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胡化”现象与贯休罗汉像关系探讨
2023-05-10宋雨婷西北大学艺术学院陕西西安710000
宋雨婷(西北大学 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前辈学者关于贯休所绘罗汉像的研究已著述颇丰,大都基于形式分析或图像学方法。但当我们把视线拉回贯休所生活的晚唐及五代,试着用历史学、社会学的方法,想象、建构其所处的历史时空,再从图像分析的角度,观察其人其画,我们有了一些新的收获。我们发现,贯休所创作的罗汉像与其所处之时代背景下的“胡化”现象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一、唐五代的“胡化”现象
(一)“胡化”的概念
让我们先从“胡化”谈起,“胡化”这一概念与“汉化”相对。胡,意指胡人,为中国汉民族对于其他民族的统称。在这里,“胡化”的内涵指汉民族客观上接受或主观上认同其他民族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等。本文的关注点则在于伴随着“胡化”而来的,一批又一批不可忽视的胡人群体。
胡人,一直活跃在历史舞台之上,尤以唐代为盛。彼时他们的活动范围广泛,大致可以分为北方地区和南方地区。北方地区中,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宁夏和新疆等地均有胡人活动痕迹可考;其中,唐代的关中地区,因地处唐代统治的最核心区域,是胡人活动的重要地点。南方地区典型的胡人聚居地则有江西、江苏、湖南、川渝以及广州等地①。
(二)“胡化”现象的巅峰
唐代“胡化”现象昌盛的来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秦汉时期;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和西域的民族大批进入中原,紧接着,隋唐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和统治者的开放态度促进了中原与周边政权及西方国家之间的频繁交流。唐代开放的政治环境、强盛的综合国力、发达的社会经济、繁荣的对外贸易和文化艺术,使其在当时的国际格局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胡化”这一现象也在唐时愈演愈烈,最终达到了顶峰。
唐文化的“胡化”是唐代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正是李唐皇室华胡相融的血脉为彼时文化的“胡化”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付永聚在《论唐代胡汉民族之间的混融互补》一文中,对大量番胡移居唐境与境内各民族混融的历史现象进行了研究,认为唐代民族是由胡人和汉族共同构成的,这种民族关系对唐代社会结构、制度政策、思想文化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②。
统治阶级对于“胡文化”的偏爱,被推广到整个帝国境内,异族群体纷纷向大唐迁移。据《新唐书·回鹘传》记载,仅当时的京师长安,常驻胡人就达到千余人③。据罗曼《唐长安城胡人居所分布研究》一文分析,唐代长安城以长安朱雀大街中轴线为界,东市、西市周边诸坊都聚集着规模庞大的胡人,且以祆祠为核心的胡人集中分布规律是长期稳定的④。
(三)“胡化”的表现
随着“胡风”吹拂,社会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胡化”的现象,比如在婚姻、饮食等领域,不一而足。同时,作为带来了“胡风”的主体,胡人的形象特征也得到了诸多刻画。唐代李商隐《骄儿诗》中:“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胡”字隐指张飞面黑、多须的“胡状”外貌,意指张飞因具有某种胡人特征而成为被嘲弄的对象。诗人以“胡”之样貌比拟张飞之貌,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从汉至唐,中国人对深目多髯的异族容貌并不陌生。胡人大多异于中原汉人,在风俗、饮食、服饰、运动、音乐舞蹈等各个方面都有其特色,但相貌的不同,是最直接、最明显的特征,因此被唐人广泛关注。
实际上,唐时非常容易见到胡人,最起码是比鹰要常见的,杜甫诗歌《画鹰》中说:“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说鹰看起来像愁胡,以此来描绘鹰眼深深、眉弓压着眼睛的特征。唐代的人也许不经常见到鹰,以至于诗人要借胡貌来形容它,从而使观者在脑海中快速想象诗人所描绘的形象。那种胡人的形象应该类似图1所示的洛阳宁寺遗址出土的北魏胡人俑一般,眉弓前凸,眼部深凹,鼻型十分立体,鼻头前伸有折,状若鹰钩。李白在《壁画苍鹰赞》中也曾采用同样的比喻。大诗人如李白、杜甫,俱以胡人之愁目,形容苍鹰之特征,描写鹰眼的内凹。可以想见,当时“愁胡”已经成为一个文化意象符号,是一个兼具视觉特征与情态的意象。
图1 北魏胡人俑龙门博物馆藏
陕西李贤墓东壁的《客使图》(图2),历来被视作胡人入华的一个典型例证。画面之上的第四人,经王仁波先生考证为东罗马使节⑤。在唐代的美术考古研究成果中,亦发现许多沾染了“胡风”的美术作品。仅以西安和洛阳两地为例,就出土了许多胡俑。虽形态各异,但无不体现胡人的共同特征(图3——图6)这些在墓葬中用于陪葬的胡人俑,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胡化”这一现象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影响。正是因为胡人在唐代社会生活中非常活跃,所以在死后世界——墓葬中也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图2 李贤墓东壁《客使图》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图3 西安南郊出土胡人官吏俑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图4 唐 安菩墓胡人俑 洛阳博物馆藏
图5 唐 胡人俑 洛阳博物馆藏
图6 唐 胡人俑 洛阳博物馆藏
通过检索历史中浸染了“胡风”的作品,我们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一位生于今浙江省金华市兰溪市游埠镇的传奇高僧、诗人兼画家——贯休。他是唐文宗太和六年生人,卒于后梁乾化二年。其所经历的时代正是处于胡风浸唐之后的一段时期,此时的胡人已不像“胡化”盛期一样随处可见,汉人对待“胡人”这一群体的心理也发生了一些改变,但胡人并没有消失。至晚唐五代,“胡化”还依然有着一些末期的影响。就是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之下,贯休绘出了《十六罗汉图》。
二、在胡化的历史语境中考察贯休的罗汉像来源
贯休所画罗汉像气质独特、自成一格。据杨新先生《新发现贯休〈罗汉图〉研究》一文考察,其所见的麻布本罗汉像为贯休真迹⑥,惜其只余一幅,但麻布本罗汉的确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信息,即目前现有的完整的贯休罗汉像摹本中,最贴近其真迹的应该是日本高台寺所藏的《十六罗汉图》。此版本制作精良,绘十六罗汉,形态各异,为迄今所见各版本中画技最为精到者。观其面相,多高鼻深目,棱角分明,五官立体而眉须茂盛,古野非常,更有眉长及腰腹者,似与胡人面貌有相类之处。
看来贯休以胡貌画梵相,确如古画史所论。罗汉相貌这样的“古怪”,似乎可以从他的生平中寻到一些因由。
(一)贯休的一生行迹与胡人聚居地高度重合
贯休一生游历,结交极广⑦。考察其生平踪迹,我们可以看到:贯休在26岁之前一直居于江南东道的婺州(今浙江金华),之后曾往湖北、湖南、洪州(今江西南昌)、岭南(今两广地区)、江东(今江浙地区)、陕西、四川等地,游历一生。巧合的是,这些地方与胡人的聚居地有着高度的重合性。《资治通鉴》卷237载,安史之乱后的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粟特商人曾以回鹘的名义要求唐朝廷允许在荆州(今湖北江陵县一带)、越州(今浙江绍兴一带)、扬州(今江苏扬州)、洪州(今江西南昌)等地各置“大云光明寺一所”,以奉摩尼教。唐代摩尼教的信仰者主要为西域粟特人,其寺院一般建立在粟特人活动频繁的中心区域。唐时奠定的胡人活动中心区域其实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改变,至80余年后,贯休开始他的游历之时,这些地方的胡人活动仍有一定的活跃度。尤其是洪州,贯休年近三十岁到洪州,一直到他四十岁返乡之前,一直都待在洪州境内,洪州的胡人活动非常频繁,仅《太平广记》中就有五则记载胡人在洪州活动的资料,其中卷441《阆州莫徭》中提及“胡肆”之语,此处之“肆”,乃是胡人专门生产生活的“胡肆”,足见在彼时的洪州,胡人的数量当有一定的规模。贯休若是踏入此地,见到胡人应易如反掌。
越州,距贯休的家乡婺州不远,为江南东道一带粟特商胡最为活跃之地,因此亦置“大云光明寺”。商胡们以此为依托,往来于市,游走贸易不绝。这样的胡商活跃景象,可从扬州市内胡人的贸易情况中看到一些缩影,《太平广记》中有颇多“扬州胡”的记载。越州虽不如扬州经济发达,但就二者同被列为建寺地点来看,越州胡人聚居盛况比之扬州当不会逊色太多。或许贯休于旅途中游走或休憩之时,便可目见胡人们从事商贸活动。贯休目见之、心识之,虽不一定一瞥惊鸿,却一定会留有印象。
此外,贯休曾行至岭南,时日虽短,然自两湖至两广之路线正是彼时胡人经商的要道。经学者考证,当时商胡们便是从广东的遂溪登陆,取道北江,经过大庾岭路后进入江西,再沿赣江而下至洪州、经长江下至扬州等地。可以想见,此航道之沿途胡人当聚居日隆。僧行一路,见闻游历,定不少见胡人往来不绝之景。
荆湘,也就是现在湖北湖南地区,贯休二十八岁时与五十岁时皆曾西至此地界。两湖地区胡人活动渊源有自。至唐以后,大诗人杜甫曾赋有入湘《清明》诗,其中有“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之句,诗写昔日诗人入目之寻常景色,却见胡童,可见胡人出没当为街市之上常见之景。诗人往日入湘,举目可见胡人,画家若入湘亦当如是。贯休五十岁左右流亡到荆湘一带,至天复元年被流放前,多在此一带活动,中间亦曾入庐山,后又往来家乡,若行走于街市之上,行道之中,目睹胡人活动当非难事。
贯休亦曾西入秦地,彼处乃京师所在,为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多有胡人常驻,此处不再赘述。至于川渝地区,据荣新江《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流寓南方的粟特人》一文考证,曾有粟特商人在剑南(今四川)一带往来活动。
观察贯休行迹,其曾多次到访或者生活在有着胡人聚居的城市,他所生活的历史时期中,胡人活动较为活跃。时间和空间上的高度重合或可使我们推知:对于贯休而言,见到胡人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或者说,胡人之样貌是贯休惯常所见的。即便可能因种种原因贯休并不能频繁得见胡人,但只要一见到,其对于胡人明显异于汉人的相貌特征便不可能不多加留意,毕竟,画家之眼如炬,能够看到人人都能感受到而未必看到的事情,他们敏锐的眼光是观察世界的宝贵利器。
(二)贯休罗汉像与胡人形象的比较探讨
镌立于龙朔三年(663年)的《道因法师碑》上的胡人线刻当可作为一证。如图7中的三位胡人,他们的容貌各有特征,我们将其形象勾勒出来,将他们的头部稍作变化,发现被改造过的胡人头像(图8),与贯休所绘的罗汉像有着颇多相似之处。尤其是位于最后方者,与图9中的罗汉具有同样高隆的眉弓骨,同样鼻梁隆起并鼻头凸起前伸,且鼻形硕大,甚至下颌部的特征也非常肖似。《道因法师碑》中左起第四位、位于最前方者,鼻梁更为通直,与图10中的这位罗汉鼻梁的特征相同。图10中罗汉宽阔偏厚的嘴巴和高高隆起的颧骨也可在前者面部找到相应的形象,罗汉的额头、眉毛、耳垂、胡须及下颚较之前者变形较多。但细看之下,观者可以发现此图10中罗汉形象较之前者并非作了十分夸张的改变,只是在与前者相类的结构之上作了简单的增添、延长而已。因为这几个部位的变形处理,尤其是头部与下颚处,使得后者的面部比例较之前者更为瘦长,也因此增加了修行悟道者的愁苦艰辛之感,更有罗汉已经杀尽烦恼之贼,入“无余涅槃”之意。
图7 道因法师碑拓片(阳面)
图8 胡人形象变形
图9 罗汉高隆的眉骨
图10 罗汉的鼻梁特征
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再择两张罗汉图与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的胡人俑做对比,可以发现图11中须发皆白之罗汉与图12中双目圆睁之胡人俑的眉弓凸起程度相似,眉毛走势相类,二者的眼眶位置都较为深陷,几乎相同的颧骨弧度也昭示着他们之间的隐秘联系。二者鼻头俱前凸且硕,鼻梁有相似的弯折弧度,俨然是同一种鼻型;嘴型宽阔,大嘴薄唇,唇上有髭,胡须浓密,两颊有髯,几与头发相连,而图11中的罗汉者因须发颜色皆白,故这一特征更为明显;图11中罗汉者耳垂亦做了加长的处理,更具表现张力。图13中的罗汉与图14中的胡人俑亦具备一些相似的面部特征,尤其是那自山根处高起的鼻梁,十分通直,鼻头圆挺硕大,仰视角度下几不可见人中,侧视角度下又是面中最引人注目之部位,鼻高斐然。顾看此组图片,我们发现这些胡人形象有着某些共性,仿佛暗含着某种昭然若揭的现实来源。
图11 罗汉图之三(高台寺)
图12 唐 胡人俑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图13 罗汉图之四(高台寺)
图14 胡人俑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当今社会,当今中国仍存有具备唐时胡人血统的民族,如现在的维吾尔族和塔吉克族,有学者考证,他们与唐时的粟特人有着相同的血脉渊源。其中,中国的平原塔吉克人,与外族通婚较少,民族基因得以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至今依旧保有和唐时胡人相似的样貌特征。若将其与贯休之罗汉像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一些同样有意思的现象。如图15所示,我们对一位塔吉克老人进行了写生,并将其写生图像作了跟前述类似的变形处理(图16),再将其与图17中的罗汉像进行比对,我们发现这三者之间似乎暗含着某种巧妙的联系。
图15 塔吉克老人写生
仅在写生的老人图像上作了简单的变形,摘掉老人的帽子,给他一个更具凹凸感的额头;拉长他的眉毛,再将鼻子增大,就已活似图17中的罗汉;再看耳朵,亦如前述“贯休之改法”,唯将耳垂拉长。这时,塔吉克老人写生的变形图(图16)显然已具备了罗汉的神韵,虽不是处处肖似,但气韵具备,已得其神似。中国画家之创造以目识,以心记,以自有之艺术修养提炼、概括,得之于心源,再付之于纸笔。通过如上两相比对,我们似乎可窥见一位高明画家的创造之路。
图16 塔吉克老人写生变形
图17 《十六罗汉图》之二(高台寺)
如此,胡人的面部特征无疑就成了创造罗汉像的绝佳借鉴。贯休在作为一名优秀画家的同时,还是一位非常有造诣的高僧兼诗人。特殊的身份以及经历使得他掌握了特别的观察世界的方法,即意象的思维。贯休所修禅宗的修道方式讲究对禅理禅趣的体悟,贯休的禅诗也多体现这种意象的思维。因此,在他的创作过程中,不仅通过形似的层次把握“愁胡”,还通过意象的层次把握“愁胡”,并加以适当的夸张手法来表现悟性深远、思想深邃的得道者形象。
三、总结
“胡化”在美术领域有很多表现,贯休所绘的“胡貌梵相”是其中一朵鲜艳多姿的艺术奇葩。我们将贯休之罗汉像放到其所处的历史语境之中,对其所处的历史时段和社会现实进行分析和考辨,将贯休一生的游历轨迹与其时胡人分布的地点进行比对,再结合画家绘画创作需“外师造化”,才能“中得心源”之特性,通过文献阅读和图像对比分析,得出贯休罗汉像与唐五代的“胡化”之间有着密切关系的结论,其所画“胡貌梵相”的罗汉像是当时“胡化”历史背景的反映,也是该历史背景下“胡化”风气对绘画影响的一个典型例证。
注释
①杨瑾:《唐代墓葬胡人形象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 年。
②付永聚:《论唐代胡汉民族之间的混融互补》,《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 年第3 期第55-64 页。
③《回鹘上》,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一七,中华书局,1975 年,第6121 页。
④罗曼:《唐长安城胡人居所分布研究》,《北京化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2 期第页。
⑤王仁波,何修龄,单(日韦):《陕西唐墓壁画之研究》,《文博》,1984 年第1 期第39-52 页。
⑥杨新:《新发现贯休〈罗汉图〉研究》,《文物》,2008 年第5 期第87-95,97 页。
⑦田道英:《贯休生平系年》,《四川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 年第4 期第117-12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