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戏曲中女性思想的伦理观初探
——以南戏《杀狗记》中杨月真为例
2023-05-10蒋方舟
杜 伟, 蒋方舟
(1.皖西学院 艺术学院, 安徽 六安 237012; 2.曼谷吞武里大学 音乐学院, 泰国 曼谷 10170)
在中国古代封建礼教文化中, 女性常被三纲五常、 男尊女卑、 三从四德等封建思想所束缚, 男性为了维护自己在社会中绝对的权力, 无论在经济、 思想还是家庭地位上都要求她们对自己绝对顺从, 并支配着妻女的所有权力。 女子对男权的反抗体现了当时女性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的觉醒与自我认知的提升, 但由于时代局限性她们的反抗与觉醒始终脱离不了封建礼教的大框架, 因此可以在她们身上看到明显的矛盾之处。 四大南戏之一的《杀狗记》是一部家庭伦理剧, 通过一系列剧情来说明家和万事兴、 亲睦为本的理念。 杨月真作为剧中的重要角色, 其身份是孙华之妻, 她身上既有不畏夫权的胆识与冲破封建礼教的意识, 同时也存在自身对封建统治的服从。 戏本在对人物塑造的过程中, 常有夸张的成分, 但戏剧具有阶层反映的普遍性, 通过杨月真这一女性角色可探讨当时社会女性在封建家庭之中的挣扎与矛盾心理。
一、 束缚与挣扎: 封建礼教的伦理约束
(一)礼教的普遍约束性
自春秋时期礼教文化便开始影响着社会的各方面, 嫡庶尊卑的理念深入人心, 到宋代, 理学使封建礼教思想发展到了一个更为完善的阶段。 历代帝王为了加强中央集权、 巩固皇权, 将儒学中的礼教不断完善, 这种不断加强皇权的礼教对普通百姓家庭的影响最直观的就是家族之中以男权为核心的族权、 父权、 夫权的不断提升, 男性在家庭中的权威越来越不可侵犯, 这种规则使得女性在家族中的地位越来越低, 成为男性的附庸, 形成了女性对男性的依附与绝对服从的关系。 随着礼教制度对女性的要求越来越苛刻, 不少女性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开始逐渐有了反抗意识。 戏曲作为反映时下社会状况的艺术作品, 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女性群体的一定诉求。
(二)南戏中的具象呈现
南戏是北宋末至明初时期在南方兴起的戏曲剧种, 《杀狗记》作为元末明初时期的戏曲通篇都刻有当时社会的思想印记。 理学的兴起对封建社会时期的婚姻理念与家庭伦理产生了持久且深远的影响, 极大地将族权、 父权、 夫权进行了扩大, 以此巩固男性在封建社会中的统治地位。 礼教制度在《杀狗记》剧中从以下三个方面得以体现。
其一, 孙华的专制与杨月真的恪守妇道。 杨月真是该剧的关键人物, 作为孙华的妻子, 她竭尽所能维护家庭的和睦, 为整个家庭及丈夫付出。 杨月真看出丈夫与亲兄弟孙荣不和, 曾多次劝说, 但处于封建家庭中的她因依附孙华而生存, 自身又将三从四德、 恪守妇道作为人生准则,因此她没有能力去过多干涉丈夫的决定。 孙华身上体现了男权社会男性在家庭中的暴戾与专制, 这种暴戾与专制让杨月真一直处于被压迫的地位, 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杨月真“恪守妇道”不仅源于她自身对封建礼教的认同, 还源于丈夫孙华给她带来的极大压迫感。
其二, 是作为兄长的孙华对兄弟孙荣的压制及孙荣对兄长权威的服从。 剧中, 孙华对他亲兄弟孙荣并不待见, 但孙荣始终坚守兄友弟恭、 长兄如父的孝悌观。 在《孙荣自叹》一幕中, 孙荣出于对兄长的绝对服从, 被赶出家门了也只得无奈独自哀叹: “同胞至亲, 更不知他因甚生嗔?朝夕长打骂, 苦难禁。 不敢怨兄, 只恨我不能随顺。 早晚拈香告神明, 愿兄早早可回心。 默默自思量, 家兄忒性刚。 触来勿与竞, 事过必清凉。”[1]16孙荣对于长兄如父的伦理观念非常拥护, 以至于兄长无论对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他始终都是毕恭毕敬。 “(小生)往日哥打骂人生怒嗔, 今日缘何战兢跪咱每?请兄起来休还礼, 男儿膝下有黄金……(小生)反把兄为弟, 弟为兄, 休失了尊卑名分!莫坏了家法, 败乱人伦!”[1]128-129对于兄长的请求他也是立马答应, 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既往不咎, 为了保全兄长, 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要遵守道德伦理。
其三, 孙华与柳、 胡二人结拜时的封建社交礼仪。 在《蒋园结义》一幕中, 对孙华与柳、 胡二人结拜的过程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表述, 表现了他们结义时封建礼教的仪式感: “(净、 丑)哥哥, 今日之酒, 为何而设?(生)是结义酒……(净)我们三人做个赛关张。 (生)何为赛关张?(净)当初刘关张弟兄三人, 在桃园中结义, 白马祭天, 乌牛祭地……不愿同日生, 只愿同日死。 我们今日弟兄三人, 在蒋家园内结义, 可不是赛关张?”“(对拜介)曾记桃园结义深, 从来仁义值千金……”[1]8-9三人模仿刘备、 关羽、 张飞三人的桃园三结义, 体现了剧中人物对伦理道德、 仁仪为重的肯定。 同时, 讽刺与抨击了柳、 胡结义时的虚伪。
二、 隐忍与反抗: 杨月真的人物塑造
虽然学界认为在四大南戏中《杀狗记》通篇封建礼教意味浓重, 缺乏戏曲应有的艺术气息, 但此剧展现了当时百姓生活中的家庭伦理观念, 可以通过杨月真这一人物的特点分析当时女性在封建家庭中的地位与反抗意识。
杨月真从小生活在封建家庭之中, 自小便受到封建礼教的影响, 在嫁到孙家之后也恪守妇道, 对丈夫孙华无比顺从, 可以说是夫唱妇随, 认为: “男无妇是家无主, 妇无夫是身无主。”《杀狗记》有言: “家有一心, 有钱买金, 家有二心, 无钱买针……子孝双亲乐, 家和万事成。”[2]在孙华将孙荣赶出家门之后, 杨月真对丈夫说: “官人回思手足之意, 转念同胞之亲, 莫信外人搬斗, 容叔叔依旧回家, 是妾之愿也。”这些都体现了杨月真认为家庭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存在不只是作为孙华的妻子, 而是孙氏家族内部稳定的重要保障。 在剧中杨月真既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孙氏兄弟的矛盾, 劝慰丈夫珍惜手足之情, 也可以看出柳隆卿、 胡子传的虚伪最终会对丈夫造成伤害, 无数次对丈夫进行劝告。 她为了整个家庭的和睦与稳定, 为改变兄弟不和的状况做了很多努力, 她以一己之力保全了这个家庭。 杨月真完美诠释了当家主母的风范与担当。
孙华是一个刚愎自用、 是非不分的人, 在家庭、 婚姻中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 在《孙华拒谏》的剧情之中, 杨月真和迎春为缓和孙华与孙荣之间的矛盾便进行劝和, 这种做法违背了孙华的意志, 于是他对杨月真与迎春破口大骂: “雄鸡报晓, 家常之事; 雌鸡乱啼, 有甚吉祥……小贱人, 谁要你多说!”[1]29不仅如此, 杨月真还被他推倒在地。 面对孙华的恶语相向与肢体暴力, 她能做的就是当一位贤妻, 对于这些不公待遇也选择隐忍。 第十九出《计倩王老》中, 迎春提议送些盘费给孙荣, 免得他街头乞讨之时, 杨月真虽也同情孙荣的遭遇, 但她依然坚守三从四德的为妻标准, 并说: “你不闻古人言: ‘男无妇是家无主, 女无夫是身无主。 ’男子是治家之主, 女子是财权之主……使人送些钱与小官人……此乃背夫之命, 散夫之财, 非贤妇也。”[1]84孙荣被逐出家门, 沦为乞丐, 杨月真虽对孙荣的遭遇心怀不忍, 却因不想违背丈夫意志而选择不给予接济。
杨月真身上还体现了女性的睿智和对夫权的反抗意识。 杨月真虽然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 但她心里对丈夫的一些行为实际上是反对的。 对于孙华结交的两个狐朋狗友, 她从始至终都是劝阻丈夫远离两个无赖, 而将柳、 胡两个无赖视作结义兄弟的孙华对杨月真每次的劝阻都认为是妻子对他权威的挑战。 杨月真虽遭到孙华更严重的打压, 但她依然保持理性的思考, 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她潜意识中对封建夫权的反抗。 在《雪中救兄》一篇中, 沿街乞讨的孙荣将醉倒在雪中的孙华送回家中, 杨月真非常感激并为孙荣准备了饭食, 但孙荣却怕吃了之后“哥哥若还酒醒起来, 这一顿打非同小可”[1]49。 见此情景, 杨月真明知此举会违背孙华的意志, 但依然让孙荣放心用餐, 可见在一定程度上杨月真内心是存在反抗意识的。 虽然杨月真生活在封建礼教的规训中, 但她也是拥有睿智头脑与独立思考能力的女性,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设计杀狗劝夫, 杨月真的内心力量也终于在这个时刻觉醒。 展现杨月真充满智慧的最精彩的剧情莫过于《断明杀狗》对簿公堂的片段: “因丈夫与柳龙卿、 胡子传二人结义, 听信谗言, 将同胞骨肉兄弟无故赶到城南破窑中居住, 每日上街求乞。 奴家累劝不从, 反要杀害兄弟性命。 因此奴家将钱一贯, 问隔壁王婆家买黄狗一只, 就托王婆杀了, 头带巾帽, 身穿衣服, 扮狗为人, 丢在后门。 等儿夫酒醉回归绊倒, 错认是人。 却教丈夫去叫那两个结义兄弟移尸, 两个不肯。 奴家又同丈夫再去城南窑中, 叫叔叔移尸。 叔叔存仁存义, 即来移尸去城南埋讫, 方才劝得丈夫回心转意, 兄弟和睦。 因此上是奴杀狗劝夫, 并无杀人。 所招状是实。”[1]143-144杨月真这段陈述逻辑清晰、 有条不紊将事情来龙去脉叙说清楚, 也将柳、 胡二人丑恶的嘴脸让丈夫看清, 既帮孙华证明了清白, 也为孙氏兄弟的言和起到了助推作用。
三、 女性隐忍与反抗的原因
《杀狗记》中杨月真的人物塑造具有隐忍与反抗的矛盾性。 封建礼教中男女有别的伦理观强调男女在家庭日常生活中应各尽其职, 例如强调男耕女织, 男主外, 女主内。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道: “男女在行为上只按照着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经济和生育的事业。”[3]“封建礼教针对社会的所有人,不分性别,但对男性的权利过多保护,导致女性比男性所受到的压制与伤害更大,所以论者一般都把同情的目光集中在女性身上, 而生活在封建礼教下的男性, 在强大的封建礼教控制下, 也会受到一定的压制, 如父母之命、 科举之道、 光宗耀祖等。”[4]这强调了男女在社会生活中是各有其责任的, 尽管在当时女性要依附男性而生存, 但女性自身也需要同自己的丈夫一样承担责任, 并且她们承担某种责任的能力是男子不具备的。 这就意味着, 在拥有一定责任之时, 女子对某些事物的处理就有了一些支配权, 尽管这种支配权在男权社会里是非常有限的, 但也可以成为她们对夫权反抗的一种筹码。
在家庭之中女性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家庭是组成社会的最小单位, 女性由于活动与社交范围都被限制在大家庭内部, 因此在家庭生活中女性的存在感毋庸置疑比较大。 家庭生活是一个人在社会生存的基础, 女性作为家庭生活中存在感非常强烈的角色, 她们能力的强弱、 为人处世方式、 眼界与智慧对整个大家庭的发展与走向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 特别是在男主人懦弱且无知的时候, 女主人的角色发挥的作用也就更突出。 杨月真便是这样一个关键的角色, 在家庭成员中的不可或缺性使她内心深处增强了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自我意识也在逐渐觉醒。
女性在封建社会伦理中的隐忍与服从, 是一种在漫长时间作用之下而逐渐形成并根深蒂固的思想理念。 在封建社会女性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 不能享有和男人同等的权利, 还被赋予了更多的道德要求[5]。 中国古代女性长期被灌输的思想便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贤良淑慧”等, 这既是封建礼教对她们的要求, 也是男权社会给她们套上的枷锁。 女性从小对这些伦理观耳濡目染, 可以说已深入骨髓, 因此在家庭中面对丈夫的打压与专制, 她们通常只会选择隐忍与服从, 这是她们内心对这种伦理礼教的一种麻木与顺从。
四、 “四大南戏”中女性角色的对比分析
四大南戏《荆钗记》 《白兔记》 《拜月亭记》 《杀狗记》都反映了当时民众的喜好偏爱和戏曲品位, 四部作品虽剧情和人物形象迥异, 但女主同为封建时代的人物, 具有一定的共性[6]。 从这些共性当中可以看到不同女性在相同的特定时代条件下的相似之处, 在戏中她们的出身背景、 阶级地位、 人生境遇并不相同, 但却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 有着一定程度上反抗权威的勇气, 同时又因为历史造成的局限性而不得不对封建礼教妥协。
在《荆钗记》中钱玉莲为了心中所爱不惜与家庭为敌、 与强权做抗争, 并且不惜以死来证明自己的贞洁。 虽然钱玉莲对权威进行了抗争, 但在封建礼教下成长的她同样跳不出礼教的框架, 她带有封建礼教中强烈的贞洁观念, 并且对各种封建礼仪都非常遵守, 最终她与王十朋冲破层层阻碍, 夫妻团圆。 在《白兔记》中, 李三娘受尽兄嫂压迫, 但她并没有听天由命, 大撕休书与兄嫂对抗, 但她也受到封建礼教中忠贞思想的影响, 她在困苦潦倒的条件下忍耐多年, 除了她对丈夫的情分, 还有封建礼教对她潜意识的影响, 最终刘知远带兵回到沙陀与女主李三娘团聚。 《拜月亭记》中的王瑞兰生于官宦家庭, 其父为朝廷重臣, 因此她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也更多, 面对父亲对自己婚姻的反对和封建礼教与权贵带来的压力, 她只觉得自己违反了规矩, 多数时候只敢以泪水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对蒋世隆的情谊也使得王瑞兰逐渐成为对抗权贵与封建教条的反抗者, 最终蒋世隆高中状元, 与王瑞兰结局圆满。 《杀狗记》中杨月真既是封建礼教的捍卫者, 也是夫权的反抗者, 她用自己的智慧对丈夫孙华进行实质上的帮助, 敢于对丈夫不合理之处进行反对与劝说, 却又会在孙华的权威之下顺从求安。
南戏普遍以大团圆的形式结局, 这种“团圆”既是戏曲创作者表现百姓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写实, 也蕴藏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团圆意识, 这种意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剧作家的创作与观众的审美[7]。 在“四大南戏”中女性角色们所存在的共性并不是一个偶然的、 个别的现象, 无论是她们对命运做出的反抗还是对现实生活做出的妥协, 都是当时女性在社会中生存状况的一个如实反映, 就连戏曲作者给予她们的大团圆结局也是作者出于封建社会对女性造成的压迫的一种弥补与慰藉, 将当时广大女性的美好愿景寄托于文学作品之中。 “四大南戏”皆源于民间, 民间百姓是感受封建统治最深刻的群体, 宋元时期社会动荡, 灾害与战乱使百姓流离失所、 家破人亡, 而来自统治阶级的压迫却从未停止, 昏庸的统治者与等级森严的礼教制度更让是百姓近乎绝望。 因此,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称这些文学作品是充满民间气息的社会实记。
如前文所述, 贤良淑德、 相夫教子、 三从四德是封建时代下给予女性的道德伦理标准, 大多数女性也会将此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 但社会的发展以及客观条件的存在, 使得她们有了一定的自我认知和对伦理观的理解, 因此也就出现了像杨月真这样的女性角色。 任何时代的艺术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杨月真这一角色也体现了在当时社会环境之下女性面对社会、 家庭、 道德伦理的一个矛盾的状态, 她所表现出的独立与反抗意识, 是封建时代女性思想进步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