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始于智者

2023-05-02苏琦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15期

关键词：智识怪兽精英

苏琦

《魔物的诞生：1760年代法国热沃当怪兽事件》

作者：[美]杰伊·M.史密斯

译者：林剑锋

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12月

定价：98元

人们通常认为谣言止于智者，愚昧无知的平头百姓则是谣言制造者和传播者，但《魔物的诞生：1760年代法国热沃当怪兽事件》一书的作者，却以抽丝剥茧的手法告诉人们，智识精英阶层才是种种谣言和“传奇”的制造者和高效传播者。

乍看之下出人意表，细想倒也合理：在前现代社会乡下之人缺乏高效的传播网络，仅凭口口相传很难将地方性事件升华为全国轰动性新闻，而智识精英阶层才拥有这样的网络资源和能量。

如此说来，在一个全民移动互联时代，世界是平的，人人拥有同样的网络传播资源，芸芸众生是不是就可以和智识精英阶层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去竞逐包括谣言在内的议题设置和传播权呢？

并没有。一如在近300年前法国热沃当野兽伤人事件中所展现的那样，同样荒诞不经的故事宣诸于谁人之口有着不同的传播效果。只有智识精英阶层才能充分发挥“带节奏”的功能，一如现在所谓的网络大V。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占据着舆论场的高地和传播网络的枢纽位置，能够发挥传播的倍增效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的认知框架和话术加工体系，能够给一个事件或议题提供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包装和加持效果。

这倒不是说智识精英人士就倾向于制造流言蜚语，而是说他们为公众所体认的智识水平会提升信息的含金量和可信度，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往往经过他们分析和逻辑加工的赋能后，才具有可传播性。这是因为他们认知范围的宽广和信息来源的多元，以及发现表面上不相干事物间关联的能力，非一般人所能及。

具体到热沃当野兽伤人事件，智识精英们不拒斥野兽有可能是某种不寻常的怪兽，貌似与村野鄙夫的“愚见”同流合污，实则不然，恰恰是因为他们经历启蒙初期的洗礼后对域外知识持有开放的心态，而那知识里就充斥着各种关于此前旧大陆闻所未闻的异形生物的讯息。因此在他们自己看来，不排除任何可能性，并不是心智封闭的表现，反而是心智开放的象征，说不定热沃当的野兽就是一种在逃的域外生物，抑或是经历了物种突变或杂交的新生物种。类似的解说所倚恃的知识资源，毋庸置疑肯定在乡下人的认知范围之外，因此结论虽然相似，来路自是殊途，后者的高明和可信程度不是前者所能比的。

而被他们蒙上“开明”和“进步”光环的认知，又有着成千上万双迎合的耳朵，这又和具体的时空氛围相联系。如同作者所言，“在一个冒险、尝试突破边界的观念激增的时代中，来自各行各业的读者和观察者都愿意思考超出熟悉的自然形式之外的热沃当野兽”。

这不由得让人们想起火热的1980年代，那是一个被视为新启蒙年代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域内外新奇信息扑面而来，流风所及，人们对神农架野人、大气功师、飞碟和外星人、神秘的百慕大三角等等盛行一时的知识点津津乐道，不仅不视之为奇谈怪论，反而认为是有知识有眼界的象征，尤其是还有诸多散发着怪力乱神气息的真伪科普杂志为这些知识和观念潮流进行加持。

除了好奇心“作祟”，作者还罗列了其他诸多成就热当沃怪兽神话的翻云覆雨手，比如宗教观念冲突导致神启论兴起，贵族希望打败入侵怪兽以摆脱普奥法战争失利后遗症，王室欲凸显爱民之心而加以介入，以及刚刚勃兴的报纸为博眼球而扭曲事实等。

这些推手及其种种操作手法，隔着近300年的时空穿越而来，以一种充满诡异感的方式提醒读者：无论社会生态和技术手段如何变化，无论舞台和演员如何变换，舆论的生成和传播方式总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不仅如此，热沃当案例还提醒人们，一个身处危机中的社会，更容易放大各种焦虑和张力，更容易扭曲认知框架，也更容易提升“谣言”传播效能。与此同时，人们应对危机的举措也更容易变形，不是过犹不及，便是进退失据。而来自政府的应对失当，往往会使情势更加恶化。

在热沃当案例中，为了烘托国家的大力投入，王室有意无意间纵容媒体和当事人渲染怪兽的超能。当事态无法如期顺利遏止时，王室的颜面和政府的威望遭受了双重打击。此后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淡化处理手法，反而为热当沃怪兽和事件本身涂抹了更多的神秘、不可说的色彩。其间，各路精英间的相互攻讦甩锅，更是加大了舆论场的撕裂，令真相愈发杳不可见。

社会信任也是一种资本，一旦遭遇挤兑，也会发生流动性危机。精英们的共识，国家和社会间的良性互动，则是流动性危机中的最后担保人，如果这层防线不保，则谣言和阴谋论满天飞的后果不难想见。

随着人们捕猎狼群技术的提高，以及兴奋点的转移，热沃当事件的热度慢慢降低了，湮没不闻，直至被现代社会的人们认定为前现代社会最后的愚狂。至此，智识精英阶层倒打一耙，将热沃当怪兽传说的生成说成是乡下人的迷信所致，而将自己在这一认知生成中的尴尬角色撇得一干二净。

然而，怪兽的意象并没有彻底淡出西方文化视域，反而会在一輪轮社会剧变期以弗兰肯斯坦等新形态复出。在作者看来，这是怪兽传说的去语境化所致，即怪兽意象摆脱了当初的具体时空而成为可供调取的文化象征符号。

其实深究起来，怪兽传说的挥之难去不是因为去语境化问题，而是因为人们根据变迁中的现实一次次赋予其再语境化。

像《汉江怪物》和《生化危机》等怪兽电影的持续风靡，折射了人们对于世界可能失控的深层恐惧和焦虑，这种恐惧和焦虑不是完全无来由的，恰恰是因为我们被新的认知打开了眼界：我们的先人们哪里会像我们这样知晓遗传学一日千里的进步和基因变异所可能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再一次，就像热沃当怪兽事件里那些“伪启蒙人士”那样，认知边界的拓展变成了生成恐惧的土壤。

魔物或怪兽都可被视为人们的心魔，可以在不同的时空中和心境下幻化为各种形态。它是焦虑的产物，也是人们心智中残存的非理性残留的折射，而这非理性残留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再现，也让人们充分怀疑我们有没有可能一劳永逸地到达理性之境。

最近有关人工智能是否会失控，我们会否被其奴役的忧惧，表明一种新型的AI怪兽的形象正在生成之中，而AI本身或许就能积极参与其形象的生成和相关观念抑或谣言的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