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性环境史研究的现代价值
——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治理的历史借鉴与生态文明建设的理论思考*
2023-05-11崔思朋
崔思朋
(内蒙古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
“环境史”①环境史作为一个新的学科方向名称,是一个即将影响并改写传统史学固有的学科内容、书写范式及研究模式的分支学科的名词,无疑是最恰当、最符合进入历史书写和研究视域且用以指代与包容新内容、新方法的名称,其研究论域和研究目的完全可以囊括生态史、生态环境史。在有关名称的争议及其学术探讨中,在对很多问题尤其是对生态变迁史的细节性探讨中,越来越需要考虑非生物因素对生态个体及生态链的制约及影响,考虑生态要素和群体变迁对非生物要素、非生态环境产生的巨大冲击与影响,其范畴远远超过了生态史、生态环境史的一般研究内容。目前,越来越多的有关环境史的研究成果、研讨会名称、学术专栏及丛刊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其他学科尤其自然科学的学者也日趋认同这个从表象到内容更具广泛性与包容性,更符合环境变迁历史及其动因、规律、特点的新学科名称。尽管依然有学者和研究机构基于自身的研究宗旨和目的还在沿用生态史、生态环境史等名称,但是环境史作为一个更宽泛、宏观,更全面、精确的学科名称,正被学术界广泛接受和认同。参见:周琼.中国环境史学科名称及起源再探讨——兼论全球环境整体观视野中的边疆环境史研究[J].思想战线,2017,43(2):146-159.是由美国历史学家罗德里克·纳什(Roderick Nash)于20世纪70年代初首次提出。1970年春季学期,罗德里克·纳什首次在加州大学开设了“美国环境史”课程,选课学生达450名,环境史终于挤进了美国的大学课程目录,进而又成为必修课程。②包茂红.环境史学的起源和发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7.1972年,罗德里克·纳什在《太平洋历史评论》(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发表的《美国环境史:一个新的教学领域》(“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A New Teaching Frontier”)一文中,正式提出了环境史的概念,③1960年代,美国社会政治动荡乃至于由此衍生的环境保护主义(environmentalism)抬头,这不仅仅是促生美国环境史研究兴起的重要推手,同样也是冲击美国史学主流的历史大事。在环境史尚未被承认是史学的一个专题研究与教学范畴之前,环境(environment)作为一个史学研究课题,其存在是晦暗不明的。但在仔细回顾某些研究论文之后,仍能发现早期美国史论述中对荒野与自然的关怀,在许多层面上都已十分接近后来环境之于环境史的关系。其中,在政治史研究仍占据学术主流地位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而言,向来是美国史学主流课题之一的边疆史(frontier histories),就已对19世纪殖民初期新英格兰地区及后来中西部的荒野开拓有所涉猎,并为日后环境史研究的发轫提供了研究素材与思路准备。(参见:刘士永,刘拯华.树与水的对话:早期美国环境史的边疆史脉络[J].社会科学战线,2020(9):120-134.)并初步明确了环境史研究的着眼点是历史上的人类与其全部栖息地的关系。④NASH R.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a new teaching frontier[J].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1972,41(3):362-372.此后,相关学术团体与学术杂志纷纷出现。比如,1973年,约翰·欧皮(John Opie)开始策划筹组专业学会;1974年,一批从事环境史研究与教学的历史学家利用美国历史学家协会开会之机,坚定地离开了美国历史学会,组成“美国环境史学会”,不久还公开出版了自己的专业杂志《环境评论》(Environmental Reviews)和内部交流刊物《环境史通讯》(Environmental history newsletter)。⑤包茂红.环境史学的起源和发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7-28.因而,自20 世纪70 年代开始,环境史成为美国历史学领域教学与研究的一个颇受关注的新方向。
环境史研究的出现与迅速繁荣发展,是受到工业革命以来环境问题日益凸显的现实影响。包茂红指出:“环境和生态危机是当今世界最引人关注的突出问题之一。它不但促成了席卷全球的环保运动,还引起哲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等学科的广泛兴趣,历史学也不例外。环境史的形成和发展已成为国际史学界70年代以来最引人关注的新领域之一。”⑥包茂红.环境史:历史、理论和方法[J].史学理论研究,2000(4):70-82,160.“(环境史)作为对从前人类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自觉探索,也就是说,作为一门历史学科,始于20世纪晚期,是最前沿的学术活动之一。然而,环境史家所探寻的问题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很古老的,它们延绵数世纪直到现代,曾引起了胜过古代其他民族的希腊与中国作家的兴趣。”①J.唐纳德·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梅雪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36.环境史以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及关系变化为研究对象,既可以对一些历史问题进行探索,同时也对当代环境问题治理及生态文明建设等具有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与理论指导作用。对于中国而言,环境史也是十分重要的研究议题。尤其是随着新中国成立以来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速度的加快,环境问题更加凸显,对人类社会的不利影响也日渐突出,在此时代背景下,环境史研究的学术价值及其对中国的现实意义便格外重要。②包茂红.环境史:历史、理论和方法[J].史学理论研究,2000(4):70-82,160.然而中国地域辽阔,人们根据各地区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创造了与之相适应的自然环境开发利用模式。但是,受到自然与社会双重因素的影响,各地区自然环境开发利用的代价存在较大差异,这也体现出区域性环境史研究的重要学术与现实意义。
一、区域史与区域性环境史研究
本文的考察对象——鄂尔多斯地区③本文所述鄂尔多斯地区即是指今鄂尔多斯市所辖地区,作为内蒙古自治区下辖的地级市,鄂尔多斯的名称源自明朝蒙古的“鄂尔多斯万户”,清朝称“伊克昭盟”。清朝成立之后,最初划分伊克昭盟为鄂尔多斯左翼中旗(原郡王旗)、鄂尔多斯左翼前旗(现准格尔旗)、鄂尔多斯左翼后旗(现达拉特旗)、鄂尔多斯右翼中旗(现鄂托克旗)、鄂尔多斯右翼前旗(现乌审旗)、鄂尔多斯右翼后旗(现杭锦旗)六旗,后增设鄂尔多斯右翼前未旗(原扎萨克旗)。新中国成立后仍称“伊克昭盟”,2001年4月30日,经国务院批准正式更名为“鄂尔多斯市”。,在清代被称为伊克昭盟,其地理方位如《蒙古游牧记》所载:“在归化城西二百八十五里河套内,至京师千一百里。东西北三面距黄河,东至归化城土默特界,西至喀尔喀界,南至陕西长城界,西南至甘肃长城界,北至乌喇特界。”④张穆.蒙古游牧记[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5:246.以今日行政区划来看,鄂尔多斯地区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西、北、东三面被黄河环绕,西南与宁夏回族自治区接壤,西北与乌海市毗邻,北与巴彦淖尔市、包头市、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隔河相望,东与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和山西省的偏关县、河曲县以黄河为界,南接陕西省的府谷、神木、靖边、横山等县。⑤内蒙古自治区地名委员会.内蒙古自治区地名志·伊克昭盟分册[Z].内部刊印,1986:1.由于黄河环绕流经,故鄂尔多斯地区古时也称“河套”(“前套”),是连接中原农耕区与北方草原地区的一条十分重要的自然通道,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历史上,鄂尔多斯地区始终处于农耕与游牧经济的交错地带,就此演化出了一种特殊的区域人类文明,即以农牧交错带为基本表现形式的文明形态。
之所以选取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史作为研究对象,源于近些年来中国学术界,尤其是史学界出现的“眼光向下”——关注底层社会的研究视野的转向。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社会史学界开始关注基层“社会空间”的构造及转换问题,以区别于以往史学界对上层政治空间与制度安排的单纯关注,由此导致社会史研究在方法论意义上实现了“区域转向”。近些年来,“区域社会史”研究逐渐成为中国社会史研究的一个主流方向,在学术界约定俗成地出现了诸如“华北模式”、“关中模式”、“江南模式”、“岭南模式”等说法。⑥行龙,杨念群.区域社会史比较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导言.但是,以鄂尔多斯地区为代表的北方农牧交错带或内蒙古地区的区域史研究,尚不如前述地区的研究成果丰富,仍有待进一步深入发掘。
由于历史总是发生在一定地域内,加之中国辽阔疆域之内各地区的自然及社会状况差异显著,这也导致近年来史学研究的地方化倾向日趋明显,这对既往的中国史研究范式无疑是巨大的冲击。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学术研究的日渐繁荣,学科也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在此时代背景下,“社会经济史的区域研究逐渐形成了潮流,不少部门史和专题史的研究也以地区为单位进行,研究的区域遍及全国”①李根蟠.二十世纪的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J].历史研究,1999(3):126-150.。杨国安也指出:“过去的中国通史过于强调全国的统一性,事实上各个地方都有它自己发展的可能性与活力。史学界对于历史发展的空间性差异的重视导致了近年来区域社会经济史的兴起。恰当地指出不同区域的社会特色是论述不同历史时期社会发展变迁的重要内容。”②杨国安.国家、地方与社会互动视野下的明清基层社会研究[M]//杨国安,周荣.明清以来的国家与基层社会.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代序.此外,选取中国特定区域展开具体而深入的研究也是了解和把握中国历史特征的必要途径。正如柯文(Paul A.Cohen)所言:“中国的区域性与地方性的变异幅度很大,要想对整体中国有一个轮廓更加分明、特点更加突出的了解,就要把中国从空间上分解为较小的、较易于掌握的单位。在这个意义上,这种取向并不以中国为中心,而是以区域、省份或地方为中心,进行区域性的历史研究。”③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M].林同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318.
通过对某一特定地域历史进行考察研究,有助于理解更广阔相近区域社会内部及不同类型社会之间的关系,环境史研究更要如此。J.唐纳德·休斯(J.Donald Hughes)指出:“环境史的任务是纵观历史长河来研究人类与其所从属的大自然之间的关系,并旨在解释变化过程是如何影响二者之间的关系的。环境史是一种研究方法,它通过生态分析的手段来理解人类历史,并且研究其他物种、自然力量和生态循环与人类的相互作用,以及人类行为对非人类有机体和自然存在的关系网的影响。”④J.唐纳德·休斯.世界环境史——人类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转变[M].赵长凤,王宁,张爱萍,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04:4.回顾中国历史可以发现,明清以来对自然环境的急速开发,是导致今日中国环境问题尤其是生态环境脆弱区环境问题产生的重要原因。但是,中国疆域辽阔,不同地区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差异显著,所面临的环境问题也不尽相同,因而就某一特定地区的环境史进行有针对性的、长时段的考察显得尤为必要。
鄂尔多斯地区作为一个相对独立且具区域特色的地理单位,不仅拥有内容丰富的历史文化,同时也是典型的生态环境脆弱区且是当下环境问题极为突出的地区,以它为区域历史及环境史的研究对象无疑具有重要学术意义。⑤鄂尔多斯地区环境史研究受到了学术界广泛关注,较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陈育宁在《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2期发表的《鄂尔多斯地区沙漠化的形成和发展论述》、韩昭庆在《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发表的《明代毛乌素沙地变迁及其与周边地区垦殖的关系》、崔思朋在《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发表的《环境史视域下生态环境脆弱区的环境问题治理与反思——以鄂尔多斯地区为考察对象》等。此外,当前中国的环境问题集中且普遍分布在生态环境脆弱区,尤其是生态过渡地带,鄂尔多斯地区便属于此类地区。一般来说,这类地区的生态系统结构简单、稳定性差,生态过程不稳定,在特征上主要表现为对外界干扰因素的反应敏感,容易发生不利于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变化,即通常所说的环境恶化。①刘燕华.中国脆弱环境类型划分与指标[M]//赵桂久,刘燕华,赵名茶.生态环境综合整治与恢复技术研究——退化生态系统综合整治、恢复与重建示范工程技术研究:第二集.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8-10.刘军会、邹长新等采用遥感和GIS技术并结合政府文件、已有研究成果识别出全国生态脆弱区的地域分布范围,并划定出18 个重点生态脆弱区,如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黑河流域中下游、毛乌素沙地、阴山北麓-浑善达克沙地、科尔沁沙地、横断山、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等,总面积为240.1万km2,占陆域国土面积的25%。②刘军会,邹长新,高吉喜,等.中国生态环境脆弱区范围界定[J].生物多样性,2015,23(6):725-732.本文选取毛乌素沙地③刘军会、邹长新等所划定出的中国重点生态环境脆弱区之一——毛乌素沙地,面积约8.6万km2,就是现在鄂尔多斯地区整体行政区划的面积,这表明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问题与生态环境脆弱区具有全区域性分布特征。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的形成主要是受到西北风沙侵蚀和人类过度放牧、垦殖、矿产开发的影响,导致当地植被覆盖度持续降低,土地退化明显,成为中国的一个重要生态环境脆弱区。参见:刘军会,邹长新,高吉喜,等.中国生态环境脆弱区范围界定[J].生物多样性,2015,23(6):725-732.所在的鄂尔多斯地区作为个案,通过环境史研究视角对当地环境问题的形成原因、环境问题的治理与生态文明建设等进行历史经验总结。
二、环境史视域下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的由来
环境史研究自提出之时便着眼于对人与其生存的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考察。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就环境史研究中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总结道:“人是文化的动物,但文化源于自然,我们的信仰、价值观、思维和感知方式与自然环境密不可分。人类的社会生活也离不开从自然环境(non-human environment)中获得食物和能量。所以,伴随着自然的演化,人类与环境之间进行着交换,这一过程宛如一场双人舞,但并不总是愉快地舞动,有时也充满了冲突和破坏。”④唐纳德·沃斯特,徐露,梁晓仪,等.环境史的起源、层次与研究动态[J].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22,39(2):58-61,7,12.包茂红也指出:“环境史研究人与社会和环境的相互作用的关系。”⑤包茂红.解释中国历史的新思维:环境史——评述伊懋可教授的新著《象之退隐:中国环境史》[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3):93-103,160.唐纳德·沃斯特及包茂红等中外学者的观点即表明环境史研究的基本内容是考察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换言之,人类社会对自然环境的各项活动是为了满足生存所需而进行的,这是人类社会存续的自然前提,但同时也会对自然环境产生或好或坏的影响,进而使自然环境发生或好或坏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终将作用到人类的身上,如此形成了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深层关联。
就鄂尔多斯地区而言,在史前及先秦时代,该地区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处在由仰韶文化温暖期结束并向干旱寒冷期转变的时期。至全新世时,草原自然环境及气候条件基本形成,包括鄂尔多斯地区在内的蒙古高原的绝大部分地区的生物适应了草原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而存活下来,这为草原生态系统的形成与稳定存在奠定了自然基础。人类社会的生产及生活方式会随着自然因素的变化而变化,日渐丰富的考古材料也证实了这一论断。比如,朱开沟文化自第三期(相当于夏代早期)之后,原始农业受气候波动影响开始衰落,到第四期(相当于夏代晚期)时,经济类型发生了极大变化:第一期出土的家畜骨骼中,猪、羊、牛骨的比例是1∶0.45∶0.36,到第四期时变成1∶1.15∶1.15,畜牧业比重明显上升;第五期时房址明显减少,猪骨比例仅占牛羊比例之和的二分之一,墓葬中殉牲种类和数量也比前几期减少,只见羊下颌骨,与农业经济形态相关的陶器器型减少或消失,与游牧经济有密切关联的蛇纹鬲、砂质带钮罐数量增多,成为随葬品组合中的主要成分。①李荣辉,李春雷.包头地区史前文化与农业[J].农业考古,2018(1):31-37.此外,鄂尔多斯地区出土的石器时代遗存带有原始农业及采集渔猎业性质,到了青铜器时代则带有典型的游牧经济特征。②方修琦,孙宁.降温事件:4.3kaBP岱海老虎山文化中断的可能原因[J].人文地理,1998(1):71-76.由此可见,随着草原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的形成,人类社会也逐渐向单纯以游牧经济为主导的经济类型过渡。
受到气候波动的影响,包括鄂尔多斯地区在内的内蒙古地区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经济形态都随之发生了深刻变迁,即出现了草原自然环境影响下的游牧生产及生活方式。在以游牧经济为主要经济类型时,尚未出现明显的环境问题,直到匈奴时代,当地仍以游牧经济为主并保持着良好的自然环境。据《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牲畜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骆驼、驴、骡、駃騠、騊駼、驆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③司马迁.史记:卷110[M].北京:中华书局:1959:2879.因此,匈奴时期,草原上并无太多固定的生产与生活之所,人们只是在各自土地上逐水草而进行游牧生产与生活,随着牲畜而处于有规律的迁徙之中④韩茂莉指出:“游而牧之”是历史时期包括今内蒙古地区在内的整个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生产方式的基本表现,游牧是草原民族基本的经济生产活动及生活方式,包括以逐水草而居为基本特征的游牧方式,以及依各有分地为原则确定的游牧空间。数千年内草原民族依照这两项基准在草原上建立了生活秩序与空间秩序。参见:韩茂莉.历史时期草原民族游牧方式初探[J].中国经济史研究,2003(4):92-103.,对自然环境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并不明显。
通过对相关史料梳理可以发现,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问题集中出现于秦汉、隋唐、明清等几个历史时期,表现为以沙漠化为主的土地退化。王建武认为:“土地退化是一系列土地要素变化的过程,如水土流失、土地荒漠化、土壤质量下降、植被退化、盐碱化的总称。其本质是土地质量遭到破坏,土地对于生命系统的供养潜力衰竭,从而生命难以生存,最终形成荒漠化景观。”⑤王建武.中国土地退化与贫困问题研究[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34.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也主要是体现为土地退化,其产生无疑也是这一变化过程与表现形式,本文以环境史为考察视角,对不同历史时期鄂尔多斯地区土地退化的基本情况与主要特征加以梳理,概述如下。
秦汉时期是鄂尔多斯地区环境恶化的最早阶段。随着秦汉两个大一统局面的出现,中原王朝对匈奴进行了有力还击,将原本被匈奴控制的蒙古草原的部分区域(以蒙古草原南缘即靠近中原王朝地带为主)纳入自己的版图,同时开始以农业为手段开发治理边疆,并在边地设置郡县对移民及农业生产加以管理。比如,秦朝时设置九原郡、北地郡、上郡等管辖鄂尔多斯地区;西汉时设置五原郡、西河郡等管辖鄂尔多斯地区。①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M].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5-6,17-18.随着中原王朝移民及土地开垦等戍边政策的持续推行,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问题随之出现。据《汉书》载:“成帝建始元年(前32年)四月辛丑夜,西北有如火光。壬寅晨,大风从西北起,云气赤黄,四塞天下,终日夜下著地者黄土尘也。”②班固.汉书:卷27: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2:1449.我们无法确定此处沙尘暴是否是由于移民及土地开垦造成的环境问题所致,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沙尘暴的出现表明鄂尔多斯或邻近地区存在沙化土地,这可能是当地就已存在沙化土地,或是因为此时期非合理的开发利用所致,但当地持续且大规模的人为不合理的土地开垦使地表植被遭到大面积破坏,对沙尘暴出现及其出现后恶劣影响的持续加剧具有直接影响。史念海先生对此指出:“由于北方的大面积土地开垦,平原及山丘地区的森林遭到了严重破坏,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平原地区已基本上没有森林了,森林地区多已被限制到山地上去了。”③史念海.山河集:第二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258.不过,秦汉时期虽因不合理的土地开发利用出现了一定的环境问题,但影响尚不明显且分布范围也不大,随着以后部分朝代游牧经济的再度被利用而恢复,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有关畜牧业生产以及较好的自然环境的记述,后文将会有具体介绍。
隋唐时期,两个大一统王朝的出现及其对北方草原民族的强盛攻势,使草原民族实际控制区域大幅度北退,中原王朝在向北拓展空间时也将移民及屯田的范围持续向北推进。在此过程中,所经地区的草原环境发生了变迁,甚至部分地区出现了环境恶化,且此时期部分恶化了的自然环境再也没能得到有效恢复,并成为今日鄂尔多斯地区土地荒漠化的源头。根据史念海先生的考察,唐代“鄂尔多斯高原仍是游牧区,而河套平原及西秦岭以南(今天甘肃东南部)等地区是农牧均宜的,然而受到各政权势力强弱变化的影响,时常出现波动。大体的区域分布是东南部更宜于农耕,而西北部则更适宜游牧”④史念海.河山集:第六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400.。但是,当时的人们并未有如此科学认知,移民及土地开垦多是根据政治需要进行或是任意而为。受此影响,至8世纪末9世纪初,鄂尔多斯地区的自然环境已明显恶化。唐人沈亚之对此记述道:“夏之为郡,南走雍千五十里,涉流沙以阻河,地当朔方,名其郡曰朔方。其四时之辰,夭暑而延冬,其人毅,其风烈,其气威而厉……夏之属土,广长几千里,皆流沙。”⑤沈亚之.夏平[M]//董诰,戴衢亨,曹振镛,等.全唐文(第八册):卷737.北京:中华书局,1983:7612-7613.到了唐代后期,鄂尔多斯地区多被草原民族实际控制,畜牧业成为主要经济类型,那些因人类不合理开发利用而破坏的自然环境虽未完全恢复,但有部分好转。不过,此时期形成的沙漠至两宋时期依旧存在,如元丰七年(1084年),“横山一带两不耕地,无不膏腴,过此即沙碛不毛”⑥李涛.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二十四册):卷347[M].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8337.之地。这段记述表明鄂尔多斯地区的沙漠景观进一步扩大,部分地区已成为不毛之地,且此时期靠近横山与鄂尔多斯交界地带都存在连片的沙漠。至元祐七年(1092年),“横山之北,沙漠隔限”①李涛.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三十一册):卷469[M].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11212.,此即今日的毛乌素沙漠。到了宋代以后,毛乌素沙漠的自然环境也未能有效恢复,沈括记述道:“予常过无定河,度活沙,人马履之,百步之外皆动,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处甚坚,若遇一陷,则人马骆车,应时皆没,至有数百人平陷无孑遗者,或谓此为流沙也。”②沈括.梦溪笔谈[M].北京:中华书局,1959:128.由此可见,当时毛乌素沙漠的沙化程度已是相当严重,但主要出现在鄂尔多斯的部分地区,总体来说,鄂尔多斯地区虽有连片分布的沙漠,但分布地域面积有限,尚不如今日明显。
明朝建立后,不合理的土地开发利用是导致全国范围内环境遭到破坏的重要原因。高寿仙对此分析指出:“中国历史时期的生态环境呈现出日趋恶化的态势,明代则进入了快速恶化期。这种情况的出现,有些是自然界本身的变化造成的,但就整体而言,人力因素的影响要大于自然因素的影响。明代在耕地拓垦和山林开发方面取得不小的成绩,但没有节制地毁林开荒、围水造田以及掠夺式地使用地力,确实给自然生态造成很大压力,不少地区的环境急剧恶化,抗灾能力急剧下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农业发展的积极成果。”③高寿仙.明代农业经济与农村社会[M].合肥:黄山书社,2006:97.就鄂尔多斯地区而言,明朝通过戍边屯田的方式对鄂尔多斯的部分地区(以南部地区为主)进行了开发利用。④明朝采取的主要防御举措是在北方修筑长城并沿长城设立九边重镇以阻挡蒙古诸部的南下侵扰,同时在明长城沿线推行屯田以供给戍边士兵生活所需,以致长城沿线出现“即山之悬崖峭壁,无尺寸不垦”的壮阔局面。参见庞尚鹏.清理山西三关屯田疏[M]//陈子龙,宋征璧,徐孚远,等.明经世文编:卷359.北京:中华书局,1962:3874.就屯田的影响,王杰瑜总结指出:“屯田的推行,不仅解决了驻兵的粮食需求,也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但是其环境破坏的代价也逐渐凸显出来,屯田时间持续长,土地的利用超出土地的承载力,造成土地肥力下降,进而出现荒漠化,出现弥望丘墟的荒凉景象。”⑤王杰瑜.明朝军事政策与晋冀沿边地区生态环境变迁[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3):16-19.可见,屯田虽有其积极的影响,但对属于生态环境脆弱区的边地环境的破坏性影响同样不容小觑。明代驻守边地主持屯田垦务的大臣庞尚鹏在给朝廷上书中也提到了毛乌素沙漠的扩大,他写道:“其镇城一望黄沙,弥漫无际,寸草不生,猝遇大风,即有一二可耕之地,曾不终朝,尽为沙碛,疆界茫然。至于河水横流,东西冲陷者,亦往往有之。地虽失业,粮额犹存,臣巡历所至,不独军士呼号仰天饮泣而管屯官疾首蹙额,凛然如蹈汤火中,真有使人恻然不忍闻者……筑塞垣以护耕,照得该镇地方,高仰者岗阜相连,卑下者沙石相半,其间称为腴田,岁堪耕牧者十之二三耳。且天时难必,水利不兴。雨旸或致愆期,则束手无从效力,此米价之腾涌,边储之缺乏,职此故也。”⑥庞尚鹏.清理延绥屯田疏[M]//陈子龙,宋征璧,徐孚远,等.明经世文编:卷359.北京:中华书局,1962:3875.由此可见,明代鄂尔多斯地区的草原环境问题已较为普遍,尤以毛乌素沙漠面积的扩大最为显著。《明经世文编》中收录了诸如庞尚鹏等驻边大臣有关鄂尔多斯地区环境恶化的奏议极为丰富①如《明经世文编》卷238,曾铣《总题该官条议疏》载:“夫使边垣可筑而可守,可也,奈何龙沙漠漠,亘千余里,筑之难成,大风扬沙,瞬息寻丈,成亦难久”。《明经世文编》卷447,涂宗浚《议筑紧要台城疏》载:“中路各堡,地多漫衍,无险可恃……沿边城堡,风沙日积渐成坦途,欲即扒除,则历年沙壅或深至二三丈者有之,三四丈者有之。且黄沙弥望,旋扒旋壅。数日之功不能当一夜之风力”。,在此不作赘述。
到了清代,随着清朝入主中原后,相继平定了三藩之乱、收复了台湾并有效解决了蒙古等北部与西北部边疆问题,逐渐确立起对全国的统治。统治的稳固与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促进了人口数量的持续增加,这也导致传统农耕区尤其是中原地区人地矛盾的日渐加剧,大量汉人开始迁出到北部边疆人口相对稀疏的地区,出现了轰轰烈烈的“走西口(流向内蒙古中西部地区)”及“闯关东(流向内蒙古东部及东北地区)”人口大迁徙。②清代以来出现了中国历史上“闯关东”“走西口”与“下南洋”三大移民浪潮,前两者的移民输入地即包括今内蒙古地区的东部与中西部。通过“走西口”及其他方式迁入鄂尔多斯地区的内地移民在土地开垦过程中,因开发建设不合理造成了更为严峻的环境问题。张研总结清代以来包括鄂尔多斯地区在内的内蒙古地区环境变迁情况时指出:“至清代,(内蒙古地区)森林、草原已大都消失。干旱少雨,风沙肆虐,沙漠扩大。鄂尔多斯高原在明后期就已经出现了四望黄沙、不产五谷的凄凉之景。清中叶以后,移民实边,遗留的草原植被被进一步破坏,伊克昭盟东南和陕西北部原沃野千里、水草丰美之地变为1万多平方公里的毛乌素沙漠。从陕北到宁夏东南600 余公里的明长城,40%被流沙掩埋,嘉峪关等地成为戈壁荒滩。休屠泽渐趋干涸,其他河流大同小异。”③张研.17—19世纪中国的人口与生存环境[M].合肥:黄山书社,2008:264.就鄂尔多斯地区而言,主要是表现在毛乌素(也称“毛乌素沙地”)与库布齐两大沙漠的面积持续扩大。至道光时期,法国传教士古伯察途径鄂尔多斯地区时记述道:“我们很快就将重新进入草地,如果大家可以把像鄂尔多斯那样贫瘠、干旱和光秃地区称作草原的话。无论大家步行到哪里,永远都只能发现一片没有绿色植被的荒芜土地、遍是砾石的沟壑、泥灰质丘陵以及布满猛烈的狂风从各处吹来的流沙和细沙的平原。那里的全部牧草就是大家所看到的带刺的灌木以及各种瘦弱的、沾满灰尘的和带臭味的蕨科植物。这片可怕的土地中唯有每隔很远一段距离才生长着稀疏的和易折碎的草,它们如此紧贴地面,以至于牲畜不用其嘴巴滚动沙土就无法吃它。对于使我们在黄河边上发愁的那些大量水塘,在鄂尔多斯地区很快就感到留恋它们了。那里该多缺水啊!干旱得怕人。”④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M].耿昇,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1:205-206.民国时成书的《伊克昭盟志》也载:“伊盟中的草原与沙漠相较,沙漠地带约可占去四分之一强。在伊盟的北部有一条沙梁横亘其上。这一条沙梁(由隆起的沙丘构成)西自杭锦旗的西北角,沿黄河东下,至达拉特旗,顺河折而南,经准格尔旗,迄至长城边界,长约两千里,宽约三五里至六七十里……伊盟除了这道大沙梁外,在其南部乌审旗、扎萨克旗及鄂托克旗的南部均多沙漠……伊盟好像是被沙漠环绕着,因而它的东南北部都是沙漠地带。”⑤边疆通信社修纂.伊克昭盟志[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7:36-37.由此可见,民国时鄂尔多斯地区的沙漠面积已占到当地土地总面积的1/4甚至还要多,沙漠景观已是广泛分布,此时期也成为历史上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最为凸显的阶段,是今日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的直接源头。
综上可知,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问题早在秦汉时期就已初现端倪,历经隋唐及明清两代以来持续不断的不合理开发后,本地的自然环境日渐恶化,出现了成片分布且面积不断扩大的沙漠景观。这些严峻的环境问题多是不合理的移民及土地开垦所致,换言之,非适宜本地区的经济类型是造成环境问题出现的直接原因。这无疑也是今日鄂尔多斯地区在进行环境问题治理、环境保护与生态文明建设时所需要注意的。
三、当下鄂尔多斯地区环境问题治理的历史借鉴
20世纪下半叶以来环境问题的普遍出现及其对人类社会生存发展威胁的加剧,使得环境史研究在传入中国后便受到广泛关注。这种关注不单是来自学术界,而是来自整个社会的广泛关注与普遍认同,这与中国严峻的环境问题密不可分。王利华指出:“中国学人开始关注和探讨环境历史问题,同样缘于全社会对日益严峻的环境资源形势的普遍忧虑和关切。在他们的课题立项申请、研究报告和论著中,为当代环境保护事业和经济可持续发展提供历史借鉴和参考意见,非常自然地成为说明研究目标和意义的习惯话语。这说明:中国环境史研究同样从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和积极的现实服务意识。”①田丰,李旭明.环境史: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叙述历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序.
当前中国的环境问题较为普遍且错综复杂,形式也是多种多样,尤其是以土地的荒漠化最为突出。环境问题能否得到有效治理直接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生存发展,这是一个不可规避的客观现实。但是,我国的土地荒漠化及环境问题治理,是一项长期且艰巨的任务,不可一蹴而就。与此同时,几近领土面积三分之一的荒漠化土地也给民众的生存和发展带来了严峻挑战,其造成的灾难和损失自不待言。更为重要的是,因自然环境破坏而发生的各类灾害以及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会影响到整个中国的发展及中华民族的生存延续。然而,在如何处理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方面,人们离不开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与继承。卡尔·洛维特(Karl Löwith)在论述灾害与人类社会之间关系时强调,能够从根本上阐释历史的最重要因素,就是对历史行动所带来的灾难和不幸的体验。②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M].李秋零,田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6.卡尔·洛维特所述表明,只有在了解了已经发生了的历史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为当下及未来人类社会各项活动的开展提供有益的经验借鉴,诚如拉迪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在谈论当代历史学家的任务时所言,以当代人们所关心的重大事情为出发点,去重新思考过去的某些重要方面。③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和方法[M].杨豫,舒小昀,李霄翔,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8.
就鄂尔多斯地区而言,因仰韶文化温暖期结束后蒙古高原气候环境向干旱寒冷的转变,生活在本地区的先民们根据草原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的特殊性选择、发展并长期坚持了游牧经济。这种经济以对食草类动物的驯化为基本前提,而草原植被又是驯化动物能够存续的能量来源。换言之,游牧民族及游牧经济的出现及发展需要一定面积植被覆盖较好的草原,这也是维持游牧经济存在与发展的必要前提。由此可见,“游牧民族畜养和放牧诸如牛、羊、马和骆驼等驯化动物是对其所依托草原自然环境的有效适应及合理利用。游牧民族也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迁移,他们带着畜群在辽阔的大地上随一年一度的天气循环而迁移”①威廉·哈维兰.当代人类学[M].王铭铭,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345.。游牧民族新牧地的开发是为了使已被自己利用过的旧牧场恢复肥力,而迁移是游牧民族恢复已使用过牧场饲料资源唯一可行的办法。②伊·亚·兹拉特金.准噶尔汗国[M].马曼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379.这一论断虽有些绝对,但迁移的确是游牧民族恢复已被利用过草原的有效方式,甚至可以说是最高效且投入最少的方式。因此,游牧经济的选择体现出不同历史时期游牧民族对草原自然环境的合理高效利用。
农业与畜牧业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为适应各自生存区域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而分别创造出的两种差异显著的经济类型。就游牧经济而言,“整个游牧制度是建立在粗放经济及人口分散的原则上,是对农业民族的精深经济和人口集中的一个极端的反向发展”③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M].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331-332.。游牧民族如蒙古族,对自然环境的利用多是简单且粗放的。如临川花楞所述:“蒙人生涯,端资牲畜,孽养生息需广阔之领域。聚族而居,实与其生计不能相容,故村落之集团,多不过二三十户,少或二三户,远隔数里或十余里。开放地域外,几无市街,平沙无垠,人迹罕见,草泉深处,始有人居,其与内地比邻者,情形稍异。”④临川花楞.内蒙古纪要[M].台北:文海出版社,1916:38.在游牧过程中,“每逢冬季来临时,就会移居到较为温暖的平原地区,以便牲畜能够找到水草丰富的地方;夏季来临时,又会迁移到山区较凉爽的地方,那里既有充足的水草,也能避免马蝇及吸血害虫的侵扰”⑤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游记[M].陈开俊,戴树英,刘贞琼,等译.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62.。这也是历史上游牧经济影响下的草原地区少有定居聚落出现的主要原因之一。以游牧经济为基础的社会生活注定无法以定居生活为常态。英国探险家亨宁·哈士纶(Henning Haslund)在其探险日记中也记述道:“蒙古人对固定的建筑物有天生的反感,在蒙古的很多地方——例如在敦杜尔公(Dongdurgun)的城市——仍然禁止所有人——包括汉族商人——建立永久性的砖石建筑。自由自在的草原不能由大的建筑物来‘限制束缚’,游牧部落永远不会忘怀他们的第一天职就是随着他们的畜群,在永不止息的漫游中,流向新的放牧场和新的水源之地。”⑥亨宁·哈士纶.蒙古的人和神[M].徐孝祥,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255.这也注定游牧民族需要不断地寻求新的水草地及恢复已被利用过的草原,那种安土重迁的居住空间显然不适合游牧民族的生产及生活。蒙古族的主要居住空间是蒙古包,它的最大特征是拆卸方便,仅三四个人便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完成拆卸或安装。此外,蒙古族也会有意识地对居住过地区的自然环境进行修复。比如,在拆除蒙古包后会将所占地区的垃圾及时清除填埋、对遭到破坏的草原植被进行人为栽培等。总体来说,游牧民族在开发与利用自然环境的过程中,对其改造性利用的成分是比较低的,更多的是自然界提供什么就利用什么。以今日之视角进行考量可以发现,“游牧生产方式有效维护了游牧民族自身生存发展与草原生态系统之间的动态平衡,其生态价值与生态经验值得今日内蒙古地区乃至我国环境问题治理与生态文明建设借鉴”①崔思朋.以优秀传统民族文化推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基于北方草原游牧生产方式及其生态价值分析视角[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54(5):5-12.。
通过对比可以明显看出,畜牧业相较于农业更适宜草原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在以农业为主的社会中,以定居为常态,因为土地开垦及农业生产的投入是巨大的,人类社会轻易不会有太明显的改变,且经营农业生产也需要人地之间的稳定,“在这片不动产上土里刨食的农民,追随着四季的节律,往返于地头、炕头之间,并以此为中心构架了自己的认知世界”②韩茂莉.十里八村:近代山西乡村社会地理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5.。因此,农业生产过程中,农民与土地之间关系是相对固定的,“安土重迁”成为古代中国农耕区乡村社会的重要特征,这也表明古代中国基层社会的稳定性极强,人们步履所及、熟悉并掌握的空间极为有限,但这样的人地关系适用于历史时期中国的绝大部分农耕区。历史上,鄂尔多斯地区原本是以草原及森林草原自然景观为主,农业的出现则是必须开垦原初草原自然环境。根据生物学家威廉·毕都(Wiliam Biddle)的研究,“初垦土地地表杂草等野生植物虽经人工清除,土块虽已经翻掘平整,但土壤中大量植物残体尚未腐烂,如立即播种,收获一定很少。这是因为土壤中植物残体在逐步腐烂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氮素,极大部分都被土壤中多种微生物所吸取,种子所能得到的氮素非常有限。氮素,如果第一年仅仅维持地面的平整而不立即播种,第二年播种之时,土壤中原有的植物残体业经彻底变成了富氮的腐质,此时微生物不但不再吸取氮素,反而放出大量氮素来滋养种子。因此第二年的‘新’田产量必定很高,第三年的‘畬’田也还是收获很好的”③何炳棣.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M].北京:中华书局,2017:5.。但在第三年之后,若是不加以人工管理,土地便很难有足够的肥力继续支持农业生产,这在生态环境脆弱区体现得尤为显著。一旦农业生产难以维系,便意味着土地肥力的消耗殆尽,环境问题也会随之出现。清代以来到鄂尔多斯地区进行农业生产的多属于春来秋归的“雁行”农业,经营方式较为粗放,在土地肥力被耗尽时,垦民又会转移到其他地区继续从事这样无序的开垦行为。若以毕都的结论反推清代以来鄂尔多斯地区的土地垦殖,其土地的开发利用周期难以超过数年,且在可供开垦土地面积一定的情况下,随意的土地开垦势必难以长期进行。因而,鄂尔多斯地区土地荒漠化的出现及荒漠面积的持续扩大在所难免。
纵观不同历史时期鄂尔多斯地区环境变迁状况可以发现,近代以前,该地区环境问题的出现多是因为不合理的农业生产及相关土地开发利用所致。前文提及秦汉、隋唐及明清以来几个历史时期,当存在大范围的农业生产时,鄂尔多斯地区的自然环境多出现恶化;当游牧经济占据主导地位时,自然环境多较良好,前代因非合理开发利用造成的自然环境恶化也会有所恢复。实际上,这与游牧经济的利用与否直接相关,即“游牧民族通过历史传统、法律和习俗等制度化保持游牧生产方式的有序运行,这种草原生态资源的合理利用和适度开发有效维持自身生存发展与草原生态平衡,游牧生产方式构建起人与草原和谐生态空间格局,使草原生态系统平衡得以有效维护”①崔思朋.从生态环境史看游牧生产方式及其生态平衡向度[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42(3):155-160.。
如魏晋南北朝时期,以游牧见长的鲜卑族逐渐成为鄂尔多斯地区的实际控制者,并以此地为核心区域逐渐控制了内蒙古草原的大部分地区及周邻部分地区,许多因秦汉以来移民实边而被开垦致荒的土地有所恢复,大片荒地再次变成牧场。至北魏时,蒙古草原的大部分地区出现了繁荣的游牧生产景观。据《魏书》载:“世祖之平统万,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骆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高祖即位之后,复以河阳为牧场,恒置戎马十万匹,以擬京师军警之备。”②魏收.魏书:卷110[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57.至北魏文成帝和平五年(464年)时,鄂尔多斯地区也出现了极为富饶的畜牧业生产及生活场景。据《魏书》记载:“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吟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③魏收.魏书:卷103[M].北京:中华书局,1974:2309.到了夏凤翔元年(413年)④公元413年(农历癸丑年):本年包括年号有“东晋义熙九年”、“夏凤翔元年”、“北燕太平七年”、“北凉玄始二年”、“西凉建初九年”、“南凉嘉平六年”、“西秦永康二年”等诸侯国的年号。,匈奴在汉代“奢延城”(位于现今内蒙古鄂尔多斯乌审旗南一带)基础上建立了“统万城”,并建都城于此。《太平御览》中记载了大夏王赫连勃勃对该都城的描述:“初,昌父勃北游契吴,升髙而叹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昌以勃昔之意也,故立庙葬勃焉。又于城西十五里,起行宫,摸写统万宫殿,饰以金银珠玑。”⑤李昉,李穆,徐铉,等.太平御览:卷555[M]//四库丛刊·三编·子部.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8617.由此可见,虽然秦汉时期的移民及土地开垦导致鄂尔多斯地区的自然环境出现恶化,但是因之后魏晋南北朝时期游牧民族再次统治这一区域,当地草原自然环境又迅速得到恢复。总之,草原自然环境变迁会受到人类社会对于农业与游牧经济不同选择利用的直接影响。
又如元代,游牧民族蒙古族成为整个蒙古草原的实际控制者。元朝建立后,曾在蒙古草原及毗邻地区设置了十四处牧马地,即“甘肃、土番、耽罗、云南、占城、蘆州、河西、亦奚、卜薛、和林、斡难、怯鲁连、阿剌忽马乞、哈剌木连、亦乞里思、亦思浑察、成海、阿察脱不罕、折连怯呆儿等处草地,内及江南、腹里诸处,应有係官孳生马、牛、驼、骡、羊点数之处,一十四道牧地”⑥宋濂,赵埙,王祎,等.元史:卷100[M].北京:中华书局,1976:2554-2555.。牧场的设置意味着农业生产的难以存在,这对蒙古草原自然环境的保护及已破坏自然环境的恢复发挥了重要作用。13世纪以后,鄂尔多斯地区成为忽必烈第三子安西王忙哥剌的领地,同时又是元朝的十四大牧场之一,专营牧马。游牧经济是元朝时整个蒙古草原及更广阔地区内最主要的经济类型,如《蒙古秘史》第九节中对元代蒙古族生产及生活场景有这样的记述:“豁里刺儿台·蔑儿干由于豁里·秃马惕地区自相禁约,不得捕猎貂鼠等野兽,感到烦恼。他成为豁里剌儿氏,因不尔罕·合勒敦山为可捕猎野兽的好地方,便迁移到不尔罕·合勒敦山的开辟者⑦《秘史》原文为“孛思合黑三”,旁译误作人名,其实并非专名,而为普通词语,意为“建立、创立、开辟者”。兀良孩部(即兀良合惕部)的哂赤·伯颜处来。”⑧余大钧.蒙古秘史[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4:13.由此可见,元朝时的主要游牧民族——蒙古族的游牧生产及生活方式,基本上是蒙古草原及更广阔区域内的主导生产方式。经过有元一代的发展,那些前代破坏了的草原自然环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至元末明初时,汤和北击元军时也留下了相关记述,即洪武三年(1370年),“復以右副将军从大将军败扩廓于定西,遂定宁夏,逐北至察罕脑儿(鄂尔多斯地区),擒猛将虎陈,获牛马羊十余万,徇东胜、大同、宣府皆有功”①张廷玉,张玉书,王鸿绪,等.明史:卷126[M].北京:中华书局,1974:3753.。由此可见,此时期鄂尔多斯地区的草原自然环境已有所恢复,畜牧业逐渐繁荣发展起来,且能出产较为丰富的畜产品。
游牧经济是不同历史时期诸游牧民族面对草原这样边际土地的恶劣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而摸索出来的一种能够对自然资源合理高效利用的生产模式。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尔德·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十分推崇游牧民族的生存智慧。他指出,“游牧民族设法依靠他们自己不能食用的粗草来维持生活,把粗草变成他所驯化了的动物的乳品和肉类”,“驯化动物显然是一种比驯化植物高明得多的艺术。因为在这里表现了人类的智慧和意志力对于一种更难控制的对象的胜利。牧人同农民相比,牧人是更高明的专家”。②阿诺尔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M].曹未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10-211.可以说,游牧经济的出现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巨大进步,在当时的特定历史环境与生产力水平下,其对自然环境的保护性开发利用发挥了不容小觑的重要作用。对鄂尔多斯地区环境变迁史的考察,也充分证明了游牧经济与草原自然环境、气候条件之间的高度契合性,这对当下该地环境问题治理及草原自然环境保护具有重要的历史借鉴意义。
四、生态文明建设的理论思考
生态文明是伴随着工业文明的负面效应不断暴露,尤其是环境问题日渐凸显并严重的时代背景下提出的。18世纪60年代以来波澜壮阔的工业文明大潮,使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渐趋恶化;20世纪以来,环境危机逐渐席卷世界各地,至今仍在持续。中国的环境问题也同样严重,这也促使环境问题成为中国学术界的重要研究议题。而环境史研究亦成为其中一个重要板块,因为它与生态文明建设的宗旨相契合,皆以全面反思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追求人类社会的永续发展为终极目标。当今社会,严峻的环境问题与生态文明建设的时代要求对环境史研究的出现和繁荣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而生态文明建设同样离不开对环境变迁历史的考察,以及对不同阶段存在的环境问题进行辩证思考。③崔思朋.环境史:从自身学科反思到生态文明建设支撑——2016年云南大学首届“生态文明建设与区域模式”学术论坛述评[J].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16(4):124-131.
“生态”是生态文明的核心,而“文明”指的是形态,是人类文明发展至一定阶段的文明形态。“生态”最早是一个生物学名词,由德国博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E.Haeckel)于1866年在《生物体普通形态学》(General Morphology of Organisms)中首次提出。①学术界就“生态”一词的最早提出者与提出时间存在争议。一种说法为“生态”最早提出者是《瓦尔登湖》的作者亨利·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另一种说法是恩斯特·海克尔在《生物体普通形态学》中提出。关于海克尔提出“生态”一词的时间也存在1866年与1869年的争议。笔者较为认同林祥磊先生对“生态”一词最早提出者与提出时间的考证结论,采用海克尔1866年最早提出“生态”一词的说法。参见:林祥磊.梭罗、海克尔与“生态学”一词的提出[J].科学文化评论,2013,10(2):18-28.刘仁胜也认为“生态”一词“1866年首创于海克尔提出,源自达尔文”。参见:刘仁胜.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思想背景——生态学创始人海克尔与达尔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泽东之间的历史联系[J].鄱阳湖学刊,2016(4):61-69,126.他认为“生态”(Oecologie)是生物群体的生存状态,包括不同生物群体之间的关系、生物群体同其生存的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等。换言之,海克尔的“生态”指的是生物和其他外部环境的全部科学。②林祥磊.梭罗、海克尔与“生态学”一词的提出[J].科学文化评论,2013,10(2):18-28.这是“生态文明”一词的最初阶段,即生物学意义上的“生态”概念。真正把“生态”与“环境问题”进行结合,并将生态思想与环境问题加以全面、系统地考察与反思始于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在19世纪时全球范围内的环境问题并未完全凸显出来,但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就已经敏锐地注意到工业文明导致的环境问题及环境破坏给人类造成的严重后果,并在论著中表达了其对环境问题的深切思考以及契合今日生态文明的环境问题治理与环境保护等思想主张。此外,马克思、恩格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等著作中都流露出对环境恶化的批判与反思,并显露出生态文明的思想形态。而在《资本论》《人类学笔记》《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等著作中更为具体、详细地介绍了其生态思想及对工业文明导致环境问题的批判。
进入20世纪以后,日益严重的全球性环境问题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也吸引了更多的人积极投身于环境问题治理、环境保护工作,开始追求新的文明形态以实现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可持续发展,也即开启了对“生态文明”的探索之路。比如,英国学者坦斯利(A.G.Tansley)于1935年提出了“生态系统”概念。他认为:“我们对生物的基本看法是必须在根本上意识到有机体不能脱离它们的生存环境而单独存在,必须同他们的环境形成一个自然系统。”③余谋昌.现代生态学与环境保护[J].环境污染与防止,1983(4):34-36.“生态系统”概念的提出,表明人们开始从更加宏观、全面的视角去认识自然环境。不过,这一时期生态文明概念的生物学意义更为明显,还没有与环境问题相结合,强调的多是生态环境作为一个有机生态系统,有其自身的系统性与协调性。
在西方学术界,较早使用“生态文明”(ecological civilization)一词的是美国学者罗伊·莫里森(Roy Morrison)。他在1995 年出版的《生态民主》(Ecological Democracy)中明确提出了“生态文明”概念,并将“生态文明”视为“工业文明”之后的一种新的文明形态,而这两种文明之间过渡的必由之路是“生态民主”。④杜建红.生态与民主问题调研——读Roy Morrison 的《Ecological Democracy》[J].文学界(理论版),2010(4):255,287.在我国,最早提出并使用“生态文明”一词的是著名生态学家叶谦吉先生,时间是1987年。他认为,生态文明是人类在改造自然以造福人类的时候,人与自然环境之间能够维持一种和谐统一的关系。①刘思华.对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论的若干回忆——兼述我的“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观”[J].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4):18-30.自此之后,有关生态文明的探讨引起了中国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较早一批关注并从事生态文明研究的学者,如余谋昌、欧阳志远、俞可平等,对生态文明的理念、内涵及发展模式等作了具体阐释,为生态文明在中国的推进与深入研究作了有益探索。虽然生态文明在中国较早被提出并为学术界所关注,但是政府发布的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指示却是出现于21世纪初。2006年,时任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提出:“生态文明是指人类遵循人、自然和社会和谐发展这一客观规律而取得的物质与精神成果的总和,是指以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良性循环、全面发展、持续繁荣为基本宗旨的文化伦理体系。”②潘岳.科学发展观与生态文明[N].学习时报,2006-09-27(1).这是政府层面提出的最早有关生态文明建设的指示,此后党的十七大、十八大等重要会议就生态文明建设及其重要性作了具体论述,体现了党和国家对生态文明建设的高度重视。
2018 年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第三次全体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生态文明建设被正式写入宪法,这对中国环境史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也表明党和国家从根本大法角度把生态文明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总体布局和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体系,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根本的法律保障。刘士永等指出,中国环境史的开展虽然深受美国环境史的启发与影响,但中国环境史学界对“生态文明”的关注也是极具中国特色的思维与研究指针。③刘士永,刘拯华.树与水的对话:早期美国环境史的边疆史脉络[J].社会科学战线,2020(9):120-134.党的十八大以后,“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把生态文明建设作为统筹推进‘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和协调推进‘四个全面’战略布局的重要内容,生态文明建设从认识到实践发生了历史性、转折性和全局性的变化,美丽中国建设迈出了重要步伐。党的十九大历史性地将‘美丽’二字写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提出‘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基本方略,要求‘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设美丽中国’,彰显了我们党的远见卓识和使命担当”④全国干部培训教材编审指导委员会.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美丽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1.。如今,“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已进入‘快车道’,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的美丽图景不断展现在世人面前”⑤高富锋,董经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视阈下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初探[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54(1):49-54.。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谈到新时代中国共产党的使命任务时提出了“中国式现代化”,其本质是“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实现高质量发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⑥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人民日报,2022-10-26(1).还提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五个方面内容,其中第四个方面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甚至破坏自然必然会遭到大自然的报复。我们坚持可持续发展,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人民日报,2022-10-26(1).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生态文明建设不可偏离的理论基础。在此时代背景下,历史学也不应置身事外,而应积极参与其中,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生态文明建设的深切关注,即以环境史研究为渠道,为当下环境问题的解决及环境保护等贡献力量。
生态文明建设是为了实现人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当下鄂尔多斯地区进行的环境问题治理与草原环境保护等无疑都是追求可持续发展的必然,是进行生态文明建设的题中之义。但是,通过环境史视角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可持续发展是一个经常被误读的名词。实际上,可持续发展并不是一种一味地追求持续增长的经济模式,而是一种强调在生态系统的承受能力范围之内对自然资源与自然环境进行有限制的开发利用,且不对生态系统造成永久性破坏的经济发展模式。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会造成环境破坏就将生态环境置于静止的状态,而应在发展中保持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动态平衡,即追求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关系的稳定性。当代科学研究指出:“稳定性是指系统在内外扰动中保持自身存在的倾向,如果一个系统能够抵制内外干扰,或在受到干扰后仍然能基本恢复原来的状态,那么系统就可以视为稳定的。稳定性是系统最基本的特征。系统的脆弱性和其稳定性呈反比关系。系统越稳定,则抵御外界干扰的能力越强。”②刘燕华,李秀彬.脆弱生态环境与可持续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8-9.实际上,我们所追求的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平衡关系,正如J.唐纳德·休斯所说的那样:“它不像金字塔的巨石处于层层叠加稳固不变的状态;也不像天平,一端重量稍有变化则处于上下波动的状态;而像盘旋空中的雄鹰,在穿越运动的大气时,调整自己的翅膀维持身体平衡。”③休斯.世界环境史——人类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转变[M].赵长凤,王宁,张爱萍,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04:15.
通过对鄂尔多斯地区环境变迁史的阶段性特征考察还可以发现:根据不同自然环境的特殊性采用相应的开发利用模式,是维持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动态平衡关系的关键。鄂尔多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与草原生态系统长期互动过程中形成了与该地区自然环境、自然资源相适应的游牧生产及生活方式。它是一种对草原自然环境的利用较农耕经济更为合理高效,也更符合草原生态系统自身的生存发展规律的经济模式。在这种生产及生活方式的影响下,大部分历史时期草原上的人口数量、放牧牲畜数量及对各类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程度等,都有效地控制在自然环境的承载能力及自我修复能力范围内,这既保证了草原生态系统内部的物质平衡和自然环境的和谐稳定发展,也有效地发挥了不同历史时期草原为人类生存提供服务并维系了自然环境不被破坏。
但是,我们要注意到人与自然环境之间是一种动态关系,不能为了维持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平衡而一味地追求人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固定化。因为“在人类社会、自然界以及两者的关系中,改变都是一种必然。有时这种变化会以自然灾难的形式呈现,并威胁着某些群落的存亡,而有时会以文化和经济选择的形式出现,并危及自然界的承受力及其为某些群落提供必要支持的能力”①休斯.世界环境史——人类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转变[M].赵长凤,王宁,张爱萍,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04:1.。可见,虽然有些历史时期人类社会对自然环境不合理的探索模式容易导致环境问题的出现,但是不能因此而止步不前,因为自然环境始终是处于波动状态。就鄂尔多斯地区而言,它以朱开沟文化时期为转折点,人类适应当时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的变化(仰韶文化温暖期结束之后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发生的变迁)而出现了农牧兼营及后来由农转牧的经济类型变革,这种经济类型的变化也是对当地新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的高效适应。所以,需要以史为鉴,对不合理开发利用自然环境过程中产生的不利影响和经验教训进行总结与反思,以期探索出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的模式。乌峰、包庆德认为:“人类未来的生态文明模式应该是人类适度利用自然资源、合理改造自然世界,自觉保护自然环境和建设自然生态,自然以其博大的胸怀滋润和养育、给予和奉献人类生存发展的更高级的文明模式。”②乌峰,包庆德.蒙古族生态智慧论——内蒙古草原生态恢复与重建研究[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16.在此认识基础上,需要对鄂尔多斯环境变迁史及环境问题产生的历史阶段特征加以考察,充分重视区域性环境史研究对当下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理论意义。
五、余论
草原作为一类重要的自然环境类型,对维持人类社会生存发展有重要意义。我国的草原分布范围十分辽阔,自青藏高原往北至祁连山、天山、阿尔泰山,经蒙古高原至大兴安岭,绵延四千多公里,是一条天然的绿色生态带。③谢双红.北方牧区草畜平衡与草原管理研究[D].北京:中国农业科学院,2005:28.包括鄂尔多斯地区在内的北方农牧交错带的主体位置均位于这条绿色生态带的南缘,当地也以草原自然环境为主。
在我国,草原自然环境的生态地位十分突出,天然草原植被的根系致密,其在涵养水源、减少地表径流和保持水土流失等方面均有重要作用。天然草原还具有防风固沙的功能,草原植被可以有效防止土地沙化,是治理土地沙化和防风固沙的重要生态系统。此外,长江、黄河等河流多发源于西部高山草原区,且其上游也多流经草原区,这意味着草原自然环境的维护对于大江大河的保护至为关键。放置于更广阔的地域而言,北方草原还是我国最重要的生态治理区域和遏制荒漠化扩展的前沿阵地,是阻隔荒漠南下侵入中东部平原农区的一道生态屏障。④路战远.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生态农业产业化发展研究[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6:7.它具有重要的“生态价值、社会价值及经济价值”,堪称“地球之皮肤和人类未来之粮库”。⑤刘晓莉.中国草原保护法律制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前言.就内蒙古地区而言,“作为国家重要能源和战略资源基地,在保障国家能源安全、畅通经济大循环方面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并发挥着支撑作用……目前,内蒙古正处于经济结构深度调整的重要时期,着力推进能源和战略资源基地的绿色低碳转型,积极构建清洁、低碳、安全、高效的能源体系,推进生态优先、节约集约、绿色低碳发展”⑥王秀丽,赵伊杨,武敏.内蒙古绿色经济效率测度及影响因素研究[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55(3):103-112.。
草原自然环境除了具有良好的生态功能之外,草原植被也是发展畜牧业的理想原料,目前所能搜集到的内蒙古草原上的高等植物共计2 781种。其中种子植物2 208种,蕨类植物62种,苔藓类植物511种。这些植物分属197科865属。其中,野生种子植物达2 212种,而天然草地可供饲用的植物约有1 000种之多。包括禾草类、苔草类、葱类、蒿类、豆科草类、猪毛菜类、一年生草类、灌木盐柴类和乔木枝叶类等,其中禾草类是家畜采食的基本饲料。①刘钟龄.内蒙古通史:第八卷:生态环境与生态文明[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88-91.因此,草原自然环境退化、沙漠化的出现及持续存在,对整个草原生态系统及人类社会造成显著的消极影响,并直接影响到畜牧业的存在及正常发展,因而有必要对当下草原环境问题进行治理,保护草原自然环境,这也体现出当下以鄂尔多斯地区为案例开展环境史研究的重要学术与现实意义,可为全国草原存在的各种环境问题的治理提供经验借鉴和理论指导。
需要明确的是,环境史研究必须明确人与自然环境之间是相互依存而非对立的存在。因此,“一方面人要认识自然,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以满足人们生存发展的物质生活资料和各种需求;另一方面,要求人们规范自身行为,讲求认识自然的全面性,利用自然的科学性,改造自然的合理性。如果进一步讲,甚至还应该而且必须讲求保护环境的自觉性,循环资源的积极性和建设生态的主动性”②乌峰,包庆德.蒙古族生态智慧论——内蒙古草原生态恢复与重建研究[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13.。然而,人类社会的实际发展并非按照这样科学合理的逻辑演进开展。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及其对自然环境作用程度的不断加深、作用形式的不断丰富,使其生存所依托的自然环境被烙上了深刻的人类痕迹。这也难免会造成环境破坏,有时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可能极为深远甚至会威胁到人类社会的生存延续,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变迁及部分时期严峻环境问题的产生便体现出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这一关系变化。
鄂尔多斯地处于农牧过渡地带的特殊地理区位与气候条件,决定了当地自然环境的特殊性以及在人类活动过程中环境问题容易出现的可能性。通过前文考察可以发现,当前鄂尔多斯地区的环境问题显著,尤其是以沙漠化最为典型,中国排名第五的毛乌素沙漠(中国四大沙地之一)与第七的库布齐沙漠都位于此。因而,无论是出于对当下环境问题的治理还是对未来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发展模式的探析,都很有必要对当地历史时期环境变迁史与环境问题的产生阶段进行学术考察研究,以史为鉴,指导当下环境治理、环境保护及未来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发展方向。此外,在中国辽阔的疆域范围之内,各地区之间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差别显著,由此导致的环境问题也不尽相同,因而无论是环境问题治理抑或是生态文明建设,应在国家或省(自治区、直辖市)一级的统一安排部署之下,结合具体区域(或是独立行政区,或是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的特殊性有针对性地开展。因此,鄂尔多斯地区环境史研究对于其所分布的更广阔的北部边疆地区尤其是草原地区有非常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