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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陆军与中国*
——日本学界关于陆军对华政策史研究

2023-04-30郭循春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对华政策陆军日本

郭循春

战前“日本法西斯构造”与“为什么走上了十五年战争的道路”是日本学界展开日本近代内政、外交史研究的终极课题,围绕该课题衍生出了陆军军事制度与军事组织问题、军政关系变迁问题、总体战体制问题、陆军对华政策问题、军队与社会关系问题等,其中陆军对华政策史牵连内政、外交、制度等,最为复杂也最受关注。在1960年代,岛田俊彦、秦郁彦等学者梳理出了昭和前期日本对华政策的基本线索与陆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1970年代以后,笠原十九司、波多野澄雄、川田稔、北冈伸一、户部良一、森久男等学者将该主题的研究范围扩大至明治后期大正初期,并细化了陆军和外务系统对华政策的区别,他们认为,陆军对华政策是影响近代中日关系走向的主要因素,其中,北冈伸一的《日本陆军与大陆政策》《作为官僚制的日本陆军》最具代表性。1990年代以后,随着大量史料的出现,相关研究更加深入,部分学者从晚清开始重新论述陆军与中国的关系,例如斋藤圣二的《北清事变和日本军》、樱井良树《华北驻屯军:从义和团到卢沟桥》、佐藤守男《情报战与参谋本部:日俄战争和辛亥革命》等。针对日本陆军对华政策史的研究,实证性成果多,综述性成果少,国内学者对这一主题也缺乏贯通性的了解。为此,本文尝试按照历史发展的基本线索,依次介绍日本学界的主要著作与研究观点。

一、甲午战争至一战期间的日本陆军与中国

甲午战争之前日本陆军对华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陆军对华谍报问题上,佐藤三郎在1965年就曾论述过该问题,其后如小林一美、斋藤圣二、关诚等学者也介绍过相关史实。上述研究者将陆军对华活动回溯至1873年,介绍了1873年至1876年间派遣至中国的谍报将校的活动,但是1876年日本废除了驻清使馆武官职位,1877年爆发了西南战争,陆军在华活动就此中断。1878年陆军创设参谋本部,在桂太郎的指导下谍报活动被重启并日益组织化。1880年日本重设驻华使馆武官,谍报将校人数固定为12人。这一时期,谍报内容侧重于沿海要地的地理情报和中国的军事近代化情报,最终形成了桂太郎的《对清作战策》、福岛安正的《邻邦兵备略》这两个文件,使陆军极关注中国军事近代化能否成功的问题。1882年后,陆军将谍报将校活动范围从原来的环渤海地区扩展至全中国,谍报人员增加至16人,谍报内容扩展为地理、政略、时事、军制四大类。通过谍报,日本陆军认为“清军财政困难、腐败横行,虽有三十万之数,却因国土广大、交通不便而难以集中”,判断清政府不可能成功实现军事近代化,因而在参谋本部内出现了反对当时外相井上馨的对清合作路线。(1)福岛安正在1885年制定了第三版《邻邦兵备略》,认为清政府表面上号称有百万军力,但实际上只有30万兵力。関誠 「日清戦争以前の日本陸軍参謀本部の情報活動と軍事的対外認識」、『 国際政治』第154 号、2008年、12—28頁。

1885年巨文岛事件后,参谋本部认为对华谍报工作已臻完善,应增加在俄国、印度、越南的活动,所以将在华谍报将校削减至9人,其后又因为参谋本部削减预算,继续减少在华将校,至1899年正式将校仅剩3人。这一时期活动的中心人物是参谋本部第二局局长小川又次和在中国的荒尾精。1887年2月,小川又次提出了《清国征讨策案》,认为中国军事近代化不可能成功。荒尾精提出了谍报工作“复命书”,认为对华和善绝非上策,主张设立日清贸易研究所,构建更庞大的在华情报组织并在反清政府的势力中发展人脉关系。至此,陆军的对华谍报工作已经结出了武力侵略中国与分裂中国的“果实”。1890年以后,陆军对华谍报活动的主要承担者是日清贸易研究所。关于日清贸易研究所和参谋本部的关系,佐藤守男在《情报战争和参谋本部》中回溯了陆军教导团毕业生中存在大量对华关系活跃者的史实(例如神尾光臣、荒尾精、根津一、小山秋作、田中义一、武藤信义、白川义则等),进而阐述根津一、荒尾精等人获得参谋次长川上操六支持的过程,强调了日清贸易研究所作为日本陆军情报机关的特质。(2)佐藤守男『情報戦争と参謀本部 日露戦争和辛亥革命』、芙蓉書房、2011年、296—302頁。在这一阶段,参谋本部认为对华谍报的不足之处在于不了解清政府的对日作战政策、缺乏更精确的军用地图,因而指示日清贸易研究所完善该方面的工作。其后,川上操六在1893年实地考察中国,最后确认了福岛安正、小川又次、荒尾精等对华谍报的准确性,将对华开战思想传递给外务省,促成甲午战争的爆发。

关于陆军与甲午战争的关系,第一个问题是陆军是否是战争的推进主体。在战后批判军国主义的氛围中,信夫清三郎和藤村道生等学者认为,在开战问题上政府消极而陆军积极,陆军决定了开战,强调了开战外交的“二重性”。(3)信夫清三郎『増補日清戦争』、南窓社、1969年。藤村道生『日清戦争』、岩波書店、1973。但是中塚明等学者认为,不仅陆军,政府和外务省都有强烈的开战意图,所谓“陆奥外交”就是“开战外交”,否定了开战外交的“二重性”和陆军引发战争的主体角色。这两种矛盾的观点实际上展现了日本学者对于“战争是否可以避免”“战争前的日本是否推行帝国主义政策”这些问题的不同认知。其后,桧山幸夫、高桥秀直等学者提出,政府和在政府控制之下的军队都没有开战意图,战争的爆发是非计划性的、偶然的事件,但是日本政府没有能够在发生偶发事件时,选择避战的方针。(4)檜山幸夫『日清戦争の研究』1-3巻、ゆまに書房、2022年。本书汇集了作者于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期关于甲午战争史的研究成果。高橋秀直『日清戦争への道』、東京創元社、1995年。斋藤圣二与上述学者不同,他避开了过去政略方面的研究,从纯军事的角度展开论述,介绍了开战前陆军的军事准备工作,包括演习与动员方法的革新、防御与运输设施的建设、陆海军协同体制的建立等,他指出,陆军拥有明确的大陆作战意图,以此否定了“开战偶然性”的观点。此外,斋藤圣二还介绍了陆军在战争过程中建设电信线路、协调各机关运输兵员、直隶决战战略的变迁等,为了解火线背后的陆军工作提供了参考。(5)斎藤聖二『日清戦争の軍事戦略』、芙蓉書房、2003年。除了开战责任问题,甲午战争中陆军的作战经过、后勤补给也是日本学者的研究对象,但这些问题不涉及日本陆军对华政策,在此不多做论述。

甲午战争后的十年间中日关系整体较为平稳,在这一阶段的初期,日本学界注意到了陆军与地方督抚尤其与张之洞之间的联系。例如,李廷江在《日本军事顾问和张之洞》一文中着重论述了1898至1899年之间神尾光臣在湖北的活动与张之洞在湖北聘任日军教官的过程,认为张与日本的这次合作为日本后来向南方各省派遣军事顾问提供了有利环境与合作范本。另外,以该主题为研究对象的成果还包括台湾大学历史系助教授杨典锟的博士毕业论文《近代中国的日本军事顾问·教官及特务机关研究 1898-1945》,但是该论文至今尚未出版,此处不做过多介绍。(6)李廷江「日本軍事顧問と張之洞」、『アジア研究所紀要』2002年第29号、319-364頁。楊典錕『近代中国における日本人軍事顧問·教官並びに特務機関の研究 : 1898—1945』東京大学博士学位論文、2009年。李廷江为日本中央大学教授,杨典锟为台湾大学历史系助教授,其在东京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故此处将上述研究算作日本学界成果。

相较于军事教育问题,日本学界更关注庚子事变前后日军的活动。战后,稻生典太郎、中塚明等学者论述过庚子事变期间日本出兵的经过,小林一美在其专著《义和团战争和明治国家》中除详述日本出兵经过外,还从“文明国化”的角度论述了日军借出兵的机会改善旅顺大屠杀时的野蛮形象、向列强展现其近代化成果的过程。(7)小林一美『義和団戦争と明治国家』、汲古書院、1986年。1990年代以后,大江志乃夫、大谷正等学者进一步考察了这一时期日本的国家战略及其与日俄战争之间的关系,指出甲午战后日本虽对俄国心怀战意,但自知实力不足,在国策上出现了“对中国北守南进”倾向,因此庚子事变出兵时日军主动对俄军示好防止冲突。但庚子事变后俄军拒绝从满洲撤兵,激发日本改变了国策走向对俄战争之路。(8)大江志乃夫『世界史としての日露戦争』、立風書房、2001年。上述研究都没有专论日本陆军的角色,斋藤圣二在2006年出版的《北清事件和日本军》弥补了这一不足,该书详述了日本出兵、作战、撤兵的过程。关于出兵问题,介绍了先遣部队和第五师团分两个阶段出动的内外背景,批评了过去学界所说的“日本完全受英国邀请而出兵”的说法,强调日本出兵是出于“主动的”“慎重而绝不消极的”考虑的结果,指出陆军中央将此次出兵视作“掌握将来东洋霸权之端绪”,展现了陆军大陆政策的野心。关于作战过程,作者分析了日军负责人福岛安正和参谋次长寺内正毅在天津的工作与决策,认为此次出动的陆军完全是“内阁的军队”,受陆军省而非参谋本部指挥,因此在作战中随时考虑外交问题,在与列强的合作中处处谨慎,对于内心敌视着的俄军也主动联络防止不测,在军纪问题上也展现出了“文明”的形象。同时,作者也客观论述了日军在天津“虏获”价值485万日元银块的事实。关于撤兵,作者指出陆军大量出兵本身已经引起列强猜忌,厦门事件更引发英国不满,因而山县有朋、桂太郎、寺内正毅等陆军领导者对于撤兵早有定见,并希望最早向列强提出撤兵建议以获取清政府的好感,但没想到俄国有同样想法且早于日本向列强提议撤兵,使日本在这一外交问题上丧失先招,陆军中央便决定早于各国实际撤兵。此时反倒是外务大臣青木周藏以与列国协调为由,不倾向于过早撤兵,经过妥协决定分期撤兵(后改为撤退半数兵力)。这种陆军积极撤兵而外务不积极撤兵的现象在近代日本历史上绝无仅有。派遣军司令福岛安正和第五师团长山口尚芳并不同意陆军中央的决策,多次建议缓行撤兵,但没能得到中央的同意,展现了此时日本陆军在军政关系问题上不同于后来的特征。此外,作者还论述了日本残留在北京、天津、山海关的陆军构成后来的“华北驻屯军”的过程。(9)1900年10月日本撤退半数兵力,还剩9277人(战斗人员7172人)留在中国,在编制上包括留在北京的步兵第21联队、骑兵第5联队、野炮兵第5联队第1大队,留在天津的步兵第41联队1个大队、留在山海关的步兵第41联队一个大队。1901年7月减员至4000人,1902年1月减员至1400人。斎藤聖二『北清事変と日本軍』芙蓉書房2006年、第303頁。

关于这一时期的华北驻屯军,樱井良树做过更加详细的研究。他指出,北京议定书是驻屯军的国际法依据,其并非清朝与列国的讲和条约,而是规定各国在华行动准则的国际协定,虽没有设定共同指挥各国驻屯军的司令部,但各驻屯军依照公使团会议和各国军司令官会议决议行动,“如果事后中国形势安定,列国大概率会撤退兵力至最小限度,没有人预想到会在中国驻兵长达40年;相比较于获得驻兵权,当时的日本更加害怕列国的永久驻屯,认为列国更早撤兵才符合自己的利益”。(10)樱井良樹『華北駐屯日本軍』、岩波書店、2015年、30—32頁。另外,作者还分析了联军退还天津过程中驻屯军所获取的权力,其中包括自由进行军事演习,称这是后来卢沟桥事变的潜在因素。

庚子事变后,清政府着力改革,尤其是政治、司法体系与军事、教育制度改革过程中多有借助日本力量者,围绕该问题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是对于日本陆军在其中的角色,还缺乏专门性、细节性的研究。唯有军事留学生问题研究相对丰富,例如浜口裕子、小林共明、小岛淑男等学者对成城学校、振武学校、陆军士官学校中国留学生问题的考据,各研究成果论述了晚清赴日陆军留学生在日本所接受的军事教育内容,总结了日本陆军对近代中国影响的一个特别的方面。(11)小林共明「振武学校と留日清国陸軍学生」、辛亥革命研究会編『中国近現代史論集菊池貴晴先生追悼論集』、汲古書院、1985年、278頁。小島淑男『留日学生の辛亥革命』、青木書店、1989年。宮城由美子「成城学校と中国人留学生についての一考察」、『佛教大学大学院紀要』第35号、2007年3月、39—40頁。相关研究中,山田辰雄、川岛真等针对蒋介石在日接受军事教育的成果最具代表性,通过对蒋的研究立体展现了当时的军事留学生的情况。关于来华军事顾问,研究成果也略少。南里知树在其所编写的《中国政府雇佣的日本人:日本人顾问人名表和解说》一书中罗列了日本军事顾问的全部人名,梳理了1902年以后以大山岩为首的参谋本部积极向中国提供军事顾问的基本线索,指出陆军将帮助中国军事改革视为“最有望之事业”。(12)南里知樹『近代日中関係史料 第二集 中国政府雇用の日本人 日本人顧問人名表と解説』、龍渓書舎、1976年。关于日俄战争时期的中日关系,已有研究集中在中国的中立政策、日本的地图绘制、中国对日俄战争的认识、日俄战争对中国的影响等问题上,缺乏关于日本陆军之中国政策的研究。实际上,日俄战争期间,中日有着较深层次的军事合作,山根幸夫在《袁世凯与日本人:以坂西利八郎为中心》一文中对此略有提及(13)山根幸夫「袁世凱と日本人たち ― 坂西利八郎を中心として」、『社会科学討究』第30期、1985年、62頁。,但尚未有学者对此做深入探讨。

日俄战争之后,日本陆军通过派遣顾问、出口武器进一步增加了对中国的影响力。关于军事顾问,上文已略有述及。关于出口武器,田嶋信雄论述了1901年各国第一回对华武器禁运协定的出台与日本的反应,凸显了庚子事变后日本对华武器出口的欲望,进而述及辛亥革命后中国军火市场上日德竞争的过程。(14)田嶋信雄「中国武器市場をめぐる日独関係」、熊野直樹, 田嶋信雄, 工藤章編『ドイツ=東アジア関係史一八九〇—一九四五:財·人間·情報』、九州大学出版会、2021年、25—76頁。芥川哲士则以日德竞争中国武器市场、日俄战后日本军工产能过剩为背景,论述了日本陆军在日俄战后以武器为工具扩大对华军事影响力的政策。(15)芥川哲士「武器輸出の系譜 泰平組合の誕生まで」、軍事史学会編『軍事史学』第82号、1985年9月、40頁。芥川哲士「武器輸出の系譜 第1次大戦期の勃発まで 」、『軍事史学』第84号、1986年3月、23頁。至于宏观的对华政策,最著名的研究成果是北冈伸一的《日本陆军与大陆政策(1906-1918年)》。该书所述的大陆政策就是“对华政策”,强调陆军对华政策与军政关系的关联性,基本线索是日俄战后日本陆军在政治上逐渐独立并由此增加了其在大陆政策制定过程中的话语权,这又反过来进一步加强了陆军在政治上的地位。作者还指出,陆军内部派阀的矛盾是影响一系列政治活动和对华政策的动力。关于大陆政策,该书将之分为“满洲经营政策”和“中国政策”两个部分,前者即殖民地政策,包括铁道、金融问题、管理机关三个研究对象,后者即维护和扩大日本在华利权而形成的对中国政府的外交政策,包括陆军对辛亥革命的应对、反袁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对段祺瑞的援助等。在结论中,作者认为日俄战后至一战末期是日本大陆政策的展开时期,也是日本陆军独立于政治的一个阶段,此时大陆政策的核心是日本陆军,基本矛盾是陆军渐进派(亲善合作派)与激进派(威压合作派)之间观点的对立,附属产物则是日本陆军的政治独立。渐进派的代表是老一辈的寺内正义,他保有传统的观点认为日本军事和国力不如西方国家,主张对外防守,策略就是援助中国以形成中日合作。激进派的代表是少壮派的田中义一,其不认为日本实力劣于西方国家,强调向大陆扩展是增强日本国力的唯一手段。1920年代苏联军事力量的复活,为激进的大陆政策增加了新动力。(16)北岡伸一『日本陸軍と大陸政策 1906—1918年』、東京大学出版会、1978年。下面展开介绍北冈在书中所关注的日本陆军对华活动的几个具体问题,以及其他学者对这些问题的探讨。

关于辛亥革命时期的情况,北冈简单介绍了参谋本部的企图与政策。辛亥革命爆发时,日本计划“援助清朝并建立一个亲日的立宪君主制政体”,但因为英国的外交“背叛”导致该计划失败,日本遂采取“与俄国合作瓜分满蒙同时扩展长江流域利益”的政策。参谋本部采取了第二部长宇都宫太郎的策略,原则上计划“将中国分裂成数个国家,或者依照满汉二族,分成两个国家”,在行动中采取“同时操纵南北”的策略,尤其强调援助南方革命派。(17)北岡伸一『日本陸軍と大陸政策 1906—1918年』、96頁。但北冈的论述仅止于此,未对陆军的活动做深入讨论。佐藤守男在北冈前论的基础上,介绍了参谋本部的实际活动。佐藤指出,宇都宫太郎1911年10月从三菱获得10万日元秘密资金,派遣20名武官赴中国各地活动,企图操纵南方,但计划失败,遂指责“革命军太无能,中国人终究是口舌文弱之民族,妄想和这样的民族合作对抗欧美实在太过滑稽”(18)佐藤守男『情報戦争と参謀本部 日露戦争和辛亥革命』、芙蓉書房、 2011年、296—302頁。,解明了日本陆军对革命军政策的基本线索。小林道彦的论述不同于上述二者,他并没有援引宇都宫的材料来强调参谋本部对革命军的支持,而是强调日英关系对陆军政策的影响,认为辛亥革命前日本陆军在对华政策上与政府保持协调,即便在辛亥革命爆发初期,陆军也没有超越政府政策的意图,是在日本被英国“背叛”后,陆军才开始考虑出兵满洲以单独解决满蒙问题的。(19)小林道彦『日本の大陸政策 1895—1914年』、南窓社、1996年、264—274頁。不论哪种观点,都强调了陆军在此期间对日本政府外交政策的不满,为其后来干涉中国内政的活动埋下了伏笔。另外,这一时期日本陆军还有一个重要动作,就是向汉口派遣了两个中队(500余人)的陆军驻屯队。关于这个问题,樱井良树进行过详细的研究。他指出,陆军在派兵之初即包藏了长期驻兵的野心,后来逐渐将之发展为对华谍报活动的据点。(20)櫻井良樹 「近代日中関係の担い手に関する研究(中清派遣隊) ―漢口駐屯の日本陸軍派遣隊と国際政治」、『経済社会総合研究センター Working Paper』第29号、2008年、1—41頁。陆军对于辛亥革命时期日本政府的对华政策多有不满,虽然因为内政问题未能对中国有过多的行动,但并未完全终止在中国的小动作,与南方派依然有密切联系,尤其在二次革命期间,参谋本部的一系列计划及派遣将校的在华活动,“既非援助北方也非援助南方,只是挑起南北矛盾、引发地方骚乱”。(21)波多野勝「中国第二革命と日本の反応 —山本内閣の外交指導について」、 『国際政治』1988年巻 87 号 、169—183頁。北冈伸一简单提及了二次革命期间陆军拟援助南方的政策,其他研究亦散见于部分专著,学界只知道参谋本部在南方有小动作,对于其中的历史细节尚待进一步解析。

其后的第一次山本权兵卫内阁对中国政治采取旁观政策,因此陆军没有行动空间,但是随着一战的爆发,陆军在华活动重新活跃。占领青岛、侵略山东,是这一阶段陆军增加对华外交话语权的开始,但是大部分学者没有对其单独论述,而是将之与“二十一条”问题放在一起探讨。(22)关于占领青岛、侵略山东的军事活动,参见斎藤聖二『日独青島戦争』、ゆまに書房、2001年。从日俄战争到辛亥革命,中日关系积累了一系列问题,一战的爆发被日本认为是解决这些问题的天赐良机,而“二十一条”就是日本解决这些问题的一揽子计划,陆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被学界所关注。最早讨论这个问题的山本四郎认为,“大战为日本扩大在华权益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一点是当时日本政治决策者的共识,并非某个人单独的想法,因此否定了过去“对华外交中加藤高明独断专行”的观点,强调了陆军在制定“二十一条”过程中的作用。山本认为,虽然没有档案直接证明陆军决定了“二十一条”的内容,但是寺内正毅——明石元二郎——田中义一这条线上的陆军在制定“二十一条”的过程中提出了诸多意见(包括“二十一条”原文中除汉冶萍公司以外的所有内容),而且在对中国提出最后通牒问题上,陆军极为强硬,甚至主张兵临北京城下逼迫袁世凯签字。北冈伸一虽然使用了同样的材料,但是更强调元老对华政策的“合作性”与陆军对华政策“威压性”的区别,针对加藤高明的地位,坚持传统观点,认为加藤外交独断、压制陆军;对于“二十一条”的内容,只强调了第五号和陆军之间的关系,在其他方面与山本观点一致。奈良冈聪智与上述二者一样罗列了陆军各高级官员的对华政策意见并分析其中与“二十一条”内容相近之处,认为这些意见是日本对华提出“二十一条”要求的前提。(23)奈良岡聰智『対華二十一か条要求とは何だたの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5年、146—152頁。

“二十一条”交涉的不顺加强了陆军“倒袁”的决心,因而在此后的“护国战争”中,陆军更多地展开了对华干涉活动。北冈伸一主要论述了决策层的活动,他强调此时政府人事上出现了问题,导致陆军获得了极大的对华政策发言权(24)北岡伸一『官僚制としての日本陸軍』、筑摩書房、2012年、118頁。此时大隈内阁刚改组,此时新外相石井菊次郎缺乏领导力、陆相卧病、山县卧病、寺内在朝鲜,唯有参谋总长上原勇作和参谋次长田中义一拥有强大的对华政策发言权。,北冈分析了田中引领下陆军反对袁世凯称帝的过程,他指出,田中义一在对华政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陆军作为日本倒袁政策的主导力量推动了大隈内阁实施“倒袁”国策。但是,以寺内正毅为首的一部分力量并不同意政府与陆军的“倒袁”政策,他们主张以“亲善合作”为原则笼络袁世凯,大隈内阁倒台后正是这股力量组建了寺内内阁。(25)北岡伸一『日本陸軍と大陸政策1906—1918年』、181—192頁。关于田中义一的角色,纐缬厚也做过论述,他虽然也强调田中的作用,但是认为陆军此时的对华政策整体上是“混乱和摇摆不定”的。(26)[日]纐缬厚著,顾令仪译:《田中义一:日本总体战体制的始作俑者》,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221—246页。关于“护国战争”期间日本陆军如何挑唆满蒙独立运动、如何向南方派提供援助等问题,北冈未做深入论述。不同于北冈对决策层的论述,山口利明拣选了时任参谋本部中国班班长浜面又助的书信,罗列了在华陆军派遣将校对于“倒袁”和“护国战争”的看法,从中可看出陆军在中国东北援助宗社党叛乱、煽动张作霖独立、在山东占领津浦铁路阻碍袁军、在南方援助岑春煊等活动的痕迹。(27)山口利明「浜面又助文书——中国第三革命と参謀本部」、近代日本研究会篇『近代日本と東アジア』、山川出版社、1980年、205-270頁。随着新材料的增加,波多野胜进一步细化了陆军推动“倒袁”政策的逻辑及其说服海军、外务、政党同意“倒袁”的过程,阐明了参谋本部斡旋久原矿业向南方派借款300多万日元的事实,论述了1916年5月之前参谋本部有意支持南方却又因南方“不团结”而“犹豫、忧虑”的状况以及其后下定决心全面援助南方的决定过程。(28)波多野勝「中国第三革命と日本外交」、『アジア研究』36巻第4号、1990年、 77—114頁。关于这一时期陆军在满蒙的活动,栗原健在其研究中首先简单论述了辛亥革命时期参谋本部派遣将校高山公通、松井清助、多贺宗之、菊池武夫等人在第一次满蒙独立运动中的角色,然后论述了参谋本部主导第二次满蒙独立运动的过程,尤其强调了关东都督府与参谋本部在满蒙独立运动政策上的矛盾。(29)栗原健「第一次·第二次満蒙独立運動と小池ガイム書政務局長の辞職」、栗原健編著「対満蒙政策史の一面 日露戦後より大正期にいたる」、原書房、1981年、139—161頁。关于这一时期日本陆军在山东如何参与“倒袁”活动,尤利娅·林斯指出,山东的“倒袁”派和北洋派都曾向青岛日军寻求帮助,日军拒绝了北洋派,并默许“倒袁”派利用胶济铁路并以铁路附属地为避难所,同时又从日本在山东的利益出发,调停“倒袁”派和北洋派的冲突。但是这篇文章对于日军是否直接为山东倒袁派提供武器、金钱等问题,语焉不详。(30)リンス ユリア「中国の第三革命と日本 : 一九一六年山東省における反袁運動を中心に」、『史苑』第54卷第1号、25—46 頁。总体上来说,日本学界认为陆军一直要求“倒袁”,帝制问题出现后,田中义一为首的陆军决策层进一步推动该政策,1916年3月使之成为内阁决策。3月至5月间为“倒袁”的准备阶段,5月后陆军正式参与其中,但不待采取更多行动时,袁世凯去世,各种活动戛然而止。

袁世凯死后,中国内政几经变迁,其背后依然隐约有日本陆军活动的身影,例如田中义一劝阻张勋复辟、劝说冯国璋北上、劝诱南北和谈等,但是针对这些问题的专门研究较少。北冈此时再次强调了对华“威压合作派”与“亲善合作派”的区别,他认为参谋本部基于此前对革命派的援助,在袁世凯死后主张南北妥协,但是新上台的寺内内阁坚持援助段祺瑞政府,要求陆军克制其对华政策(北冈没有对此展开论述)。正因为寺内内阁援段政策换来了段祺瑞倾向日本,中日缔结军事同盟协定,陆军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中国附庸于日本”的企图。纐缬厚也有类似的观点,但他的论述更加具体,他认为袁世凯死后陆军继续支持南方的目的在于“南方派力量弱小,更容易成为傀儡”,支持南方并鼓励南北交涉,可从中寻找机会干预政治并制造混乱,而中国常态化的混乱是陆军扩大影响力、甚至直接行动的机会。但是这种策略被元老、寺内等共同压制,陆军只能妥协,标志着“辛亥革命以来以田中次长为核心的参谋本部反反复复的对华阴谋政策的失败”。(31)[日]纐缬厚著,顾令仪译:《田中义一:日本总体战体制的始作俑者》,第234—236页。日本学界有大量成果论述寺内内阁的对华政策,但是很少有人论述陆军在外交决策中的作用,似乎默认了寺内内阁时期陆军与政府对华外交的一致性。围绕陆军的活动,日本学者论述更多的是中日军事同盟背景下的军火贸易关系。例如横山久幸、芥川哲士、纐缬厚等学者都论述过这个问题,从中可以了解一战期间日本对华出口武器的规模,以及日本陆军通过统一两国的武器标准使中国成为日本军事附庸的企图。(32)芥川哲士「武器輸出の系譜 第1次大戦期の武器輸出(上)」、『軍事史学』第88号、1987年3月;「武器輸出の系譜 第1次大戦期の武器輸出(下)」、『軍事史学』第89号、1987年6月;「武器輸出の系譜--第1次世界大戦期の中国向け輸出」、『軍事史学』第100号、1992年9月;横山久幸「日本陸軍の武器輸出と対中国政策について--帝国中華民国兵器同盟策を中心として」、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戦史研究年報』第5号、2002年3月。纐纈厚「第一次世界大戦期日本の対中国武器輸出の展開と構造 —日中軍事協定期(1918―1921)を中心にして」、『国際武器移転史』第14号、2022年7月、17—46頁。实际上除了上述问题,还有不少日本学界语焉不详的题目,例如缔结军事同盟的具体过程、日本陆军对参战军的编练、在华驻屯军的机密活动(樱井良树关于驻屯军的论述实际上并没有介绍这些内容)等。

整体上来看,日本学界对一战结束前的“日本陆军与中国”这一主题的论述成果较多,政治史大家坂野润治的观点能够代表这一阶段陆军的总体对华政策,即“在关于确保中国的军事资源和战略要地这个问题上,山县、寺内等高层与田中、明石等中坚层态度一致,但关于确保上述资源与要地的方法,前者认为应该同稳定的军阀政权建立同盟关系来实现,后者主张打造顺应日本需求的完全、彻底的傀儡政权”。(33)坂野润治「大正初期における陸軍の政党観 田中義一を中心として」、『軍事史学』第11巻第4号、54—62頁、1976年。不过,相关研究多为实证主义研究,缺乏学理性的分析。北冈在《作为官僚制的日本陆军》一书中尝试做这种分析。他认为这一阶段日本陆军对华采取积极干预政策的深层原因在于,日俄战争期间日本陆军大量人员前往中国,形成了“中国通”这个群体,该群体认识到了中日合作的必要性,以“中日合作对抗欧美”为理想(“对抗欧美”情结的产生,与陆军系统内欧美派在人事上占据优势、亚洲派占据劣势有一定的关系)。然而日俄战争后,中日不仅没有实现合作甚至还成了敌人,“中国通”的理想就从“对抗欧美”变成了“对抗欧美支持的袁世凯政府,为此而支持南方派”。但是在现实中,“中国通”并没有能够占据决策地位,他们多数前往中国各地担任各军阀的顾问,结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与政策主张,不少人甚至被中国的军阀“收服”而替军阀说话,他们差异颇大的报告使陆军高层无法形成一以贯之的对华政策。(34)北岡伸一『官僚制としての日本陸軍』、筑摩書房、2012年、第118頁。关于“中国通”,户部良一在《日本陆军与中国 “支那通”折射的梦想与挫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也做过论述,但是本书更像是一部通俗的佐佐木到一个人传记,而且已有中文版,因此在正文中不再论及该书。这一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有一定的“推理”成分,而且忽视了近代日本军阀对中国的野心这个主观因素。

二、一战后至九一八事变期间的日本陆军与中国

一战结束后,围绕中国的外交环境发生变化,原敬内阁终止了寺内内阁时期的援段政策,采取协调外交与对华不干涉主义,使刚刚建立的日中军事同盟关系冷淡化。陆军对原敬的中国政策多有不满,但为什么又“豹变”式地接受了原敬内阁的对华政策?学界的答案比较模糊,总体上认为内政因素决定了陆军的政策。即陆军代表者田中义一在寺内内阁后期认识到元老政治的不适应性、政党力量的重要性而接近原敬,原敬也因为要调整政党与军队以及山县的关系而接近田中,双方又共同认识到国际形势、日美关系对日本的影响,所以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对华政策。此后,陆军处于以陆军省而非参谋本部为中心的时代,正是陆军大臣与首相的个人关系而非制度的变化,决定了陆军在1920年代初期的行为特征。(35)森靖夫『日本陸軍と日中戦争への道』、ミネルヴァ書房、2010年。1920年发生的直皖战争,验证了陆军对政党内阁的妥协性。1918年日本陆军协助段祺瑞政权建立了参战军(后改名为边防军),因此其对于边防军是否参加直皖战争的问题极为关注。藤井昇三以边防军为视角,讨论了陆军与直皖战争的关系。他认为边防军是日本陆军保持对华政治军事发言权的重要据点,所以按理说应该尽量确保边防军的安定,但实际上陆军以不干涉中国内政的名义默认了皖系动用边防军,结果导致边防军全军覆没,日本花心血构建的势力毁于一旦。陆军默认皖系使用边防军的原因一是在于原敬内阁对华不干涉主义的影响,一是在于陆军没有预料到皖系会输,一是在于没想到张作霖会帮助直系。(36)藤井昇三「一九二〇年安直戦争をめぐる日中関係の一考察—辺防軍問題を中心として—」、『国際政治』第15号、1961年、56—70頁。因为皖系的失败,参谋本部和关东军迅速将目光投向张作霖,形成了后来日本与张作霖的微妙关系。除了藤井的这篇文章外,日本学界关于直皖战争、边防军(参战军)的研究极少。对于两次直奉战争的研究,主要是为了凸显币原外交的内容,缺少对这一时期陆军活动的介绍。池井优在其关于两次直奉战争的论述中,简单提到过陆军的作用。他认为原敬内阁在1921年5月决定了对张作霖只进行经济上帮助而不鼓励其进入中央,原敬之后的高桥是清内阁继承了这个方针,并且坚持1919年“对华武器禁运协定”与华盛顿会议精神,禁止向奉军提供武器。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前,面临张的求助,陆军在华派遣将校除了坂西利八郎以外都主张援张,但陆军中央跟随政府决策不同意援张,与此同时,再次确认了对张作霖的方针为“可在其不逐鹿中原的前提下给予相应援助”。战争结束后,陆军顾虑直系政府的态度,对于张作霖聘请军事顾问的请求也不予回应。在接下来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日本内外大部分团体都要求援助张作霖,但是币原继续坚持不干涉方针(只在10月13日向奉直双方发出了不得损害日本利益的警告),最终等来北京政变、直系败北,解除了“满蒙危机”。但是,池井优强调,是陆军的寺西秀武、土肥原贤二、松室孝良等人煽动冯玉祥发动了北京政变。(37)栗原健「第一次·第二次満蒙独立運動と小池ガイム書政務局長の辞職」、栗原健編著「対満蒙政策史の一面 日露戦後より大正期にいたる」、原書房、1966年、163—221頁.日本学界基本延续了迟井优的观点,例如江口圭一、铃木隆史,他们肯定了陆军对于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决定性影响,认为是陆军策划了北京政变,影响了第二次直奉战争的结局,但是江口和铃木认为币原私下指导陆军的行动,以此讽刺了币原外交的虚伪性。(38)江口圭一『日本帝国主義史論』、青木書店、1975年、122頁。鈴木隆史 『日本帝国主義と満州一九〇〇—一九四五 上』、塙書房、1992年、409—420頁。另外,上述研究对于陆军在军事上做了哪些事情来援助张作霖,并没有深入的研究。(39)参见郭循春《日本陆军与第二次直奉战争》,《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4期。

直奉战争之后紧接着发生了冯奉战争、奉郭战争。学界缺乏针对冯奉战争的专门研究,部分学者只是在讨论第二次直奉战争或奉郭战争的时候顺带论及。对于奉郭战争,臼井胜美、江口圭一等学者在1960年代就讨论过,但是也都将之放在币原外交的框架内来论述。他们认为郭松龄反奉之初,在华陆军将校皆要求积极援张,但陆军中央和外务省一致要求不得干涉此事,但随着战争推进,显露败相,外务省要求陆军向奉郭双方两次发出警告文,第一次要求各方不得损害满铁附属地日本权益,否则日本将采取必要的措施,第二次禁止两军在铁道附属地20里内“直接交战”。但关东军做法更加极端,完全不允许郭军进入营口渡过辽河进而通过满铁附属地,并且在附属地外设置警戒部队监视两军,表面上对双方不予干涉,实际上却对张有利对郭不利。同时,上述作者还指出了币原外交的虚伪性,认为其在维护满洲利益方面,与陆军没有本质的不同。(40)臼井勝美「幣原外交覚書」、『日本歴史』第126号、1958年、62—68頁。江口圭一「郭松齢事件と日本帝国主義」、『人文学報』 第17号、1962年、71—88頁。上述关于成果多数出现在1960年代,作者在反思日本帝国主义和军部法西斯的史学背景下对日本的外交政策持批判态度,对于陆军参与中国问题也有明确的认知,这样的态度与认知深刻影响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学者。随着更多历史资料的出现,日本学界对该问题也有了更多的认知,例如铃木隆史、佐藤元英在文章中进一步详述了日本陆军炮兵将校参加作战帮助张作霖、关东军阻止郭军在营口渡河使援张的黑龙江部队拥有更充分的时间到达奉天等细节,在整体观点上与以前的研究没有差别。(41)鈴木隆史『日本帝国主義と満州一九〇〇—一九四五 上』、塙書房、1992年、421—432頁。佐藤元英「郭松齢事件をめぐる外交と軍事」、『中央大学文学部紀要』第251号、2014年、41—71頁。在其前后,北洋军阀内部还有江浙战争、孙奉战争等小规模短期冲突,但是日本学界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较少,日本陆军在其中的角色虽偶被提及,却并不彰显于学界。

按照基本逻辑,中国若出现动乱,陆军就会伺机干涉,奉郭战争后日军所获得的干涉中国内政的最大机会就是北伐战争了,以北伐战争为契机,陆军对华政策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关于这个转换期陆军对华政策的基本线索,坂野润治有如下总结:“第一次直奉战争后至皇姑屯事件期间,陆军内部对中国内争有三种路线。第一是关东军司令白川义则所主张的绝对援张,使之在东北割据。第二是陆军大臣宇垣一成主张的虽惧怕中国与列强的反对,但依然不得不援张,同时在关内尽量与列强协调。第三是1924年以后出现的在中国南方的将校铃木贞一、佐佐木到一主张的停止援张,同时借助中国民族革命的力量驱逐英国在华势力。田中内阁的对华政策与第二条路线一致,但陆军内部却逐渐倾向第三条路线并最终制造了皇姑屯事件,甚至在中央与石原莞尔的思想相结合,引发了九一八事变。”(42)坂野潤治療「幣原外交の崩壊と日本陸軍」、東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ファシズム期の国家と社会』、東京大学出版会、1978年、134頁。除了坂野润治的这篇文章,专论这一时期陆军对华政策的代表作还包括关宽治的《满洲事变前史1927-1931》、臼井胜美的《日中外交史——北伐时代》,这些研究以币原外交、田中外交为核心展开论述,只是从上述外交史的研究成果中,依然可以看出日本学者对这一时期陆军的部分认知。

北伐战争初期,币原坚持不干涉主义,即便在发生“南京事件”后也没有采取特别强硬的态度,这一外交方针遭到了日本国内多数人的反对。臼井胜美在其名著《日中外交史——北伐时代》一书中论述了时任陆军大臣宇垣一成对币原外交的反对态度以及对华政策的基本见解,即币原外交等同于“袖手旁观主义——刹那糊涂主义”,建议外务省从防备共产主义的角度出发,“劝导中国南北势力中的稳健派合作对抗共产主义,日本出兵中国沿海主要城市遏制苏联武器运入中国,保持与各国的协调尤其要与英国合作,一方面对抗共产主义一方面保持对华强硬”。(43)臼井勝美『日中外交史——北伐の時代』、塙書房、1971年、55—60頁。臼井认为此时参谋本部的观点与宇垣一致,代表了当时日本陆军对华基本政策观。但是陆军的政策没有被币原接受,而且第一次若槻礼次郎内阁很快解体,宇垣不再担任陆军大臣,所以陆军的要求由田中内阁来实现。在日本学界,田中内阁对华外交的形象是“武断外交”“积极外交”,主要外交纠纷包括出兵山东、济南惨案、皇姑屯事件,陆军在其中的角色是不可替代的。

关宽治最早对田中外交与陆军角色进行了论述,但是较为简略。他将当时的决策层划分为以陆军为主的强硬派和以币原系的外务官僚为主的非强硬派,指出三次出兵山东、从青岛进军济南、将济南冲突扩大为济南惨案、为解除奉军武装而拟出兵锦州、出兵锦州不成而刺杀张作霖等一系列操作皆源自陆军,甚至后来被诟病的森恪在内心深处都不是积极出兵论者,多少塑造了田中内阁的“无辜”形象。(44)関寛治「満州事変前夜1927—1931」、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開戦外交史1 満州事変前夜』、朝日新聞社、1963年、288—309頁。臼井胜美、马场明等学者的论述更加详细。关于第一次出兵山东,他们认为田中和外务省原本对出兵都持谨慎的态度,但是深受陆军对华政策影响的外务省政务次官、政友会有力人物森恪强硬地要求出兵,陆军前任大臣宇垣也有强烈意愿出兵以压制共产主义,最终在陆军大臣白川义则直接提议下,田中内阁同意出兵。但是本次出兵对军队有严格的约束,再加上北伐军未能抵达济南,所以第一次出兵未发生冲突。(45)馬場明「第一次出兵山東と田中外交」、『日中関係と外政機構の研究』、原書房、1983年、137—153頁。马场明在结论中认为不能把出兵山东与阻止北伐画等号,但是他并没有充分解释陆军的企图与角色。相比较而言,围绕该问题的另一代表性学者佐藤元英更完整地解释了田中内阁的策略。佐藤并没有特别强调陆军在第一次出兵山东问题上的主导性,而是强调兼任外务大臣的田中首相的主导权,他认为田中出兵山东不是为了援张也不是为了阻止北伐军,而是为了防止“南京事件”在济南重演。田中起初只想出兵青岛,但是山东战况的发展使其在7月6日才决定出兵济南。他对中国政策的构想是劝说北伐军在徐州停战,日本出面调停南北,允许反共的蒋介石统一山海关以内,同时支持张作霖回到东三省成为亲日的割据政权,其内含有同时支持蒋和张的意图。但是出兵的客观结果却是未援蒋、只援张。援张是陆军的传统政策,田中一系列的积极政策,反而助长了陆军对解决满蒙问题的参与欲。(46)佐藤元英『昭和初期対中国政策の研究 田中内閣の対満蒙政策』、原書房、2009年、42—58頁。

由于此次出兵没有引起大规模冲突,所以以之为研究对象的成果不多,但关于第二次出兵山东及济南惨案,则有较多研究。臼井胜美强调陆军在第二次出兵中的积极性,但是在论述济南惨案时,则暗示责任不在日军而在中国一方。臼井认为,派往济南的日军已经在5月2日撤除了防御设施,表现出了对北伐军的信赖,但是5月3日早上北伐军劫掠麟趾门大街的《满洲日报》贩卖店引发了双方的战斗,上午的战斗中日本兵在交涉公署门口遭到门内人员袭击,遂于晚上7点进入交涉公署射杀了持有手枪的职员——而且日军不知道此地是交涉公署也不知道蔡公时是交涉公署主任。不过臼井指出了陆军对于扩大事件的责任:获悉冲突的消息后,参谋次长南次郎要求强硬应对,命令在济南的第六师团长福田“借鉴南京事件,不得有损皇军威信”,同时下令增派部队前往济南,福田则回应“借此机会一举解决中国问题,膺惩南军”,参谋本部进而要求完全以军事的手段来解决冲突与交涉,其后事态发展至更加恶化的阶段。(47)臼井勝美『日中外交史——北伐の時代』、105—121頁。战斗结束后,陆军坚持对胶济路和津浦路的封锁,即便田中内阁要求开放封锁,也被陆军所拒绝,由此进一步反映了陆军当时的角色与心态。大江志乃夫认同上述观点,但是进一步介绍了陆军强硬论背后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荒木贞夫等人的作用。(48)大江志乃夫『張作霖爆殺』、中公新書、1989年、16頁。佐藤元英指出,第二次出兵山东完全没有第一次的慎重,在未对外交情况作充分认识也未和领事充分沟通的情况下,陆军敦促政府急促地做出了出兵决策,相比较于保护居留民,陆军更强调发扬军威的目标。对于济南惨案的过程,其叙述与臼井胜美几乎一致,但是在性质上认定这完全是由陆军故意挑起的战争,而且在事情发生后,由陆军处理外交事务,进一步扩大了事态。他分析陆军采取强硬政策的原因有两点:一是要维护陆军的面子,在中国发扬军威“膺惩暴支”,扫除中国军对日军的蔑视;一是从酒井隆那里获得了极为夸张的乃至错误的战地情报。佐藤还指出,从田中决定出动陆军保护居留民开始,就决定了陆军对未来满蒙政策的干涉。(49)佐藤元英『昭和初期対中国政策の研究 田中内閣の対満蒙政策』、229—245頁。日本学界基本赞同酒井隆提供了夸张的战地情报,恶化了济南冲突。关宽治、臼井胜美、马场明等都持此说。无论哪位日本学者都不认为出兵山东具有阻止北伐的意图。

接下来就是陆军如何对待拟返回东北的张作霖“以确保他们所认定的满蒙安定”。臼井引用了关东军参谋长斋藤恒的日记,指出早在1927年在关东军内部就已经出现了打倒张作霖的意图,关东军认为田中内阁对南北两军发出“五一八备忘录”(要求出现动乱时解除南北两军武装)正是打倒张作霖的好时机,遂准备出兵锦州,最终却被田中内阁抑制——因为田中此时已经和南北达成默契,同意北伐军顺利接收平津而张作霖顺利回到东北履行对日本的各种承诺。由于未能出兵,关东军对田中内阁不满,继续准备除掉张作霖,这就有了后来的皇姑屯事件。(50)臼井勝美『日中外交史——北伐の時代』、126—147頁。关宽治、马场明、池井优、佐藤元英等学者都认同上述观点,只是后来者的论证更为详尽,此处不予赘述。关于皇姑屯事件,研究成果极多,河本大作的《我杀死了张作霖》更增加了相应研究的确实性,学界基本观点如下:奉郭战争后陆军内就已经蔓延着除掉张作霖的氛围,河本大作在这一背景之下,自作主张刺杀了张作霖,企图使关东军趁乱占领东三省,然后支持张学良或其他人建立亲日傀儡政权,但由于多种原因未能如愿。研究者的分歧在于,到底有多少人提前知道河本的计划、到底谁最先提出了除掉张作霖的想法等细节,本文对此不再多做介绍。从日本学者的研究可以看出来,皇姑屯事件就是九一八事变的预演,如果按照河本大作的计划进行,关东军会趁张作霖死后东北混乱的时机出兵占领满铁附属地之外的主要城市,实现其武力侵占满蒙的目的,但是因为与田中内阁对华政策相矛盾,结果二者的对华政策都没能顺利实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关东军蛰伏,陆军内部的注意力转向军内派系与青年将校法西斯运动,直到九一八事变,陆军强势回归。也因为有这样的史实,学界对这一时期陆军的研究也转向军内派系之争、青年将校法西斯运动等问题上,没再关注皇姑屯事件至九一八事变之间陆军对华政策的问题。

九一八事变是日本近代史研究绕不开的课题,研究成果极多,本文仅述其代表性论著及研究的总体特征。关于九一八事变的研究,总体上分为三个路径:第一类以日本国际政治协会主编的《走向太平洋战争之路》和绪方贞子的《满洲事变及其政策的形成过程》为代表,基本思路就是中国收复国权运动引起了“日本在满蒙特殊地位”的动摇,面对这种局面,财、政两界缺乏应对政策,陆军中坚层独自走向武力解决之路,军部中央、内阁、外务省被卷入其中并追随着走向战争;第二类以江口圭一的《日本帝国主义史论——满洲事变前后》为代表,强调九一八事变的政治、经济、社会意义,尤其强调其与日本帝国主义的形成存在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第三类以三宅正树主编的《昭和时期的军部和政治》、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主编的《法西斯时期的国家和社会》为代表,强调以军部、法西斯为轴心的日本政治、外交活动及其与欧美国家同时段历史的对比。

本文所论日本陆军与中国这一主题在第一类研究路径中,上文所提及的绪方贞子的《满洲事变及其政策的形成过程》最具代表性。绪方贞子首先分析了日本在满洲权益的危机、日本国内政治经济危机。其次从陆军革新运动讲起,将九一八事变爆发的原因从对中国政策进一步扩展到以石原莞尔为代表的陆军对苏、对美战略规划上。再次论述了陆军在九一八期间在中国东北的军事行动、伪满的成立、在国内的政变活动。最后论述了九一八事变的政治影响。相比较于井上清等在1950年代的研究中将九一八事变的责任归于军部、政府、政党、地主、资本家等所有人,该书认为陆军高层对事变一无所知,关东军是绝对的责任者。这奠定了日本学界对九一八事变的最基本的叙述模式。后来的学者则从该书所提及的不同视角分别论述过不同主题,其中关于陆军与九一八事变的关系,一般包括三个问题。第一个是陆军如何决定要发动九一八事变。大部分学者与绪方贞子的观点相近,但川田稔的观点不同,他的论述更突出陆军中央的角色。川田讨论了陆军内部发动九一八事变的长久根源,指出陆军少壮派组织“木曜会”(包括石原莞尔、永田铁山等人)早在1928年3月就确定了武力占领满蒙的方针,后来的“一夕会”继承了这个方针,“一夕会”的成员渐渐占据了陆军内部关键的权力位置,其后至1931年5、6月中日谈判满洲铁路问题期间,这些已经成为各部门课、局长级别的少壮派正式定下了侵占满蒙的计划。(51)[日]川田稔著,韦平和译:《日本陆军的轨迹:永田铁山的构想及其支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9—40页。所以,九一八事变不是关东军独断的行为,而是陆军长远计划的绝非偶然的事情。第二个问题是要不要出兵“北满”与陆军对苏战略问题。学界基本观点是政府和陆军中央考虑苏联因素,不同意出兵北满,但关东军执意出兵,最后独断专行以“谋略手段”先后占领了齐齐哈尔和哈尔滨。(52)平井友義「満州事変と日ソ関係 —不侵略条約問題を中心に—」、『国際政治』1966年巻31号、 99—113頁。種稲秀司「満洲事変におけるハルビン進攻過程—北満政権工作との関係を中心に」、『軍事史学』第45卷第1号、19—42頁。但是川田稔认为,陆军少壮派影响人事安排,让他们看重的荒木贞夫担任陆相,实现了中央对关东军出兵北满的认可。第三个问题是陆军与伪满洲国的关系。绪方贞子认为,关东军在建立伪满过程中发挥了主要作用,陆军中央和政府对关东军在军事上虽有一定牵制力,但自身却因为缺乏明确有效的处理方案而被关东军牵着走。另外,她还强调关东军建立伪满过程中的国家社会主义思想,但是又否定了关东军和国内激进者的关系,勾勒出了一个非常理性的关东军的形象。川田稔的侧重点在陆军中央,他分析了陆军中央内部的分歧,认为陆军最高层原本同意政府“不建立独立于中国的政权”的态度,但是在中央少壮派影响下,转而支持建立独立的伪满洲国,勾勒了“中央少壮派和关东军分别从内外逼迫陆军高层,陆军高层逼迫政府,政府追认关东军行动”的逻辑图。川田同时指出了陆军能够一直迫使若槻礼次郎内阁妥协的原因在于“若槻内阁担心南次郎陆相辞职导致内阁瓦解进而破坏滨口、若槻内阁的外交路线”。(53)[日]川田稔著,韦平和译:《日本陆军的轨迹:永田铁山的构想及其支脉》,第41—56页。作者认为陆军能够一直迫使若槻礼次郎内阁妥协的原因在于若槻内阁担心南次郎陆相辞职导致内阁瓦解进而破坏滨口、若槻内阁的外交路线。另外,樱井良树介绍了这一时期天津驻屯军的情况,他指出驻屯军司令官香椎浩平曾计划在华北对奉军作战,但陆军中央不同意,天津驻屯军在这一时期贯彻了其作为“守备军队”的本质,一直到策动华北自治为止。(54)樱井良樹『華北駐屯日本軍』、岩波書店、2015年、199—205頁。

关于九一八事变的研究非常丰富,学界具体认知需专文论述,此处仅简单介绍九一八事变期间陆军的对华政策基本内容。日本学者大多认同“关东军独走”的观点,而且相比较于陆军具体的侵华活动,他们更多关注关东军与陆军中央、陆军与政府之间的分歧问题。

三、九一八至七七事变之间的陆军与中国

九一八事变至七七事变之间的中日关系史,被日本学界称为“日中战争前史”。岛田俊彦的《通往太平洋战争之路3》(1962)、秦郁彦的《日中战争史》(1967)、江口圭一的《十五年战争小史》(1986)、安井三吉的《从柳条湖事件到卢沟桥事件:1930年代围绕华北的中日对抗》(2003)、内田尚孝《华北事变研究:塘沽协定和华北危机下的中日关系1932-1935》(2006)等都尝试作贯通性的论述。各论述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九一八事变与全面侵华战争之间连续性的判断不同。大部分学者不赞同这种连续性,例如臼井胜美、藤村道生认为《塘沽协定》意味着九一八事变的终结,秦郁彦认为九一八事变与卢沟桥事变有明显的断绝。但是也有学者主张其连续性,例如江口圭一认为,从事变主谋石原莞尔的角度来看,九一八不仅仅是为了占领东北,更是为了发动世界战争,继续扩大对华侵略是其内在的必然的目标,因此后续的活动必然是连续的,而且即便是《塘沽协定》以后,东北抗日联军也从没有停止对日军的作战,这就证明了九一八事变后一系列战争的连续性。(55)井上清編『日中戦争と日中関係』、原書房、1988年、93—96頁。安井三吉强调《何梅协定》《秦土协定》在内容上是《塘沽协定》的延伸,陆军分裂华北的政策是紧随九一八事变而来的,而并非如过去所认为的始于《塘沽协定》后或者始于1935年出台的“华北分离政策”。(56)安井三吉『柳条湖事件から盧溝橋事件へ--1930年代華北をめぐる日中の対抗』、研文出版 、2003年。上述观点的不同,也造成了日本学界对“十五年战争”这一概念的理解差异。不管那种论述,陆军都是研究的主角,在实证中都是按照热河作战、《塘沽协定》《何梅协定》《秦土协定》、华北分离工作、绥远事件、卢沟桥事变的基本顺序展开分析的。

关于九一八事变之后陆军对华政策与行为动机,北冈伸一延续了《日本陆军与大陆政策》的思考方式,认为陆军内部派系与路线的对立对其侵华政策发挥了重要影响。他以国防政策取向而非地缘人脉为标准,将九一八事变之后的陆军分成三个派系:南次郎派、皇道派、统制派。南次郎派和统制派的内外政策相似,他们认为日军对苏处于弱势地位,因此有必要以“伪满”为依托,以吸取资源为目标推行内蒙、华北工作,只要国民党政权和英美不阻挠上述行动,就不反对与之改善关系。皇道派则无畏苏联势力,甚至主张激化对苏关系,为此就要与英美、国民党政权保持合作关系。在九一八之后,南次郎派、皇道派、统制派先后占据优势地位,各派的优势地位期则对应了不同的对华政策期。(57)北岡伸一『官僚制としての日本陸軍』、248—253頁。涉及陆军派阀与对华政策之间关系的问题时,其他学者也持类似的观点,认为九一八之后皇道派对于侵略华北持谨慎的态度,但是他们不能解释为什么皇道派在陆军中央占据主流时发生了侵略热河的战争,只好将原因归于关东军独断专行。(58)小林道彦『近代日本と軍部1868—1945』、講談社現代新書、2020年、462—463頁。另外也有学者尝试从陆军中央的统制力、现地部队独断专行的角度来解释1930年代陆军常常对中国“暴走”的原因。森靖夫没有简单沿袭“下克上”的传统说法,他认为1920年代因为陆军大臣个人能力突出,所以建立了陆军省对陆军的统制并且与政党政府能够相互协调,但是进入1930年代,宇垣一成培养的几个陆军后继领袖要么生病要么死亡,唯一的南次郎领导力不足,使陆军省被轻视,收拾九一八等一系列事变的主导权被现地部队掌握,1933年尝试重新掌控局面时却激化了派系矛盾,使陆军省权威进一步弱化,以至于在华北事变中再次被现地部队牵着鼻子走。(59)森靖夫『日本陸軍と日中戦争への道』、ミネルヴァ書房、2010年。相比较于北冈、森靖夫对陆军中央派系的分析,波多野澄雄以陆军对华认知为切入点来论述陆军的行为逻辑。他认为陆军内流行的中国观是“中国非国论”和“军阀战争观”,这种特殊性使中国无法按照“九国公约”所规定的针对普通国家的原则来发展,因此日本要推行“亚洲门罗主义”,这种认知与理念是分裂华北的理论依据。(60)波多野澄雄「日本陸軍の中国認識1920年代から1930年代へ」、井上清編『日中戦争と日中関係』、原書房、1988年、225-238頁。作者是认为研究中国并非明治以来陆军精英的优先选项(这一点和北冈伸一的观点相同),“中国通”对华认知来源于实践经验而非书面总结,虽然具有实效性但缺乏宏观和长远视角,因此对中国的认知不准确,而这种不准确的认知指导了1930年代的陆军对华政策与行动。樋口秀实与波多野有相似的判断,在其论著中提出了陆军对华“分治合作主义”的政策概念。他认为辛亥革命后日本陆军对华政策基于一种认知,即“所谓中国并非是一个国家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概念”,因此强调中国政权的区域性,主张促进中国的分裂并与区域政权合作,以达到其侵略中国的目的。随着1920年代中国动乱的加剧,陆军提出了“分治合作”的政策并付诸实践,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与国民政府矛盾激化,“分治合作”政策变质,强调“分治”而非“合作”的一面,陆军先后推动东北、内蒙、华北分裂,企图推翻国民政府。(61)樋口秀実「日本陸軍の中国認識の変遷と分治合作主義」『アジア経済』第57卷第1号、63—91頁、2016年。樋口的这一研究尝试梳理战前数十年的日本陆军对华政策逻辑,在日本学界比较少见。其他学者不似上述二者,更强调对九一八事变后一系列问题的实证主义研究。

关于陆军与热河作战、《塘沽协定》之间关系的研究。如上文所述,日本很多学者将《塘沽协定》视为九一八事变的终结,因此将侵占锦州、山海关事件、热河作战、滦东作战、河北北部作战等一系列战争视为九一八事变的内容。但是这种认知将九一八事变作为局部事变来看待,切断了其与华北事变、卢沟桥事变之间的关系,不被中国学者接受。对于上述几个事件,不少研究者在论述九一八事变和卢沟桥事变时,都介绍过基本线索,其中岛田俊彦、古屋哲夫、安井三吉和内田尚孝先后的研究成果较为具体。岛田俊彦强调了关东军、华北驻屯军的视角,详细梳理了现地部队当时的一系列活动线索。(62)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開戦外交史 第3 日中戦争 上』、朝日新聞社、1962年、3—16頁。古屋在其著作中总结了日本陆军侵华原则为“现地解决”,他和岛田俊彦一样,强调现地部队的角色。安井在《从柳条湖事件到卢沟桥事件》这本书中,指出石原莞尔从侵占东北到侵占华北的一系列构想,强调了九一八事变与后来一系列侵华战争之间的连续性,在叙述陆军侵略战争的基本线索的同时,非常精准地总结了陆军对华政策的两个方针“分治合作”与“现地解决”、两种手段“挑衅”与“阴谋”,同时指出陆军中央在获得现地部队的情报后,销毁情报、歪曲事实、管制媒体、煽动对华战争舆论,否定了“现地军应负全部责任”的观点。(63)安井三吉『柳条湖事件から盧溝橋事件へ--1930年代華北をめぐる日中の対抗』、研文出版、2003年。内田利用了中日双方的资料,在其《华北事变研究》一书的前三章论述了热河、滦东作战和签署《塘沽协定》的过程,虽侧重于国民政府视角,但仍然对陆军的侵略政策有所论及。他指出1932年7月参谋本部已经决定继续打击关内奉军,并寻找可代替张学良的人来间接控制华北,所以侵攻热河等一系列战争的目的不仅要确定伪满边界,还要打击奉军并为将来侵略华北铺路。正因如此,进入河北作战是陆军上下一致的决定,并非关东军“独走”的行为。关于《塘沽协定》,作者认为国民政府将这一交涉与最终协定停留在军事而非政治层面,关东军表面上达到了其目标,逼退了张学良,但是随后建立的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中依然是奉系人物占多数,所以奉军依然在华北的政治空间发挥影响力,接下来日军势力、奉军势力、国民政府中央势力在华北交缠对抗,使陆军无法顺利扩大在华北的经济和交通势力,进而开始策划“华北独立”的阴谋。从文中可以看出,虽然日本陆军通过武力威胁表面上达成了一系列的成果,但是中国的政治应对也相当有效,陆军陶醉于其对中国的浅显认知,却忽略了国民政府从“国家统合”走向“国民统合”的进程。(64)内田尚孝『華北事変の研究 塘沽停戦協定と華北危機下の日中関係1932—1935』、汲古書院、2006年。关于《塘沽协定》,另有坂野良吉等学者做过专门论述,但是并不以日本陆军为研究对象,此处不再多论。整体上来说,日本学界对于《塘沽协定》的评价与国内学界的传统认知不太一样。

《塘沽协定》以后至《何梅协定》以前,中日外交进入一个短暂的安定期,对于这一时期的研究,日本学界较为重视,因为该问题牵涉到《塘沽协定》后中日之间能否避免后来的战争的问题(或者说牵涉到“十五年战争”的概念的问题)。为什么出现这一缓和期?或者说为什么陆军在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明显的对华行动?岛田俊彦认为,退出国联以后,日本外交环境极度恶化,为了做出改变,外交大臣广田弘毅推行“协和外交”,作为一种“危机管理外交”来平衡此前的对华政策。同时,国民政府亲日派的上台对于调整外交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整体上来说日本的对华政策是“协和”与“强硬”的混合物,《塘沽协定》以后外务与陆军对华政策完全分裂,各自发展。至1935年初,陆军已经完全确定了反对广田对华外交,使华北政权彻底屈服的政策。(65)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 『太平洋戦争への道:開戦外交史 第3 日中戦争 上』、朝日新聞社、1962年、70—82、93頁。江口圭一认为,短暂的安定源于政府的强硬态度。1933年陆军内流行“35、36年危机论”,要求政府积极应对,但是广田弘毅和大藏大臣高桥是清限制了陆军的活动,带来了对华外交安定期。(66)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小史』、青木書店、1986年、67-70頁。上述观点被后来的学者采纳,是日本学界的主流观点。但是北冈伸一的观点则如上文所述,侧重于陆军内部派系变化。他认为皇道派在这两年间占据了中央的话语权,为对付苏联而追求与英美的妥协,同时也就追求与国民政府缓和关系。相较于关注“为什么会出现外交安定期”,日本学者更加关注“为什么安定期在1935年被陆军打断”。酒井哲哉认为,虽然广田外交期待与国民政府的协调合作,而且陆军中央也一定程度上想要维持《塘沽协定》后的状态,但是关东军和天津驻屯军对国民政府有强烈的不信任感,一直在密谋将国民党力量排除出华北。他同时也考虑了陆军内部派系斗争的影响,指出作为统制派的永田铁山与现地部队拥有同样的想法,所以陆军自上而下都计划在1935年进一步推动对在华北的活动。但是井上寿一认知不同,他认为永田铁山支持广田外交,他能够保证陆军与广田外交的协调性,永田未被刺杀前的《何梅协定》并没有完全打破安定期,永田被刺杀之后,陆军中央就失去了统制现地部队的能力,现地部队搞出来的华北分裂运动才真正开始打破中日外交的安定期。(67)酒井哲哉『大正デモクラシー体制の崩壊--内政と外交』、東京大学出版会、1992年。井上寿一『危機の中の協調外交 日中戦争に至る対外政策の形成と展開』、山川出版社、1994年。森靖夫同样考虑陆军派系问题,但是他认为现地部队之所以能够不受控制地制造华北事变,是因为控制陆军中央的统制派正忙于在“国体明征”问题上应对皇道派的挑战,无暇抑制在华部队的活动。(68)森靖夫『日本陸軍と日中戦争への道』、ミネルヴァ書房、2010年。上述几种观点的共同之处在于,广田外交时期中日关系存在长期安定化的可能,但是陆军现地部队强行制造华北事变,打破了这种可能性。这些观点认为现地部队应该承担华北事变的全部责任。另外,岛田俊彦提出的陆军不信任国民政府的观点,一直被后来学者沿用,最新的研究继承并加深了这个观点。例如金子贵纯指出,关东军和天津驻屯军认为国民政府“伪装亲日”,实际上一直在进行侮日排日的工作,而这种政策背后是蒋介石的对日“二重外交”在发挥作用,因此反对与国民政府再进行外交交涉,要将国民政府的所有势力全都赶出华北。另一方面,日本外务省在华北事变发生后放任事情“地方解决”,结果进一步扩大了现地部队的外交权限,提高了陆军在中国制造事端的活跃性。(69)金子貴純「塘沽停戦協定成立以降における陸軍の偽装親日論と外務省の対中政策」、『外交史料館報』 第33号、2020年、37—60頁。金子貴純 「日中諸懸案の地方的解決をめぐる外務省と陸軍の論理と政策: 1935年を中心に」、『大東法政論集』第29号、2021年、3—33頁。

围绕《何梅协定》《秦土协定》前后陆军的侵略活动,岛田俊彦做了比较详细的论述。在他的论述中,没有外务省的角色,作为全部责任人的陆军采取了明显的“分治合作”的侵略方针,天津驻屯军(尤其强调梅津美治郎不在天津,天津驻屯军参谋酒井隆个人在《何梅协定》签订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以特殊事件为借口,在没有与陆军中央充分沟通甚至有分歧(如逼迫第29军撤退至何处的问题)的情况下,强行逼迫中国承认其要求,陆军中央追认了现地部队的行动。作者在论述过程中还指出了关东军对于学忠、宋哲元个人关系的差异,逼迫于学忠离开河北、引导宋哲元转移至河北京津,一定程度上基于这种关系差异。(70)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開戦外交史 第3 日中戦争 上』朝日新聞社、1962年、70—82、98—120頁。岛田的论述最早厘清了这段历史的基本线索,被大多数学者继承,但也有持不同观点者。如安井三吉认为,陆军自九一八事变后就有分离华北的企图,正式决策开始于1934年12月陆、海、外三省课长会议上制定的“对华北政权方策”。(71)安井三吉『盧溝橋事件』、研文出版、1993年、30頁。秦郁彦则否认了“现地部队独自策划《何梅协定》、陆军中央予以追认”这一观点,他认为1935年1月陆军各层级官员在大连召开了会议,确定了一步步分离华北的谋略,《何梅协定》等是陆军各层级都事先策划好的。(72)秦郁彦『盧溝橋事件の研究』、東京大学出版会、1996年、12頁。其他学者的研究主要是对细节的一些修补。例如,松崎昭一在后来的论述中指出:当时在新京出差的梅津美治郎考虑陆军派系斗争的前景,故意没有参与事件的处理;外务省并非毫无作为,其向陆军提出的要求是“刺杀胡、白案的法理问题应该由外务省解决”;天津驻屯军是主角,关东军负责援助等。(73)松崎昭一「再考『梅津·何応欽協定』」、『軍事史学·日中戦争の諸相』第130号、錦正社1997 年、34—52頁。针对相关细节的研究,不再多论。

关于陆军如何煽动华北分裂,秦郁彦最早进行了研究。他认为,陆军分裂华北,一是为了用实力对抗广田三原则(10月7日中日进行广田三原则的交涉);二是要建立华北独立政权与西南政权相配合,弱化乃至推翻南京政府;三是要抵制南京政府的币制改革。但是,陆军分裂华北的活动整体上是失败的。(74)秦郁彦『日中戦争史』、河出書房新社、1961年、46—80頁。岛田俊彦则认为华北事变的直接原因在于,国民政府币制改革的成功、中英经济合作威胁到了日本在华利益,关东军司令南次郎的一封电报,非常清晰地反映了陆军煽动华北分裂的企图。岛田关于事变过程的研究非常细致,他论述了关东军和天津驻屯军武力威胁宋哲元禁止白银外运并要求其发表自治宣言的过程,认为陆军中央比现地部队更加慎重,主张先通过外务省与南京政府交涉以观效果。最终建立的“冀察政务委员会”虽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日本的要求,但是陆军内部仍然认为这次“谋略”是失败的。关东军遂着力于强化冀东伪政权的走私贸易来打击南京政府,天津驻屯军并不同意这种方法,但是无法左右关东军(山海关特务机关)对冀东的操纵。为了划清天津驻屯军与关东军的界限(或者说为了限制关东军),陆军中央在1936年1月明确规定天津驻屯军专任华北事务,随后以防共和保护居留民的名义,增兵天津驻屯军(至5000余人)。关于新增兵力的配置,陆军大多数人主张在通州增加更多兵力,但是参谋次长梅津美治郎坚决主张增兵丰台,这为卢沟桥事变的爆发埋下了导火索。(75)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開戦外交史 第3 日中戦争 上』、朝日新聞社、1962年、137—185頁。关于分裂华北的过程,其他学者都有论及,基本内容没有超过岛田的论述,此处不再介绍。但关于关东军与天津驻屯军在侵华中的分歧,国内学界较少关注,值得注意。樱井良树认为《塘沽协定》以后关东军过度插手华北事务令天津驻屯军不满,从《何梅协定》到“多田骏声明”,背后一直存在酒井隆、多田骏对抗关东军的逻辑。天津驻屯军的一系列行动既有侵略中国又有巩固自己势力范围的意图,“冀察政务委员会”、冀东伪政权的建立以及1936年1月第一次“华北处理纲要”的出台,意味着陆军内部处理华北事务纠纷的“明朗化”。 关于1936年天津驻屯军增兵问题,樱井认为其目的主要在于对抗关东军、应对扩大的管理范围(《塘沽协定》规定的非武装区)和华北对日本日益恶化的治安环境。(76)樱井良樹『華北駐屯日本軍』、岩波書店、2015年、222—228、233—237頁。樱井良树认为早在1935年秋,陆军中央就有增派驻屯军的意图,驻屯军也乐于增强自身力量来阻止关东军干涉华北事务,1936年中央要求关东军将对冀东伪政权的管理权移交驻屯军,关东军有所不满,与驻屯军交涉,驻屯军以关东军独自处理内蒙事务为条件平复了关东军的不满。这样,驻屯军就负责干预平津、非武装区的全部事务,增加了活动范围。另外,广中一成在《冀东政权与中日关系》第一章中着重论述了板垣征四郎此时的角色,分析了板垣为求得伪满的安定而故意在华北制造不安定的逻辑(77)広中一成『冀東政権と日中関係』、汲古書院、2018年。。其他学者或从土肥原贤二个人活动的角度、或从华北经济侵略与兴中公司的角度论述过该问题,研究成果较多,但对陆军角色的描述并没有太大的突破。

日本学界对1936年陆军对华政策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是二二六兵变后陆军的对华政策变化。学界认为陆军在二二六兵变之后,一方面对政府形成巨大影响力,排除了政府内的自由派,恢复了现役将官大臣制度,一方面发起肃军运动,统制派清除皇道派,结果寺内寿一、杉山元、梅津美治郎等掌握了陆军中央,制定了新的国防方针和国策基准,以之为基础,制定了“帝国外交方针”“对中国实行策”“第二次北支处理要纲”,明确推行“分治合作”主义,要把华北迅速变成防共亲日满的特殊地带,且为获得资源扩展华北交通,为此很快就增加了驻屯军兵力。(78)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小史』、青木書店、1986年、94—98頁。二是陆军内部出现的“中国再认识论”。1936年夏天开始石原莞尔从对苏作战的角度出发,认为应该避免对中国的战争,而且对中国的战争并不容易。但是这仅仅是石原个人的意见,陆军内依然有对中国“一击论”的存在,尤其是关东军低估中国的力量。随着1937年林铣十郎内阁的上台与佐藤外交的出现,“中国再认识”成为军政两界部分人的期许,但是林内阁很快下台,“中国再认识论”在近卫内阁上台后销声匿迹。(79)秦郁彦『盧溝橋事件の研究』、東京大学出版会、1996年、30頁。三是日本陆军与内蒙工作。森久男的《日本陆军和内蒙工作——关东军为什么独走》最有代表性,他认为陆军行为轨迹的核心是对苏战略,即对中国所有的政策都是为了构建对苏防御体制,在“将来发生对苏战争时,事前确保中国居于对日本有利的地位”。为论证上述观点,作者介绍了陆军不同派系的对苏对华政策(与北冈伸一的观点相似)的内容,引出永田铁山等人“对华一击论”的逻辑。在结论中,作者认为1936年1月中央将华北事务交由天津驻屯军负责后,关东军“欲求不满”才将精力转向蒙古方面并将对蒙工作和日德防共协定的背景结合起来推出了“防共回廊”战略,防共就是日本陆军的终极目标。(80)森久男『日本陸軍と内蒙工作--関東軍はなぜ独走したか』、講談社、2009年。作者整体上认可“陆军现地部队暴走——中央事后追认”的逻辑,并且肯定陆军系统与外务系统双重外交的存在,这一点并没有突破日本学界的基本认知。

关于“中日战争前史”的研究成果非常多,上文仅撷其主要观点来展示日本学界的基本认知。另外,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陆军对华政策即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围绕卢沟桥事变与全面侵华战争的研究内容更加丰富,须另文专论,本文不再介绍。

结语

围绕上文任何一个问题的先行研究,都可以写一篇单独的综述性文章,但也正因如此,没有学者尝试将全部的研究成果做一个贯通性的综述,这就使国内学者难以了解日本学界关于“日本陆军对华政策史”这个主题的整体研究线索。本文尝试在介绍该主题的一系列代表性成果的基础上,总结出日本学界对于近代日本陆军之中国政策的整体认知与讨论、研究偏向与不足。

日本学界认为,明治新政权建立不久陆军就已经开始对中国的谍报活动,这些活动是甲午战争之前陆军对华政策与行动的主要内容。甲午战争之后,陆军主动扩大在华军事影响力,其着力点包括两个:一个是军事教育,包括派遣对华顾问、吸纳中国军事留学生两个方面,一个是军火贸易,包括与各地方督抚的交易、同德国竞争军火市场两个方面。在此期间发生的庚子事变,增加了陆军扩大对华军事影响力的路径。但是这一时期陆军对华行动并没有影响中日外交的正常发展,或者说还没有出现后来的“二元外交”。日俄战争之后,陆军在制定对华政策过程中话语权增加,使陆军干预对华外交,进而影响军政关系。一战爆发后,围绕对华政策,军内形成稳健派(亲善合作派)和激进派(威压合作派),二者的矛盾以及陆军与外务省的分歧深刻影响了1914年后的中日外交,同时也进一步增加了陆军在政治上的独立性。一战结束后,原敬笼络了陆军领袖田中义一,一定程度上弱化了陆军的独立性,再加上政党政治、华盛顿体系的影响,使陆军改变了对华政策与活动倾向。陆军在1928年之前的对华问题上,除第二次直奉战争、奉郭战争之外,没有特别明显的动作。但从第二次出兵山东开始,陆军便一步步增强了“独走”的倾向。日本学界基本上将济南惨案、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等视为陆军“独走”的结果。对于九一八事变后的一系列侵华活动,日本学界大部分学者以陆军“下克上”“独走”视之,但也有学者以之为陆军上下各级共同决策的结果。总体上来说,日本学界认为围绕对华外交问题,陆军在一战以后就扮演着不亚于外务省的角色,在对华侵略问题上,更视陆军为主要责任者。相关研究非常丰富,但是关于日俄战后至一战爆发前、一战结束后至北伐战争时期的陆军对华政策,仍有不充分之处。

整体上来看,战后日本学界对该主题的研究呈现出“倒叙时代”的特征,即战后初期着重于研究九一八事变之后(昭和前期)的课题,1970年代至1980年代侧重于研究日俄战争到九一八事变期间(明治后期至昭和初期)的课题,1990年代以来侧重于研究日俄战争以前的课题(明治前期)。这种特征再加上战后对近代历史反思力度的逐渐下降,使得日本学界对于近代日本史呈现出“先抑后扬”的趋势,以至于今天日本学者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几乎都表现出“同情之理解”甚至对某些罪大恶极的历史人物也带着“洗白”的目的展开研究。在这样的趋势下,日本陆军的形象渐好,其对华政策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历史理性”的结果,这与国内学界一直认知的“日本从佐藤信渊的《宇内混同秘策》起就已经在密谋侵略中国”“日本侵华七十年”有很大的不同。对此,国内学界应该有充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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