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画图册牵出扬州八怪交游往事
2023-05-12徐小虎朱聿婧
徐小虎 朱聿婧
自明代中叶以来,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学者、文人、画家、手工业者、遗民、士绅、权贵等汇集扬州,为这座文化古城注入了新的价值观与思想活力。
他们中有很多人喜欢从事书画、制墨、刻书、造园等活动,同时也是燕集诗会中的风骚文人,促进了扬州的社交与文化活动,使得扬州成为文人学士及游宦们向往之所。扬州也随之成为这一时期文人精英云集与高度流动性的城市。
第一開 高凤翰《墨荷图》
第二开 高翔《墨茄图》
“ 扬州八怪”则是其中不得不提的一群人。上海博物馆藏有一套郑燮等人的杂画图册,比较有趣地展示了以“扬州八怪”为代表的文人画风和交游关系。我们可以以这件作品为切口,窥探“扬州八怪”的人物联系、绘画风格、技法来源,进而展示“扬州八怪”所代表的清代文人画坛。
此杂画图册十二开,设色,材质有纸本、绢本等,形制大小也不统一,为后人收拾拼配而成,包括了高凤翰、高翔、郑燮、金农、李鱓、汪士慎、闵贞等人的作品,各页画花卉都是各家比较成熟的作品,较为全面地反映了“扬州八怪”的艺术面貌。
“八怪”各显其能
画册第一开为高凤翰所作《墨荷图》,画中右侧中部有题识“老埠”,钤白文印“老阜”。
高凤翰曾因被牵连入狱,使右臂致残,此后客居扬州,改用左手作画,更号“后尚左生”“丁卯残人”。其人擅画花鸟,如这幅《墨荷图》,画面气息娟秀、笔酣墨饱,干湿兼用,以大写意写莲叶、莲茎、莲蓬,率意却不失娟秀;同时以浓墨勾勒卷起的荷叶及其叶脉、远处的莲茎,淡墨写下垂的荷叶与莲蓬,颇见精神。画面整体构图简洁凝练,所绘荷花古拙天真、不拘成法,却又不失清新俊逸之感,充分体现出高凤翰花鸟画构图饱满的特点及喜好小景的绘画风格。
第二开为高翔作《墨茄图》,右侧有题识“紫色初摘露,僧吻欲流涎”,钤白文印“山林外臣”。高翔与胶州高凤翰、天台潘西凤、江阴沈凤齐名,合称“四凤”,为石涛关门弟子。但其绘画虽师法石涛却不落窠臼,取法自然又超然物外,具有创新精神。这幅《墨茄图》风格清秀简静,整体用笔洗练,寥寥几笔勾勒出茄子的轮廓、枝茎;笔法娴熟,浓墨得当,茄子及枝干用淡墨勾润,叶子以粗笔点染,浓淡交错,不似平日用墨“ 枯淡”之风,显露出茄子的可爱,体现出高翔用笔简洁的风格特点。
李鱓《秋葵图》
李鱓《芝兰图》
画册中第三开、第五开、第十开均为李鱓所绘花卉。李鱓早年进宫学习工笔着色花卉,揣摩各家后形成自己风格。第三开《秋葵图》右上角有题识“ 李鱓写”,钤白文印“宗杨”。画作中李鱓在用笔上充分发挥了徐渭、朱耷放纵驰骋的笔墨写意特色,通过阔笔放纵的大写意,使得画面奔放酣畅。其在绘画中十分重视设色和水墨结合的表现方法,以彩作水墨花卉图,用淡红勾勒花柱、湖蓝描勒秋葵花丝,体现了其继承明代孙隆和清初恽寿平以彩作画的传统;同时以墨笔为骨,花叶放笔写意,墨色渲染富有变化,用笔酣畅、泼墨淋漓。在墨笔与设色作用下,生机勃勃的秋葵跃然纸上,不拘形似间得天趣。
第五开《芝兰图》左侧绘有兰花,右侧底部绘有灵芝,左下题识:“芝兰本是吾家种,奕祀晶英原泽存。不比王郎思袅娜,只栽姚叶与桃根。辛亥冬,李鱓。”钤白文印“李鱓”。
《芝兰图》表现方法与上图秋葵类似,采用设色与水墨结合的方式,构图简单、直抒胸臆,用色素朴却富有变化,有古拙天真之感。其中兰花设色丰富,枝干用笔勾勒、花叶晕染而成;右下灵芝以粗笔勾勒,点苔、皴法潦草写意,不拘一格。于画面左下书法题识为李鱓画作一大特色。
第十开 李鱓《水仙图》
李鱓离京南还至扬州后,接触到石涛破笔写意的绘画风格,绘画风格为之一变,采用泼墨破笔作画,第十开《水仙图》即为代表。画作采用粗笔写意,画幅中水仙花叶及根部占据画面大部,右侧有题识“同是蒜也,有雅俗之分焉。李鱓”,钤白文印“宗杨”。整幅作品采用“没骨法”,笔法温润,以浓墨写水仙枝叶,以淡笔勾勒花朵,而花蕊又以浓墨复勾,使作品用墨浓淡相宜,风格一新。而他轻重缓寄兼用,笔墨虚实相生,干湿互用,放笔写意,不拘法度,使满纸水墨增添酣畅淋漓之感。同时搭配右下书法题跋,形成“水墨融成奇趣”的风格。
第四开郑燮《墨兰图》,兰叶占据画幅右侧大部,无题识,右下钤白文印“郑兰”。郑板桥生性嗜爱兰竹,在兰竹石间寄托自己的某种情感。如这幅《墨兰图》,构图极简却风骨韵味皆存,用笔直来直去,挺拔有力,一如其刚劲的性格。该图用墨浓淡相间,其叶焦墨挥毫,其花淡墨点染,以草书之中竖长撇法写兰,兰叶在他的笔下多而不乱,有清秀傲骨之气。用墨之浓淡表现主次关系,兰叶长短肥瘦皆一气呵成挥毫而成,足见画家功力。
第六开罗聘《芝兰图》,画面设色丰富,芝兰占据画面中央,左上角有题识“梦回天使三更月,香在离骚一卷中。遁夫”,钤朱文印“聘”、 白文印“指爪甲画”。罗聘师从金农,遵循简约古拙的画风。所绘芝兰设色清丽,用色丰富,以淡墨染出兰芝之形,点苔肆意挥洒,疏密、浓淡得当,独有神韵。罗聘也擅长捕捉事物瞬间感受,如画中兰叶漫长,以简练朴拙的线条呈现出一种随风飘逸的动感,天然之趣盎然,古拙秀逸,可以看出其吸收了石涛恣意奔放的画风。整幅画面和谐生动,写意高远。
第四开 郑燮《墨兰图》
第六开 罗聘《芝兰图》
第七开 金农《水仙图》
第七开金农《水仙图》集诗书画印于一体,画面中下方泼墨绘水仙奇石,上方大部有题跋:“九十三茎画谱残,赵王孙去兴都阑。冷香久少人收拾,木石心肠方许看。此予客阳城时题水仙绝句也。晨盥对花迻录之,来日还湖上矣。水仙祠畔当再赋薄冰残血之什以寄寒人。寿门呵冻疾书,观者颇以杨风子目我也。”钤朱文印“寿门”。
《水仙图》构图富有金石趣味,花叶肥厚,以墨染之,不循边框,不羁风流。花蕊潦草写意,生动率真;旁石以泼墨行笔,淡墨孕润,浓墨点缀。
金农以书入画,注重诗书画印结合,源于金农认为“ 题画之诗,全要逸趣横生”,画以有题而名贵,诗亦因画而妙趣十足。在形式上,他题诗跋文经营布局灵活多变,如《水仙图》中字画夹杂,行款活泼自由,大小、方圆、疏密互用,长短参差,灵动别致。
第八开、第十二开皆为黄慎所绘,分别为《梨花图》《月季图》。《梨花图》构图荒率、气象雄伟,左侧有题识:“名园深锁丽长空,映映摇扉一万丛。总使梅花开似雪,却输球雪打和风。雍正九年春三月,写于广陵美成堂。”钤白文印“ 苍玉洞人”。此图也是一幅诗书画印集合的作品,梨花从画面右侧横出,占据整幅画面中央位置,用笔变化多端,中锋、侧锋兼有,枝干用墨浓淡相错,具有质感。同时花卉用色古典雅致,吸引眼球,并且注重花卉神态刻画,显得梨花娇俏可爱,以草书笔法入画,笔线圆浑饱满。
第八开 黄慎《梨花图》
第十二开 黄慎《月季图》
《月季图》墨色华滋,用色古朴,左下题识:“一番花信一番新,半属东风半属尘。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长占四时春。”钤白文印“黄慎”、 朱文印“恭寿”。画中所画月季从左侧斜插而出,倒悬其上,枝干用墨浓淡相间,粗笔写意;花朵设色,以淡墨勾勒,捕捉花卉瞬间形象,呈现出月季含苞欲放的姿态,富有生气。枝干、花萼、花瓣描摹肆意挥就,杂而不乱,意蕴雄伟。
第九开汪士慎《墨梅图》,所绘梅花密蕊繁枝,瘦劲姿媚。右侧题识“ 晓日檐冰豁,东风水墨香。华光圈处动,苔色点来苍。向月横孤竹,题诗写二王。高悬名士屋,幽赏叹清狂。为授衣写梅作。”钤朱文印“ 近人父印”。此墨梅图,画法以挥写为主,极少皴擦,水墨交映,笔意幽秀,气清而神腴,墨淡而趣逸,风神俱足。无论在行枝、布干、点萼、生花,还是主从、疏密、虚实等方面,自有章法。又见画中题诗,可见其书法别具风神,左盲生善隶、行,能以八分糅于行楷。
第十一开闵贞《墨兰图》,题识“正斋”,钤白文印“闵氏正斋”、 朱文印“青桥”。此幅墨兰图与前郑燮所绘兰花呈现挺直有力之姿有大不同,他運用粗笔写意,笔墨纵放,消散磊落,颇得泼墨之法,兰花用墨浓淡交错,用笔恣肆迅疾,寄巧于拙,呈现兰叶神韵多姿之态。
思想朴素亲民
作为乾嘉年间活跃在扬州画坛的一群佼佼者,“ 扬州八怪”因画风相近而被视为一个群体,又因与正统画家有所不同的绘画风格、与时俗相背的思想行为,而被人目之为“怪”。
从上述十二开绘画作品中不难看出,虽然他们所绘题材各异、用笔技法不一,但共通的是怪味异趣的绘画取向以及表现出来的朴素平民主义思想,这也是他们被称为一个群体的重要原因。
就绘画取材而言,“八怪”偏重花鸟画,所作花卉不计其数,在此次杂画图册中就有所展现,十二幅作品几乎都是花卉图,这与清代绘画取材变迁与18世纪扬州审美好尚演变有关。清代花鸟,雍正以前与山水并盛,乾隆以来,“则花鸟画之盛几欲掩山水而上之”,扬州市民对花鸟情有独钟,催生出“金脸,银花卉,要讨饭,画山水”的现象,“八怪”们为了生存不得不适应这一潮流,而他们在绘画领域的声望反过来又影响了清代画风,使花鸟画远胜于山水画。同时花卉的运用也反映出“八怪”的审美意趣以关注现实、关心世俗为主,花鸟鱼虫、蔬菜花果,无不散发着世俗的韵味,体现着劳动者的生活,而他们在对表象事物进行描绘的同时,也注重挖掘绘画对象的精神内涵,他们以荆棘喻小人、以果菜喻索税,使绘画作品更具深度。
第九开 汪士慎《墨梅图》
第十一开 闵贞《墨兰图》
在绘画技法方面,从十二开作品中也能看出“八怪”作品具有的共同点——阔笔写意,如高凤翰的《墨荷图》、李鱓的《秋葵图》、罗聘的《芝兰图》等,不论是大写意还是小写意,均注重“意”对画作的主导作用,金农“以意为之”,黄慎“写意不写形”,汪士慎“偶然发兴以意造”……凡此种种,都反映出他们强调自我的绘画思想,体现在形式上,即通过笔墨挥毫,以纵逸墨韵彰显真情,郑燮评黄慎画中笔墨“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完美体现了这点。
找到心之归处
那么,“扬州八怪”这种相近的画风又是如何形成的?或许从他们的交际关系中能够得到答案。“八怪”群体并非是一个松散的、陌生的关系,相反,在他们内部有着广泛的联系,如李鱓与郑燮是桑梓之交,金农与罗聘是师徒传承。他们以书画为媒,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朋友圈”,聚会赏画、切磋技艺在他们中间是平常之事。李鱓、郑板桥与顾于观被当时的人称为“楚阳三高”,二人相互题诗也是常事,如雍正九年,李鱓为郑板桥书写横额《适我居》;又如金农与罗聘为师徒,在画技上对其多有指点,乾隆二十一年,金农作《致罗聘》二札,指导罗聘画艺,其用书法作白描水仙的风格也影响罗聘。再如汪士慎参加“邗江诗社”,与金农、高翔等唱和,由于与高翔同喜梅花,且年龄相仿,二人也时常交流画技,形成不用的绘画风格:汪士慎画梅善用淡墨画梅花梅枝,焦墨点苔,梅花独有生机。高翔则偏爱疏瘦清梅,画梅有“露冷风情”之慨。
同时,“八怪”中多人也對石涛甚为推崇。如高翔即为石涛关门弟子;李鱓客居扬州以后,接触到石涛泼墨破笔的写意花鸟,又以破笔泼墨作画;郑燮画法取法石涛等等,不一而足。可见,相同的审美取向使得“八怪”成员更加走近,交流画法,反向促使他们形成紧密交流圈。而李鱓、郑燮、李方膺等宦海沉浮,仕途不得意;金农、汪士慎、髙翔本身即为“有所不为”的狂狷者,旨在通过书画实现人生理想。当他们聚集一处、切磋交流画艺时,相似的思想理念使他们产生相近的画风,反传统而主张标新立异,运用写意技法,在纵横淋漓的创作中,找到自己的心之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