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视域下《北京人》与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关系探源
2023-05-10朱妍
朱 妍
(1.宿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安徽 宿州 234000; 2.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21世纪以来, 非虚构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呈现出井喷之势, 尤其是2010年《人民文学》官方媒介的倡扬助推了非虚构文学创作的繁荣态势, 作家秉持的介入现场理念获得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 在如火如荼的创作潮流中, 女性非虚构文学无疑是绚丽耀眼的艺术景观, 女作家挣脱以私语体为表征的身体叙事的窠臼, 迈向开阔的城乡空间和民众的日常生活, 通过与客观世界的深层互动, 发掘社会的多元面向和人性的斑驳姿态, 本土化生活场景的再现寄寓着作家的民族情怀, 非虚构艺术手法的采纳喻示着创新的文体意识, 女作家依凭非虚构文学实现了客观映照与主观抒怀的有序对接。
张辛欣创作于1985年的《北京人——100个普通人的自述》(以下简称《北京人》)高度契合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精神主旨和文体特征, 在非虚构文学获得官方合法的命名之前, 《北京人》开创的口述实录体已标识出非虚构文学形态真实和关系真实的本质内涵, “非虚构文学的‘真实’, 是一种内在的、 动态的相似, 确切地说, 即是‘形态真实’与‘关系真实’”[1]。 从20世纪80年代第一部口述实录体的《北京人》到21世纪非虚构文学潮流的发展轨迹展现出女性作家的时代前沿意识和文体创新精神, 她们勇于突破规制化的创作模式, 积极探索与时代主题同步的艺术技巧, 以扎根大地的坚挺姿态摄录生命个体的存在图景, 真实再现具有镜像价值和时代意义的客观事件。
张辛欣的《北京人》选取100个普通人为观照对象, 人物的口述和作家的在场有效保证了叙述内容的真实性, 而艺术上却展露出宏阔有余而精练不足、 信息丰硕但情感薄弱、 重客观再现轻理性反思的结构失衡的弊端。 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有效弥补了《北京人》的创作缺陷, 特定领域的社会问题为叙事聚焦提供了文学表达的便利, 叙述片段之间的关联及人物的伦理互涉避免了议题的分散化和信息的碎片化, 作家的价值立场渗透于情感介入的言说体系。 与《北京人》相比, 21世纪女性作家在非虚构文学领域以更加稳健、 集中的艺术手段耕耘在底层世界, 文本内部由对话交流达成的理解最终指向命运共同体的建构。
一、 同质内涵: 直面现场的文学转型
(一)张辛欣: 从女性文学到口述实录文学
作为女性非虚构文学前奏的《北京人》, 是张辛欣由性别书写到社会实录转型的标识。 探索女性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徘徊的生存困境是张辛欣早期创作的基本话题, 《在同一条地平线上》塑造了遵从生命独立并力图挣脱男权体制规约最终逃离家庭的女导演形象, 《我在那儿错过了你》捕捉了女性在男性审美标准和自我生命价值之间的徘徊无助, 《最后的停泊地》揭示了传统道德话语对女性生活的无形束缚。 张辛欣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作品以知识女性的坎坷遭际为着力点, 揣度女性在突破性别困境历程中无所适从的心理体验, 从主观感悟角度传达出性别弱势群体所承受的舆论压力及不满于既有文化秩序的愤懑情绪。
女性文学的局限性及20世纪80年代女性书写的同质化激发张辛欣对自我的叩问: “我还有必要写小说吗?”[2]在冷静的反思后, 她调整了文学创作的精神路向, 从主观抒情转向客观实录, 从典型人物塑造转向无名大众钩沉, 从虚构性小说文体转向非虚构的口述实录体, 《北京人》即是张辛欣文学转型后的纪实性文本, 她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对各行各业的人物展开非结构性访谈, 通过引导性提问记录人物的言行举止及传奇经历, 真实再现现场访谈的情境, 流露出零度干预的自然主义写实风格。 《多子多福》《买花吗?买花吧》《“风纪典范”》《守寡》等以女性为采访对象的篇章并非建构在性别意识之上, 而是将女性视为社会的结构体成员加以观照, 从超性别视域揭示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心灵波动。 《北京人》规避性别视角下女性主体意识的勘探, 致力于客观再现时代更迭对民间社会秩序所造成的冲击, 与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构成精神的共鸣和文体的契合。
(二)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 报告文学的调整
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建立在报告文学式微的语境中, “报告文学与新闻之间有割不断的关联”[3], 是以形象化的手法报道社会热点事件的年轻文体。 20世纪80年代初, 我国的报告文学发展繁盛, 产生了一大批具有影响力的作品, 《哥德巴赫猜想》《扬眉剑出鞘》《大雁情》《祖国高于一切》等作品都是建立在深入访谈的基础上, 但是进入90年代, 报告文学依附市场运作规律演变为“有偿广告”“命题作文”“颂歌文体”, 审美品质严重匮乏。
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调整了报告文学的书写格局, 重构了报告文学的功利化倾向, 从原生态视角真实记录了国民的生存实景。 《中国在梁庄》的作者梁鸿从繁华都市回到偏僻贫穷的故乡——穰县梁庄, 历时五个月时间, 与乡民同吃同住, 对家乡的生态环境、 伦理关系、 教育状况、 人口布局进行了细致的科学调查。 《拆楼记》集中展现与城镇化建设相伴而生的农村拆迁、 征地、 赔偿等涉及农民切身利益的社会问题, 乔叶借助生活场景言说出故乡文化精神的变质及内在肌理的紊乱。 《女工记》的作者郑小琼曾是流水线工人, 她租住在混乱的城中村, 深入到女工的居住场所和工作区域, 以朋友的身份与女工交流, 记录女工艰辛的生存状态。 性别意识的表层书写渗透出作者对底层族群的关怀。
女性非虚构文学严格遵守纪实原则, 运用再现社会事件的非虚构艺术手法挖掘生活世界的意义, 女性作家倾向于描写底层人物和弱势群体的生命挣扎, 阶层视角的辐射超越了性别意识的介入和书写。 纵向审视《北京人》和21世纪非虚构女性文学的文本形态, 回归生活现场和与人物展开交流对话是女性作家进行非虚构文学创作时获取话语资源的重要路径, 沉浸式倾听的方式回避了精英主义自下而上的俯视性视角, 民众本位的立场克服了性别书写的狭隘视角, 采访者与讲述者的平等对话为主体间理解的达成和民族共同体的建构预设了合理化前提。
二、 异质流变: 从碎片化展览到问题式聚焦
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将叙述视点聚焦于底层社会, 客观呈现与理性剖析的张力结构激发了对社会问题的反思, 在回归现场的策略上, 女性作家大都借助亲属关系、 熟人背景来拉近与叙述主体的距离, 为全面深入反映事件背景和人物心理提供了沟通便利。 《北京人》的非虚构色彩体现于富有创新意识的文体, 其内容类似于碎片化的景观展览, 缺乏核心主旨的聚焦和中心议题的提炼, 零度干预的叙述态度在真实呈现世态风情的同时弱化了作者的理性反思, 与采访对象相对陌生的关系影响了探究社会的深度。
(一)从散点透视到叙述聚焦
《北京人》运用散点透视的方法以100个普通人的口述为结构框架, 讲述者之间彼此独立, 章节内部互不干涉, 事件的平行叙述丰富了文本的文献信息。 由于被采访者年龄各异, 经历有别, 被采访人物对重大历史事件的主观体验及情感态度因无干预的直接言说更富有信服力, 真实性品格借助口述实录文体得以张扬。 多重叙述主体的众声喧哗取代了隐含作者“一堂言”的单向度叙事, 实现了话语权力的民间化回归。
《北京人》的采访对象涉及多元的行业领域和差异的社会阶层, 其中《两山之间一棵树》描写了山东临城一名普通农民的安家史及其对农村人情世故的清晰认知; 《温热烫汤》展示了64岁浴池退休工人的从业史; 《小道, 你好》描绘了解放军战士周曙的文学梦想; 除此之外, 还有裁缝、 律师、 女模特、 殡葬工、 舞台美术师等, 采访的人物既有文化名人, 又有各种手艺匠人。 《北京人》篇章中涉及众多人物, 宽广的辐射领域赋予文本独特的社会认知功能, 覆盖范围的全面性无形中削弱了意义的建构和情感的启发, 散漫化的结构肌理与建基于报告文学之上的非虚构文学的问题意识背道而驰。
鲜明的问题意识是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精神要义, 女性作家聚焦于社会中的某一特定领域, 以深入现场的方式还原底层社会的立体面貌, 面对面访谈的形式进一步印证了记录内容的真实性。 《中国在梁庄》以故乡为切入视点, 全方位多视角呈现乡村的生存现状, 标题中醒目标注的“废墟的村庄”指涉农村生态文明的失衡、 教育事业的衰落和价值信仰的危机, 一系列追问乡村萧条现状的问题充溢于文本之中: “从什么时候起, 乡村成为底层、 边缘、 病症的代名词?”[4]在问题意识的驱动下, 梁鸿将乡土与城市、 留守群体与打工族群、 环境污染与经济建设有机关联, 通过乡土社会的今昔对比引发人类对文明的反思。
(二)从零度干预到情感介入
在叙述态度上, 《北京人》预设了零度干预的立场, 张辛欣将设置的问题隐去, 仅保留被访谈者的反馈话语, 赋予被采访者发声主体的地位。 《北京人》调查对象的广泛性衍生出多面向的人生体验, 人物殊异化的生命历程必然演绎出千姿百态的生命图景, 叙述声音的混杂不利于思想主旨的把控和价值观念的引导。 鉴于经验表达和信息传播的需求, 《北京人》停留于客观还原被采访人物的语言, 回避了主观情感的介入和评判, 作者价值判断的隐匿契合了非虚构文学的本质属性, 但也造成了感染力的薄弱和反思性的匮乏。
与《北京人》不同的是, 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充溢着内蕴丰富的情感性话语, 女性作家构筑了外显和内隐双重叙述者的话语形态, 外显叙述者作为被采访对象, 承担了展现生活原貌的功能, 内隐叙述者即是创作者, 创作者运用非叙事语言对社会现象进行评议和反思, 所谓的非叙事性话语, “它主要指叙述者在陈述的过程中对事件或人物所进行的评述与解释”[5]。 《生死十日谈》中的《徐大仙》针对穷困女儿有病, 母亲不愿拿钱医治一事, 孙惠芬发出“她是妈妈, 即使逃得了村人的责难, 能逃得了自己吗?”[6]的感慨, 描摹出乡村的贫穷愚昧对女性命运的阻滞以及女性在被身体疾病和婚姻无望折磨之际无路可走的生命悲剧。
非叙事性话语的插入源于作家与叙述对象无法切割的生命情感关联, 梁鸿是以村庄女儿的身份重返故土, 在父亲的协助下, 她的采访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郑小琼长期从事流水线工作, 与众多女工相识相知, 见证体验了女工的艰辛与操劳, 《女工记》是她与女工情感互通的见证。 《拆楼记》的缘起是姐姐家的房子面临拆迁, “我”充当了拆迁利益博弈的幕后策划者。 作家主观情感的介入建立在对叙述事件的真切体验及与叙述对象的伦理维系之上, 体验是情感产生的基础, “伦理和情感是文学的核心要素”[7]161, “因伦理评价所引发的情感表现是文学的本质属性和文学创造的必然要求”[7]161。 21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诗性价值蕴含在激发读者意绪的情感取向中, 女性作家以弘扬真善美的高尚品格对时代生活景观进行伦理评判和情感表达, 映照出追求社会进步和整体文明的价值诉求, 契合人类对正义、 尊严和幸福的精神追求。
三、 意义指向: 对小历史的还原与尊重
女性非虚构文学解构了权威性的宏大历史叙事, 依循小历史观的思维路径书写普通民众的生存体验, 小历史“就是那些局部的历史, 比如个人性的、 地方性的历史, 也是那些常态的历史, 日常的、 生活经历的历史, 喜怒哀乐的历史, 社会惯制的历史”[8],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大历史, 大历史“就是那些全局性的历史”, 小历史勾连着微观视角下日常生活形态的人性书写, 女作家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关注世俗阶层的生存图景和生命律动, 体现出对小历史的还原和尊重。 女性作家还原小历史的方式寄予了文体的选择, 口述实录体因现场记录被访谈者言行的纪实特征得到女作家的青睐。 口述史是呈现个人记忆的方式[9], 女作家借助叙述主体的口述唤醒尘封的个人历史记忆, 为长期处于失语状态的弱势群体提供发声的平台, 彰显出民本主义的价值立场和情感态度。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提到, 知识分子的重任之一就是破除限制人类思想和沟通的刻板印象和化约式的类别。 对话是消除主体隔膜的重要方式, 口述实录营造了平等对话和良性沟通的情感氛围, 为主体间的合理交往预设了互动性前提, “语言是一种交往媒介, 是为理解服务的”[10], 口述实录文体借助语言媒介实现了访谈双方的理性交往和相互理解, 消除了创作者与文本表现世界的隔膜。 从读者角度来看, 女性非虚构文学所书写的诸多现实性命题与现世的个体生命息息相关, 被记录的事件具有强烈的当下意义, 书写内容因与日常生活的捆绑更富有亲和感, 阅读者因熟稔亲切的书写主题而获得理性的启发和情感的抚慰。 由此可见, 口述实录架起了作家、 讲述者、 读者之间的沟通桥梁, 为民族精神共同体的形塑预设了合理性的文体路径。
非虚构文学被誉为行动的艺术, 需要作家亲历亲验事件现场, 挑战着创作者的身体机能、 沟通艺术和抗压素养。 报告文学的创作需要作家具备敏捷的行动力和外向的敏感度, 女性作家生理的柔弱气质和内省式书写的性别倾向使其在采访报道时难免力不从心, 但是, 在非虚构文学创作过程中, 女作家克服了生理和心理的性别障碍, 以柔弱的身躯奔波于广袤的地域空间, 体现出勇于突破自我、 开创文坛新格局的担当意识。 女性非虚构文学经历了从蹒跚学步的稚嫩到步履稳健的成熟, 展现被历史洪流遮掩的失语人群的生存空间, 以强有力的问题意识印证了女性作家与时俱进的创作理念及一以贯之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