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茶 [组诗]
2023-05-01凸凹
凸凹
以水洗水,这有什么不好懂
就像钱洗钱,空气洗空气,血液
透析血液,人排开人
过去的成都,茶坊里的上等水
必须是锦江的活水,必须是
一遍一遍水洗水
这样的水,才能让娇嫩的蒙山顶上茶
在体内的铁骨与壶胆里醒过来
让一千年前死过去的茶客
一千零一年地活过来
洗水是一件充满想象的活儿
其危险,远不是洗一张草纸可比拟的
正像我的老家,让一袋汤圆浆
沥水变干的办法,不是拿太阳晒
而是瓮在水中,以水逼水
跟这样的文化比文化
诗人的想象与能力,多少有点水
多少是多少?半罐子吧
该上路了。上路的日头到了
不管上哪条路,都要跟亲人、故乡和
内心的秘密告别,都是我跟我的永别
时间与时间的背叛、割袍和
不再见。一个人一生只有两条路可走
说第三条路还在路上,纯属小说虚构
一个人一生要上很多次路
条条像鞭子。平顺,陡峭,宽窄
以及重复、逆转、突然,都是路
连酒窝、蝴蝶、伤口,也是。该上路了
上路的香炷到了。不管活多小年龄
多大岁数,每一次上路,都是
少年负气、老年深虑——都是理想国
把远方的路,扛送到面前
在上路的词典里
有人用前行上路,有人用后退上路
上路即上道、入道,即着道。一辈子
被路的河流放逐、捆缚、拥抱
是幸福的。幸福里有满满的对血缘的感恩
和仇恨。该上路了。上路的美酒到了
有一种上路,一生只有一次
这条路横竖都是竖,要么上天
要么下地。像回头路与断头路
不沟通、不和解,只求背道而驰
老死不相往来。也有另外的剧情
回头路就是断头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但没有谁能把一条路走通顺
走到黑,正像没有谁能把一个造句
制造至完美。最痛苦的上路,不算上路
因为内衣里的建筑美学
从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姿态
连词是有向度的。譬如
码头作为连词,上船是一种向度
下船是另一种向度。邮轮在空茫中航行
破布片一样的翅膀,比乘客的呼吸
都慢。风从盐的内部吹来
让上船下船变得甜蜜、忧愁和复杂
那一天,我追船,苦作乐
那一天,她送我一张船票,自己却没上船
那一天,终于上了她的船
却又下了她的船。那一天
我被船驮到了终点,哪知她早已下船
我这一生,就是上船下船的一生——
在上船与下船错开的人流中
成为挨肩擦臂的错开。
这一天,一直在水底以进为退
展开大逃亡的我
看见一艘时代的巨轮,机器倒转
从未来向非未来驶去,而她
坐在驾驶舱,穿着比女公爵更浩荡的衣服
向天空一群灿烂的鱼影频频挥手
巨轮卷起的浪花的体香,瞬间将我裹挟
自从我四五岁离开出生地
出生地就在我身体里安营扎寨
它甚至就是我中枢系统的中枢
灌县、万源、白沙,直到
现居地龙泉驿
学生、工程师、经理、公务员直到
现任副调研员——我人生的画像
每一笔都有出生地的浓墨重彩
而我的祖地,一直在父亲的身体里迁徙
直到二■七年暮秋,反客为主,成为
墓碑的常住地——成为
我和我子孙祭祖的最切实的消息树
父亲通过母亲,母亲通过出生地
出生地灌县,通过
我第一声啼哭、第一个脚印以及
青城山的道、都江堰的水
与我取得联系。我们的联系
都是在内部进行的——山河的内部
血液的内部,时间的内部
因为这些情况,没有人看见
循环在我身体内部的秘密的乡愁
即便能探照我死亡的CT,也不能探照
秘密乡愁的尺水兴波、静水深流
全世界最高深的醉意
住在郎酒庄园悬崖上的三个古洞里
天、地、仁和
一个比一个高邈
一个比一个深邃
今夜,坐在仁和洞前
坐在时间的半空
杯中酒,悬崖一样陡峭、奔腾
天比地高
天比天高
喝下的
是从仁和洞舀取的
去夏,也曾进洞舀取
只是,一提子时间还未及开喝
电梯的提子就把我还了回去
还了回来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两座山
一座叫家,一座叫国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两条河
一条叫父亲,一条叫母亲
我的母亲河
有一匹马的长度,一颗星的宽度
沱江是她胳膊肘向内拐的名字
我的母亲生在那里
离开水边七十多年了
一出口,就是沱江的声音
听过太多的声音
最好听的,是母亲的声音
从未见过外爷、外婆
夜深人静,我在声音里看见了他们
他們,还有卵石和鱼
一声不吭,在声音里咚咚走动
河水分走两岸,向山上爬去
那么高!硬生生,物种豹变
把一种树,长成一种茶
老鹰的凌云志
在万源,鸡鸣三省的地方
绿得如此葳蕤、凶猛
如此见筋见骨
苦涩记忆,隔夜不馊
所谓乡愁,不外乎
沸水后边的琥珀色回甜
老鹰茶,人民中的老百姓
吃食里的
苞谷、红苕和洋芋
知与不知,都是云雾群山的澎湃真理
只因在万源待过二十六七年
洞口,一直有一只老鹰
飞进飞出,味蕾的开苞
得益于鹰爪的试错与启蒙
喝过那么多老鹰茶
却从没在鹰背上喝过,更没在
老鹰嘴上喝过。所以
在鹰背,尤其在老鹰嘴上喝老鹰茶
已成我多年生就
至今未遂的美学向往
鹰背,万源的一个镇
老鹰嘴
镇境最高的那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