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时代观察”与社会认知
——论曾野绫子的《远方的来客》
2023-05-12卢欢史军
卢 欢 史 军
(国防科技大学 原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河南 洛阳 471003)
从日本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曾野绫子(1931— )一般被划归为战后“第三批新人”①作家群体,但从年龄上看,她比这一群体的代表作家小岛信夫(1915—2006)年轻16岁,也比吉行淳之介(1924—1994)年少。故评论界在提及其文学作品时,多将她与有吉佐和子(1931—1984)等结合起来,考察她们构成的“才女时代”(松原新一等,1983:348-350)。曾野绫子出身富裕家庭,1938年进入圣心女子学校学习,除却1945年5月至8月间因时局所迫从事劳动外,从幼儿园到大学阶段她一直在该校求学,并于17岁时接受了天主教洗礼,1954年毕业于该校英文专业。与安冈章太郎(1920—2013)等“第三批新人”作家的战争体验不同,曾野绫子并没有上过战场,但“生活在战后不久充满贫困和疾病肆虐的日本,对她来说,战争的体验是决定性的”(須浪敏子,2006:102)其初期作品也被刻上了醒目的“战争”烙印,她的发轫之作《远方的来客》便是在“大多数日本人都沉浸在战败的虚脱和一亿总忏悔的耻辱中时,以独特的视角审视被迫民主化的日本”(須浪敏子,2006:100)。
《远方的来客》于1954年4月发表于《三田文学》杂志,作品甫一问世便被选定为该年度上半期的“芥川奖”候补作品,预示着一颗文坛新星即将冉冉升起。曾野绫子在作品中以细腻轻快的笔触,通过主人公波子的讲述,向读者还原了“‘远来之客’即美国军官的生活动态”(松原新一等,1983:349)。作品原名为《1947年秋天》,后改名为《远方的来客》(須浪敏子,2006:98)。从人物设定来看,这名19岁的少女波子比1947年满16岁的曾野绫子年长,能够熟练地运用英语交流②,对美国十分了解,是相当出色的“国际人”。曾野绫子优越的出身使得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故可以认为,波子是曾野绫子的分身,她聪慧的头脑、熟稔的语言能力均为作者本人的复刻,作品中主人公对宾馆的描述也是作家根据高中时期在叔父经营的箱根富士屋宾馆寄宿的经历写就。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的主人公波子身上全然没有同为“第三批新人”作家安冈章太郎芥川奖获奖作品《阴郁的愉悦》(1953年)中主人公的羞愧与自卑,其形象也完全有别于小岛信夫代表作《美国学校》(1954年)里在美国人面前自卑压抑以至失去自我的教师“伊佐”。波子拥有异于同龄人的聪慧头脑和成熟思考,面对作为胜利者的美国占领军毫无怨恨和自卑之感,对失败者日本同胞也不抱同情和怜悯之情,全程只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和战败归国的同胞。
一、先行研究
作为一部由女性作家创作的独具特色的作品,小说《远方的来客》发表之后受到了评论界的赞誉。福田宏年表示,该作品的特色“一言以蔽之,它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爽朗感觉”(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5)。熊坂敦子(1976:24)也认为作家“笔触冷峻,凭借理智进行决断,作品风格清爽”。须浪敏子(2006:98-99)在评价作品人物时指出:“当时,这样的少女并不多见。她将战争的胜负与时运截然分开,把占领军当作来自美国的‘客人们’接待,在与他们平等相处的同时,敏锐地观察着胜利者的傲慢和卑劣,失败者的沮丧和曲意迎合。”与“第三批新人”同时代的评论家奥野健男(1974:202)更是对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我的心情就像消除了胸中淤积多年的心结一样舒畅。说起来,这个女孩子很能干啊,给人一种‘你看好了!’的感觉,我不由得被这个叫作波子的神气活现的少女所吸引,接着又对这位名为曾野绫子的新人作家产生了难以企及的羡慕与嫉妒,以及令人怀念的亲近感。”波子观察外界时的目光冷峻且淡漠,福田宏年认为这源于作家曾野绫子自身的气质,即“看透人生的姿态,志向于虚无主义”,他同时也对作家的此种气质是如何被培养起来的倍感兴趣(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4)。
评论家日沼伦太郎(1962:79)同样认为小说“是一部优秀的短篇作品,整体上十分清爽”,但依旧无法摆脱像是“包裹着一层玻璃纸、外形美观的西式蛋糕的印象”。他认为原因在于“曾野意图维护自己完美人生的设定,这使得她必须创作此作品”。日沼所谓的“完美人生”是基于曾野较为顺遂的人生经历,以及和林芙美子、佐多稻子等作家的对比而得出的观点,主观性较强。所以他认可作品“富有才情”“或许会使读者折服”(日沼倫太郎,1962:79),但“站在反完美人生的立场来看,会让读者怀疑作家的主体性以及她进退维谷的宿命。初登文坛时,曾野被视为技巧派,并被批评是‘大小姐文艺’,这样看来也无可奈何。”(日沼倫太郎,1962:79)日沼站在日本女性文学创作史这一广阔视角下审视曾野绫子笔下的波子,她早期的作品确实与平林泰子、林芙美子等女性作家书写苦难不同,但她的经历并非“完美人生”。从物质层面或表面上看,曾野生活优渥,但正如上所述,作为在战争期间度过青少年期的一代,战争期间压抑的环境给她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而且深入到心理层面看,父母间的龃龉造成的家庭不睦在其心灵上留下浓厚的阴影,致使她后期专注于探寻家庭和亲子关系。
与日本学者多从“女性作家”、作者生活背景等视角出发考察作家作品相比,中国学者更多从时代背景出发,爬梳作品背后的社会因素。如李德纯(2010:147)认为,作品“如实展露美军占领下的社会风情百态,提出了‘故事’背后的时代困惑,折射出美国占领者的骄横和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作品中的美国人性格各异,有人强势狡猾,有人温和优雅,但这都是“观察者”,即第一人称“我”就是波子眼中的形象,作为一名旁观者,波子超然冷静的态度与其年龄并不相称,她凝结着作者曾野绫子的人生态度。另外,中国学者多从文学史的立场出发,对“第三批新人”这一作家群体进行简单地介绍,其中不可避免地会涉及曾野绫子及其作品,虽未进行深入评述,但有些成果颇具借鉴意义。如曹志明(2010)在《日本战后文学史》一书中专设章节“‘第三次新作家’作品”,介绍了“第三批新人”代表作家安冈章太郎、吉行淳之介、小岛信夫和远藤周作等人,在谈及曾野绫子时简要提及了其代表作《远方的来客》,可见作品在作家创作生涯中的地位。
作为战后登上文坛的女性作家,曾野绫子自发轫之初便受到关注,原因在于其初期作品《远方的来客》风格独特,主人公“波子”与其他女性作家笔下的人物饱经风霜的经历相去甚远。虽然诸多评论家指出波子“冷静”且自然,她的性格源于作家身上的“虚无”,而“虚无”从何而来则需深入探讨。另外,曾野绫子良好的出身使得她与同时代绝大多数历经苦难的“女流作家”仿佛在气质上相去甚远,但这并不意味着“波子”身上也弥漫着“大小姐”气息,她的言语与表现均源自经历了时代苦难与家庭不睦的作家曾野绫子的真情实感。
二、波子眼中的“战胜者”与“战败者”
(一)战胜者
作品中的故事场景是位于箱根山的一座被美军接管的宾馆。波子作为叙述者和旁观者客观地再现了三名美国军官的言行。三人因一场暴力事件在作品中逐一登场,温和体贴的迪奥利奥军医、粗暴虚伪的林奇队长,以及无知荒唐的罗兹中士。这三名性格迥异的“远方的来客”在宾馆里承担着各自的职责,他们代表着不同年龄阶段的美国男性,均不同程度地显露出美国人的性格特点。
迪奥利奥上尉军医是一位温和的老人,以波子的某次感冒为契机,他与这名19岁的日本少女“抛开接管宾馆的美军军医和女服务员的立场开始交谈”,并成为“朋友”。在波子谈及“美国作为战胜国,有义务以某种方式对日本人施以援手”的问题时,上尉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真正柔和的——甚至带着宗教气息——却又有一丝复杂的笑容”,这是“在宾馆看到的众多美国人的表情中,我第一次发现的胜利者羞赧的微笑”。对于一些日本年轻人囤积药品并贩卖的行为,上尉亦表现出理解和关心。这让波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觉得他“是个难得的人”(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0)。但同时,波子也认为:“上尉先生对美国来说是个没用的人。看起来他明显同时具备着旁观者的怯懦和执拗者的虚弱之相。那个弱点,只要来到战败国,就一定会给我们一种天真的错觉,以为他们是体贴的、有同理心的。”实际上,波子认为上尉表现出的友好、和善并不是美国人真正的性格特点,而是上尉自己个人的特质。在波子谈及美国赢得战争的原因时,上尉并未正面给予回应,波子觉得他在有意回避,并“第一次对上尉产生了些微轻蔑之感。”(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0)
作品中的另一名美国军官——林奇队长,在波子的眼中是“最地道的、美国式的”美国人,崇尚“暴力”是其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在宾馆房间里,他对下属罗兹中士施以暴行致使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在雨夜的山间公路上,他将吉普车停在路中间阻塞交通以对巴士车上的人们“施加体罚”。但波子对林奇队长如此粗暴、蛮横的霸道行径并未感到愤怒和憎恶,反而认为“林奇队长是英雄”(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0),“暴力”才是美国赢得战争的原因。从波子对上尉军医和林奇队长截然不同的看法,可以窥见波子对美国作为战胜国、作为强者的认同:
就在那时,我突然觉得,在这极其不合理的暴力中,自己撞上了林奇队长那充满野性的巨大能量,暂且不论这能量的好坏。那是西部开荒者的生活能力吗?或是原子弹爆炸的威力?还是芝加哥屠宰车、福特汽车工厂的生产力呢?我想说那是与这些东西一脉相承的美国能量。
(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0)
在波子看来,“日本,特别是战后百业待兴的日本急需这种人”(曹志明,2010:203)。在由衷喟叹林奇队长美国式力量的同时,波子作为观察者也忠实、客观地描绘了这名美国军官的虚伪与傲慢。当上尉军医询问罗兹中士受伤的情况时,林奇队长推说是因为军医“突然打开了罗兹正倚靠着的门”(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1)才导致其摔倒受伤,并毫无顾忌地用军靴猛踢躺在波子眼前的青年的左胳膊,在意识到有日本人(波子)在场时,林奇队长又装模作样地说:“我们美国人在日本是有使命的,明白吗?明白的话就再好好反省反省!在我们的历史面前,在国旗面前反省吧”“那种形式化的声音,让我突然生出了一种怀疑,队长是不是意识到我是日本人而在演戏。”(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2)在林奇队长女儿偷窃报纸的事件中,他也显露出了无耻的一面。其女儿的偷窃行为无疑是出自他本人的授意,在罗兹中士和波子找到他们当面对质时,林奇队长却出乎波子意料地“如同把掉在地上的报纸还给失主一样自然”(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4)地将报纸塞到罗兹的手上,并未对女儿的偷窃行为进行道歉或者补偿,这在他看来似乎理所当然,足见其傲慢无耻。
罗兹中士和波子是同龄人,很显然是美国年轻人的代表。然而在日本人眼中,他却“是个连字都不会写,且只按自己喜好做事的荒唐家伙”(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1)。面对美国的星条旗,他“只是无赖似的摇晃着身体”(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2),毫无自豪感和尊敬之情。在代表“强大力量”的林奇队长面前,罗兹中士是个弱者,被施以暴行也不予以反击,但却在发现其女儿偷窃报纸的行为后以与其对峙的方式,自以为是地“陶醉在自己的胜利感中”(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4),仿佛为之前被殴打的自己扳回了一局。很显然,罗兹中士和上尉军医同样,均非“美国力量”的典型代表。
“远方的来客”指美国占领军,他们形象各异,但都有血有肉,塑造得十分自然,正如芥川奖评委石川达三所述,“创作得毫不费劲”(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7),这也说明了波子目光的冷峻与透彻。在宾馆中为美国人服务的是日本人群体,只有波子与两方阵营均有交集,她在其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将身份差异巨大的两个群体联系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战败者
作品中的“日本人”群体无疑是战败者,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木部、阿顺和坂口主任。木部是作品中除波子外唯一的女性,她是一名年轻的寡妇,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女儿,战后从中国东北回到日本,历经磨难。她独立好强,同时散发出看淡世事的虚无之感。在波子看来,“她自身的风情中似乎也有那种空无一物的、被风吹过的空洞。”(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78)这暗示经历过战争、生活在战后废墟上的日本人身上存在着精神创伤。她仿佛看透世间沧桑,却仍然坚强努力地生活,并在人际关系中表现出主动、强势的一面。她与上司争辩、强迫同事出去散步、主动追求爱慕之人,甚至最终与阿顺一起失踪(殉情)都让人们不禁猜测:“是木部强行把阿顺带出去的吧。”(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4)这与传统的日本女性形象大相径庭。
阿顺和坂口主任也都经历了战争,但在思想认识和性格特点上却迥然有别。阿顺代表的是被迫参与到战争之中而又侥幸存活的青年男性,怯懦、畏缩、低调是他的保护色。作品唯独对阿顺的外貌特征和穿衣风格做了详尽的描述:
我们叫他阿顺。他是一位说话时轻声细语,皮肤白皙、身材修长的俊美青年(总之,让人想要如此这般用一句话来总结)。他如同人体模型一般,完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其仪容和姿态均较他人优雅,行动敏捷周密,而且画画得非常出色。
(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78-279)
他换上了一件黑色上衣、黑色裤子、黑色鞋子,当然,还有黑色蝴蝶领结,明明是夏天却全身都是黑色。为什么要穿成那样呢?我曾经问过这样愚蠢的问题。他便为难地嘻嘻笑着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最好避免成为焦点。”据说在宾馆里应穿着和墙壁一样的白色上衣,到了外面就身穿和黑土一样的黑色上衣。
(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5)
从战争中归来的阿顺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而对于暴力行为,阿顺的态度是自暴自弃,他说自己是经常挨揍的人,甚至认为挨打是最为轻松的事情。他尽量避免与坂口接触,也从侧面暗示了其在军队中遭受的非人待遇。战后,在由学者饭塚浩二、丸山真男和从军经历者多米田宏司、小林顺一等人参加的讨论会上,参与者谈及了自己对于军队的认知和感想。多米田宏司表示:“设立阶级制度以维持军纪,那就必须绝对听从上级的命令,下级的反对意见完全被忽视。在阶级制度的重压下,处在下级的士兵非常痛苦,……每天都感到痛苦不堪。”(转自飯塚浩二,2003:161)而小林顺一感慨道:“无论何时何地都存在‘监视的眼睛’”“士兵们只有在熄灯哨吹响后就寝的那段时间才有真正的快乐。只有吃完饭,感觉腹中满满才能体验到乐趣。”(转自飯塚浩二,2003:162)而丸山真男表示:“军队真正的弊端在于不可预测性、不透明性。……价值判断全凭身居高位的上级裁决。”(转自飯塚浩二,2003:164)众人的表述也暗示了阿顺曾经在军队中的遭遇以及他现在何以如此表现。
相对于内向的阿顺,作品对坂口主任着墨甚少,只交代了他“在战争中是海军上尉。他至今仍在拼命工作、干劲十足、口若悬河因而博得‘坂口的特战精神’之名声。”(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79)虽然寥寥数语,但其性格特征已然清晰明了,说他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形象代表亦不为过。这一点在其对待暴力事件以及林奇队长的态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讨论“打人”行为时,坂口主任认为“打人这种事只是输掉一方的事”“只有失败的那一方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此一来,林奇队长因为获胜而看不见、听不到实际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应受到谴责,不必为此道歉,失败者(弱者)就该遭受轻视和鄙薄,这便是他的“强者逻辑”。而波子认为:“事实上,坂口先生是想通过粗暴地为队长辩护,让自己也体会到一种虚构的胜利感,变得洋洋得意起来。”(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3)战后初期的日本处在美国占领之下,国民也对美国及美国人抱有憧憬之情和畏惧感。坂口主任认为通过为林奇队长的暴力行为辩护,自己仿佛也会完成身份转换,变身为和林奇队长一般的胜利者,并从中体会到尊严和荣誉。
三、观察者波子的逻辑
波子既是叙述者又是故事人物,作者采取了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但叙述的重心不在“我”而在“我”周围的其他人物,“我”其实只是名义上的主角,“她在作品中的真正意义是充当叙事主体着力刻画那些表面上居于次要位置的人物的工具”(徐岱,2010:312)。虽然其叙述视角无法如全知视角那般,最大限度地透视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和一切活动,但也因此给叙述留下诸多空白,缩短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这种叙述方式也带来一种直接展现的客观戏剧化的效果。波子作为见证人来叙述事件,一方面打破了人们熟知的全知视角模式的审美心理定势,增加了作品中人物角色的神秘感;另一方面,这种旁观式的第一人称视角极好地将作者隐藏在幕后,而作品中始终贯穿着叙述者的声音,没有任何作者的暗示性批判痕迹,令人无法洞悉作者的真实意图,增加了叙事内容的不确定性,给读者带来极大的想象空间。如阿顺与木部的殉情发生得较为突然,之前并无相关的苗头。这种叙述方式不仅最大限度地降低了作者曾野绫子的存在,也弱化了叙述者波子的功能,使读者能身临其境地进入到作品中,直观地感受作品情节的发展,同时对事件中人物的心理赋予读者自己的解释和理解。
作为一名宾馆服务员的波子虽然是日本人,但她身上仿佛全然没有战争的“痕迹”,是一个“无国籍”“无文化特征”的存在,作品对其出身、兴趣爱好均无详细的介绍。她对美国军官并未表现出排斥、自卑之情,对林奇队长的暴力行为也不恐惧和憎恶,对被施暴的罗兹中士亦未表现出相应的怜悯和同情,对林奇队长女儿的偷窃行为反应极其平淡,只是默默地旁观着事态的发展。而对于本国的同胞,波子亦是如此。面对木部与阿顺的失踪,波子的反应竟然是“一想到阿顺和木部,就怅然若失地感觉自己被狐狸骗了”,甚至在罗兹中士听闻这个消息“瞧不起人似地笑起来”(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94-295)的时候也产生了想要附和的冲动。对同胞、同事的失踪乃至死亡均漠不关心,正如福田宏年所述的“看透人生”一般(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6)。
波子虽然自始至终以冷峻的视线观察事件的发生与发展,但她对林奇队长所代表的“美国力量”却显示出积极的肯定态度,并理所当然地认为美国作为战胜方,有义务帮助日本重建,且表现得理直气壮。有学者认为:“在战后一片失望、感伤、频频回首的氛围中,主人公波子采取着眼未来的积极态度。”(曹志明,2010:203)这种态度与同时代作家作品中的人物表现迥然有别,安冈章太郎的《阴郁的愉悦》中的“我”、小岛信夫的《美国学校》中的伊佐均十分自卑,他甚至拒绝在美国人面前说英语。作品中波子对坂口话语的揣摩意味深长:“如果不被破坏,制度、道德等这些被认为是人类暂时创造出来的东西,其正确与否也未可知。”(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283)从此看出,波子在寻找重建的突破口,即战败并非全是负面的,“如果它检验了日本一直以来存在方式的合理性,也就并非毫无意义”。与战胜国的骄傲自负相比,“如果对战败进行的反省能够成为重建的基础”,那么战败就不会只是可悲可叹的。而对于波子的思想,须敏浪子(2006:99)认为,“波子作为名副其实的战中派”,应该是曾野绫子本人,“并非没有感受过战败国国民的悲惨与悲哀”。确切地说,“她充分且深刻地体验了战争,‘超越了实际年龄’,‘成为会思考的大人’”(须敏浪子,2006:99)。
四、作为“战中派”的曾野绫子
翻阅曾野绫子的年谱可知,虽然在战争期间出生成长,但她还是在教会学校受到了较为系统的教育,1945年3月的东京大轰炸使得她被迫疏散至金泽市,在日本败象已现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参加军需用工,但因为体弱多病,成为“最没用的女员工”(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41),这种非“战场”的“战争体验”对她影响颇深。同时,由于一直就读于教会学校,在日本军国主义专制统治下,敌对国“鬼畜英美”的语言和教师遭到排斥,接受西式教育的学生同样遭到排挤和冷落,学校里的外国人教师甚至因为自身身份被软禁,这些均使她饱受冲击。青少年期是个体形成自我同一性③的关键时期。“为了获得自我同一性,青少年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整合自我知觉的许多不同方面,使其成为一致的自我感。”而对青少年同一性的形成造成影响的一个关键性因素便是“学校、社会以及更广泛的文化背景”(林崇德,2018:346-348)。“社会文化体系好比一盘棋,或一张巨网,在每一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中,个人必然要与世界、与他人建立认同关系,并遵循文化编码程序,逐步确定自己在这一社会文化秩序中的个体角色。”(陶家俊,2004:37)而曾野绫子的战争体验与家庭体验使她的文学呈现出一丝“消极”的色彩,正如外尾登志美(1985:104)所述,曾野文学的底流中潜藏着特殊的认知,即“个人是卑微的存在,其人生悲哀惨淡”。作品中的波子以作家曾野为原型,刚刚经历战败的少女内心或许饱经风霜,但从年龄上看,她对现实与社会的认识应不会十分深刻,她所表现出的冷静与超然更多的是对社会与人生的适应态度,即“承认自己的卑微,并以此应对现实社会”(外尾登志美,1985:104)。
其人生态度的形成与其成长环境关系颇深,曾野绫子虽然自小家境优渥,但父母关系不睦,她一度对家暴母亲的父亲无比憎恶,整天以泪洗面。战争后期的悲惨世相也让她见识并体验到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悲惨与哀伤。须浪敏子(2006:99)指出曾野绫子属于“战中派”,其实更多的是从她的经历及思想认识出发做出的判断。“战中派”只有在与“战前派”“战后派”的对比中才能体现出其特点。贝塚茂树(2022:57)认为,“战中派”一般是指“1919—1928年出生的那一代人”,“从少年时代起,关于军国主义之前的社会体制,他们没有丝毫记忆,到了青年时期他们都作为征兵对象在战时体制下被集中动员参军”。“战中派”的思想特征是:“他们在军国主义的环境下成长,青春期经历了民族的败亡,之前主导社会的价值、信仰体系业已崩溃,另一种信仰体系即新式民主被强压下来。那种信仰体系比自上而下强压下来的军国主义还要陌生。既然之前主导的体系崩塌了,谁也不能保证新的体系绝对不会崩溃。他们基本上属于怀疑价值体系本身的‘怀疑的一代’。”而将“另一种信仰体系即新式民主”强压在他们身上的正是战争中的敌人美国。抱守“怀疑”的“战中派”在战后美国主导的价值体系和现实的矛盾中迷茫不已,最终只得保持沉默。依据贝塚茂树的定义,从年龄上看,曾野绫子较“战中派”有一定差距,而且她在被动员去工厂参加劳动时尚处于少年时期,被归入“战争派”似乎不妥。但在战时体制下被动员奉献、战败导致价值观的转换确实发生在曾野身上。更为重要的是,一直以来所受的教会教育要求她无私奉献,勇于牺牲,这使得经历过战时动员的她对此教育感到怀疑,“必须要想办法扒开这美丽的语言里所包含的虚伪因素。随着这一想法的加深,反抗之心也随之而起”(外尾登志美,1985:105)。同时,“看见战争中不断死去的人们”(外尾登志美,1985:104)也让其对个体的卑微与悲哀有了直观的感受,她也更加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反抗”与“诚实”体现在她的身上,便表现为选择从事父亲并不支持的文学事业。在自作的年谱中,在她20岁那年,曾野绫子表示:“春季的某一天,我想着要放弃文学。距决心从事文学并被教导需苦练十年只有两年光景,没能成为小说家,觉得无比凄惨。心里下定决心要放弃,去往附近购买食品,回来时信步走进一家书店,里面售有杂志《文学界》,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本杂志,在同人杂志评论一栏中,臼井吉见对我的作品进行了评论,我打消了几个小时前放弃文学的念头。”(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4)18岁立志从事文学,20岁时便打算放弃,而后因偶然事件又重拾决心,曾野绫子的直率自然跃然纸上。根据年谱的表述,结合初期作品,福田宏年一针见血地指出:“曾野绫子这名作家的魅力在于作品背后沁出来的荡漾着倦怠的虚无感。”(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4)
同为“第三批新人”作家的吉行淳之介、安冈章太郎等作家均对被赋予的“战中派”称谓不置可否,但他们作品中的“怀疑”是确实存在的,他们对一切意识形态保持警惕,站在自己的立场进行观察并判断。吉行淳之介(1995:136)的作品《火焰中》(1956年)里的“我”在学校礼堂听见广播里天皇宣布投降的讲话时,身旁传来“啜泣的声音”,看见哭泣学生脸上的表情,“我”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战败氛围中冷静观察的目光与波子何其相似,若不然宾馆里的美国人与日本人形象也不会如此立体。福田宏年所谓的“清新爽朗”(转自阿川弘之等,1970:424)、外尾登志美(1985:104)主张的“释然”,就曾野绫子而言,不经历战争是无法形成的。
五、结语
外尾登志美(1985:104-107)认为曾野绫子的文学世界可分为三个阶段,其中1954年至1961年为第一阶段,是“无为的时代”;1962年至1968年是“接纳的时代”,而从1969年开始,以《无名碑》(1969年)为开端,她的文学创作进入了“完结的时代”。在“无为的时代”,曾野绫子“意识到卑微的个体其行为的无益和愚蠢,面对现实社会她采取一种释然、怠惰以及无为的态度”,她有着“人生已被遮蔽”的自觉,其文学世界也是“消极的”,她基本上采取“观察者”的立场。毫无疑问,《远方的来客》中的波子一直在“观察”,其眼中的美国人和日本人均没有被贴上固定的标签,虽然美国和美国人处于统治者与管理者的强势地位,但经过波子眼光的过滤,美国与日本、美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的落差被最大限度地淡化。
深川明子(1976:135)也认为,以《远方的来客》为代表的曾野绫子“初期诸多作品的魅力之一”便是“波子的认知理念所体现的、超出个体常识意料之外的敏锐感受”。波子不符合年龄身份的冷静与超然反映了作家曾野对时代与社会的态度,同时,小说整体上的“爽朗”、与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完全不同的设定所展现的“新鲜”也体现了曾野绫子独特的素质,预示着“才女时代”的到来。
注释:
① 日本文学术语「第三の新人」,目前在学术界存在着“第三新人”“第三批新人”等不同译法。在经过大量文献阅读之后,笔者认为“第三批新人”更符合表达习惯,且学术界使用度较高,故本文涉及该术语的翻译均采用“第三批新人”译法。
②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大力推动国内的初中级教育,在中学开设的科目中包括英语,但实际上明治政府为对外推行侵略和战争政策,在效仿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同时,教育上仍然表现出浓厚的军国主义和封建主义色彩。日本于明治二十三年(1890)颁布《教育敕语》,作为军国主义的教育法规;同时,在大、中、小学仿效《陆军训练法》强制推行军事训练制度,培养“武士道”精神,所以英语很少出现在中小学课程设置当中。而战争期间,为配合国家的“一致对外”政策,学校教育几乎停滞,所以在战后初期能够熟练掌握英语的日本学生事实上微乎其微。
③ 自我同一性是指个体在特定环境中的自我整合与适应之感,是个体寻求内在一致性和连续性的能力,是对“我是谁”“我将来的发展方向”“我如何适应社会”等问题的主观感受和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