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吃穷的民间养虎人？
2023-05-02胡克非
胡克非
河北张家口市桥西区稍道沟村东北虎基地内的老虎。摄影/本刊记者 马永栋
“前面没有路了。”4月14日，《中国新闻周刊》驱车抵达张家口市桥西区稍道沟村。穿过村庄后，面前尽是荒芜杂乱的山路。
“开车进山，一直向山上走，走到没有路了，就看到基地了。”微弱的手机信号中，断断续续传递出来了明确的答复。
驱车继续前行，网络信号和通讯信号先后消失。在经历了近4公里崎岖的碎石盘山路后，《中国新闻周刊》到达一座基地的门口。
推开车门就可以闻到刺鼻的动物气味，基地门口的随意堆放的白色塑料袋中，裸露着部分动物的排泄物，在排泄物外数量众多的苍蝇，证明着粪便的新鲜程度。
汽车引擎的声音划破了深山的寂静，惊动了基地内的几个工作人员，他们循声来到3米多高的铁门边隔着铁门询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当得知是李总安排来看虎的之后，工作人员按动按钮，铁门徐徐打开，近80只老虎和近10只狮子以及4只狼，就生活在铁门后的基地中。
白天吃不饱，晚上嗷嗷叫
员工口中的李总，叫做李明义，今年69岁，不久前刚刚因为肺癌做了微创手术，他日常并不在基地居住，而是住在距离基地50公里外的张家口市宣化区。
李明义此前在电话中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先去基地看虎，看完虎下山再联系他。事实上也只能如此，因为基地完全没有信号。
基地依山势而建，从大门向内地势逐渐升高，容纳老虎的笼子也依次排开。进入基地后，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老虎狮子等大型猫科动物，有的是独立饲养，有的则是以雌雄合笼的方式饲养，平日除投喂口保留外，笼舍的出入口都是完全封闭的状态。
部分虎舍外接了山地，并留有出入口，天气好的时候，老虎可以自行通过出入口前往山上活动，山上的区域也是完全封闭的。
基地中的猛兽对于突然到访的陌生人，明显并不适应，好奇的老虎们纷纷起身凑到笼边观察着访客，但并没有表现出敌意或是攻击性。
在部分笼舍的投喂口附近，还散落着当日投喂的食物，通过辨认可以得出，食物主要为冷冻过后的鸡鸭。
《中国新闻周刊》靠近笼舍后，部分老虎选择将没有吃完的食物叼走。
“这些老虎都是人工饲养的，从小都是人喂大的，相比起野生老虎，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和警惕性。”饲养员老田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基地中的老虎状态并不差，出现刻板行为举动的个体也不多，目测基地中体型最大的雄性东北虎个体可以达到250公斤，这个重量得到了老田的认同。
“你说的差不离，你看那大爪子，让它挠一下，咱就吃席了。”和老虎、狮子相比，老田等饲养员对于陌生人的到访，显然更加“热情”一些。
老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基地里一共有4个工作人员，除了一名杂务工外，自己和妻子，还有老郭三个人负责照看基地中近一百只动物。
老田是黑龙江大庆人，今年62岁，他和妻子還有河北邯郸人老郭，是今年农历正月十五之后来到基地的，此前他们在秦皇岛野生动物园做饲养员已经超过20年，月薪在6000元人民币左右。
养老虎之前，老田的工作是养大象。谈到养老虎，老田显得轻描淡写，“啥玩意都是吃喝拉撒，吃好喝好，不得病，这玩意就能活。”
老田介绍称，和其他动物相比，老虎狮子最麻烦的是打针，因为攻击性强，又具有野性，打针过程中稍不留神就可能出现安全问题，如果动物出现疾病，就需要联系专业兽医前来救治。
“老虎嘴刁，又只吃肉，你把药藏在肉里，它也能给你吐出来，所以只能打针。”
当问及来基地这几个月内，老虎是否出现过疾病，老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那咋能不生病呢？人能得的病，老虎都能得。感冒、发烧，这是最普遍的。”
另一名饲养员老郭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自己喂老虎时被抓破的衣服和胳膊，“这些事常有，被它们抓一下以后才意识到，老虎狮子真的是和小猫小狗不一样。所以我们有规定，所有人都不能摸它们，但是李总可以。”
老虎狮子的食物，是来自两个冷库中的冻鸡冻鸭，还有一部分牛肉、鸡蛋、牛奶，“这些东西都是李总购买后派车送上来，一次送上来几千斤，够吃一段时间的。”
老田介绍，基地内的老虎、狮子、狼，一天只吃一顿，食物就为纯肉，大部分青壮年狮虎，吃冻鸡冻鸭，怀孕的雌性会吃一些牛肉，幼崽和老年虎则需要牛奶鸡蛋加牛肉喂食。
“一天少说得700～800斤纯肉，但肯定是吃不饱的。这些玩意食量太大，养不起。”老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老田的妻子对《中国新闻周刊》抱怨，老虎晚上经常嗷嗷叫，而且一个叫起来，剩下的就都跟着嗷嗷叫。
“为啥嗷嗷叫？吃不饱呗，你寻思一天就吃一顿饭，还没吃饱，晚上上炕你哼哼不？它也一样。”老田笑着说。
“这玩意，没有点实力整不了，这么老些一天吃一万块钱，你算算一个月多少钱，一年多少钱？这些家伙一个月能吃出我们老家一套房来，还是精装修的。这些老虎就这么养着，也不卖票参观，也不能交易到其他动物园，基本上产出不了任何价值，纯花钱。”老田望着笼中的老虎唏嘘不已。
国道边捡到4只虎？
由于身体的原因，李明义最近一段时间并不频繁往返于基地，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宣化的家中。很难想象，在修建基地之前，就在这个院子中，李明义曾经养过20多只老虎。
他的家是一座“L型”的院子，通过狭长的走廊后便是他日常居住的房子。院中，两只小老虎、一只小狮子正在嬉戏打闹，毫不怕人，面对着陌生人到访，直接一记“抱腿杀”。
“去，去，一边去。它们大概3个多月大，冬天基地冷，我就把它们接到我这来自己养，暖和点，过两天暖和了，我就给它们送回去。”李明义一边驱赶着充满好奇的小家伙一边说。
李明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最初养老虎，源自在国道边捡到的四只“猫”。
那是2000年，李明义去内蒙古谈生意，返回河北的途中，在路边看到一个纸箱，里面有4只小猫，他看着可怜，便把箱子装到了车上，带回了家。回家养了几天后，小猫逐渐长出了条纹，他才意识到是老虎。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在2000年前后，并没有专业科学考察证明，在内蒙古北部有野生东北虎出现的踪迹，所以如果李明义当初真的是捡到幼虎，很可能是马戏团人工繁殖后遗弃的。
《中国新闻周刊》多次追问，当年到底怎么会将小老虎辨认成猫，李明义只是表示，当时赶路，自己也没多注意，条纹也不清楚，确实看不出来。
意外“拥有”老虎之后，他并没有向有关部门送归，也没有送到动物园，而是自己在老屋中养了起来。
李明义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自己初中辍学后，进入社会从事过很多工作，建筑工、泥瓦匠都干过，最后是利用养殖业赚到了第一桶金。一边搞养殖，一边搞工程，上世纪90年代，他就盖了房买了车，手下还有百十号工人。
在李明义看来，之所以选择养虎，而不是上交，是因为自己对养殖业有感情，也对动物有感情，从小就对各种动物很喜欢，就这样，小老虎被李明义养下了。
最开始养在屋内，后来逐渐身體发育后，老虎体型越来越大，李明义只好制作了笼子将其喂养。2005年的一天，半夜正在睡觉的李明义被老虎的叫声吵醒，来到笼子边一看，是雌虎生下了几只虎仔。
“因为我是搞养殖出身的，我知道近亲繁殖不行，所以我既然要繁殖，就要和别的老虎交流。”
“那个时候马戏团很活跃，经常四处走穴演出，我看到他们有老虎，就有了交流的念头。”就这样，每次有马戏团来到张家口地区，李明义就去套近乎，然后试图和对方交流。
马戏团对李明义交流的兴趣并不大，无奈李明义只能付费交流。虽然和马戏团交流不需要任何手续，但是由于自己没有野生动物运输的许可证，只好等马戏团到张家口演出的时候才能交流。
对于自己为何能养虎？李明义说，“那个年月，（养老虎）这个事情没人管，也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
慢慢地，老虎的数量达到了约30只，家里的院子养不下了，他只能把饲养场搬进了山里。而且李明义发现，随着野生动物保护的观念和法律日益健全，自己再这么养下去不是个事了。
他决定在村子里租上一块地，但是没有合法的养虎手续，基地就无法供应水电，他决定把手续跑下来。
2014年开始，李明义逐年由市向省里申报，但是因为养虎设施条件诸多因素没有达标没有通过审批。直到2017年，国家林业局派专家来实地考察并指导新落成的稍道沟的基地整改，投资过千万的基地最终拿到了东北虎等动物的驯养繁殖许可。也是那一年，通过国家林业局专家的介绍，李明义才知道，自己喂养的是东北虎。
随着繁殖的数量逐渐增多，算上狮子和狼，李明义拥有的猛兽数量将近一百只。随着年龄逐渐增大，李明义的生意也变得难做了起来，这让他饲养老虎，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
于是李明义动了卖掉老虎的心思。
养不起为何持续繁殖？
2018年10月6日，国务院印发《关于严格管制犀牛和虎及其制品经营利用活动的通知》，其中明确规定，禁止老虎及其制品经营利用，禁止出售、收购、运输、携带邮寄或进出口。随着国家对于野生动物的管理以及保护动物等级的明确划分，一、二级保护动物的养殖及运输逐渐规范。
在这个通知出台后，大量的民营马戏团解散倒闭，李明义不仅损失掉了潜在的客户，政策上法规上也严格禁止了他的出售。
2017年上半年，正在建设的安徽大青山野生动物世界曾向李明义预订了20只老虎，由于公园还没有建成，就迟迟没能运输去当地，结果2018年上述通知下发后，这批老虎就彻底无法引进了。
“像安徽大青山这样的，之前也谈过一些，但是2018年之后一切都停止了。”李明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不少动物园具备接收自家老虎的条件，但是最终都没有达成意向。
一位国内省会城市的动物园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老虎的人工繁育不是多大的难题，所以绝大部分正规动物园都不缺老虎。前几年在各地兴建商业动物园初期，曾经出现过不小的老虎缺口，但随着相互之间的交流，这个缺口很快就补上了，2018年之后，不少地方的动物园也出现没有老虎的情况，但是政策要求下，也无法满足其拥有老虎的诉求。
“小型动物园，因为客流量和门票销售等情况，无力支撑大量大型猫科动物的正常饮食，并且老虎、狮子这样的动物，还需要很大的活动空间，所以一些小型动物园宁肯不展出老虎，也不收购老虎。”该动物园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在卖不掉的情况下，李明义也考虑放掉，但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人工繁育并且圈养的老虎，根本不具备野放的能力。
“放哪？放河北山里？还是放东北山里？”饲养员老田也感觉放老虎是不现实的。
“放近了伤人怎么办？放远了它们能活么？完全不具备自己捕猎的能力，你把这些老虎放到大兴安岭去，几天就都饿死了。再说了，花这么多钱养的，放了不全白瞎了么？”老田说。
去年8月，公安、农业、林草等多个部门到访李明义的繁殖基地，提出整改意见，要求增设防火隔离带、监控录像联网、老虎项圈式追踪器等。
但李明义表示，如今饲养老虎，供它们基本生存已经捉襟见肘，完全无力进行整改工作。李明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曾经希望建设一家商业性的动物园，通过旅游和门票收入来反哺自己的饲养繁殖。
但找到了开设动物园的一些方案计划后，李明义看着几亿元的投入成本，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而事实上，想要开设一家动物园，要解决的远远不止资金的问题，交通、旅游、环保等多方面都需要详实地论证和考察。
对此，河北省张家口市湿地和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主任王树凯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李明义的困难，当地林草部门早就注意到了，多次开会协调讨论后续的方案。但是李明义提出的一些建议，比如和政府合作开设野生动物园的设想，张家口市在未来几年的规划中，并没有此项安排。
“如果最终资金得不到解决，这些老虎狮子可能只能是饿死，但是我相信不会是那样。”李明义似乎对自己老虎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王树凯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作为这么大规模的东北虎繁殖基地，如果真的有一天，李明义无力支撑下去，肯定还会有办法。
“如果我们解决不了，我们就报省里解决。”王树凯说。
随后，《中国新闻周刊》致电国家林草局相关负责人询问对此事的后续解决方案，国家林草局相关负责人表示，相关司局高度重视此事，将在随后的时间中对李明义的基地的情况和面临的问题，进行更详细的了解和调研，后续将会给出进一步的答复。
前述受访的动物园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他既然知道不能交易，也养不起了，为什么还要持续繁殖？繁殖越多，压力不是越大么？那当年养虎的初心到底是什么？饲养这么多年死掉的老虎都去哪了？”
对此，李明义没有正面回答，而谈到死掉的老虎，李明义声称，成年虎没有死亡的，幼年虎死亡的都在冷库中冻着，一只也不少。
基地大门口右侧的笼舍内，养着三只东北虎，一只雄性两只雌性，两只雌性均已怀孕，不日将诞下幼崽。“这一胎又得是俩仨的。”老田面露难色。
老田的妻子开玩笑地问，“李总不是老说没钱，没钱么？这咋还生呢？生完咋整？”
老田接过了妻子手中削好的苹果，啃了一口后说：“那你得问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