被赋予“神”之特质的偶像,最终都不可避免跌落神坛、回归为人的结局。

最终,偶像放弃虚拟人设回归现实自我,粉丝摆脱依赖心理重获新生。二人的未来尚未可知,但隐约透露出的积极向上的态度与砥砺前行的力量,赋予作品深刻的意蕴。朴实无华的文字之所以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是因为作品触及人性的本质,传递出一种跨越性别、年龄,嗜好、性格等的人类普遍情感,引发人们对于自我的深刻思考。

五、结语

在遍布虚拟网络的现代社会,如何平衡现实生活与虚拟空间中的双重自我,如何处理与他者的关系并确立自我,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作品《单推、炎上》以时下盛行的追星现象为切入点,探讨了年轻一代从迷茫、追寻及至重建自我的成长历程,极具现实意义。小说中频现的网络流行语与专门用语彰显出高度的时代性,同时将通俗性与文学性巧妙融合,开创了纯文学创作的崭新途径。作者无意批判少女近乎偏执的追星行为,亦无戏剧性冲突或感人至深的灵魂救赎,仅以淡然的语调娓娓讲述了一名少女粉丝的日常,旨在传达“世间存在这样一群以支持偶像为生的人”(宇佐見りん,2021:349),却意外地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展示了日本新生代女作家不落俗套的写作风格。少女和偶像与自我和解并以各自的方式努力生存下去的结局,传达出积极向上的正面力量,凸显了作品的价值与意义。

注释:

① 宇佐见凛,1999 年出生于日本静冈县,就读于庆应义塾大学国文学科。

② 原文标题『推し、燃ゆ』。标题中「推し」全称为「推しメンバー」,指喜欢并支持多人偶像团体中某位成员。对应中文网络流行语中的“单推”“本命”等。「燃ゆ」是「燃える」的古语形式,原意为“燃烧”。在饭圈文化中引申为偶像因某种丑闻引起轩然大波,在网络上引起热议,与「炎上(えんじょう)」意义相近。对应中文“炎上”“火出圈”“上热搜”“塌房”等流行语。据此将题目译为《单推、炎上》。本文所引日语文献,如无标记,均为笔者自译。

③ 日文题目为『かか』。

④ 日语为「発達障害」,是一类儿童学习障碍和相关发育障碍的总称。作者在作品中并未直接说明主人公患有此病,而是在访谈中承认有此设定。

⑤ 德国文化学者洛文塔尔在《大众偶像的胜利》一书中将为社会发展做出重要贡献的人物称为“生产型偶像”,与大众消费及休闲娱乐相关的明星、网络红人称为“消费型偶像”。

⑥ 《彼得·潘》是英国作家詹姆斯·巴里的小说。主人公彼得·潘住在永无乡,在这里人们永远长不大。永无乡隐喻永远的童年,不朽以及避世。

⑦ 地下偶像,日本特有的文化现象,通常指以本地演出为核心,不会出现在主流媒体上,没有通过经纪公司出道的艺人或团体。

⑧ 人设指“人物设定”,最初表示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人物。现常用于偶像对于自身的形象定位。

⑨ 日本昭和天皇发表于1946 年1 月1 日的诏书《关于新日本建设的诏书》之通称。诏书后半部分否定天皇作为“现代人世间的神”的地位,宣告天皇也是仅具有人性的普通人,从某种意义上减弱了日本传统忠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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