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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歌调钩沉录(二)

2023-05-02俞一帆

音乐爱好者 2023年4期
关键词:工部局尼诺夫拉赫玛

俞一帆

浦江钟乐话拉赫

表叔近期跳槽到一家外企做翻译,没想到他的新同事鲍里斯竟是个拉赫玛尼诺夫迷。我的这位表叔自幼习琴,最拿手的便是几段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知音相识,闲聊甚欢,他们一有空就会聊起拉赫玛尼诺夫,从钢琴曲、交响曲到浪漫曲,乐此不疲。

一天,鲍里斯问他:“中国听众是什么时候了解拉赫玛尼诺夫的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表叔,于是他来询问我是否了解这段历史。我虽在音乐学院工作,但印象中关于拉赫玛尼诺夫在中国的“接受史”研究似乎还无人涉猎,更别提研究成果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在故纸堆中搜索一通,未曾想竟真让我发现了许多拉赫玛尼诺夫音乐在中国传播的痕迹。

我手边能查到的最早演唱拉赫玛尼诺夫声乐作品的中国人是男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胡然。当时他还是国立音专主科声乐的学生,在周淑安和苏石林的指导下,分别在1936年国立音专第三十六次、第三十七次学生音乐会,以及1937年6月16日上海青年会礼堂举行的第五届国立音专毕业生音乐会上演唱了拉赫玛尼诺夫的浪漫曲《在我窗前》。后来,胡然成了上海乐坛杰出的男高音歌唱家,有“远东第一男高音”的美誉。

要知道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虽然俄罗斯音乐家数量庞大、教学演出活跃,但无论是工部局乐队的保留曲目还是国立音专的教学曲目,都依然以德奥古典浪漫时期的作品为主,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阿连斯基、普罗科菲耶夫、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作品很少被纳入演出曲目中。大概是因为这些音乐家自1917年前后就到处流亡,在故乡这段惶恐不安的经历使他们不愿回首,而天各一方的音乐家们之间的信息沟通也不那么畅通吧。

在局势相对稳定些之后,也就是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才开始出现在国立音专的节目单上。1931年3月20日下午,国立音专教授、音乐理论家青主的夫人——声乐教授华丽丝(Valesby)举行了一场独唱音乐会,她邀请的助演嘉宾、钢琴家麦克莱楚夫(Maklezoff)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的《G小调前奏曲》,这是国立音专史上第一次上演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让这位音乐巨匠走入了中国听众的视野。

拉赫玛尼诺夫能走进当时中国第一高等音乐学府,除了钢琴组主任查哈罗夫的选曲安排外,另一位钢琴教授皮利必可华夫人(Pribytkova)也“功不可没”。她毕业于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是拉赫玛尼诺夫的远房表亲,据说她曾跟随拉赫玛尼诺夫学习作曲,拉赫玛尼诺夫有一首不为人知的《浪漫曲》就是题献给她的,由此看来国立音专与拉赫玛尼诺夫渊源颇深。

从那以后,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沪上音乐厅和音乐学府中:在1933年国立音专第一届毕业生音乐会上,钢琴主科学生裘复生演奏了他的《G小调前奏曲》。1934年,钢琴教授拉扎雷夫(Lazareff)在新亚酒店大礼堂举行的国立音专教员音乐会上演奏了他的《F小调练习曲》和《升G小调前奏曲》……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终于为中国的听众所熟悉了。

我将查到的资料交给鲍里斯后,他非常激动,甚至声称要写一篇《拉赫玛尼诺夫在中国》之类的学术论文,补充到他的文化社会学博士课题里。看他如此兴奋,我决定再深入查找一些早年上海音乐生活的资料,多找寻一些拉赫玛尼诺夫的声音。

根据《工部局公报》的记载,早在1923年12月16日,拉赫玛尼诺夫的浪漫曲《耶稣降临》就在沪上演,由男低音歌唱家塞利瓦诺夫(Selivanow)演唱,梅百器指挥工部局乐队伴奏。1926年1月3日的星期日音乐会,工部局乐队在梅百器的执棒下,首演了管弦乐版的《升C小调前奏曲》。同年5月23日,工部局乐队又演奏了浪漫曲《人生》,由俄籍女中音歌唱家埃尔佐夫(Eltzoff)演唱。

1933年4月30日,为纪念查哈罗夫音乐生涯二十周年,卡尔登大戏院(现长江剧院)上演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查哈罗夫亲自担任钢琴独奏,梅百器指挥工部局乐队协奏,创下了当时最高的票房纪录。两周后的5月14日,工部局乐队再一次上演了《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次由钢琴大师莫伊塞维奇独奏。拉赫玛尼诺夫曾几度称赞莫伊塞维奇的高超技艺:“莫伊塞维奇弹我的作品比我好。”

1936年,拉赫玛尼诺夫的挚友、“低音歌王”夏里亚宾在中国的巡演轰动一时。他在上海大光明剧院连开两场独唱音乐会,一票难求,引得沪上名流齐聚。虽未演唱拉赫玛尼诺夫的声乐曲,但钢琴伴奏戈津斯基演奏了拉赫瑪尼诺夫根据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改编的钢琴作品《命运》。毫无疑问,这颇有隐喻的选曲渲染了全场“流亡者”的气氛。此后夏里亚宾北上,在哈尔滨美国电影院举办的音乐会中,演唱了包括拉赫玛尼诺夫在内的二十余位作曲家的歌剧名段和俄罗斯民歌。

1937年,为纪念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在沪的俄罗斯音乐家联合成立了普希金委员会,以作曲家阿甫夏洛穆夫为代表的一百零二名作曲家担任委员,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除了如今汾阳路岳阳路路口矗立的那尊普希金铜像以外,兰心戏院还上演了拉赫玛尼诺夫根据普希金长诗创作的独幕歌剧《阿列科》。在同年10月底的“星期日音乐会”上,梅百器指挥工部局乐队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依然由伊特基斯担任钢琴独奏,或许作曲家本人也未曾想过就在这部作品完成的第三年,它已在“东方巴黎”奏响。

但是我找到的这些资料中,并没有鲍里斯最在意的合唱交响诗《钟声》。他怀疑中国的音乐爱好者并不知晓这一作品。他和表叔说起的时候,预料自己会看到对方满脸惊讶的表情,可偏偏表叔对这部《钟声》很了解,还能说出一番故事来。

“小时候,钢琴老师经常带着我去音乐书店抢购乐谱。”表叔与鲍里斯在外滩喝咖啡,顺便把我也带上了。鲍里斯很奇怪表叔为什么说是“抢”,还以为自己的中文不过关呢。表叔解释道:“是的,你没听错,就是‘抢,因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是唯一可以得到外来音乐信息的渠道。大概每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一批乐谱、唱片上架供应,很多熟客得到消息,早早就会等在店外,诸如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的王西麟、陈钢、倪瑞霖……那时候他们还是小青年呢。大门一开,师生们便涌向柜台,抢抱着一大堆乐谱和唱片,等着结账。当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能够抢到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表叔流露出一种幸福的神情。对于音乐爱好者来说,有什么比得到一本自己崇拜的大师的作品更高兴的事呢?

自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拉赫玛尼诺夫的艺术歌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中国的音乐会上。在纸页已经脆黄的节目单上,我经常能看到《这地方好》《别唱吧,美人》《春潮》《小岛》《在我心灵中》《一切短暂即逝》等,它们深受中国听众的喜爱,苏石林、温可铮、孙嘉馨、张权、朱崇懋等歌唱家都在独唱音乐会中演唱过这些作品。

鲍里斯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因此,拉赫玛尼诺夫在中国的传播是有一段时间的了。”

表叔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他的《钟声》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太太陪读,她在洛杉矶比弗利山庄一处俄裔集聚的小区找了一份陪老人的差事。哪晓得这位九十岁的老太太以前竟然是个歌唱家,寓所里的墙上还有与拉赫玛尼诺夫的合影。”鲍里斯听得起劲了,让服务员续杯,又添了些蛋糕。

“老太太听说我会弹琴,而且也是个拉赫玛尼诺夫迷,于是每当我去接太太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在小花园的门边早早地等着,非要和我合伴奏唱几首歌,聊解一周的孤苦寂寞。因为我以前买过一本未曾听得音响的《钟声》,又听说它在美国上演过,所以我猜想老太太可能参加过演出。果不其然,我话还没说完,她自豪地笑了,说拉赫玛尼诺夫还和她握过手呢。”

表叔说他回国之前的一个周末,老太太打电话约他早些去。“一进门,她就送了一张唱片给我,正是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听到的《钟声》。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听。”作品有四个乐章——“银钟”“金钟”“警钟”“铁钟”,分别对应了人生的童年、婚姻、挣扎、死亡。拉赫玛尼诺夫把钟声与俄罗斯的文化和人的一生紧密相扣,听完让人很是震撼。

“拉赫玛尼诺夫的许多作品都与钟声有关。”我想到《第二交响曲》第一乐章庄严的末尾、《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末乐章,以及《死之岛》《第三交响曲》《交响舞曲》的一些片段,很想说钟声是俄罗斯的象征,象征着命运,但是在这两个老乐迷面前,我又能说出什么新意来呢?

还是表叔说得好:“贝多芬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都探讨了人与命运的关系,但贝多芬一方面揭露命运的凶恶,另一方面更多的是鼓舞人们去迎战它;而拉赫玛尼诺夫笔下的命运邪恶竟是不可战胜的。”鲍里斯补充道:“他的悲剧命运并不是莎士比亚式的性格与社会的冲突造成的,而是反映出整个社会环境令人窒息的压迫。”

似乎该轮到我说些什么了,恰好我前两天刚看到一段話:“艺术作品中的‘悲,是一种鼓舞人们珍惜生命、向往幸福的‘力。它应该是一种反作用力,是能发生在作品欣赏之后的反思。它的积极意义在于鼓舞我们超越苦难,前仆后继地完成未竟事业。”

恰好这时餐厅里响起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钟声前奏,它从屹立在外滩边的大厦顶楼飘向浦江上空。鲍里斯听着、望着,指着高楼林立的远景颇有感悟地说:“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场景啊!知音凭着彼此心中共同的曲调,迟早会相聚、相认。而正是人类进步文化的交流,才可能促成民族文化的发展,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相互理解与世界和谐的繁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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