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钟声
2023-04-29龚万莹
1
过去,这座岛屿是需要钟声的。
那时,不是人人有手表,钟声响起,孩子们会认真地数,一共敲几下。这声音是众人的手表,缠绕在岛屿上空,从不出错。白天8点开始,晚上8点停止,12个小时各从其位,切分得整整齐齐。钟声响起后,会有报时歌开始唱,女人绵软的声音,涨满了整座岛屿。
钟楼就在避风街8号。这里本属于一位眉毛很浓的吕宋富商,1949年之后捐给了国家。一共两层半,最底下一层改作菜市场,没墙,带十八根大理石柱子,雕刻几何纹样的柱头,四里通透,挤满摊子,卖蔬菜和海鲜肉类。最靠近码头那一侧的柱子上,还镶嵌着一块石狮公,似笑非笑咧着嘴。
二层是红砖砌起来的,每面墙有一扇欧式拱形窗户,搭配琉璃。这里隔开了一间间商店,卖各色布匹和生活杂货,从一根针到一只太师椅都有,甚至还开着一家游戏机厅。再往上,第三层原先只有一个圆塔,塔顶安上一只长宽一米的方形钟,其他地方都是空地,铺着六角形的闽南红地砖,颜色烧得脆亮。
有人看上三楼空地,低价承包下来,以小圆塔为中心,铺上黄白相间的塑料雨披,挂了镜面灯球,放上音响和塑料桌椅,立个招牌叫“钟楼舞厅”,让人在这跳舞。只是,临近准点的时候,大家只能停下音乐,走到楼下,放个尿、抽根烟,等准点的钟声自动敲完,播完那首报时歌,再上去拧开音乐继续跳。也是因为这点麻烦,又是在菜场上头,所以价格特别便宜,来的人也不多。
小玉兔的爸爸说,这栋楼是在一个女人的身躯上建的。那个商人除了明媒正娶的本岛太太,在吕宋也有个家,带回一个皮肤白苍苍、眼珠透绿的女人。房子地基本来老塌、建不起来,直到有一日,那女人突然失踪,房子也迅速建好了。都说是那个女人打碎了太太的簪子,善妒的太太就把她放进地基里去了。爸爸说完故事,就带着玉兔进了舞蹈班。
玉兔记得是初春时候,汪水螺老师在钟楼舞厅办了那个成人舞蹈培训班。都说她的手能点石成金。经她指点的阿叔阿姨,还在对岸拿过奖。水螺老师爱穿一双带方形金属扣的亮皮鞋,转圈时凌厉又肯定,踏出熠熠生辉的步子。她总会说,跳舞一定要放松,当作在玩,一步步不要踏那么重,又不是练武术。步子越快,她跳得越好,似乎天生就适合这样的玩乐。兴致起时,她会突然把鞋子甩开,赤脚跳。
玉兔喜欢看水螺轻轻摆动裙子,就像海上撒网,有时突然伸出手来,手指绷紧,在虚空中拉绳索。她跟玉兔的爸爸添丁说过,添丁啊,离开这些年,她早不打鱼啦,更喜欢交谊舞,自己攒钱报班,很快练到能教别人。添丁啊,添丁啊,水螺老师叫玉兔他爸的时候,跟旧相识一样亲。
每周末,玉兔的妈妈要忙海鲜饭店的生意,爸爸就带她来避风街8号。老爸在三楼学跳舞,玉兔有时跟着扭两步,但坚持不了多久,就觉得无聊,拿钱去楼下跟同学天恩一起打电动。天恩是水螺老师的儿子,仔细辨认,他的眼睛跟他妈妈长得有些像,两枚幽黑的深潭。天恩也不愿跳舞,只是远远盯住水螺。楼下游戏厅有整排的拳皇,玉兔喜欢没命地乱按那些按钮,意外间也能放出几个绝招,把对方撂倒。天恩在的时候,总会赢过玉兔。玉兔剩点钱,就捎两瓶菊花茶上楼。她看见爸爸动作总是太过僵硬,让人忍不住笑。这时候瘦小的水螺,就会伸手捏住爸爸的肩头,他便像一只纸折的元宝——有棱有角、熠熠生辉,随时要被投进火盆里似的。
春天白雾散尽后,就是暑假。爸爸的舞已跳得很好。舞厅里,燥热的阳光被棚子筛去光线,只留滞胀的热气,充满圆形的大厅,像只热气球,随时可能跟着海风失控地起飞。里面三三两两的人,拖着淡金色的影子,跟烤久了的番薯一样,流淌出带热气的甜蜜汁液。闽南舞曲摇摆荡漾,爸爸脚步轻快,变得像少年人一样。
玉兔愿意来舞厅,是希望遇到天恩。有时等不到人,她就拿出草稿本,写他的名字,但发现自己写出来那三个字后,心慌得很,甚至不敢看。四下望望,没人看,却已脸红。涂黑、撕掉,重新来,只写拼音缩写。再涂黑,撕掉。天恩还真的会在撕掉纸后不久,窜出来,给她一只裹着红色糖浆的油柑串。好险。你别回头,你背后有个女人……天恩总要在玉兔开心的时候,补一句吓唬她的话,让她差点呛到。
玉兔被吓到,好一阵不敢在晚上独自经过菜市,老觉得背后有双绿晶晶的眼睛在看自己。天恩看到玉兔害怕,又重新跟她说了建钟楼的故事。渔民阿嬷跟他说过,那女人是海上的蚌壳精,被那个老爷捞上来,没办法,才跟他走的。富商是个大坏蛋,后来蚌壳精找机会跳进海里,跑了。只要她还在逃,钟声就一直会响。那个富商觉得没面子,就拿自己太太出来做挡箭牌。玉兔这才觉得好些,不害怕了。
一日放学,玉兔缓慢、稀疏地跟着天恩,走到岛屿西边。隔着些距离,偷偷地,一脚一脚踩在他影子拖拽过的路途上。路的尽头像仙境一般发亮。玉兔走近了,看见一棵通体金色的银杏,掉下的叶子稀稀落落染了一地。啧,连影子都是闪闪发光的。怪不得今天风有点凉,还涌动着甜味。原来,秋天来了。天恩已经被她跟丢。她随手捡了一片银杏叶放进口袋,往回走,感觉今天已经完满。叶子后来夹在《魔卡少女樱》第五册里,被忘记了,金色的领域慢慢透出一些棕色的纤维,最终变得暗淡。
熟秋,玉兔发现爸爸逐渐变成另一个人。月亮的清辉降临在他额头上,一圆渐渐秃得光亮的额头。前额秃了,爸爸两侧的头发却留长了,齐肩,像玉兔一样自然卷。很多时候,玉兔都觉得他像石狮公,像那块立在街角的花岗岩石像。
天恩说过,花岗岩是又硬又软的,很奇怪。把膝盖磕在上面的时候,是硬的,用手轻轻触摸的时候,是软的。玉兔回答说,石狮公也是又死又活的,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嘴巴咧出来的幅度不太一样。她没说的是,天恩,也是阴晴不定的,被人撞见他和玉兔一起走,天恩就会突然生气,把玉兔远远甩掉。还有一次,玉兔和爸爸走在路上,天恩突然把一条死鱼甩到他们面前,爸爸差点滑倒,天恩却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玉兔在游戏厅等,天恩却一直没来。这个月,他不知从哪里积蓄的怒气,下课常常握着拳头,站在操场角落一动不动。有时还看见他捶墙。天恩一直拒绝跟玉兔说话,连在游戏机厅也是,闷头打游戏。男生都很奇怪。玉兔抬头,看到月亮出现干燥的裂纹。对哦,才想起爸爸今天跳舞跳到快天黑,都没打算带她回去吃饭,连菜都没买。玉兔把换来的游戏币都打光了,走到一楼,闻到炸枣的味道,觉得饿。返身找爸爸拿钱,上台阶,快到三楼,六点的时钟“当,当”地开始敲打,三两个人往下走,没有爸爸。六下钟敲完,是报时歌,唱到“海水鼓起波浪”时,她走到三层,音乐震耳欲聋,淹没全地。
爸爸贴着舞厅中心的小圆塔站住,有一双细手捂着他的耳朵,红色裙子贴住他的身体。爸爸的手也捂在对方耳朵上,汗的痕迹,在他头上闪闪发亮。灯球的强光扫过来,玉兔闭上眼,觉得爸爸像座裂开的雕像,里面有暗红的火光透出来。
报时歌停下,玉兔突然哑了。退了两步,努力大叫了一声“爸”。声音劈叉。有些忙乱,窸窸窣窣的反响,爸爸过来说,哎哟,太专心学跳舞,都没注意时间。他迅速拉她,到楼下买鸡胗和猪耳朵,都是她最喜欢的。刚才的红裙子,不是妈妈。玉兔从塑料袋里拿出鸡胗嚼着。爸爸难得亲热地搂住她的脑袋,用期盼的眼睛看住她,好像在求她提点要求,好让他做点什么。所以她顺从地摇摇头说,我还要吃梦龙。爸爸快乐地买了一只,剥开皮,递到她手上。整个菜市都会看见,添丁最疼这个娇滴滴的女儿。就在那刻,她感觉菜市深处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看她,那眼睛的主人长着水螺的脸。
冰淇淋在手里漫延出一条乳河,冷吱吱,沿着手腕向下探。一边吃着,玉兔忍不住想,妈妈呢,她是不是还在忙?是不是还饿着?
2
玉兔的妈妈阿霞,算是厂里最早懂得做生意的。
大家都跟添丁说,早看出阿霞不一般。她在刚进厂那阵,白天做会计,下午四点半就旋出来,跑到菜市帮妹妹摆摊。这里的摊子多,阿霞总会出奇招,比如她声音清亮,就会放音乐唱起来,招揽客人。菜市里的人都叫她小摊歌后。那时候阿霞年轻,嗓门已经很大,但阅历还浅,有人盯着她看时,她还会微微脸红。
添丁最初是在一个潮湿的日子认识阿霞的。那天,雨算是勉强停了,这条街排水不好,路面积水涨溢,浮动着一些被风打下来的朱红三角梅,像一只只轻盈的纸船。阿霞站在一张崭新的红色塑料椅上,像个渔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河道上。她眼睛里噙着水,面庞波光潋滟,慢慢地唱着《渔光曲》。五分钟前,她刚跟妹妹吵了一架,她妹说完重话,扭头就跑进雨里了。阿霞想哭,又觉得没面子,还是努力高声唱起歌来。鼻孔里积着鼻水,喉头也发紧,她自己不甚满意,添丁的耳朵却听得发酸。每一根音线,都柔柔钻过耳膜,盘踞在他脑海里。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渔船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青灰色的雨披滴啦落着水,雀鸟在湿透透的树枝上发出零星的碎叫,往空气里撒了金粉。阿霞像个一无所获的渔女,眼眸委屈,却依然钉在原地。顶棚有些漏水,她蓬松弯曲的长发上面停留着水滴,像佩戴着满头细小的珍珠。河面映着她,双倍好看。
添丁心里被软软地推了一把,突然觉得非得走过去买点什么。走到摊子里,阿霞跟他说随便看,他才发现卖的都是女士用的发绳。阿霞会做生意,别人卖的发绳都是黑的,她不仅进了不同颜色的,还顺便串上一些塑料珠、贝壳或是铃铛,这样发绳就能用翻倍的价格卖出去。再搭配那只悬挂在当中金光璀璨的灯泡,给每个货品铺上光彩。要不是落雨天,她的摊上人绝不会少。
“帮我小妹买的。”添丁不知如何就说了这句。那时他还不习惯说谎,鼻头每一只毛孔都在冒汗。添丁是独生子,根本没妹妹。
唉,第一句话就是谎话。即使是三十年后,阿霞还会遗憾地想。
添丁终归是顺利买下了那只发绳。不会讲价的憨呆,阿霞因此跟他笑了一下。发热的灯丝亮得像黄金,阿霞湿漉漉的卷发透出金光,以至于添丁闭上眼睛后,还残余光亮的纤维。
添丁的“妹妹”显然很喜欢阿霞的发绳,添丁总跑来买。不同颜色买了个遍之后,又开始带各种吃的——五香条,蒜蓉枝,绿豆糕,青果什……反正他在附近读技校,总归要经过这里的。他来了,也不管阿霞理不理他,就把东西分给大家,吃完,走掉。后来添丁也给阿霞带自己做的煎薄饼和蛋液甜粿,打开饭盒,会有香味的蘑菇云飘出来,隔壁摊子都能闻到。在闽南,一个男人愿意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大家都啧啧赞叹。
除了吃的,添丁还会附赠渔民俱乐部的电影票,说是他朋友办起来的,要大家斗热闹。东西吃都吃了,阿霞摆出为难的样子,要拒绝是绝对说不过去的。更何况周围的人也都吃了,阿霞的妹妹第一个抢着把姐姐推出去,旁边水果摊菜摊猪肉摊的也说,紧去紧去,你小妹忙不过来我们会凑手脚,别担心。
添丁忙活了一个月,阿霞还是一副要若不要的样子,电影已经看过三场,手还没牵过。阿霞妹妹说,这就对了,这样反而要成。
如果添丁不是突然消失了,菜市里的人都觉得这两人迟早要结婚的。
他们不知道,有个渔家女孩汪水螺,正赤着脚从渔船下来,挑着担子缓步走上岛屿。或许阿霞还跟她顺手买过几只黄翅鱼,却不会记住她。黑瘦的渔女,戴斗笠,穿宽大及膝的步裤,蹲在那里小小一丸,根本不起眼。
添丁有个认的大哥,叫老鼠,在菜市收保护费。菜市场外面那圈,只要站在路上面做生意就得给钱。还没有人敢不给。大部分人很自愿,起码可以不停地赶走外地摊贩,也就这些少年人有体格能干这个,拖家带口的摊贩要是位置被占了,也未必打得过新来的外地人。更何况——用水果摊主的话说,外来的人,一来就是一串,占了一个位置,第二天左右的位置也能占走,人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帮人拴在一起,没有老鼠他们几个人,外地人早就干翻岛上的本地摊。
老鼠跟添丁说,当时一眼就看到水螺了。他说新来的,给钱!可老鼠眼前这个矮子女孩竟抬起头,盯着他,说,这钱我要拿来买鞋。我给你别的来换。老鼠的眼睛被她吸走,就说好,你要给我什么。
她来了,一切都乱了。
添丁第一次见到水螺,是因为老鼠把她带来山顶。岛上都知道,这是老鼠他们的地盘,临近夜晚从来不敢踏足。这是专属于他们的乐园。新来的渔女穿着亮晶晶的蓝色塑料鞋,说自己叫水螺,是讨海的,此外一整晚没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啜着玻璃瓶里的甜水。这名字适合她,齐耳短发带着弧形,还真的像颗螺。其他人捡来山上的枯枝,点了火,一起烤番薯吃。
树叶枝子烧起来的苦焦味,噼里啪啦地炸开。夜晚露水降临,满山丘的土湿气。他们点着烟,灰白的气息弥散着,众人感觉到有些冷。有人热闹闹地冲进来,带了酒,“进贡”给老鼠。大家一人一口喝着,这才润滑热络起来。添丁总在晚上偷偷出现,他掏出扑克,老鼠大叫一声,恁爸今天要让你知死!就摆开架势洗起牌来。老鼠的手下们躲在暗处,忙不迭地和女朋友亲嘴,牌出得慢且不认真,毫无胜负心。水螺凑近老鼠,手轻轻放在他大腿上,可他却一动不动,眉头皱在一起。添丁紧紧盯着牌,所有的头脑都用在这上面了。三个回合,都是添丁大胜。
老鼠兜里的票子都没了。他把水螺轻轻一推,跟添丁说,你们去迷宫玩。添丁脸马上红了。老鼠对水螺说,他爱假死,你帮我给他处理一下。其他人怪叫,添丁整个脑门全是汗。水螺不说话。干,不敢玩?老鼠对着添丁说,眼睛却看着水螺。起疯,添丁打算要起身回去,水螺突然揪住他的衣角,往迷宫拖。稍后他拽她手的时候,才觉得这女孩有一双铁手,满是茧子,手臂也紧而硬。迷宫里有些阴暗,久没清理,枯枝落叶在地面交叠着,青苔绵密而柔软地铺到墙上,有些潮湿角落里还冒出嫩白色的尖蘑菇,闪着微光。他借着月亮,第一次看见她乌暗的眼睛,那么寒凉、湿润,顺从又挑衅。他想起深秋季节,家里古树上掉下来的黑色果子,那种黏腻香甜的浓烈气味。他总是想捡起来咬一口,可阿母总说不能吃,就伸手拍落。
水螺嘴唇抿在一起,该是害羞了吧。添丁叼了根烟,细声说,干,在这里避一会儿出去,那群疯仔。可她突然说了声,干。后来的几分钟添丁都在眩晕当中度过,脑中被远处的钟声震得嗡嗡作响,水螺走的时候他都反应不过来。只记得她拍了拍腿上的叶子,膝盖上留下细枝的痕迹。他伸手想拉她,可是力气都消解了。他后来走出去做出镇定的样子,别人笑他那么快就出来了没本事,他还能敏捷地骂出一长串不重复的粗话。可是他知道,他的魂已经被融化了,附着在水螺的额头,变成微酸的汗液。他回家后还沉浸在震惊中,他忍不住去闻自己的双手,指缝间似乎还有水螺头发的味道,带着海风和盐味。那晚上他醒了好多次,睡梦中只觉得热。迷宫。枯枝烧起的火。鱼的气味。他愿意为她下跪。后来的数十年,他还会重复地再做这样隐秘的梦,以至于再无法区分那段记忆的真假了。
水螺。添丁什么别的事都没兴趣了,打牌没再赢过。什么老鼠、阿霞,什么人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这个瘦小的女孩。从此之后,他可以是她的奴隶。后来他们还去过几次迷宫,没能走到迷宫的中心就精疲力竭。
水螺。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的心就变成被撞击的钟,发重,生疼,但还会笑出来。如今时间像柔软的潮水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拍,他鼻子上的毛孔绽开了,发际线磨磨蹭蹭地上涨了,眼睛下的肉袋子轻微地鼓出来,垂下去了。那个白面皮的少年人,现在被泡发了,疲倦了,手脚发紧。
水螺啊水螺。
3
最难的时候,添丁家吃饭都成问题。
老鼠接到风声,知道会被抓。临走前跟添丁说,我觉得这次事情大了,估计要关一年两年才能出来。他们之前小打小闹,进去出来,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这群少年仔,平常也就是聚在一起,得意出出风头。跟商户是收了钱,但也帮他们把地盘保住,没让外地人占去。闹得最大的,是不久前跟那伙外地人打架,谁叫他们欺负水螺的卖鱼摊。
老鼠家里人说,“血债”是绝对没有的。几个少年仔聚在一起,有时候拿把刀威风威风,也没有强抢过什么人,厝边都看着呢。有女的就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但怎么能说是他带头作弄呢?对方都是自己愿意的。不知道里面是怎么说的,老鼠这个憨孩子,其实一点不机灵,把事情全揽了。他是讲义气,大家都没想到贴出来的,是白底带红叉叉的告示。那天,大家涌去看。也有人在下面说,人家不是重罪,不至于要死啊。还那么年轻,就枪毙了。
添丁一连几天,都梦见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头骨。白日行路,总感觉后脑有东西飞来,随时要击中他。他跟家人说,自己跟老鼠玩得不多,偶尔打打牌。老鼠没有说出添丁的名字。老鼠没提水螺。也没提手下。老鼠什么人的名字都没提。但添丁还是害怕,屁滚尿流地跑去山区避风头。
八个月后,事情过了。八个月在山上的日子,添丁想好了自己的未来,拿龙眼核和芒果枝子诸般推演、反复论证。回到岛上,才发现许多事改变了。
首先是水螺消失了。添丁一回来就跑去找水螺,发现她不见了。一开始她也被抓了,后来被定性为受侵害的妇女,配合地给了供词,很快就放出来了。水螺迅速找人结婚,丈夫同是讨海人。水螺自此消失,有人说她一直住在船上,也有人说在对面大岛有时候会看到她,打扮得颇为妖娇,让人认不出。大部分人从未在小岛上再看见过她。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她,于是她越发透明,变成一股清淡的影子,被忘记了。
然后添丁发现,阿霞即将是自己的老婆。他回到自己家,一家人跟阿霞在灶台做饭,连狗都围着阿霞。她在中心叫这个切菜,叫那个递菜,身上围着添丁阿母的围裙。众人看见添丁进门了,把阿霞簇拥出来。她见到添丁,拨了拨头发说:“来啦,坐着等吃。”就又返身进了厨房。
原来就在添丁跑路那阵,阿霞却精神起来,几乎每天都提着一篮吃的去添丁家。有时候是菜头、鸡蛋,有时候是北仔饼、蚵仔煎,跟着时令变化。添丁他妈开头总哭,后来也安静下来,回赠阿霞自己缝的物件。后来阿霞给女儿玉兔说起这段的时候,眼睛里分明闪着甘愿。她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起《乱世佳人》。就是在放电影的渔民俱乐部,他俩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乱世佳人》。在黑暗中,阿霞越看越觉得,添丁长得像白瑞德。而且他跟别人风度不一样,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声音那么轻,贴在耳边细声细气说。他谈电影的时候,大段说着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样子,都没有自己那样的地瓜腔。阿霞觉得自己的声音,怎么那么响,一不小心就能把空气炸开一个洞。不管说什么,普通话听来就很文雅。就连骂脏话,哪怕说的都是同一个部位,阿霞就觉得普通话比闽南话温和很多。她想,自己能做郝思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家里被炸塌了,她也能扯块窗帘继续撑起来。
添丁家里,早把阿霞当自己人。添丁后来开玩笑地说,阿霞早就购买了他。一天一篮吃的,不容拒绝地购买了他。家人的明示暗示,都让他明白,婚姻是必须的道谢。更何况,阿霞准备开的饭店也需要人手。添丁的计划不再重要,继续活着才重要。添丁觉得,也行吧,本来就是愿意被摆布的人。女儿玉兔在回想起不同时候父亲和母亲的叙述时,会陷入迷惑,反正那是一个不在场的现场,拥有着过去记忆被现在记忆搅乱的证人。因此那个时空永远不能被准确地还原了,无法为现在的任何一方辩护。
某个吃完扁食汤的晚上,添丁带着阿霞爬上晃岩,岛屿的最高点。他那群朋友曾经在这里,把白色褂子衫绑在扫帚上,起劲地挥,也不知道在挥个什么。甚至有一瞬间,添丁说服自己相信了岛上的传言,或许老鼠没有死,他家其实早已经安排好了,执行的那天带着他离开了。平常当然知道,生活不会是这样的儿戏,可只要站在岛的顶点,总有不知哪里来的气魄灌满心胸,哪怕是现在漏风的心胸。他莫名地可以去相信一些自己想相信的。
添丁装腔作势地说,满天星斗。阿霞感觉普通话里的这个词,说的是有一个巨大的斗,里面灌满了细碎的星星,好像钻石的粉末,然后大把大把地往蓝黑色的天上撒。他到底是读书人。她伸手指,你看,那菜市的钟楼发亮。
添丁抬头,长刘海糊到了油脸上,岩石上的风很大阵,从海上吹来。他皱了皱鼻,最近有赤潮,鱼尸很多,蒸腾着一股死咸的腥味。水螺怎么样了,鱼肯定不好打。站在最高处看,这个岛这么小。不过,但只要想,两个人就可以永远碰不上。他搂住阿霞。嗯,她比水螺更高大些。搂抱早就不够,他探手进去,阿霞身体更加暖热了。她“啪”一声抽疼他的手。
咱俩人什么时候作伙,添丁凑近阿霞耳边问。
死鲁鳗!她转身倚着栏杆,望着钟楼。
风声太大了,遥远的钟声都听不太清楚。阿霞自顾自喃喃,岛上人都说钟楼是吕宋富商盖的,什么富商,那时候还是个在街上给人剃头的穷小子。去吕宋,娶了当地绿眼睛的女人。那个女人,手指像芦笋,白白嫩,不像咱岛上女人的手,鱿鱼干一样,放进嘴里都嚼不动。他们夫妻俩挑着担子卖咖啡,卖杂货,卖蔗糖,就这样卖成了有钱人。
添丁好像没在听,他站在晃岩顶端,可以看见全岛红顶的砖楼在黑暗中变成暗暗的猪血色。楼里一方一方的小窗户,框住绵密灯光,一个个悬浮的家。阿霞还在说,说她想清楚了,要结婚。两个人一起,什么都能渡过,哪怕是最难的时候。
三年后,添丁和阿霞有了女儿玉兔。
就在女儿十岁那年,添丁跟回来教跳舞的水螺一起,离开了阿霞,离开了这座岛屿。
4
老公添丁和别人跑掉的那段日子,阿霞和女儿玉兔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们俩一起下决心,要过得比之前还要好。玉兔常常去海鲜饭店陪阿霞,阿霞也经常提前下班,带着玉兔去对岸逛街,顺便吃一顿麦当劳或者牛排。但逐渐地,阿霞发现玉兔总窝在她身边,不跟朋友在一起,就又很生硬地推开她,叫她别老黏着妈妈,别培养出什么恋母情结,去跟你的同龄人聊天去。去。她推玉兔的背,独立一点,她说。女孩要从小就学会独立。
玉兔的成绩,本来阿霞都不怎看,稳居全班倒数第一。可后来玉兔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因为阿霞紧迫盯人,花时间花钱给你娘往上冲,每一科都不能跌出前十名!能第一是最好!玉兔考完后,发成绩的时候肚子会剧烈地疼起来,发完卷子手心就会从冰变成热乎的。阿霞看到考卷,慢慢地越发有底气,在妈妈们的茶会上,特别是那些不熟的妈妈也在的时候,阿霞会大谈教育经,把玉兔的成绩一一报出来,让所有人都夸赞。那种得意的姿态,玉兔感到厌恶。
“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面子!”玉兔长大些,不再沉默,对着阿霞吼。“死孩子,敢跟我使个性!”阿霞身高上还是有优势,用力把手边的书向玉兔砸过去,但也精准地控制着,没砸到玉兔身上。玉兔从此跟阿霞开始了几年的激烈争吵,最生气的时候,玉兔会把阿霞的毛巾放到地上用脚踩过再挂回去,阿霞会用力摔破一两个脸盆然后嗷嗷大哭。
年岁再过些,阿霞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轻轻依偎在自己身边,跟自己一起咯咯大笑了。女儿更多的是抱着电话,跟朋友没日没夜地打,笑容和兴奋都在朋友们那里。玉兔还学会了自己热饭、自己做家务,独立得很。这不就是阿霞要求的吗?玉兔尝到了甜头,不再跟妈妈那么亲近了。阿霞开始有些后悔,用自制嘎吱嘎吱的牛奶刨冰、香味酸甜的草莓酱、最新的电脑和几张五月天演唱会门票笼络,玉兔也开始柔和下来些。
有一天,阿霞在客厅听见玉兔在念英语,一个词一个词一串一串地蹦,都是阿霞听不懂的,读累了就吃两颗葡萄,还去厨房用乌龙茶加蜂蜜,咕嘟咕嘟喝下去,继续念。阿霞慢慢觉得放心,玉兔以后长大了哪怕就是自己一个人,哪怕去很远很远的城市,也可以过好的吧。阿霞心中舒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其实一直有个软软的阿霞,躲在杀气腾腾的外表下。
那是阿霞第一次在饭店里杀蛇的时候。 那时候还是最初的海鲜饭店,主打生猛海鲜,吸引来了第一批香港客,人家要吃蛇,她也有备货,可是厨房里竟然没一个人敢动手。蛇是冰凉的。是她自己,脚上还穿着高高的皮靴,举高菜刀,狠狠给它剁下去,蛇的头,弹到了一边。
阿霞整了整自己歪掉的皮裙,厉声训斥厨子没路用,以后好好学着点!可当她自己躲进厕所时,软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无声哭起来,叼着的烟都哭掉在地上。这不是男人该干的吗?那该死的男人跑了,让她自己来面对。哭过以后,她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搞全蛇宴、蛇皮烧烤、蛇肉炖汤、龙虎斗、双蛇入海、金蛇出洞,举刀剁小蛇,徒手抓大蛇,反正没有她拿不下的。
阿霞自己一个人,也要把生意做得吓吓叫。这么多年来,阿霞改了好几次生意方向。最开始,来饭店的顾客都是外国人,那就搞点半洋不洋的海鲜西餐。后来是香港人,要吃生猛海鲜,什么怪来什么,山里海里、长得越歪叽拽的越好。上海人来,别的倒还好,就是超爱讲价,一条街比价过去,有的店都被逼急了,往外撵人。那时候阿霞当机立断,把海鲜饭店改成岛上唯一的咖啡馆,不用每天在灶台转,生意反而更好。再后来,高铁通了,各地的人越来越多,咖啡馆不划算了,拖家带口进来只点一杯咖啡,蛋糕也不点,五台手机还要一起充电,租金也疯涨。还怎么做嘛?后来阿霞开过芒果饮品、烧仙草、奶茶店,最后发现都干不过那夭寿的烧烤摊,小小一方炉子,几分钟就可以烤上一百串,客人拿了就走,也不用大场地。阿霞不肯做烧烤,累,也怕熏坏房子,最后干了民宿,偶尔还忍不住做饭给住客吃,等着大家夸她,头家娘,人美心又好。
添丁跟水螺逃离岛屿多年后,终于还是独自回来了。
回来的那天,他竟还有脸去敲原来的家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添丁在对街找了个房子住下。那时阵,玉兔已在上大学,二年级例行体检后,突然被医生叫回去。她经过进一步检查,就直接住院了。阿霞五雷轰顶,天天在医院里陪床,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玉兔,自己偷偷在楼道里憋着哭。不知何时,孩子身体里竟然埋了这个定时炸弹,明明从小到大都把她照顾得小脸红扑扑。
连阿霞也不能否认,回来后的添丁,终归还是爱女儿的。玉兔确诊后,他忍不住哀哀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愿意去配对,给出内脏。只是医生说,那肿瘤盘根错节,实在不能切,只能把它控制住,越久越好,才是最好的方式。
后来在医院里,都说添丁是有孝老父——对女儿孝顺得很,对阿霞也孝顺得很。添丁自得其乐,每天帮着阿霞看民宿,还换着食材给玉兔做饭。他说,民宿和医院他都能一把罩。有一日,他给玉兔送完自己炖的菜鸭母汤,在仁爱医院楼下遇到阿霞。医院的小花园挺局促的,阿霞靠着那棵歪歪的小紫荆,玫红色的花瓣,像片薄脆的船,停在她的波浪卷上。她佝紧着。当年一颗多汁的木瓜,怎么变成了山核桃。添丁过去跟她借火,她轻咳了一口,伸出两根短手指,从屁兜里夹出打火机,甩给他。他点上烟,猛吸几口,忍不住问,你说,玉兔这样是不是因为我……結果被阿霞打断。店没人看吧?阿霞问。没,添丁说。那你还在这抽烟,阿霞说。以后怎么办?添丁还想说话。早不想这个了,不然怎么活到现在。阿霞低头看了看她那只金灿灿的表。添丁赶紧把烟掐了,扭身往民宿跑。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挺好。
添丁回民宿,认真地刷厕所,先用强力洗涤剂刷一遍,再拿消毒液擦,一只又一只晶亮的马桶,他把它们刷完,阿霞就不用操心这个。他突然觉得很踏实。他明白自己过去一直可以逃跑,是因为总有人给他兜底。他从老鼠身边逃走,从阿霞身边逃走,都觉得理所当然。他觉得自己尽心尽力地贡献了价值,陪老鼠找乐,给阿霞一段日子,依靠他们活着。直到跟水螺在一起那几年,添丁才搞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瞧不上的饭馆,其实一点也不好做。他认真管理余下的钱,用股票让钱生钱,间或赚过几次,心情大好,但大部分时候跌得一塌糊涂,大概是惩罚。他知道自己活该,再用力抓住的钱,终究也用了个精光。
水螺是只愿意在一起快活的人,这样的日子结束了,他俩也就完了。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很坦然,就像几年前面对她的渔民老公一样。添丁说再等两个月,我可以赚。水螺说,添丁算了吧,别搞得一身债,不值得。然后她就出马,跟房东把押金全数抠了回来,还给添丁。到那城市第一年,水螺就能说当地话了,跟房东交涉从来都是她去,这最后一次也是如此。水螺收拾好东西搬走时,世界还拢在梅雨季的湿黏里,风一丝一丝绵延地吹,阳台的衣服发出隐约的臭水味。陶罐里种的发财树和芦荟歪倒,死于烂根。
水螺走的那天晚上,添丁独自坐在房子里。他把脚放在茶几上,珍惜地嗑着一包葵花籽,感觉轻松。窗台外的玻璃瓶接满了雨水,在水壶里咕嘟嘟地煮开,向空气里散出更多潮湿的丝絮。那只紫砂壶养得温润亮滑,添丁冲了一壶茶,倒掉,再冲,放进小杯子里,趁着烫嘴小口小口地喝。这里的人不懂茶,一缸一缸地牛饮。之前想做生意送人一盒珍惜好茶,竟然后来被拿去煮了茶叶蛋,添丁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好笑,但是心疼,钱越来越少的时候,他开始知道跟水螺的日子也在倒数。但花钱却越猛了,就像沙漏最后的沙子,总好像走得更快些。那天,他们轻易就买了这只昂贵的紫砂。慢慢倒数还不如快点结束。
添丁记得那一天,外面暖湿的风吹进来,他忍不住想,这风经过他的岛屿(那里有阿霞和玉兔),牵拖了满满的水汽,然后被这座城市困住,凝滞在这里,就没完没了地下雨,没完没了地下。他突然抬手。噗嗒!热烫烫的茶壶甩到地上。声音沉闷,并不脆,茶渣飞溅。晚上雨停了,纤细的月牙带着毛边穿透出来,随即被水汽晕染,又渐渐融化进云层里。这样的安静,会这样地膨胀,对耳膜施加压力。过去的四年,他们是这样过的吗?添丁在客厅角落里,抽出水螺本来打算大干一票的产品,据说是数百种细小的籽粒磨成的粉。一小包30元管一顿,包治百病,长生不老不是梦。添丁自己从没舍得喝过,泡一杯来尝。哎,也就是浓稠版芝麻糊。他认真地字字阅读着产品背面的说明,绿色的、黄色的、漆黑的、晶亮的种子,香气甜的、酸的、涩的花朵,森林阴影里,柔软的、黏腻的菇类,最后都成了粉末搅和在一起。他想起有一次玉兔上火,他拿来绿豆用开水烫了绿豆衣水给她喝,再拿绿豆仁用砂锅炖成糊,在冰箱里冻成冰棍,小女孩兴奋地舔了又舔。还有岛上那家花生汤,把花生捶了又捶,打出透明的色泽,再熬成一锅奶白色花生汤,加入细白糖,香滑,阿霞有时下班后会给他买一碗。还有糯米麻糍,黏糊糊在牙齿间纠缠,一家三口去看完电影后,买上一袋,回家配着茶吃。他肚子“咕嘟嘟”响起来,手里那杯粉末什么都有,但就是不管饱。走进厨房,厨具都落了灰,自己好久没做饭了。原来做饭不是负担,是爱好。
就是在那一刻,添丁决定要回去。哪怕要向岛上所有人低头认错,也不觉得羞耻。
月亮从南边的岛屿再度冒出来,是满月。玉兔坐在医院里,刚拿到添丁塞来的鸭汤,不知道他为什么变了。之前不管不顾,随便就走的父亲,现在又一副把她捧在手心的样子。
玉兔总是把汤推给自己的男同学。这个高个子男孩周末经常趁没人偷偷来看她。有一天,他们一起听五月天的《憨人》,玉兔问他你听得懂吗?在岛上这么多年了,闽南话也只会说两三句。他会说“嘘”,认真听啦。然后下一首就播《心中无别人》,还是闽南语。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缅栀子的香气悬挂在风的尾巴上,窗台上的白猫都舒服得睡出鼻涕泡,男孩脑袋在逆光里毛茸茸的,跟着音乐摇晃。听到一半,男孩问玉兔,你听得懂吗?玉兔脸就红了。两个人没话,相对坐着怪尴尬,脖子酸酸的。
出院第五年,玉兔开始筹备婚礼,还是邀请了添丁。就当个美满的摆设好了。这些年添丁开始“吃老倒缩”,整个人瘪了下去。阿霞让他搬回了家里的地下室。添丁常跟人炫耀说自己好命,到哪里都得人疼。玉兔听了,发现自己瞧不起他,但也可怜他。
对于自己竟然会准备结婚,玉兔有时候还是不信。不到万不得已,结婚不是必须项。玉兔出院,跟男友在一起后,才明白家里三个人在一起不开心,不能怪自己。她跟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开心,没那么容易生气。她小心地观察着男友的父母,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要袒露出真面目。一日他们逛街,吃饭的时候男友父母有些言语上的磕绊,走到饭店外面,他妈却习惯地伸出双手,扑住他老爹的一只胳膊,继续走,再没起吵架的话头。原来,夫妻相处可以这样。恩爱装不出,那种内里透出来缠缠绊绊的热乎。后来好多日子,男友的父母也有吵闹,但底子上总不肯互相伤害。啧,夫妻竟然可以这样。自己也是有可能,会有和父母不一样的婚姻吧?
少年时,玉兔也曾偷偷想过结婚。像天恩那种男孩,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一起吃饭也很好。可是父亲走后,玉兔和天恩之间就永远变了。谁叫天恩是水螺的儿子?谁叫玉兔是添丁的女儿?两个人在操场或者走廊面对面遇到时,就能感觉到有一道深厚的海浪永远地横在他们之间。一开头玉兔还没有觉察,反而用力想抓住天恩,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我们一样。可天恩愤怒地推开了她,把她一把推进泥地里,好像做错事情的是她。她也狠狠地抓起泥地里的石头,向天恩扔过去。从此他们俩在学校里再也不说一句话。长大以后,他们都觉得少年时的事情不值一提,也知道那时候的彼此攻击是一种无地处理的悲伤。玉兔很少想起那只红色的油柑串了,到底是小猫爱小狗的情绪,随意就消失了。
玉兔觉得自己早学会了接受。大约就在医院里,在针头找不到血管那时候开始。护士扎针,血流不出来,于是她们会把针在体内轻轻转。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玉兔开始学会了接受。这种品格妈妈身上有,没办法先天遗传,只能后天习得。接受,然后继续。接受,然后继续。就接受,如羊被牵往待宰之地那样接受。本来发现自己得病的时候,她就决定了自己一辈子单身,不拖累任何人。可等到大学毕业回到岛上,男友在她面前跪下来的时候,她立刻把手递过去,让他用那只偷偷买来的透亮钻戒套住手指。
如果你非要这样,我陪你。玉兔不知哪来的豪气。
5
天恩盯着海,觉得波浪是秒针,哗……哗地,往复推动着海洋中心的这座岛屿。泡沫牵出丝线,时间的发条乱窜。
岛屿已经变了,开始老化。
附近的避风坞前几年建了一座矮堤坝,当地人忍不住直骂憨呆,这只会让淤泥越积越重。果然船坞淤泥渐深,到今年,几乎无法再停船了。不过,船早也没有了。阿爸的渔船被收走了。收走就收走吧,天恩的阿爸,也在变化中。他长期浸泡在受难的沉默中,甚至一度变成了某种类似于石莲的植物,歪倒在墙边或是沙滩上。家里的渔船因为有段时间不怎么使用,生出根芽,每日被海潮和缆绳反复挑衅,反而有了声音和动作,变成类似于动物的东西,比如褪色、滑腻的白海豚。他和它都被剥夺了原有的样子。
天恩现在承包了菜市钟楼,改成了一家网红咖啡馆。他偶尔还会想起小时候,妈妈跟他说,晚上别乱跑,钟楼的指针在夜里是射出来的箭,为的是寻找、瞄准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要是被箭误伤,人就会消失。那女人依然躲在岛上,只要一直躲下去,她就不会老也不会死。汪水螺女士,还真会胡编。
天恩今天打算回家最后收拾一下。这老房子终于中了拆迁,开出来的待遇优厚,左邻右舍都恨不得连夜搬走。天恩和阿爸早就搬去街心公园一带了,这房子有一段时间没住了,旧围墙顶端缠满了石莲,看起来像是一朵朵饱满的莲花,可却一点香气都没有,呈现薄蓝紫色,覆盖着冷白的霜。门口的莲雾树,无人打理,都再也结不出粉红透亮的莲雾了,只有些青色细小的果子,还未成熟就全数脱落,掉在地上。
天恩站在海边仔细端详这房子,却没发现他的妈妈汪水螺就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看着他。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恩”。天恩的背突然拧紧了发条,更快地向前走了。从太平洋来的风,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汪水螺怎么又来了?这十年来反复降临的幽灵。她总是肆意横行。她每次都突然袭击。天恩有些迷惑,究竟她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幻象。今年她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回来宣传神乎其技的健身课,另一次是要天恩加入她的白茶事业,包治百病。天恩他爸虽然不见她,但总会叫天恩看着给些钱。可她一次也不要,她说她要的不是钱,是要他相信跟着她干,有前景。天恩没想通,她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她跟人跑掉的这十年,不知道换过几个男人,她的名字成了天恩在学校打架的理由,一直到去岛外上大专才消停。她从不想这些,在天恩面前就是不停提要求,然后不停地被拒绝,到最后反而似乎是天恩跟她在闹别扭。
“你不管我吗?小恩!”
“有完没完,又被哪个甩了?”
“啪嗒”一声,天恩回头,才看见他妈坐在淤泥里。作甚!摔倒了?也可能是新一场表演。只要她想,她就能得到注意力。汪水螺香槟金的纱裙上裹满了黑色黏腻的泥,那双皮鞋早就陷进去了。她双手撑着地,脸也蹭脏了。这些年,天恩第一次这么凑近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上有浓厚的粉,堵塞在细小的纹路上。
“你年纪也大了……”天恩没有说下去。他看见水螺的眼睛木了一下。天恩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用尽了全力,把玉兔推进泥水里,她的白裤子也是这样浸透了泥水。玉兔也是那样呆呆地盯着自己,更多是害怕,连哭都不敢哭——那时候,如果没推她就好了。
他拉起眼前那个黑乎乎的女人,回到旧家里。六年前,玉兔她爸就先回岛上了。知道他们过得不好,天恩发现自己竟没有觉得开心。开头几次在岛上遇到玉兔她爸,天恩总是在他面前吐口水,可那男人笑笑的,又老又窝囊的样子。他跟自己长久以来记忆里的想象里的,长得都不一样。跟在黑暗的梦里挥拳的,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人,长得不一样。天恩后来真的给过他几拳,但他顺从地倒下,一言不发。天恩也曾经在他经过的时候,往他脑袋上浇过一整桶拖地脏水。但他连一句回骂都没有,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报复反而让那老家伙心安。恨意没地方发作。岛很小,后面老要碰见,天恩于是跟他达成了某种互不干扰的默契。而今天,他发现妈妈也发皱了,说不定,就能安生过日子了。
浴室潮湿的雾气隔着洗发香波的味道飘出来。要是妈妈没离开过,现在是不是也就是这样,跟个孩子似的唱着歌,洗着澡。小时候,妈妈跟天恩玩,说我来给你表演一下。然后就这样唱着歌,烧开热锅,从水盆里捞起两只蹦跳的虾姑,在锅沿按住它们的头,却让它们的身子泡进沸水里,虾姑拼命地挣扎,蹦跳,身体不断弯曲,像抽动的鞭子,最终被固化下来,熟了。妈妈哈哈大笑,天恩就试着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难受,脸也僵着。还是算了,都倒进去吧,他說。妈妈还是乐此不疲地演示了两遍,直到他忍不住哭了,才一次把剩下的都煮熟。他还哭,妈妈就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小恩,其实我真的不该当妈。
她说得对,其实她真的不该当妈。他早知道了妈妈偷偷试过要去诊所杀掉他,在他未降生之前。阿嫲说是爸爸发了大火,妈妈才把他留下。
天恩随手收拾着零星剩余的东西,这房子再过两天就要拆了。大部分家具都不打算要了,那么旧也卖不到几个钱,整理到现在,大概也就装了两小袋该带走的。突然,天恩在翻弄书桌时,掉出来一个包了又包的东西,一层又一层的布,打开后是一层又一层发黄的纸巾,最中心是一枚心形的晶体。像是这些年心脏流出来的液体,所有的愤懑和不快,都凝结在这块微小的颤动的淡紫色透明石头上,被他多次握在手心。可他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再度看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什么。
那是天恩妈妈走的那天早上,玉兔他爸来了,塞了一大袋钱,天恩爸爸不发一言地收下了。反正水螺要走的,收不收钱,都要走,收下来可以养小恩和老母,他爸爸后来是这么解释的。小恩,我会回来看你。他记得妈妈跨出门楣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岛屿上钟声最漫长的时刻,她回过头来说了这么一句,笑容天真。随后脚磕到门槛,凉鞋上掉下来一块暖紫色的心形塑料块。
少年时的天恩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头,想的是妈妈,妈妈,我最爱妈妈。妈妈,我最恨妈妈。他想起妈妈拈动手指,让一颗颗细小的砂糖掉进他嘴里。他想起妈妈推他肩膀,说你给我走开!他看见鸽群绕着岛屿飞,白的、灰的在天空中的影子,黑的、银的在地上的痕迹。绕着,跑着,划动着。海浪推动着。他一年年拔节长高,胡子穿破下巴,鞋子顶出脚丫,他长大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水螺在轰隆隆地吹头发。那台电吹风,已经快坏了,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巨响,却吹出细小的风。水螺一边吹,一边在虚空中投掷了一句话,小恩你也该谈恋爱了!
可这句话却“叮咚”坠落在地板上,变成细小的气泡,碎裂了。因为听的人不在。天恩早在十分钟前,就背着工具包冲向钟楼咖啡馆。
水螺走出浴室,闻到这个家有股气味,是鱼在阳光下晒出来的味道,但又混着一股陌生的潮气。他们父子俩或许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她想起天恩的爸爸,每天早上会到菜市卖鱼,话很少,不玩花招,直接给的就是实价,要是还有人讲价就一言不發,也不看对方,直到对方假装要走,走掉,对比了一圈又回来,还是原价掏了钱。他用的是沿绳钓的技法,钓上来的深海鱼好得很。老实人,一辈子是老实人。她看这里海边已经没船了,估计他也不再打鱼了。
浴室里连牙刷都没有,卫生纸上一层灰。这么多年了,怎么也没再娶,憨呆。
“呱呱”,手机传来新讯息,水螺打开,熟练地回复,请求对方陪她一起去挑泳衣。这次是个KTV里认识的,老婆在对岸,自己到处玩,喜欢推拉的游戏。
6
天恩觉得今天就是那天,要做他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拆钟。
妈妈还在浴室里洗澡,他背着工具冲向菜市咖啡馆。其实那个大钟早就没声了,岛上无人在意。现在人手表都不戴,哪里需要一只报时钟?钟声哑掉之后,人们才发现根本不需要它。可是天恩那年听了钟楼的故事,就一直在想,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那时候,天恩的妈妈水螺还没走,他就跟妈妈打赌,那个钟里肯定有一截楼梯,所有人走到里面,都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妈妈却说,钟里面有一片海,那个女人其实就躲在大钟里,所以富商和时钟都抓不到她。
天恩说以后他要把那个钟买下来,就知道谁是对的。妈妈说小恩要是赢了,你母带你去台湾玩。天恩从小就想打开那只钟。岛上几乎每个人,对那只钟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故事,但打开它,或许就解开了一切的谜题。
今天咖啡厅几乎没客人,玉兔和男友带着婚庆公司在一旁看场地,规划着这里布置个甜品台,舞台做成半圆形,用青苹果与百合花点缀。天恩蹲在角落里,摆弄那只钟。
没想到你肯在这里办婚礼,男友偷偷跟玉兔说。
我在这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回避的,玉兔手插兜里爽快地走着。玉兔站在场地里,还是会想起当年的舞厅。那时候,水螺老师还不是巫婆,是个漂亮女人。她会穿裙子,她说话轻软,她不像妈妈阿霞那么凶神恶煞。不对,她就是个笑面巫婆。玉兔想起水螺有一次趁添丁不在,捧住玉兔的脸,笑盈盈地跟她说,小玉兔你真幸福,小玉兔对不起。那大概是爸爸跟她逃走的前几天。这女人为什么可以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理亏?
前几年,玉兔在轮渡遇到过汪水螺。玉兔见她鞋跟掉漆,层叠的蛋糕裙还在努力装年轻,头发已变得稀疏,虽然烫过小卷,还是没能遮住中心的大片头皮,隐约露出来。汪水螺没买票,试着趁验票员不注意,快速走过收票处。玉兔上前把她往后推,说,老阿婆,让开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上轮船。汪水螺被拦下,没有跟上船。在船上,玉兔命令自己昂着头,死死盯住汪水螺,幸好那天自己穿得很精神,而汪水螺,就是个龋齿。她要让汪水螺看见,她现在过得很好,比她好,自己全家都很好。汪水螺好像认出了她,竟然缓缓地对玉兔笑起来,然后在岸边对她摆了摆手。检票员嫌汪水螺碍事,把她推开了。玉兔绷着脸,转过身上了轮船二层,坐在塑料椅子上,手指紧紧抠住栏杆,然后才慢慢泄了气,有点诧异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样对待汪水螺,自己反而更难过。
差不多安排妥当,玉兔和男友二人坐到天恩身边,看他摆弄。玉兔向来对机械着迷,特别是钟表。她一直感觉,菜市场这只无声的钟好像还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有人说这声音是来自建筑本身的热胀冷缩,“嘎啦嘎啦”的。但她经常在这菜市四周转,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玉兔记得自己在医院里的时候,也听到了这种“咔哒”声,应该是奶奶去世前那两星期。那时候菜市的钟就已经哑了,但她觉得脑门里时不时都能听到钟运转的声音。她做梦,看见岛屿在旋转,大潮“咔哒咔哒”地向岛屿扑来,来一次,卷走一两个人。结婚后,她要跟男友绑成一个人了,她也怕自己有病的身体,会提前被卷走,牵拖到爱人。有时间在,有死在,什么好事的终局都是悲剧,可是人由不得自己。
啪……啪啪……那只钟好像在微弱地响。
玉兔早就想看看,这钟里面到底是什么样。一直以来,给岛上时间划范围的就是这只钟。受不了天恩在那里慢吞吞,玉兔让男友按住外壳,拿起螺丝刀用力搅,天恩合力伸手扒,“咔哒”!大钟冷白色的外壳终于打开一片,里面有些许的细尘涌出来,被咖啡馆透下的阳光晒成了白纱。他们下意识捂着鼻子,一只绿莹莹的蛾子在眼前飞过,翅膀像金属片一样闪闪发光。三人凑在一起,等灰尘落定了往里看,里面黄铜色的齿轮零件却异常地新。天恩随手拿布轻轻一抹,机芯亮晃晃的,竟能映出他们三个的脸。
里面,也没什么嘛。天恩说。
天恩本打算把这只废钟拆碎了,一只只零件平铺摆开,放在咖啡馆做装饰。可惜工具不够,天恩把钟复原,说今天就先这样,他要去买睡衣和吃的再回家。
告别天恩,玉兔和男友围着菜市场无目的地转,前后一快一慢地走,就像分针和秒针。玉兔突然停下,靠着男友,感觉着他温暖的身体和柔软的帽衫,她的头发粘在他身上。下个月就要结婚,玉兔心里突然涌出愧疚感,爸爸抛弃过妈妈一次,自己如今又要再抛弃她一次。无论如何这些年,是她俩一起过的。玉兔要结婚,要从家里搬出去,房子在晚上就会空下来。三个人两个人的房子会有声音,一个人的房子就很安静。她这时候才开始庆幸,爸爸终归回来了,至少房子里不会只有妈妈。玉兔想起自己和男友带着爸妈去吃饭的时候,妈妈总要跟在玉兔身边,四个人形成两行奇怪的队伍,第一梯队是男友,玉兔,妈妈,第二梯队是独自跟在后面的爸爸。玉兔越是依恋身边那个温柔的男孩,妈妈就越显得突兀。
玉兔明白,要结婚,就要心狠,把什么愧疚感都咽下去。自己“喀嚓”一声,要剪断阿霞连在自己身上的脐带,这样才能有自己的小家。玉兔跟男友最后挑选了岛外的房子,不必商量,直接通知了阿霞和添丁。阿霞想反对,玉兔告诉她,已经定了,这就是我们俩要的家。阿霞跟玉兔吵过几架,爸爸添丁两头劝,趁机站在阿霞更近的地方。几次冷战之后,阿霞是敏锐的人,开始慢慢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双方家长见面的几次聚会里,阿霞都拉住添丁,带着笑意站在一边,看着玉兔和男友,跟对方家长相谈甚欢。接下来,会好的吧?玉兔想。
突然间,玉兔听到菜市方向有钟声响起。玉兔和男友对视了一眼,不是幻觉。刚才他们胡乱鼓捣了一番,难道那大钟又开始启动了?男友说,真是怪事,这钟都停了不知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岛上有钟。玉兔跟男友说,你小时候没听过这钟楼的故事吗?我们这片海里,有个绿眼蚌壳精,她一直想逃开海里的龙母。偶然,她被吕宋回来的富商救起,就嫁给他做太太。龙母上岸找她,富商为了留下女人,就出面跟龙母比赛。龙母说,她拥有的海是最大的,你能有什么比海更大?商人说,我有。他建了一座小小的钟楼,钟楼提醒着时间,时间覆盖着所有,比海还大。钟楼在,龙母就退下了。男友揉了揉脑袋,说,哦,蚌怎么会有眼睛?这傻小子真可爱,玉兔拉起他的手。
钟声里,夕陽有股湿答答的气味,分泌出柔软的膏体,抹在玉兔身上,暖的。玉兔好像看到自己穿上长摆尾的白色婚纱,气势十足,仿佛奔赴一场葬礼。走入会场的时候,钟声也会响起,添丁乖乖坐在阿霞的身边。有点可怕吧?他们都完成不好的题,现在也要递到自己手里。更何况,自己当年,曾经跟爸爸合谋,对他的游离闭口不言。可是玉兔也相信,自己即将会看见,牧师伯身边男友发亮的眼睛,他肯定忍不住哭。但玉兔不会,她会对他笑,对所有人笑。虽然她走路的时候,老觉得有具不知由来的尸体,躺卧在鲜花和钟声的边缘。但她会踮起脚,跨过去。
对,即将会有一场婚礼,婚礼上爸爸和妈妈坐在一起,自己和丈夫走到一起。故事可以重新写。婚礼上会有钟声,钟楼里的女人绿莹莹的眼睛会熄灭。那一晚,她的梦里,看见数年后,花朵如烈焰缠满钟楼,延烧到她的身上,于是腹部中间长出细密的疤痕,里面像一只橙子样被剖开,反复掏出生命。她看见爱人,从光里走近,背后是连接天空的一层层巨浪,即将扑来,却不能把他们淹没。
但愿如此。
7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天恩吓了一跳。仅仅只是把钟拆开又合上,它竟然就恢复了转动?还是那时钟里的女人用镜面躲过了他们三个,再度成功逃开,所以钟继续了生命?
此时此刻,他刚刚在木棉照相馆楼上的睡衣店里,买了一套红色暗格的睡衣和两双软袜。或许这次,妈妈可以留下、睡去。他还打算买点吃的,晚上总不能让她饿肚子。钟虽然响起来,时间却不对。现在是晚上六点半,那钟却敲了十二下,旁边的人听到都摇着头笑起来,钟在起疯。没人会相信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个月亮像只白孔雀停在空中,只有合乎习惯的钟声才会被尊重。天恩想,如果钟真的能给时间套上缰绳就好了。但好像这只钟反过来,让时间给驯化了,像个迷糊的老人。天恩本想着要不要回去修理,但岛上早就没有修钟匠,从对岸请过来也要明天早上了。他索性不管,发了条微信,叫代理店长关店时把门锁紧,别让钟声吵到居民。继续走,从菜市二楼走到了一楼。钟声停了,报时歌开始唱起来。
天恩太习惯于听这首歌了,从小到大,每天十几遍。现在隔许久听,仿佛是第一次,不仅听它的旋律,而且第一次认真听见了歌词。歌者唱,他站在岛屿晃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苍。不对啊,那九十米的小石头上面,怎么会有云海呢?歌者唱,他看着对面的岛屿,远处的岛屿才是他的家乡。原来,歌者的心,永远不在这里。这首歌虽然是以这座岛屿命名的,可是从头到尾,怀念的,深爱的,想快快见到的,一直是那远处的另一座岛。天恩第一次发现,这首歌不属于这座岛。
天恩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歌词又有什么好在意。他想认真听完,但歌者声音越来越小。天恩索性站在卤料摊前面停下,细细地听。他突然发现,唱着报时歌的女人,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声音。或许那个绿眼睛的女人,就是歌者,就是妈妈。
歌声停了,他提着卤猪舌、五香条和女士睡衣,大步往家里走。他想跟妈妈说,留下吧,这次别走了。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添丁还在街心公园找猫。
他近来养了只一直要跑掉的猫。金色,幼小,布满闪光绒毛。他刚结婚时,就跟阿霞说过,想养只猫,叫沙茶,再养一个女儿,叫玉兔。现在终于有了这只猫,玉兔也会过来摸一摸它,露出娇憨的样子,还像个小孩。这只猫对添丁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咬他一口,挠破他的手,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跑出来了。
钟声敲到第十下就有点走音了。添丁看到那只小猫,颤巍巍地躲在石凳下。他“咕咕唧唧”地哄它过来,把它轻轻捧在手上。早点回家,不要到处乱走了,他对猫咪说。他今天知道水螺来岛上了。准确地说,他闻到她了。现在只要感觉到她的气息,第一反应就是远远避开。他没想到阿霞会让他重新有地方住。现在民宿的生意好起来了,自己的女儿也要结婚了。阿霞昨天吃马蹄酥,还给他留了一份。其实本来也不是给他的,只是下意识地买多了。添丁听见阿霞叫了一声:“来吃哦。”红砖楼里空空没人应,那语气也不是在叫他。她还不习惯女儿不在吧。添丁觉得这空旷催逼他,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了声“哦好”,就接过来吃了。马蹄酥的味道,让他想起他们俩新婚那天。朋友们来闹洞房,添丁和阿霞准备了糖果,还奢侈地泡了速溶咖啡来招待。隔壁的老人刚刚失去妻子,没能参加他们的婚礼,也不好意思出来道贺,阿霞走过去,塞给他糖果和鸡蛋。客人都走了以后,阿霞和他才发现屋顶漏水,床铺中心被打湿了一大块。他们俩干脆在床上放了一只大红搪瓷盆,“滴答滴答”作响。阿霞拉着他,躺在沙发上,忙了一天,两个人到晚上一口正经饭也没吃上,又实在懒得去煮,干脆分吃一大包马蹄酥。他们同时舒爽地长出了一口气,笑盈盈地看着对方,接下来是两个人的日子了。他们俩在落水的屋顶下,听着脸盆的咚咚声,依偎着沉沉睡去。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阿霞正在木棉照相馆帮女儿取婚纱照。
阿霞听见钟声,想起添丁在晃岩求婚的那天,他俩走到了添丁家准备的新房,在震颤里一起度过那个夜晚。白天,两人甜腻地牵手,偶然路过木棉照相馆。阿霞只多看了一眼,添丁就心领神会,硬拉她进去。老板问拍什么,他说婚纱照。那时候新冒出来的项目,还能穿上那一身白色婚纱,阿霞满心欢喜,觉得款式跟郝思嘉那身大裙摆一模一样。老板娘还给她戴上了两只沉甸甸的玻璃耳环,让她捧着一束塑料玫瑰,阿霞的眼睛闪闪发光。你老婆水当当!老板娘用手肘捅了捅添丁。添丁换上了黑色西服,笔挺地站了过来。
照相馆角落里竟然还摆着当年阿霞和添丁的照片。阿霞许久没看过这照片,现在才发现那玫瑰歪瘫瘫的,而且婚纱布料怎么跟蚊帐似的。鸟枪换炮,添丁那时候换上这西装还真有点人样。她仔细看,才发现那西装口袋还插着手绢。装得挺像。
钟怎么突然被修好了呢?钟声敲打着阿霞的头壳,她突然想起另一条手绢的主人。他为什么不在她结婚之前来,也不在老公跟水螺跑掉之后来,偏偏在那中间出现。那天是包场的全蛇宴,她忙累了走出来,站在海鲜饭店的三角梅花树下抽烟。这树很旺,花一股一股冒出来,比叶子还要多,稠密地压在一起。路灯都穿不透这浓烈的花盖,阿霞站在枝下阴影里。那个男人走来递烟,还帮她点火。饭店里面是已经酒醉开始喉头滑腻的人们,他却很清醒。他俩没说话,站了一会儿,然后八点钟的钟声响起来。今晚最后一次敲钟了,他说。八点钟路上都没人了,在我们岛上算是很晚了,她笑,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上。他迎合着,吐出烟雾,慢慢把手放在她的短裙下面,一点一点往上,越抓越紧,几乎掐痛她。吃酒仙,免在我这起疯!阿霞用力拨开他的手,“咚咚咚”走到后厨,用力控制呼吸。她悄悄躲进鱼缸后面,发现心脏还在怦怦跳。
他总照顾阿霞的生意。你老公呢,怎么总不在这帮忙?这个男人来来回回问过几次这类问题,眼带笑意,一直锁定她。头家娘,跟我免辛苦,他劝。喝酒面红红时,他也试过牵她的手,抓到两次,不超过三秒。戴翡翠金戒指的男人,阿霞见多了,可他身上有股危险的肃杀之气压着,一点不俗。阿霞承认自己的心魂也被他勾去少许,只是最终压平了,像张手绢一样薄。
最后的一个夏天,他独自来,没带生意伙伴,点一盘虾姑簇,一碗鲎卵炒蛋配酒。他让阿霞陪吃,吃完了还抽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给阿霞擦嘴。阿霞没动,许久没有男人如此怜惜地触碰她的面颊。可稍后她还是起身,说,我老公和女儿还没吃饭,我先去送饭,你慢吃。她大概是说了这话,打包一大盒炒螺片和卤面逃回家。玉兔和添丁都觉得奇怪,她从来不送饭回家,总是说忙都忙死了。手绢,他没拿回去,但他再不来阿霞的店了。偶尔碰上他到岛上招待客人,已经换了别的饭店。他有礼貌地跟阿霞打招呼,善意提醒她,现在客人喜欢去带KTV的歌舞餐厅,阿霞的饭店该重新装修了。阿霞点头,回家后,想起自己还留着那条手绢。找出来,下次见面一定还给他。可那之后,他再也不来岛上了。对了,那手绢放哪去了?等钟声停下的时候,阿霞已经忘了。她叹口气,终究还是当了个好女人。好女人就跟脚踩的地一样,踏实又引人遗忘。她又想起添丁,她被添丁抛下是种不幸,但这种不幸让她确认了爱的存在。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水螺穿着半干的衣服站在航船上。自从有了儿子,水螺的生命就有了度量。离开他,自己的时间好像就可以静止。回来看他,就会发现时间在他和她身上都建造或者拆毁了些什么。今天,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有些变化,他的手爆出来冷硬的筋络。洗完澡,她看见桌子上晶晶亮的一颗塑料心。她轻轻拿起,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刚烤好的馅饼,“刺啦”冒出柔软的白气。太危险。她把塑料心掷回桌上,冲回浴室抓起湿答答的衣服,用吹风机烘到半干,急忙忙地逃跑。那种突然要涌起的东西,将会是对未来的束缚,类似于孕吐。所以她逃,一定要逃。她什么都没拿,好像根本没来过。她总归不能留下来当妈。
船开起来了,钟声就听不见了。
少年时,水螺就想逃离海域。会腻,生命里出现太久的东西她都会腻。老鼠,添丁,天恩他爸,久了就变成一段无尾巷,走不下去。或许她在人群中依然探寻的是一片无尽的海域,这个意义上,她知道自己永远离不开海了。唯独她儿子,是生命中永远新鲜,永远变化,永远不腻的那个。或许就因为她跟自己的儿子不熟。他甚至没有再叫过她妈妈,她反倒觉得自在。她希望自己不用缠绊他的人生,就像他也不用来叫她负责。云在天上迅速滚动,海风愈大,把盐分拨进眼里。水螺只得往船舱走。这老派的旅游船上,旋转着灯球,任何人都可以拿麦,唱歌。水螺的脚步如同鼓声,她走上去,她随意唱:
你不要对我望
黯淡的灯光使我迷惘
你不要对我望
将来和以往 一样渺茫
就算你 就算你 看清我模样
就算你 就算你 陪在我身旁
也不能打开心房
你不妨叫我神秘女郎
有只亮晶晶的蛾子从灯球的乱光中朝她飞过去,停在她扶着麦克风的手上。她轻轻一挥,蛾子扑簌簌地又飞起来,在光线中抛洒粉末。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苹婆、芒果树、紫荆、木棉、莲雾树轻晃,岛屿上数万枚叶片被钟声敲击。砖墙上的猫,停止拨弄爪子,微微偏过脑袋。浅滩上的螃蟹,踩着节奏走成一条虚线。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岛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工。
龚万莹,青年作家,生于厦门鼓浪屿,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硕士,曾为欧洲跨国企业品牌经理,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文学创作研究生班。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天津文学》《西湖》《扬子江诗刊》等。首部小说集《岛屿的厝》近期将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