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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代女性写作与困境
——以小说《断念》为中心

2023-05-12童晓薇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女作家小说学校

张 备 童晓薇

(南京工业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1816;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在日本明治时期自上而下的“文明开化”浪潮中,近代教育体制的建立成为首要任务,其中重要的一环便是女子教育的推动。1871年7月,明治政府设立了日本最高教育行政机构——文部省,12月文部省发布了设立官立女子学校的公告。1872年8月,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具有近代意义的教育法令——《学制》正式颁布,首次将女子教育纳入国家教育体系之中(王慧荣,2007:80)。1899年2月,日本文部省正式公布了《高等女子学校令》,其中规定高等女子学校是以“传授女子必需的高等普通教育知识”为目的的四年制女子学校,要求到1903年之前,全国各府县至少要设立一所公立的高等女子学校,并把高等女子学校设定成了女子的最高教育机关(王慧荣,2007:151-152)。

众所周知,明治政府推动女子教育并非为了女性个体身心的发展,而是通过相关知识、才艺的学习与培养,让她们回归家庭,为家庭奉献自己的力量。日本首任文部大臣森有礼、启蒙思想家中村正直等人通过对封建妇德的批判话语的建构,提出女子教育的重要任务就是要造就在人格上与丈夫平等、具备足够的教育子女的教养和知识的母亲(王慧荣,2007:64),即“良妻贤母”教育。但不可否认的是,女子教育的实施和推广让越来越多的女性走进学校,学习了知识,获得了成长。更重要的是,学校是公共和多元的空间,开阔了她们的思维和眼界,释放了她们的天赋;同时,学校又是一个相对封闭和独立的空间,在那里,她们才有可能暂时摆脱生活的琐碎,开始思考人生与社会的一些重要问题。日本近代第一批女作家便诞生于女学生群体,因此被称之为女学生作家。1888—1889年,田边花圃和木村曙分别发表了小说《丛林之莺》与《妇女之镜》,可谓日本近代女性写作的开端。她们两人都是女子学校的学生,且都在官立东京高等女学校(现御茶水女子大学)读过书。

但明治时期的女性写作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坛很难得到应有的重视和认可,因为“女人有时间用来写小说的话,还不如花心思让丈夫吃点好吃的东西”(吴佩珍,2005:96)是当时批评界的普遍共识。另一方面,传统社会意识反过来也内置在了一些女学生作家的精神世界,限制了她们自身思想与理念的自由生长,阻断了她们的发展,造成多数女学生作家如昙花一现,难以形成自己的风格且在文坛站稳脚跟。有的迎合大众口味转去创作家庭小说,有的则回归家庭,逐渐淡出文坛,就此形成了明治时期女性写作的复杂性与多样性。1910年,田村俊子发表了小说《断念》,描写了一群女学生在各自人生道路上的抉择与挣扎,主人公荻生野富枝在“女人”与“作家”之间的两难处境,把日本近代社会中女性写作的问题严肃地摆在读者面前,具有较强的先驱性。

20世纪80年代始,随着女性主义批评的兴起,日本学界重新审视近代女作家作品,运用文学历史学等研究方法,在历史语境中解读文本,梳理本土女性写作的传统与特征,挖掘经典,重估其文学价值。对女学生作家和田村俊子的研究也在此框架中展开,出现了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为本文提供了诸多启发和参考。总体而言,中国国内的相关研究尚未充分展开,成果较为单薄,有待进一步深化。而迄今的研究更偏重女作家小说中女性意识和性别差异问题的考察,关注作家女性主义思想的表达,少有将小说置于近代女性写作的发展脉络中去认知和理解,忽略了作为近代女性写作发端的“女学生作家”叙事的内涵与意义。本文拟立足于此,以田村俊子的长篇处女作《断念》为中心,结合小说文本内外,厘清明治时期女性写作发生的话语空间特点,分析从女学生作家到作家的现实困境,重新审视小说的文学意义。

一、“女学生”群体的诞生

明治时期,女子学校的大量增加,特别是1901年女子大学的设立,促生了“女学生”这一特殊群体。她们受到良好教育,有知识,有想法,特立独行。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穿着裙裤,梳着称为“庇发”的高耸蓬松的发型,说着由庶民方言、外语和男性用语交杂的特殊语言,表现出与传统日本女性不同的新的外在面貌与精神气质,在出现之初就受到了大众与媒体的瞩目。由于受到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一些女学生开始萌发自我意识,大胆追求人格与经济的独立,追求恋爱与婚姻的自由,逐步与社会所期待的“良妻贤母”角色发生了偏离。在受到大众羡慕的同时,她们也常被认为是扰乱社会秩序与风俗的“堕落”“不良”女性,遭到社会各方面的批评,甚至是侮辱(稲垣恭子 竹内洋,2002:113)。

明治二十年代,随着女子学校的不断设立,关于女子学校和女学生丑闻的报道也日益增多,且逐渐将女学生和道德败坏、堕落等词汇联系在一起。明治二十二年(1889),小说《臭鸡蛋》和《浊世》的发表成为这一时期批判女学生的导火索(屋木瑞穗,1997:5)。在嵯峨之屋室的小说《臭鸡蛋》中,基督教女子学校教师阿光被塑造成与校长、校长的儿子,以及在马车上偶遇的少年交往的滥情女。事情败露后,校长朝阿光扔了臭鸡蛋。小说一发表,各家报纸杂志就争相报道,把“臭鸡蛋”演化成了形容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词语。两个月后须藤南翠发表的小说《浊世》,同样以丑化女学生为宗旨,“用讥讽谩骂的笔法”把女子学校的教师与女学生们描写成了一群戴着道德假面具伤风败俗的人(屋木瑞穗,1997:6)。自此直到明治三四十年代,文坛不断涌现出批评女学生的小说与评论,报刊界也大肆报道女子学校和女学生的丑闻。当时的一位教育家棚桥绚子(1908:5)提到:“所谓女学生的堕落,其原因错综复杂,在此很难一一列举。但是我认为,其远因,可以称为其源泉的主力原因,在于恋爱二字”,将女学生“堕落”的主因归于自由恋爱风尚的盛行。当时与女学生有关的“丑闻”报道确实大多与恋爱相关,但对恋爱一方的男性少有批评,却对女性大加苛责。

明治三十年代风靡日本的小说《魔风恋风》,讲述了双亲去世的女学生荻原初野去东京的女子学校读书,在那里与朋友的未婚夫相恋成为第三者,后被抛弃病倒的故事。小说中,初野骑着自行车英姿飒爽地登场,她穿着赭红的日式裙裤,梳着女学生时兴的长发辫,绑着漂亮的白色丝带,朝气蓬勃地奔向学校。与她靓丽外表相对的是她的住处,一个鱼龙混杂、老旧破烂的寄宿公寓,弥漫着暧昧和污浊的气息,鲜明的反差暗示她爱慕虚荣、品行不端,以此说明她堕落的结局实属咎由自取。

像这样讽刺女学生表里不一、虚荣堕落的描写,在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即使是一些文坛大家的作品也无法免俗,经常出现对女学生的刻板叙事。日本近代文学开山鼻祖式人物坪内逍遥和二叶亭四迷的小说《细君》《浮云》《面影》等也出现了女学生的形象,且都不同程度地在文中表达了对女学生的讽刺。田山花袋的小说《棉被》称女学生芳子“美丽、有理想及强烈的虚荣心——受到这些所有的倾向的影响,具备了明治女学生的所有长处与短处”(田山花袋,1907),她生活时尚、思想开放,但难逃品行不端、自甘堕落的结局。

明治社会对女学生群体的负面形象建构说明了女学生自我发展过程的艰难。从学校毕业后,是继续突破近代教育话语的困囿,追求个人的意义与价值,还是回归“良妻贤母”的运行轨道,是当时很多女学生面临的选择。其中,写作作为个人表达向公共空间渗透的最佳途径之一,成为一些女学生的人生选择道路,由此诞生了一批近代女作家。

二、从女学生到女作家

近代日本女学生写作的开端是田边花圃的小说《丛林之莺》。田边花圃曾就读于中岛歌子创办的私塾“荻之舍”和东京高等女学校。她在读了坪内逍遥的小说《当世书生气质》后,认为自己也能写出同类作品,便把女学生的日常与西洋元素相结合,写了一部名为《丛林之莺》的小说,拿到了丰厚的稿费。同在“荻之舍”学习的樋口一叶,受到田边花圃的启发,也开始写小说赚取稿费养家,从此踏上了她短暂却颇为传奇的写作生涯(宮本百合子,1939)。由此可见,日本近代女性写作从一开始就与报刊形成了相互捆绑、相互依托的关系。

各类文艺杂志的创刊激发了女学生的写作意愿,同时女性写作又刺激了杂志的消费市场,为杂志提供了看点和卖点。另一方面,随着女子教育的普及,女性写作的增加,明治时期创办了面向女性的文艺杂志,使女性有了更多投稿的机会。明治十八年(1885)日本第一本正式的女性杂志——《女学杂志》问世,起初主要登载一些启蒙性的文章和少数文学作品。明治二十二年(1889)以后,开始增加小说、诗歌等文艺作品的刊登,出现了若松贱子、田边花圃等女性的名字。明治三十四年(1901)博文馆的女性综合杂志《女学世界》以及明治三十八年(1905)面向女性投稿的杂志《女子文坛》创刊,为当时有写作志向的女学生们创造了一个提升文学造诣、互相切磋学习的环境(嵯峨景子,2011:28)。

按当时日本文坛的惯例,要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往往需要先拜入名家门下。作为明治文坛名家的尾崎红叶便有众多门生,泉镜花、德田秋声、田山花袋等著名作家都是红叶弟子。夏目漱石的门生也数量众多,其中芥川龙之介、江口涣、久米正雄、野上弥生子等人都是文坛的中坚力量。从女学生到女作家也不例外,她们大都经历了女子学校、拜师、投稿几个阶段。北田薄冰先后就读于东京高等女学校、文艺学舍和英学专门学舍,后拜入尾崎红叶门下,以小说《三人鳏寡》步入文坛(千葉正昭,2019)。曾就读东京高等女学校与日本女子大学的田村俊子则拜师幸田露伴,在其门下开始发表小说,终以小说《断念》一举成名。大名鼎鼎的樋口一叶拜师半井桃水,她的出道之作《夜樱》发表于半井桃水创办的杂志《武藏野》上。可以说,从女学生到女作家,一开始就依附于男性精英,只有获得掌握话语权的男性的支持,她们才有可能“立身出世”。为突破男性包围而开始的女性写作却从一开始就不得不依附男性,貌似悖论,却相当符合父权制社会的特点,反映出在男性中心话语空间女性写作的艰难,这一现实逼迫女性写作不得不采取某些策略,通过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女性特质来突出作品的特色。

女学生作家进入文坛,改变了文坛只有男作家的单一状况,但并没有改变文坛的父权制结构。男性鼓励女性进入文坛,是出于对女性写作的好奇,希望透过真正的女性视角审视女性的内心世界。森田草平和岛村抱月评论田村俊子的小说《断念》说:“慢慢读下去,才觉得这是只有女性才能体会到的美妙感官享乐和细微的神经反应。”(转自田村俊子,1911a:2)“对于女性间的内心秘密的描写也是如此,其微妙的感受是男性所无法体会到的。”(转自田村俊子,1911a:4)他们期待从女作家的作品中读到男性难以表现出来的女性感受,而不是她们对社会的思考。当时还有评论家发出这样的感慨:“如果不断地以一般文学的取向来要求女作家的话,是苛求了。所以只要要求其到达一部分文学的标准便足够了。所谓的一部分指的是只要求她展现女性特质之处,此外无他。”(吴佩珍,2005:96)。明治二十八年(1895)12月的《文艺俱乐部》增刊号制作了“闺秀小说号”特辑,将女作家的照片放于卷头,冠以“女流作家”的称呼作为报刊大标题,同样反映出明治时期女作家不过是男性凝视下的大众消费对象。

那么,在男性笔下成为堕落放荡女性的女学生,又是如何被同时期的女作家描述的呢?田边花圃的《丛林之莺》讲述了篠原浜子和服部浪子这两个性格气质完全相反的女学生的故事。生活西化、性格任性的女学生浜子爱上了英文教师山中,于是抛弃自己的未婚夫与山中结婚。但山中已有妻室,他骗走浜子全部财产后抛弃了她。伤心欲绝的浜子将身心交付与神,成了基督徒。聪明柔顺的浪子,嫁给了浜子未婚夫的朋友。她是一个标准的“良妻贤母”,丈夫疲倦时为他端茶抚琴,偶尔与丈夫谈论文学,给丈夫营造了一个身体和精神都相当愉悦的家庭环境。在田边花圃看来,相比滨子,浪子明显更符合明治时期女性教育目的,既擅长家务,对丈夫关心备至,又有一定见识,与丈夫可以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是她心目中走出校门后的理想女学生形象。

木村曙的小说《妇女之镜》中的女学生吉川秀子则完全是另一种面貌。十九岁的秀子遭到朋友污蔑,被指责品行不端。她遵从父亲教诲,决心以“清白之名”入世,走上了一条与滨子、浪子截然不同的道路。她到英国剑桥大学女子部留学,在全体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的成绩,然后退学去美国的手工艺工厂工作,回国后创办工厂,专收下层民众和女工。中山清美(2000:22)认为:“《丛林之莺》的浪子和《妇女之镜》的秀子是相似的。花圃和曙都受到了当时的女学生批判和堕落事件的刺激,致力于写出具有新型理想和道德的女学生走出校门后的故事。”她们用自己建构的女学生形象反驳了社会(男性)对女学生的不实指摘或刻板印象,只是田边花圃没有从近代女子教育设置的性别角色中跳出来,木村曙则希望她理想中的女学生实现经济和精神的真正独立。这两部小说作为近代女学生写作的开端,虽然存在写作技巧稚嫩生硬等问题,但她们塑造的女学生形象,基本上成为后来日本女性文学人物叙事的两大主要类型。

三、《断念》中的女学生们

1910年,田村俊子的长篇小说《断念》当选《大阪每日新闻》有奖征文第二名(第一名空缺,实际上是第一名),并于1911年1月至3月在该报进行了连载。小说主要通过两条故事线展开,一条是荻生野富枝三姐妹的生活和成长,另一条是荻生野富枝和三轮初女、房田染子三名女学生的道路抉择。两条线皆以荻生野富枝的视角与行动为轴,相互交织,对女子教育、女性自立、身体与性、女性与家庭等各种问题进行了探索,构成了小说主题的多重性,引人深思。下面围绕第二条主线,尤其是荻生野富枝从“女学生”到“女作家”的身份转变所面临的困境进行分析。

女学生荻生野富枝为练笔而写的剧本碰巧被报纸有奖征文选中。她的名字登上报纸,她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人。但这违反了学校“绝对不要出名。应忍受牺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奋斗”“先打好基础,为将来开出美丽的花朵而学习”(田村俊子,1987:8)的办学理念。受到学校警告的富枝为了继续自己的文学道路,决定退学。但此时的她对于前途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同时,她的继母也从故乡岐阜赶来,要带她回老家照顾祖母并继承家族旧业。在多处碰壁以及反复思考后,她决定暂时放弃成为作家的念头,跟随继母回乡。

(一)迷途的女学生

富枝父母双亡,姐姐都满子早已嫁人,妹妹荻生野贵枝被过继到了志野家当养女,后来做了一名艺伎。早在她们的父亲去世时,家里已经决定来让荻生野富枝回乡继承祖业。当时荻生野富枝以想在学校学习几年为由,让继母先代为照顾祖母,自己则寄宿在东京的姐姐家。小说开头,荻生野富枝已经决定退学,但一旦退学,当初央求继母让自己留在东京的理由便不复存在。何去何从,是荻生野富枝考虑的首要问题。一方面,她对继母和祖母感到愧疚,想要回去好好尽孝。另一方面,自己写的脚本被报社选上,还即将被搬上舞台,离实现作家梦似乎已经不远。面对抉择的心路历程中,她的同窗好友三轮初女与房田染子的人生选择帮助她最终找到了答案,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房田染子是“文部次官的女儿”,是上流社会的大小姐。她从小受到严格的家教,是一个传统温顺的女性。但她毕竟是在学校接受了西式教育的女学生,对自由恋爱也有着向往,于是对女性的“良妻贤母”社会定位产生了抵触。她崇拜有才华的荻生野富枝,对她产生了浓烈的情感,甚至超越了同性间的友情。女学生间超越同性友情的情感,是近代日本女作家笔下并不少见的主题。女作家的“同性爱”书写,有在感官上取悦男性的意图,但女性主义批评也指出,解构作为父权制社会基础的“异性爱”是一些女作家解构父权的方法,换言之,不与异性恋爱结婚,就不会被家庭中的性别角色所规定和束缚(菅聡子,2004)。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本文不加赘述。小说中房田染子给荻生野富枝写了很多表达心意的信件,即便生病,也常不顾父母反对偷跑去见好友,并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逼迫父母妥协。她对荻生野富枝的情感影射了她对自己被规定、被局限的人生的反抗。但这种微弱的反抗并不能改变她所在家庭和阶层的内在秩序与规则。她的恋爱和婚姻注定无法由她自己来决定。最终她不得不妥协,在家庭安排下订婚,这也是当时大多数女学生毕业后所走的道路,即回归家庭,成为一个奉献的妻子和母亲。

三轮初女与房田染子不同,比起爱情,她更重视作为个人的独立。从在女子学校读书时起,三轮初女一直梦想成为女演员,渴望通过演艺道路实现经济自由,扬名立万。在小说最初版本中,有详细描写荻生野富枝与三轮初女讨论各自理想抱负的场面。三轮初女说:“虽然我不是出云的阿国,但我也想成为戏剧界的女演员,引领一个时代。”对此,荻生野富枝附和道:“去做吧。我也想在文学史上留下点什么。”(田村俊子,1911b)

从学校退学后,三轮初女迅速成为朝菅剧团的新人演员,其中有她自身的实力与努力,也有她对男性力量的利用。荻生野富枝的姐夫绿紫是位有名的作家和编辑,并和文艺界大佬千早梓相熟。小说中是这样介绍千早梓的:“当时在商界赫赫有名的千早阿一郎,是千早文学士的父亲。不仅写剧评,进行文学创作,还写剧本。并且用财富的力量统治着艺人社会”“能让戏剧演艺界从内心尊称一声先生的,也就只有这一位学士了。”(田村俊子,1987:69)。三轮一度与绿紫走得很近,以至于富枝的姐姐都满子怀疑他们二人有不正当关系。通过绿紫,三轮与千早梓结识,在他的介绍下成了朝菅剧团的一名女演员。

荻生野富枝在报纸上看到三轮初女是“千早阿一郎的宠妾”的绯闻,起初不相信。但当她得知对方即将远赴海外读书的消息后,开始怀疑家境不算宽裕的三轮初女利用媒体,以名誉损害为要挟向千早梓索取赔偿金作为出国费用。她甚至怀疑绯闻不是污蔑,很可能就是事实。对于好友的做法,荻生野富枝觉得“很了不起”,佩服她的勇气。但又“总觉得三轮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三轮好像站在了自己的敌对面一样”(田村俊子,1987:108)。

(二)荻生野富枝的困境与选择

房田染子与三轮初女的选择,代表了走出学校的女学生可能会迎来的两种可能:一种是向社会与家庭制度屈服,回到父权制的“良妻贤母”的“正轨”;另一种是坚持个人理想的追求,但不得不依靠和利用男性的力量。荻生野富枝最终决定跟随继母回岐阜照顾祖母有道德和伦理层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对两位好友选择的两条不同道路都给予了否定。

荻生野富枝在姐姐都满子身上看到了已婚女性的压抑和扭曲,而姐姐的现在很可能是染子的将来。姐夫生性风流,和很多女性来往密切,因此姐姐渐渐变得疑神疑鬼。一天早上绿紫外宿回家,姐姐都满子在他的外套口袋中发现了妹妹贵枝的信,认为是绿紫出轨的证据,怒气冲天去找他理论。富枝看到一向把自己打扮得明艳动人的姐姐,此时却“满眼充血,面色发青,就像是涂了一层混了墨汁的青黛色颜料”(田村俊子,1987:75),俨然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绿紫不仅矢口否认自己与贵枝的关系,还一口咬定是轻浮的贵枝主动勾引自己。听到绿紫说自己妹妹的坏话,都满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立刻相信了丈夫的说辞,跟着丈夫辱骂起自己的妹妹。看到被男人控制着情感与思想的姐姐,富枝觉得羞耻且哀伤。女人一旦结婚进入家庭,就失去了自我的独立与尊严,成为丈夫的影子,亦步亦趋。她不愿意选择房田染子的道路。

荻生野富枝也不愿意走三轮初女的路。实际上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直接得到姐夫绿紫的指点和帮助。她在退学前也的确经常向姐夫请教写作的事,甚至一度想要模仿对方。但是从她对三轮初女的态度变化中可以看到,她对通过利用男性、依附男性权利实现自我的方式相当抗拒。不仅如此,随着她自身的成长,她开始对男性权力发出质疑和鄙薄的声音。在故事接近尾声处,她对绿紫的新作品做了如下的评价:“读了最近出版的姐夫的作品,内容过于老套,写作技巧一眼就能看透,让人读了之后不想再读第二遍。”她认为这世上“有的人明明已经落后了却还相信自己可以加快步伐跟上时代”,而姐夫就属于这种人,“明明落后了还趾高气扬”,对姐夫这种落后于时代的人,她甚至充满同情(田村俊子,1987:152)。从对男性的模仿到鄙夷,意味着富枝自我意识的增强。山崎真纪子(2005:105)指出:“《断念》中的出场人物,其衣着相貌、肉体等皆有描写”,唯独对绿紫和富枝没有相关描写,因为绿紫和富枝一样都是“掌控着故事发展的出场人物,是最强有力的存在”。前者代表强有力的男性话语,后者是逐渐增强的女性声音。荻生野富枝自我意识建立的过程也是她与绿紫所代表的男权不断拉锯的过程。为了暂时摆脱姐夫,荻生野富枝与妹妹一起去箱根游玩,却在温泉旅馆的匾额上看到了绿紫的名字。她的作品被搬上舞台,剧场工作人员大事小情都建议她去问问绿紫的意见。于是,荻生野富枝决定暂时放弃当作家的念头,暂时彻底地从男性权力中逃离,获得精神的自由。

先行研究历来倾向于荻生野富枝返回岐阜是她自我追求失败的解释。实际上小说中交代了她只是暂时回乡,今后仍有机会返回东京实现自己的抱负。换言之,“断念”是暂时的放弃,是富枝对上述两条道路之外的第三条道路的摸索,也是女学生作家想要成为女作家所做的无奈的迂回策略。

(三)荻生野富枝的将来

荻生野富枝的人物设定与田村俊子本人有很多地方相重叠。两人一样是女学生作家,都中途从学校退学,都怀揣成为名作家的理想。田村俊子的成名作《断念》也是征文投稿并获奖。《断念》连载结束后,她发表过一篇名为《我立志做女演员的动机》的随笔,文中写道:“我曾两三次登上过舞台。那是因为我在写小说的时候,突然也想试着写写剧本了。”(田村俊子,2012a:153)可见田村俊子在富枝这个人物身上投射了自己的经历与愿望。

从女学生到女作家,荻生野富枝面临的困境也是田村俊子的困境,她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因为写作“不容易引起社会批评的注意,女性向社会发展的力量可以比较少受干扰而生长。但对女性而言,社会批评的压力又在无形中存在,女性不仅担心自己不成熟的社会经验可能让她的写作招致批评,甚至女性本身从事这种不适合身份的写作活动,就可能是不名誉的。”(周乐诗,2006:83-84)。《断念》时期,田村俊子已经意识到要走作家之路对女性来说十分艰难,不愿做家庭主妇,也不愿依附男性权力的富枝将来会怎样,既是个未知数,也是一个已知答案。曾经的女学生作家北田薄冰、田边稻舟等人,婚后逐渐远离文坛,她们的名字几乎被完全遗忘。坚持写作多年的田村俊子虽然成为明治—大正时期炙手可热的作家,但出名并未减少她内心的挣扎。1913年她在短篇小说《女作家》中用较为夸张的手法描写了男权社会中女作家写作的焦虑:

必须写作而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时候,这个女作家会抹上白粉。而且,只要坐在梳妆台前用水溶解白粉时,定会想到一些有趣的话题,这已成惯式。白粉溶于水,冰凉触及指尖,这个女作家觉得仿佛一次新的心灵触及。然后将白粉抹在脸上的过程中,想法逐渐成形。——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这个女作家的作品大抵都是从白粉中诞生出来的。

(田村俊子,2012b:8)

日本传统艺术歌舞伎中男扮女装者为遮住本来面目、转换角色,脸上会抹上厚厚的白粉。而“水白粉作为一种化妆用品,其本身具有将女性妖媚化和满足男性窥探欲望的诱惑性,女作家用它遮盖新女性的素颜,示之传统女性的美,显示她内心的矛盾,既渴望逃逸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秩序,又希望用一种男性话语中的美或媚来维持家庭的平衡,从而获取某种安全感或刺激感”(童晓薇,2013:127)。

1915年,田村俊子在小说《她的生活》中描述了女作家写作生活的另一种情形。女作家优子尝试在写作与家庭兼顾中走出自己的路来。她的丈夫新田是个哲学家,思想比较进步,对女性充满同情。婚后二人各自在自己的书房写作,互不干扰。但优子很快便体察到“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规范意识在这个新家庭的渗透和影响。请来做家务的钟点工大事小事都来找优子,而不去烦新田,优子的写作思考经常被打断,不堪其扰。夫妇俩商量后决定辞去钟点工,共同分担家务。但结果是自认为对社会、家庭的责任更加重大的新田对家务逐渐懈怠,优子依然被杂务缠身。曾表示要给妻子充分自由的新田还是成了“压抑”“支配”妻子的人,优子渴望的“自己的生活”终究湮没在这个新式小家庭中。女性主义批评家长谷川启评价这篇小说:“是《青鞜》时代诞生的近代日本女性解放文学中具有先驱性的作品,它反映了田村俊子崭新的现代意识。”(转自田村俊子,1988:446)小说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也是现实的问题,即只要婚姻中性别分工意识没有改变,即便这个家庭建立于男女双方自由恋爱的基础上,女性也难以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那个脸涂白粉的女作家,和试图走出一条新路来的女作家优子都预示了荻生野富枝的将来。

四、结语

女性走出家庭进入学校这个公共领域,为女性写作提供了客观条件。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女学生的人生观、婚姻观、价值观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别于传统女性。这意味着发端于女学生的日本近代女性写作正是立足于有别于传统道德意识的新思想上。但新的思想并不代表她们的写作一定具有女性主义倾向,或者说具有一定现代性。相反,由于个人立场、阶层等因素的影响,近代女性写作表现出复杂性和多样化,并出现了回归“良妻贤母”体制与追求女性个体价值两种主题并行不悖的局面。另一方面,由于男性话语权的强大,女性写作往往难以逃脱媚俗的怪圈,限制了自身的发展,这也是田村俊子的写作很快走向枯竭的原因。她在小说《断念》中塑造的女学生作家富枝突破了两大类型化女性形象,她不是贤妻良母,也不是一往无前的“女战士”,相反,她的困境更加真切地体现了在性别权力不平等的话语空间中,女性的自我成长何其艰难,富枝的选择至今仍然是值得深思和讨论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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