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
2023-05-10贾平凹
贾平凹
陕西的黄土厚,有的是大唐的陵墓,仅挖掘的有永泰公主的,章怀太子的,懿德太子的,房陵公主的,李寿、李震、李爽、韦泂章浩的。除了一大批稀世珍宝,三百平方米的壁画就展在博物馆的地下室。这些壁画不同于敦煌的壁画。墓主人都是皇戚贵族,生前过什么日子,死后还要过什么日子。壁画多是宫女和骏马。有美女和骏马,想想,这是人生多得意之事!
去看这些壁画的那天,馆外极热,地下室却很凉,门一启开,我便怯怯地不敢进去。看古装戏曲、历史人物在台上演动,感觉古是古,我是我,中间总隔了一层,在地下室从门口往里探望,我却如乡下的小儿,真的偷窥了宫里的事。“美女如云”,这是现今描写街上的词,但街上的美女有云一样的多,却没云那样的轻盈和简淡。我们也常说“唐女肥婆”,甚至怀疑杨玉环是不是真美。壁画中的宫女个个个头高大,耸鼻长目,丰乳肥臀,长裙曳地,仪表万方,再看那匹匹骏马,屁股滚圆,四腿瘦长刚劲,便得知人与马是统一的。唐的精神是热烈、外向、放恣而大胆的,它的经济繁荣、文化开放、人种混杂,正是现今西欧的情形。我们常常惊羡西欧女人的健美,殊不知唐人早已如此,便可叹唐以后国力衰败,愈是被侵略,愈是向南逃,愈是要封闭,人种退化,体格羸弱。有人讲我国东南一隅以南洋的华侨是纯粹的汉人,如果真是如此,那里的人却并不美的。说唐人以胖为美,实则呢,唐人崇尚的是力量。马的时代与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的诗里在赞美着瘦小的毛驴、倦态的老牛,平原上虽然還有着骡,但骡仅是马的附庸。
我爱唐美人。
我走进了地下室,一直往里走,从一九九七年走到五百九十三年,敦煌的佛画曾令我感到神秘莫测,这些宫女,古与今的区别仅在于服饰,但那丰腴圆润的脸盘,那毛根出肉的鬓发,那修长婀娜的体态,使我感受到了真正的人的气息。看着这些女子,我总觉得她们是活的,以致看完这一个去看那一个,侧身移步都小心翼翼的,害怕碰着了她们。她们是矜持的,又是匆忙的,有序地在做她们的工作,或执盘,或掌灯,或挥袖戏鹅,或观鸟捕蝉,对于陌生的我,不媚不凶。这些来自民间的女子,有着深深的愁怨和寂寞,毕竟已是宫中人,不屑于看我这乡下男人,而我却视她们是仙人,万般企慕,又自惭形秽了。《红楼梦》中贾宝玉那个痴呆呆的样子,我是理解他了,也禁不住说句“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了”。看呀,看那《九宫女》呀,为首的梳高髻,手挽披巾,相随的八位宫女分执盘、盒、烛台、团扇、高足杯、拂尘、包裹、如意,顾盼呼应,步履轻盈。天呐,那第六位宫女简直是千古第一美人呀,她头梳螺髻,肩披纱巾,长裙曳地,高足杯托得多好,不高不低,恰与婉转的身姿配合,长目略低,似笑非笑,风韵卓绝,我该轻呼一声“六妹”了!这样纯真高雅的女子,我坚信当年的画师不是凭空虚构的,一定是照生前真人来摹绘,她深锁宫中,连唐时人也不可见的,但她终于让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已经千年的美人。
“美人千年已经老了!”同我去看壁画的友人说。
友人的话令我陡然悲伤,但友人对于美人老却感到快意。我没有怨恨友人,对于美人老的态度,从来都是有悲有喜的两种情怀,而这种秉性可能也正是皇戚贵族的复杂心理,他们生前占有她,死后还要将她带到阴间去,留给后世只是老了的美人。这些皇戚贵族化为泥土,他们是什么狗模人样毫无痕迹,而这美人却留在壁画里,她们的灵魂一定还附在画上。灵魂当然已是鬼魂,又在墓穴里埋了上千年,但我没有感到一丝恐怖,只感到亲切,似乎相识,似乎不久前在某一宾馆或大街上有过匆匆一面?
参观完了壁画,我购买了博物馆唐昌东先生摹古壁的画作印刷品,我不愿“六妹”千余年在深宫和深墓,现在又在博物馆。她原本是民间身子,我要带她到我家。我将画页悬挂在室中,日日看着,盼她能破壁而出。我说,六妹,我不做皇戚贵族,我也没金屋藏匿你,但我给你自在,给你快乐,还可以让你牧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