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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9贾国祥

天津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三姐二姐嫂子

这世上,没有比放羊更让人深恶痛绝的事。

一出家门,我就一鞭子抽到“嫦娥”背上,疼得它“咩咩”惨叫着往前蹿去,别的羊也怕挨鞭子,跟着一道往前跑。适才清冷的村巷,立马被搅扰得兵荒马乱。

“嫦娥”其实是个男同志,也是我的心头肉,长着一对弯弯的长角。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骟了,它的角不像一般公羊的那样庞大夸张,非常俊秀,像个小女孩的羊角辫。在我们的方言里,“长角”与“嫦娥”谐音,别人以为我叫它“长角”,其实我叫它“嫦娥”。我觉得它和传说中住在月亮里的那个神仙姐姐一样漂亮,长角弯弯,身形好看,通体洁白。我虽不喜欢放羊但非常喜欢羊,这听上去有点矛盾其实一点也不矛盾。我尤其喜欢“嫦娥”,从它生下来就喜欢。拔草喂馒,给它吃偏食。它已经两岁多了,两年来我从未移情别恋。之前也叫过它“羔羔娃”“白羔羔”之类的,自从它长出那对好看的犄角后,就改叫“嫦娥”。

三姐也有自己喜欢的,是只母羊,她叫它“二钻子”。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叫那只母羊“二钻子”?脑残的世界没人能懂。但我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它。她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一样,我属“外貌协会”的,在意颜值,而她注重实用。“二钻子”不像别的母羊,生单胎,它每次生双胞胎。不要说她喜欢,全家对“二钻子”都宝贝着。我想,自己不喜欢“二钻子”,不单单是它颜值不高,恰恰是因为三姐喜欢它。凡敌人支持的,我就坚决反对。

她比我大三岁,我从不叫她姐,而是直呼大名,生气了连名带姓一块叫。她模样好看,会讨巧卖乖,看着聪明伶俐,甚至公社来的干部见了都心生欢喜,半真半假主动与我爹攀亲。我知道,这些都是她在外人面前装出来的,不是她的真面目。她本人有多奸诈有多彪悍,我再清楚不过。经常有人被她欺骗,她其实就是个青面獠牙的夜叉,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一点也不乖巧。我俩三天一大仗两天一小仗,嘴仗更是很少间断。比起嘴上功夫,我远不是她的对手。

“你打它做什么?”三姐瞪了我一眼,便跟在羊屁股后面追了上去。她有新衣服舍不得穿,围着二姐的红围巾、穿着大姐的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得太厚,跑起来从后面看像只鸭子。我懒得理她,也懒得去追,抱着鞭子磨磨蹭蹭走在后面。很快,三姐和羊们便消失在村口,村巷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和冷清,只有点豆腐、炸馃子、炖排骨的香味,翻墙越院袅袅地飘出来,一股一股往人鼻孔里钻,诱得人涎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做最后冲刺。这段日子我们更是全家总动员,压粉条、点豆腐、做凉粉……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想着屋内热气腾腾的场景,还有一年到头难得吃到的好吃的,心里越发觉得委屈,越发觉得这大过年大冷天让人出来放羊是多么惨无人道。比这更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哥哥一家和二姐他们有可能回来。谜底马上要揭开了,我们却无法第一时间知道,想想都让人心焦。

前日里下了场大雪,路虽然开了,但别的地方,依然被厚厚的白雪包裹着,天寒地冻。出了村口,世界一片静谧一片雪白,真应了语文课本上学过的那首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冰天雪地的,又是大年三十,老爹非要让我们出来放羊,老娘也跟着帮腔:“今日个出去放放,你哥他们来了,三天年就不用去放了。”我当然不愿意:“到处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哪儿有草?”但爹的意思是没草也要放,总不能成天把它们关在圈里,它们和人一样,再连着关几天还不关疯了?羊会不会被关疯,我不知道,但在我们家,爹的话便是圣旨,违抗不得。可由谁放?大姐、二姐是从来不放羊的,何况二姐不在,大姐要帮妈炸油饼蒸馍馍,任务自然落到我和三姐头上。她推我,我推她,谁都不想出来,推来推去娘让我俩一起出来放羊。心里是平衡了,但还是不情不愿。

家里养着鸡,养着猪,养着马,唯独这个羊最烦人。别的都不用放,羊却是要放的。因为麻烦,村里有不少人家早已不养羊了,像我家这种没什么劳力的,坚持养着不肯卖掉,源于爹是个毡匠,对羊情有独钟。爹擀的羊毛毡,方圆十里没有人能比得过。每到十冬腊月,他经常会带两三个徒弟外出给人擀毡,即便不出远门,也会被附近村民请去。自家的羊毛,从舍不得卖掉,积攒两三年,爹就会拿出来放在太阳下暴晒后,一点一点撕扯,挑出裹在里面的草屑,然后平摊在一块大大的炕席上,用细细的竹条反复抽打蓬松,然后架起弓弹好。弹羊毛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辛苦活。弹羊毛时,老爹手持一个约一尺长、顶端系有皮圈的木槌,他把皮圈套在右大臂,光着膀子,脸上蒙条毛巾,只露出眼睛,用木槌开始“嘣、嘣”地有节奏地击打弓弦。随着弓弦的震荡,羊毛随之成絮状,屋内也便弥漫起呛人的粉尘。爹说,毛毡是个好东西,铺在土炕上,隔潮、保暖。爹打算给几个子女每人至少准备一条毛毡,用于结婚或当作陪嫁。大哥和大姐、二姐的都已经擀好了,并染成了红色,很是好看。有过不去的人情,也会给人送条毛毡,作为贫穷的农民,这是最贵重也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可能你会问,放羊有什么烦的?当然也有不烦的。在我们村,好几个同龄人,宁愿放羊也鬼哭狼嚎着不想上学。可我烦,烦透了。你如果知道我们放羊的条件你就知道我为什么烦了。假如有片草原,哪怕有块不种庄稼的小山坡,我也不至于太烦。爹告诉我,他每年冬天常去擀毡的地方,就有成片的草原,牧民们骑着马放牧,想想都让人觉得美气。我也曾不止一次幻想,羊群撒落在广袤的草地上,悠然自得地啃食着青草,不用东拦西挡,自己躺在山坡上,脸上遮一顶破草帽,晒着暖暖的太阳。如果是这样的,谁不愿意放羊?在我的家乡,这属做梦娶媳妇。我们周围,基本上全是梯田,放羊只能在崖畔上,冬天还好,即便有羊跑到庄稼地里,不会有人说什么,但到了庄稼返青的时候,你得时时盯防着,那些馋嘴的羊,一不留神就会跑进人家田里大吃特吃,没等你发现,咒骂声便跟着来了。放羊最少要两人,一般是崖上一个,崖下一个。平日里,家里的几只羊托给别人放,寒暑假就轮到我了。为什么不是三个姐姐?我问过妈,她说,放羊娃,放羊汉,放羊的哪有女娃?这纯属狡辩,我都九岁,上三年级了,哪能不知道娃不仅指男娃也指女娃。我觉得在大人眼里,放羊也不是件很光彩的事,让姐姐们放羊,传出去不好听,影响她们找婆家。偶尔让三姐放一次,她跳得比房还高。所以这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头上。我倒不在乎光彩不光彩,而是我长得异常瘦弱,伙着别人放羊,经常是负责崖下的那个人,尤其到了庄稼长高的时候,早上放羊,一趟过去,露水会把腰以下的衣裤全部打湿,裹在身上异常难受。人欺侮羊也欺侮,顾了这只顾不上那只,一旦没看住,有羊偷吃了人家的庄稼,既要挨主人的责骂,还要受同伴的批评。这样放羊,谁受得了?

不知三姐把羊赶去了哪里,隐隐有些担心。怕她使坏,故意让我找不着,回家再添油加醋说一番,肯定会招来爹娘的责骂。娘经常打我,但我一点儿也不怕她;爹很少打我,但我怕得要命。不料出村口没走几步,拐过弯就看到了三姐和七八只羊,孤零零散落在自家的田地里。冰天雪地,天地寂寥,看着孤零的他们,心头不由一酸。突然后悔打“嫦娥”了,那样没轻没重一鞭子下去,一定很疼。以后,也不想让三姐放羊了。她虽不像个女孩子但毕竟也是女孩子。

这块地,是我家离村子最近的一块。当年包产到户,队里划分给我家的土地,不是离村最远的,就是最薄的。离村最近的这块,石头瓦块多不说,几乎是片水洼地。然而,平日里爱计较的父亲,那次一点儿也没在乎,照样欢天喜地。他说,只有懒人,没有薄田。果然,经他一倒腾,所有的田地都变成了沃土。他把最远的那块土地和邻村人进行了置换。他家有块地离我们村近,我家这块地离他们村不远,这一调换,双方皆大欢喜。还有这块田地,地形整体呈菜刀型,瓦砾遍布,刚分来时,根本没法耕种。“刀把”地埂上有棵大核桃树,树荫常年笼罩,不长庄稼不说,经常遭人踩踏。“刀头”呈V字形,属水洼地,地陡不说,中间凹下去的部分,牲口一过去,稀泥就陷到肚子。父亲把那块地一分为二,在“刀把”上种了苜蓿。对“刀头”进行了改造。一有空,他把全家带到这块土地,大人平地,挖沟排水,小孩捡石头瓦块,经过两年改造,成了全村最丰饶最让人眼红的田地。家乡一年比一年干旱,别的田受影响,这块田地却连年丰收。

心里有点儿打鼓,既怕“嫦娥”记仇,又怕三姐损我。她那张嘴,向来得理不饶人。我抱着鞭子袖着手磨磨唧唧走近,“嫦娥”这个健忘的家伙,非但没记仇,看到我远远地就跑了过来,用嘴在我身上蹭,我立即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的半块馒头,掰碎喂进它嘴里。看着它欢快地吃着。这么快就和解,心里一下子松快了。三姐破天荒也没奚落我,她顾不上理我也顾不上理羊,袖着手,仰着头,边跳边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公路。我知道她在看什么,给“嫦娥”喂完馒头,也顾不上再搭理它了,和三姐一样,仰着头,朝着同一个方向,用自己的一双小眼睛在公路上巡视。

哥写信说今年过年回来。一收到来信,全家便紧急行动起来,拆洗被褥、打扫屋子、炸油磨面、杀鸡宰羊……一贯节省的爸妈,日子不过了似的,尽全力置办各种年货。嫂子爱吃家鸡蛋,父亲跑了两个村子,挨家挨户收来两大篮鸡蛋。大年三十了,全家人脸都盼绿了,生怕又有什么事耽搁了。

我不到一岁,大哥当兵走了,在部队提了干。自从他走后,全家人没有一天不眼巴巴盼着他。从春盼到夏,从秋盼到冬。杏子黄了不让吃,给你哥留着;苹果下来不让吃,给你哥留着……留着的结果是杏子大多腐烂了,留着的结果是苹果没有了一丝水分,只剩下一股招摇的香味,吃起来同煮熟的土豆没什么区别。

“给你哥留着”,像一把尚方宝剑,让人无法抗拒。当然,我们也心甘情愿给哥留着,他是我们家的脸面和腰杆。村里有人奉承我爸:“咱这山窝窝能出个军官,开天辟地头一遭。”开天辟地不敢说,但从老一辈记事起,我们村还真没出一个吃公家饭的。父母不识字,大哥来了信,二姐读完后,父亲不放心似的,每次不怕麻烦,跋山涉水步行几里路,找邻村的一位教书先生给自己再念一遍。写家信这么私密的事,也大多由这位老先生代劳。大哥入党了,当排长了,当参谋了,提副连了……排长是什么?参谋又是干啥的?副连是个多大的官?村里没人能说明白,但越是说不明白,越让乡邻四舍心热眼红。这些信息,也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越家乡的山山岭岭。“这是刘家坪姚家树的爹。”“这是姚家树的妹子。”有时赶集,甚至连我也会被人指着介绍:“瞧,那个娃娃就是姚家树的碎(小)兄弟。”全家人也很享受这样被人指指点点。每次听到,心里自然美滋滋的,腰板不由挺直几分。不论日子多么贫寒,家人的衣着永远被母亲淘洗缝补得干净整洁,看上去总是要比别人体面些。“不能给你哥丢人!”娘说。

哥哥找了嫂子,更是轰动。嫂子是谁,提起她的大名,全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县剧团的台柱子,是《三对面》中的皇姑,是《李彦贵卖水》中的黄桂英,是《三滴血》中的贾莲香……是敲锣打鼓方出场,器乐伴奏才开腔的人,是一登台就掌声雷动,一张嘴就喝彩连连的人。戏好,样貌出挑,在村民们眼中,是仙女一般的人物。能找到这样一位儿媳,又是十分长脸的事。嫂子虽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在我们家煮个汤圆都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又怎么样?有这样的儿子儿媳,爹娘脸上更加有光,现在唯一盼着能有个孙子,这样他们的人生就功德圆满了。嫂子怀孕后,爹娘四处找人占卜打卦,都说是男孩,他们便深信不疑,整日高兴得合不拢嘴。

临近产期,大哥让一个探亲的老乡,顺道把嫂子接到部队,他来信说驻地医疗条件好。爸妈不放心,让高中刚毕业的二姐跟了去,顺道照顾嫂子坐月子。二姐这一跟,就是五年。嫂子随军后,她也跟了去,直至出嫁前夕。预产期到了,迟迟没有大哥的电报,爹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找人算卦。过了半个月,才收到电报:母子平安。儿子,真是儿子,老天爷!娘和大姐喜极而泣,爹握着电报,手哆哆嗦嗦,抖得像风中的树枝。过了一个月,又收到大哥的来信,信中却说嫂子生了个女儿,还附了张婴儿的照片。“不是说儿子吗?怎么又成了女儿?”娘说,“是不是他们故意哄咱们的?”听娘这么说,大家似松了口气,都说肯定是,肯定是,你看这照片,明明是个男娃嘛!照片上的孩子,只是头像,眼睛很大,头发毛茸茸的,嘴角还有奶迹。我拿在手里反复细看,真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但全家都确定,是他们联合起来故意骗家人,是想给我们个惊喜。话虽这么说,但明显看得出来,爹娘心里不踏实了。爹开始埋怨二姐,说让这女子的书白念了,也不能来封信,给家里人详细说道说道。二姐脾气倔,在家里时常和娘闹别扭,但一离开家,娘就想她了,替她开脱,说苏敏(我嫂子)啥都不会干,孩子家务肯定都得指着二女子,她哪有时间?听娘这么说,爹也不再说什么了。其实,他也想二姐了,我们都想了,比哥还想。爹原本想让三姐写封信问问,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被娘劝住了。她说,别问了,不论男娃还是女娃,都已经定了,问了还让人家苏敏多心。

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是不是哥嫂故意骗我们?全家都在期盼着,因此,这次的期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切。大年三十了,全家认定,今天肯定来。

家里养了这么多年的羊,但从未超过十只,也许是羊圈太小,也许是太多放不过来。有的羊用蹄子刨开雪,在“刀把”啃食埋在下面的草皮或树叶,有的跑到“刀头”啃食麦苗,我们毫不理会。地冻得结实,麦草被啃毫无关系。

“他们不会不来了吧?”实在太冷了,我也学着三姐跳起来,边跳边问。

“闭上你的乌鸦嘴!”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才是乌鸦!黑乌鸦、烂乌鸦、丑乌鸦!”我一下子被激怒了,之前看到她孤孤单单的还有些心软,此刻全变成愤怒。

“你能不能别吵!”她回过头凶神恶煞般朝我吼道。好像我一吵,真把大哥他们吵走似的。

她这一吼,真把我吼住了,乖乖地闭上了嘴。倒不是说我怕她,而是我怕真吵起来,影响我们的注意力,也怕真闹掰了,大哥来了被看到不好。大人大量,以和为贵,不跟她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我也不再理她,和她一样死死地盯着公路。天阴着,全世界白晃晃一片,盯久了,眼眶发酸,眼泪都出来了。我有些泄气,开始看东村的炊烟,听西村的鞭炮。正当我东张西望的时候,她突然蹦起来,大喊一声:“来了!”,我急忙问:“哪儿呢?哪儿呢?”我朝公路四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她不理我,疯了似的往家跑,我在后面喊:“羊!羊!”她不管,照直往家冲,我也不管,跟着她往回跑。我俩这样跑,把羊吓得不轻,以为是狼来了,跟在我们身后狂奔。转眼我们冲进村子,两个人七八只羊,竟然跑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许多家的门打开,探出头来问:“怎么了?”“出啥事了?”我边跑边喊:“我哥他们来了!”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门缝里硬邦邦传出或失望或嘲讽的话:“还以为是出啥大事了!”“不是耍猴的来了?”不知是三姐没有听到还是顾不上计较了,她平日可是半句亏都不吃的。

大门被猛地撞开,人和羊便冲了进去。阵势太大,在各个屋里忙乎的人急跑出来,正准备责骂,一听我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了!来了!”马上明白怎么回事,立即转怒为喜,争先恐后地问:“到哪里了?”“看清了吗?”我不敢接话,因为我啥也没看到,三姐两手拄着膝盖说:“看得真真的,肯定是!这会儿应该到水泉沟了。”听他们这么说,全家人放下手中的活,一起往外冲,快到大门口了,娘才记起灶膛还生着火,急忙对大姐说:“快,快回去把灶眼儿里的火先蒙住。”大姐返回身跑去蒙火,娘又拉住我说:“娃,你看看娘脸上有煤灰没?”我顾不上细看,随便扫了一眼说没有,她仍不放心,左右开弓,用两只袖子来回在脸上擦了几下。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蒙火的大姐很快追了上来,我们一道向村口快步走去,与迎接木兰得胜归来的情景极为相似。出了村,果然看到水泉沟有个人,却穿着件大红衣服,这怎么可能是?我们刚有些沮丧的时候,三姐又喊:“看,看后面!”我们往后看,又看到两人。娘激动地说:“是二女子!”“就是,就是!”

娘是个半“解放脚”,跑不动,爹还得装矜持,不好意思像我们一样疯跑,我们仨顾不了他俩,一起跑着去迎接。“我说是吧!我一眼看到就是!”三姐边跑边说,感觉立了多大功似的,好像大哥他们来,完全是她看来的。我这才发现,什么时候,她把二姐的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了。毕竟和哥嫂有些生疏,谁也不想冲在前面,但也不想落在后面,一起往前跑。

很快我们发现,前面的是大哥,抱着小孩。他可能怕冻着孩子,一路小跑。远处看到那个红色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衣服,而是孩子的斗篷。见到大哥,大姐问了声:“哥,你来了。”然后伸手要抱小孩,被大哥拒绝了,他说:“不用,快去帮你嫂子!”听了他的话,我们又一起朝二姐和嫂子跑去。嫂子依旧衣着华丽,也许是生了小孩的缘故,胖了不少,与台上那个袅袅娜娜仙女似的人物相去甚远。她什么也没拿,所有的大包小包全在二姐一个人身上。她穿着高跟鞋,在乡间的土路上走不稳,一摇三晃,小心翼翼。我们七手八脚,把二姐身上的包全抢到自己手中。几个月不见,二姐穿衣打扮不一样了,时髦了。大姐抓了一下二姐的手,泪珠子就滚了下来。我们几个,只有大姐没上过学,她不论开心还是难过,全是用眼泪表达。

我们一起往回走,有个问题在心里像猫抓一样,想问二姐,但嫂子在身旁,不便开口,想尽快回家知晓谜底,可偏偏穿着高跟鞋的嫂子像个长着三寸金莲的老太太,一步三晃走不动,我们不好丢下她,只好陪着慢慢往回走,真让人心焦。“姐姐,娃长得心疼吗?”三姐突然大声问道,她原来叫二姐也是直呼其名的,不料她突然就改口了,二姐有点儿受宠若惊,愣了一下说:“心疼,心疼疼(西北方言:漂亮)!”“真想看看娃的样子!”三姐用神往的口气接着说。这时嫂子发话了,她说:“是不是等不及了?”三姐笑了一下没回话,嫂子笑着对我和三姐说:“那你俩还等啥?快去看去!”我俩就等这句话,听她这么说,如遇大赦,三姐丢下一句那我们先回去了,便“嗖嗖”往回跑,三姐边跑边朝我挤眉弄眼,似在问我,你姐我聪明不?佩服不?我懒得理她,放开腿往回跑,她身上的包比我重,不怎么跑得动。她在后面边跑边叫,等我,你等我!我充耳不闻,越发跑得快了。到了家门口我却刹住了车,不好意思一个人进去,只好等三姐。

“这么慢,你在踩蛆吗?”等了许久她才到。

“怎么不进去?”她没回答我,反问道。

“废话,不是等你吗!”

“胆小鬼!”她瞪了我一眼,扭头理直气壮地进了家门,我在她身后挥了挥拳头便跟在后面。进了院,听见爹和大哥在主屋说话,我们没有直接进去,蹑手蹑脚进了厨房,看到娘坐在灶前抹眼泪。不用问了,电报内容闹出乌龙,是别人代办还是有意为之,这些都不重要了,心里不由有些失落。母亲没想到我们这么快,急忙用衣袖擦干眼泪,转过头来问,你嫂子呢?“她们还在后面。”我说。娘说:“都别挤到这儿了,快去看娃去。”我俩从厨房出来,心情突然间不那么急迫了。三姐找来洗脸毛巾,我俩擦了把脸,走到主屋门口,不好意思进去,伸长脖子往里看。哥哥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都别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听他这么说,我俩便进了屋,趴在炕边上看娃。娃躺在炕上,睡得正香,头上戴着顶白布帽,被小花被裹着,外面还用布带绑着。孩子睡觉还要这样,我们从未见过。我们凑近看,孩子身上有股奶香和肥皂混合的气味,很好闻,不像平时见到的小孩,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即便睡着,但孩子的漂亮还是惊到我了。我从未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小孩,肤色白净光洁,像个瓷娃娃,眉毛弯弯的,眼睫毛又密又长。看到这么漂亮,心里不再失落,爱怜之心油然而生。不知是爹能沉住气还是他的情绪调整过来了,看不到任何失落或不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女,满脸慈祥。他终于荣升为爷爷了。他的同龄人,孙子都快上小学了,他才有了孙女,盼这一天,他的头都盼白了。他问我和三姐:“咋样,娃心疼不?”我俩抢着说:“心疼疼!”

许久,两个姐姐和嫂子回来了,一听到声音,我们连忙跑出门,连爹都下了炕,出房门站在廊檐下迎接,娘更是笑脸如花地招呼,丝毫看不出哭过的样子。随着嫂子进门,便开始张罗着吃饭,一股许久不曾有过的浓浓的年味儿和热气腾腾的气息,塞满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家里每个人捡到钱似的,咧着嘴,挂着笑,一派喜气洋洋,没有人再提半句不是男孩的事。

吃过午饭,哥嫂带着小孩去给他们早已收拾妥当的屋子睡觉,我们其他人围着二姐小声聊了一会儿,便散开忙各自手头的活。大姐二姐帮着娘准备年夜饭,三姐和我帮着爹拓纸钱、敷纸(就是把烧给祖宗的冥币用黄裱包起来,在封面写上“迎新年封标圆谨具冥财一封”之类,如同我们写信写信封一样),准备晚上迎祖宗的各种东西。下午四点半,娘的手檊面好了,这是大哥的最爱。这顿一吃,就正式进入新年了,我们开始忙着贴门神、灶神、对联,每年干这些的时候,爹都会要我放炮,但他今年取消了,说是怕吓着娃。我身体弱,从小跟着几个姐姐长大,胆子小,不像其他男孩喜欢放炮,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不让放了,我自然高兴。

天色暗下来,便张罗着一道迎祖宗,堂哥、堂嫂、堂侄都来了,看哥嫂他们来了,都嚷着要看娃。嫂子之前就担心,说农村人爱在孩子脸上亲,以表达他们的喜爱,嘱咐我们,不要把孩子抱给别人。他们要看孩子,大哥便不好拂他们的好意,只好把孩子抱给他们看。孩子抱出来,都凑近了看,没有一人伸手来抱。孩子玉琢粉嫩,像个精美的玉器,让人不敢轻易去碰。他们不敢抱更不敢亲,只有用言语尽力赞美。因为是女娃,在农村人眼里,不论多么心疼,都是打了折扣的,但他们谁都没有把这种折扣表现出来。

迎完祖宗回来,大家对着祖宗的灵位磕完头后,聊了一会儿天,因为要到自家烧香磕头,便都急匆匆走了。堂哥他们一走,爹娘准备张罗年夜饭,被我哥拦住了,说别麻烦了,一家人坐一块儿“逛会闲儿(聊天)”。这已经吃两顿了,再吃不下去了,放着明天上午我们吃。娘说也好,谁想吃,油饼、糖馃子都是现成的。于是,年夜饭不吃了,全家人挤在主屋,哥哥拿出带来的花生、瓜子,大家边吃边聊。爹娘、哥嫂围坐在炕上,我们几个要么挎在炕边上,要么坐在凳子上,娃像个灯盏儿,被用被子围坐在中间,供我们观赏。

大哥让二姐烧来热水,说要给孩子洗澡。爹娘吓得一惊一乍,爹责怪道:“稍轻(西北方言:不稳重)啥呢?这么小的娃,洗啥澡嘛,小心冻感冒了。”娘也跟着附和道:“就是,咱这屋没生炉子,凉!”但大哥还是不听劝,把洗脸盆放在炕上,用开水先烫洗一遍后,倒上兑合适的温水,三两把把孩子脱了个精光,让她赤条条坐在盆子里,全家人便看着大哥给孩子洗澡。孩子果真冻得发抖,爹急了,说随便洗洗算了,你看娃冻得颤哩!可哥还是不听劝,慢条斯理从一个瓶子中倒出黏稠的液体,他说什么“沐浴露”,轻轻地涂抹在孩子头上身上,用手反复抚摸,孩子的身上、头上便有了白色的泡沫,然而他用一条小毛巾浸上水,反复擦拭干净后,撤走水盆,让孩子趴在被子上,二姐又将一个瓶子递给大哥,他打开倒出白色粉末,倒在身上涂抹。大哥说是“爽身粉”。这时,全家人大气不敢出,全都看着大哥表演。让人惊奇的是,这么点儿小孩,刚过了百岁,被这么折腾,竟然不哭不闹,甚至一副享受的样子。看来,城里的小孩和农村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给孩子全身涂抹完爽身粉后,大哥又从二姐手中接过孩子新换的衣服穿上,在裆里给孩子垫上尿布,把小被子斜铺展,把孩子抱在上面,先裹脚下的一角,接着裹左面右面,然后再用那个布带把孩子捆好。全家人像看了奇观,爹不解地问,你把娃这样像捆柴的,娃不急吗?哥说,捆习惯,不捆睡不踏实。果真,娃被捆好,奶瓶中的奶还没吃完,就睡着了。嫂子熬不了夜,她和娃先去睡了,大哥留下来陪我们聊天,话题自然是孩子。我们这才知道,嫂子是剖宫产。他说娃是几时生的,出生时几斤几两,有人算了,是几两几钱的命格,属大福大贵之命。爹娘心里想啥,大哥心里明镜似的。

原以为他多此一举。几天来,全家人欢天喜地,似乎没人在意他生的是男是女。刚过完年,大哥带着嫂子和孩子又回他老丈人家去了。他们回来就住在嫂的娘家,她家的条件比我们好太多了。他们一走,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抽去了一样,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受不了。

娘收拾哥嫂住过的屋子,发现了一盒东西,把爹喊过去问:“孩他爹,你来,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跟了去。是一个盒子,里面装有一个个正方形的小东西,爹看了,脸色一下子暗下来,半天才悠悠地说道:“看来人家是不打算再生了!”声音中有种天塌地陷的悲伤。娘听后,停下手中的活,一时没了言语,许久才说:“也说不上……毕竟还年轻……后面我们再劝劝,说不准啥时候就改主意了。”她的声音犹犹豫豫,就像个挣扎上岸的溺水者,吭吭哧哧,不太利索。“哎!”爹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他爹!”娘似在安慰爹也在安慰自己。说完这话,她和爹的眼睛里又有了向往的神色。

贾国祥,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原解放军艺术学院。发表文学作品60余万字,中篇小说《来璩》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出版长篇小说《秀发拂过钢枪》、短篇小说集《归去来兮》、中篇小说集《向左转向右转》。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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