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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落

2023-04-29刘国欣

天津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县城

我不知道十八岁的我是不是此刻八十六岁的那个我。还是同一个人吗?我可以说此刻的我三十六岁吗?也或者三十八岁。

在室内闭门不出的日子,其实即使出门也总会陷入那样的状况,时空扑朔迷离,如同狂醉之后会在恍惚里陷入虚想,时间层层叠叠,空间峰峦叠嶂:你在哪里,而我是谁?

一场宿醉,我通往我的十多岁,也通往我的八十多岁,我在一场幻觉里往时间的两头奔跑。如何在一场醉意朦胧的文章里转身,如何向世界准确阐发起承转合。在生命最后的盒子里,谁来为你合盖?中学语文课本里,老师总会用“起承转合”进行说教,那时候就有这样的错乱了,一个人可能只有起而无法承,大多人可能至多走到转,不会有人将自己合上。

虚岁十八岁的春天,高一下学期,我转入县城唯一的公立高中,和那个我后来暗恋的男孩子开始在一个班。

在此之前,我在一个叫做同创的中学读了半年高一。同创中学是所私立学校,这所私立学校建立还没有几年,正在招兵买马招揽人才阶段,对考上县城公立中学的学生实行免学费待遇,这对贫困人家读不起书的孩子有很大的吸引力,我就被如此招进来了。家里实在太穷。而仅仅隔了半年,我就被班主任叫去说违反了学校的规则,取消免费资格了。太过年轻,却也很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坑。进来这所私立学校成绩好的学生无法再随意离开,只能留下,要么辍学。我太过年轻,却也太过尖锐,于是,我去往县城公立中学请求校长,将我放入曾经分配的重点班。

十八岁,还不够成熟,如此年轻,如此新鲜,又如此易碎。我想去推开任何一扇拒绝我的门。但当我进到这所县城公立中学的时候,我说的是字面意思,我感觉到了从上而下的压力。入正大门是段坡路,坡路左边一块平整的地方是体育场,供同学们上体育课和跑操用,体育场后面一排房子(现在已经拆除了)放体育器材,这排房子算是一宅;接着往上是一个包围起来的四合院落,但长度远大于宽度,两排房子,叫二宅,属于住宅区,大多教师在这里有安置房;再接着往上,就是跟正大门的坡开始平行了的坡往上,是处平整的院子,叫教学一楼。已经说了,入正大门左边是体育场,右面坡道上去背靠东方建了一排白色房子,那时候是学生们的宿舍区,后来我被安排住进这里。表面是窑洞布局,二层小楼,相对简朴,却因简陋而制造了一种素朴,又因为背依青山,绿草如茵在半墙上,使之显得静谧端庄,是这校园里最美的一处所在了。教学一楼前有个小花坛,坛上有个飞天的雕刻(记不太清晰了),似乎是一对男女正在跳跃着投篮,栩栩如生,却比普通人体型大几倍,矗立在我们面前。那时候还是学生,并不太欣赏这种象征健美的符号雕塑,只觉得如果种上棵高大的树比这强多了。许是我出生在小村庄,对于自然有一种无意识的眷恋。这所学校甚至这座县城绿化实在太少了。是这十七八年,随着煤粉开采,人们开始注重起绿植来。现在,县城到处可见树木和草坪,规整的栏杆和路灯,水池和喷泉,就连车也学会让人了,即使不是绿灯,看见行人大多车也懂得停了。

与教学一楼并排的是一排办公建筑,接着又上坡,很多个台阶上去之后是平地,走一会儿,就到依山而建的教学二楼了。平时称前楼和后楼,也叫新楼和旧楼。教学一楼是旧的,教学二楼是新的。教学一楼和二楼右边,也就是操场上来的地方,还属于这学校,建了好几座宿舍楼,具体楼有多高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没有电梯,现在有没有不知道。应该最高是七楼吧,因为仍然记得高三爬楼爬得想哭。——我们高三时候新宿舍楼已经投入使用,三室一厅一卫,那卫生间几乎不可用,只面盆还可以供同学们接水洗脸洗衣。几乎所有的宿舍楼都如此格局。这些楼据说高价生出了一部分费用,毕竟三年收小几万在当时算是不菲的费用了。高价生是指那些考不上这所县城中学却又达到了一定分数或有一定关系可以进来就读的学生,或者考上了普通班却想到重点班或示范班就读的学生。总之,是能出得起一笔钱的。

黄土高原本就千沟万壑,学校依坡而建,也是就势而为。然而这种建设,确实体现了一种晋级的荣光。普通班的学生在后来修建的教学二楼,示范班和重点班的学生在老旧但并不荒败的教学一楼。教学一楼共三层,水泥砖,纯白墙壁,由于年代稍微久远,渗透出一种古意,似乎是可靠而踏实的,入正大门爬上坡就到了,不必像教学二楼,还得上坡再上坡。与教学一楼相比,其后一排的教学二楼,虽然也是水泥砖墙,却因为高大和气派,有一种暴发户的狂欢之气,让人看了就觉得不太适合读书。加之实在太吵了,楼层多,又声音往下传,每日里轰隆轰隆的。

进入高一下半年的那个班级,是2002年的春天了,是很容易爱上一个人的。

功课太紧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似乎只有爱上一些什么才能生活下去,应该就像少年的纳博科夫爱上一起游玩的小女孩吧,漫长又漫长的每一天,少年的忧郁,必须附丽一些什么。纳博科夫多年之后写了他的《洛丽塔》,仍然记得童年时代里的丽影。而我把这种感觉推迟,推迟到我的八十六岁,然后回到小县城的夜里,想起十八岁暗恋过的男孩子,痛苦得仍然无法成眠。即将开始人生第八十七年,仍然是虚浮的。也许到九十岁,九十六岁,可能也许根本不会到来的一百岁,想到这个人,这段经历,仍然耿耿于怀,怅然于那一个残春,在一间教室,遇见那么一个人。但,我的悼念并不作假,我写下这一切,并不是觉得当时完美,仅仅因为岁月温润。这一次没有结果的暗恋,也许暗示了我以后的整个人生,从来都是得陇望蜀,从来都是南辕北辙,从来都是缘木求鱼。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不断地错失,似乎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内心叹息翻江倒海,表面却从来一动不动,因为当时已经是惘然了。知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人生得之又如何?且放白鹿青崖间。

那是初春的一天,下着雨,已经得到了答复,可以转校,我等着安排宿舍,在教学一楼的走廊上站着。上课了,又下课了。下课了就会有人来人往。我像个被参观的物品。已经是分配了班级的。一教楼的一楼,就在走廊过来左面第一间教室里,高一十五班。我等在那里,听候安排住宿的命令,再进去正式上课。新从校长处认识的班主任到宿舍管理员家里去了,就是教学楼下面的二宅,教师家属区。他上午去了,下午也去了,为我安排住宿。我等在走廊里,从上午到下午,到近乎夜上。生命里的下雨天,太冷了,冷得似乎一直都无法承受。似乎就是那时候冷进我血液里的。总是清冽有余。那一天,冷的记忆漫过了我所有的年岁,而我当时并不知道。怨不得谁。对于一个敏感的体质来说,一切都是导体。轻柔的沙沙的春天的雨是伤人的,我现在还能清晰地看见我当时站着的地方,就像所有春天那样清晰,一切的气味都记得,还有一切的声响,下课铃的响声,上课的讲课声,同学们的喘息,以及那嘈杂的人来人往……我在浪费时间吗?

我们的交往并不平等。我是一个转校生,一个外来的得从零基础上了解一个班级的人。第一节课我就注意上了他。我们都热衷于张牙舞爪地表达我们的观点。当然,他热衷于不厌其烦地解释,而我,只表达态度,三言两语。其他,绝不交流。几乎每一节课,我说的是文科的课堂(好在高一下半年到高二我们一直一个班级。高三分文理,我们都选了文科,仍然一个班),我们都会有轻微的冲突,有时甚至是很严重的,彼此瞪着眼,但下课了就好了。同学们和老师惊讶于我们惊人的记忆力,惊异于我们博览群书以及总是另辟蹊径的观点。同学里有好事者,开始叫他为文豪,叫我为才女,给另一个温和一点与我们一起讨论的男同学,赋名为才子。而我多年之后才明白,实际上我们都是竭力向对方炫耀我们的与众不同,而撇开了那个拉架的男同学,我们就像展翅的孔雀,彼此争抢着炫耀贩卖那些书本上得来的知识,炫耀我们的与众不同,其实并不懂那么多。我们争论过苏东坡和柳永,也争论过王安石。我喜欢“三十六陂春水”,喜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至今日,对于“一蓑烟雨任平生”仍然觉得不过是落魄之人伪饰自己的一种心灵鸡汤。我们的分歧在当时和现在一样。这是不是我一直不去找寻他的一个理由?他热衷于大合唱的小红花(也许这是我的误解。毕竟我们曾经为白衣才子的柳永吵得一塌糊涂,具体争辩什么现在已不清,很多时候是为争辩而争辩。他喜欢柳永,作文里写过,说明他并不慕恋世俗的权贵),而我是那个做什么都要一针见血的人,所以我们彼此不再有交集?

我记得一个晚自习,他看似无意地对我说过一句话,这是我们之间最可能涉及爱情的一句话,我已经拥抱着这句话过了十多年,肯定还会拥抱着这句话过尽我的余生,我少年时代暗恋的人。他对我说:“你刺得我好疼好疼。”看,多像爱情。我已经忘记了语境,许是少年的做作。那时候,我坚持绝对不和他多说一句话,不主动多说一句。够酷吧。实际是,当我每次偷偷看着他,我都能听见自己痛苦又愉悦的心声。以后很多年,几乎再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当然,十年之后,一场像是爱情的“爱情演习”几乎俘虏了我,差点要了我的命。时隔多年,我才明白我是在别人那里寻找到了他的轮廓,那个人是他的替代品。就如我当时因为他总是和女同学一起散学归去,我便很快齐头并进开始了一场高中爱情。

从来都是南辕北辙。也许,这造成了我整个人生的错失。但好在,这条路上我最终进入了自己的单行道,不再试图以任何人替代他了。我无辜吗?并不。因果都自己种下了,虽然我并不想。

此刻,八十六岁的我看着十八岁的少女,恨不得扇一巴掌。我和他身边所有的人说话,和他的同桌,叫丽的女孩子,和他的好哥们,叫“手”的男孩子……和一切与他有关的人去结缘。但,绝对不和他多说一句。多年之后的饭桌上,他是不在的,叫“手”的男孩子如同当年的我,一针见血,说出:“你当时喜欢的是X吧?”“你是不是喜欢他?”我才知道一切不言而喻,只有我自己以为藏着一个秘密。也许是我的眼神出卖了我。微信里,手还说了那样的话:“他其实很欣赏你,和你暗暗较劲。……但是又看不上你。你和他一样,欣赏对方,但是又觉得哪里讨厌对方,太复杂。”

也许才女的称号该配给一个长相漂亮举止优雅的女孩子,比我高贵,比我聪明,比我……那时候我心里才女的样子就是这样的。是不是我被赋予这两个字,而让你失望?但多年之后我也不会问出。然而,我们共同享受了“文豪”“才女”这样齐名的称号,就如学校的“校花”“校草”等。学校这个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一直都会有封号的,旧人毕业,新人到来,从班花到校花,从班级才子才女到年级才子才女,一一再受封。想到这里,你也会和我一样怅然吗?

应该感谢你从来没有带任何正式女朋友出现在教室,虽然你经常会和这个女生那个女生放学之后一起走,一度也和一个和你住一个小区的女生一起回家,但你从来没有和人正式出双入对。那个和你住一个小区的女生后来差点陷进一场悲剧里,喜欢她的男孩后来被判了死刑,就在我们高三,他用化学药品泼了一个女生,而就在事故发生的前一晚,他似乎还警告了你:离他喜欢的女生远点。我是多年之后才知道。但谢天谢地,你并没有在我所能看到的世界和谁出双入对。如果那样,我简直是活不下去。然而,就是这个第一年眼看要高考了却犯了罪的同学,咱们的学长,那时候他高三咱们高二,在那事之前他还被政治老师带到咱们班给咱们讲了一节课,他的人生经验与学习漫谈。在那之后,我才听说各种他的故事,有一个贫困的家庭,是个孝顺儿子,过年的粉条和肉类都得他回去亲自操办。此外情史方面,简直是可怕,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好妹妹,最终也是为女人送了命。被毁容的姑娘家一告再告,他当然只有拿命偿还了。我记得他的长相,他的声音,是因为他来过我们宿舍,和我们中间的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他把她带走,翌日过来,说是在黄河滩畔坐了一晚,洗脸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她胳膊往上都是淤青。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高中还有这样的残暴。但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是漂亮的,温柔的,可爱而美丽,一个精美的洋娃娃,梦幻而易碎……你喜欢过她吗?班上有好几个这样的女孩子,只不过她们被保护得比她好。你喜欢她们吗?

但一二十岁又懂什么爱情呢?然而,我活进了八十多岁,只觉得那时候的我那么真实,那么鲜活,我因一无所有而可以敏感地攫取全世界。我知道欢乐的样子,悲伤的表情,我能看出任何人身上的阴影。这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生命最后的那天,他还被车子拉着经过了咱们的学校正门,不知他内心想些什么。据说,他用一年的时间在监狱里写了一本书。我不知道他写下了些什么。高三的男孩子能写什么呢?肯定写不出什么,但那份饕餮的情欲肯定是真的,他把自己吞噬了。

那时候我们太年轻了,承受着同一的情欲折磨,爱那么一个人而不可得。这些年,想起这个人来,觉得他是徘徊在我们中学头上的一只黑色大鸟,甚至徘徊在县城的天空,一直盯着我们平庸地度日,发出诅咒的可怕聒噪,随时可能变成一个墨黑的污迹,一个巨大的黑滩,将那些困守在这片土地的人吞没。就是这个人,让我觉得这座县城是个寂寥的大坟场,葬满了年轻人的尸身,让他们即使走出去,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有一部分我被留下了,你也是,所以我回来拾捡我们的骨骸。我知道这样的比喻是冒犯,但我想不到比这更克制和更准确的文学修辞,我是个活在幻想世界的人,我以此为生。

忘记了是怎样的一种语境下,我们互许诺言,说以后一起去未名湖。我知道我是考不上的,那时候我已经对分数失去信心,但可能在一种奇妙的氛围里,他说起,我答应。以至于十年之后,我独自赴约,在未名湖徘徊了一个下午加半个黄昏。等不来的,是少年时代暗恋的人,他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在北京参加工作,从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已有好几年。我们一起的高中同学,他的一个朋友,称呼他为大哥,也在北京工作,告诉我他在西直门一个机关工作。我亲爱的人呐,就在去往未名湖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他告诉我你结婚了,同时告诉我你前一年夏天和他提起我,不知我在哪里。你上大学走了的两年之后,我去了南方的一所二流大学,从此多年,几未与同学们有任何联系。与此同时他也告诉我,他在首府郊区当一名村干部……你们都是欣欣向荣的,多年之后仍然如此。而我,被排斥在“你们”之外。我居然没有考证,没有深究,他说的这一切……又隔了六七年的现在,我想起你,写下这些文字,才觉得我是多么偏狭和无知。很多话我们本来可以说出,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我不得不承认,我不考究不追问,一任他说而相信他,是因为我怕得到任何确认,确认你提起过我,或者确认你已婚,都会让我痛苦。

曾经一度,他坐在我身后,我们前后桌。有一个夜晚,他离去后,我在课间看到他在一张信纸的背面,竖排写下:“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唯一的一次,我认为那是写给我的,知道我会看。很奇怪的莫名之感,我像个小偷,看了又看。

我现在已经很老了,八十六岁的老女人。你没有爱上我的十八岁,更不会爱上我的八十六岁,但我要努力活着,活过所有的年龄。我经常照着镜子想我不漂亮,即使我想当个风流的女人都当不了。而且,我不得不说出我的隐秘,我连身体都是糟糕的,冷如黄河大鲤鱼。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我八十多岁的祖母和六十岁的光棍叔父身边度过的,他们不会打扮,也不允许我打扮,最主要也没有钱打扮,我生活得很不痛快。这世界上有没有生活得很痛快的人?读高中的时候,我还穿着大人们穿剩下的旧衣服,穿着族中男孩子们穿废弃的鞋子。我曾经差点活不下来,这世间最疼爱我的祖母甚至都想去给我打制一副小棺材。——现在我祖母已经埋下十年,如果祖母活着,我童年生活的小屋就不会塌陷,这时候就会有两大瓮的腌白菜,还会有一些陶罐醉了枣子和海红果。这时候院落里会放满了倭瓜,扫出的平地上会晒着刚摘回来的豆子,好天的时候可以听到豆子从豆荚里脱落时的啪啪声,如同相爱的人之间的亲吻。我喜欢秋天,更喜欢秋天的祖母。可惜她出生于七月,亡于腊月,与秋天没有啥关系。我在群里看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想起了我亲爱的祖母。我没有见过你母亲,很好奇是怎样的女人生了你。而你,根本不会想我祖母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如同爱着我祖母一样爱着你,爱着这残缺的世界,因此我要将你们相提并论,放在一起,就如一种团聚,我要我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是纸上。

我能喘息着活下来已经是天命了,所以,我必须得作为一条贱命一样养起,才可能不被命运的斧头关注。高中时候,我又矮又瘦,一米五的个子有一米八的眼光,所以,这是不是注定了我的不自知?我几乎没有谈过恋爱,唯一的一次自以为是的恋爱,还是因为我的暴力让别人起了游戏我一场的心思。我没有青春过,没有纵情欢乐过,没有一夜风流过。我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爱情非实指,在之前的文字和之后的文字里,都不该作数,是我出于自尊编造的,我需要那么一些风花雪月,让我显得不贫乏。但是,我认识了你,尽管是在心理上兵荒马乱的高中年代,我还是尝到了相思的滋味。这滋味既甜蜜又幸福,如同月亮照在教学楼上空,甜蜜又清寒,这就是你给我的。对你的相思让我抽离了我,有那么一个幻想的空间,我感受不到现实的那种逼仄,只有你,是我可以依赖的,而那里的你,是我幻想的。我幻想了这么多年,所以绝不能惊扰你,不能让我一无所有。

我装着你的气息,你的声响,你同样的十八岁,克制着不叫出你的名字,我喜欢的仍然是那样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你看不见,听不到,更不可能触摸,我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和当时一样。我为你所陌生,遥远,几乎无可追忆,许是从未记得。所以,我如此书写绝不是打扰,应该只是我太寂寞了的一种文学策略,我并不无辜,三十多岁的女人是要怀想什么的,某一天回到家乡,想起少年时代暗恋的男孩子,所以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只是一个傻瓜的无聊呓语。绝不惊动你的尘埃,只是我的,这珍贵的银尘,你在里面起舞,你既是你又不是你,为我所有。绝不打扰你,是怕我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就像当初一样,插入那个班级,一群人的生活里,作为一个不讨喜的不速之客而存在,你们仅仅是出于不得不承受而容忍我的存在,毕竟你们没有什么选择。

其实毕业之后那年秋天,我们见过一面,但没有说过一句话,时至今日。那天下午,通过遥远的人群,我补习,而你回来踢足球,我们遥遥看见了对方,至少我看见了你。也许如所有的文学书写,我可以自认为你是为我而来的,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样,一切都是相爱的人有规划的遇见,相隔多少年都可以遥遥认出。但实际上我不会如此写出。我不愿意承受任何自作多情的想象,那样会亵渎我的这份真诚,我一无所有,但实事求是,一览无余。我从来坦诚到愿意裸露一切,从童年时代起,我就讨厌一切作假,有任何说谎都令我如芒在背。我从教学楼上往下走,看见你从操场边往外走,一群人拥着,我们并没有擦肩,但彼此装作不认识,就如我们一直表现的那样,绝不多说一句话。我可以管不住我的眼睛,但我可以把持我的声音,绝不透露我的慌张。我十八岁的青春哎。我把脖子缩进衣领里,一如这么多年我继续驼背,学习把头插进沙里的鸵鸟,躲藏起来,经过你,往前走。你比我早离开学校的正大门,不知向左还是向右走远了。我的心跳让我无法跟踪你,否则我会死掉。我深刻理解纳博科夫在《洛丽塔》结尾的书写,中年男子去找自己的继女,那个他深爱的女孩子,看见她大着肚子怀着孩子,却无能承受她伸出的手。对,即使今日,你于我仍然绝对不可触碰,触碰就会碎掉,我会化为尘埃。绝不能联系,你于我就是如此。不会有人理解这种感受,我知道。

那是梦幻般的一个下午。你是傍晚时分离开的。秋天的西北,天高云淡,一切都像是电影的布景,令我今日还记得。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太阳在地平线上徘徊着迟迟不走,似乎不要落下去,一如我当时的心,如果太阳不落,足球场上的嘈杂声就不会歇,我内心的欢喜就会继续。在此之前,我已经从同是补习的同学们的口里知道你回来了。

天空布满了大片大片纯白的云朵儿,虚无缥缈,一切那么美那么令人心碎,那么让人陶醉,但我只想着把时间逮住让你在足球场上继续。我在教学楼上观望,看不见你却听得见那嘈杂声,知道那声音里有你。我知道那嘈杂的来来去去奔跑的声音里有你,有我说不出口的相思。永生永世的一个下午。你与我隔着二三百米远,这是毕业后你离开县城上大学后我们之间最近的一次,也是我们隔着此后的十几个春秋最近的一次,你留给我的最后的一个下午,共同享受头顶一片天空的下午,布满欢喜的虚无缥缈。——这个中秋,八十六岁的我回到我们的县城高中,已经改名为县城第一中学了,旧有的高中已经搬迁,新的中学主要以初中为主,也招一些高中生,但已经不是我们那时候的高中了。但旧址上有关于你的记忆,仍然是亲切的。我在一教楼的三楼左边咱们读过的高三一班的教室的拐角上往下望,似乎还能听见你每日爬上坡来的喘气声,似乎还能看见你腰间揽着一颗足球,似乎还能看见你仰头往上望……你不会望向我。是不是我仍然是怨怼的?

故事就这样拉上了幕布,然后这么多年音讯不通。我一年年回故乡,居然一次都没有碰见你。许是你过年回去,我一般夏季回去。你不像我有这么多假期,你不像我想尽法子对人生进行虚度,你在远方建设你的爱情你的家庭你的事业你的儿女,你不像我……也不想我。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当年读中学的县城的旧街上,一道街和二道街为我那么熟悉,我就像走回了自己的十八岁。眼前的景物真是不知如何描绘,一个又一个坐标,一种又一种物象:林荫路、广场、商店,还有长途汽车站,一辆刚开出的向天空喷水的洒水车,还有一只乱窜的小黑狗,银行大楼、大楼前张着大嘴的两只石狮子、红城酒店(以前的名字我忘记了,但位置记得)。这里是铁厂家属区附近,我喜欢的男孩子,你放学必经这条路回家。接着是中医院,是天桥大厦,是我所不熟悉的新开发的地方了,我止步。

有时我一面走,一面环顾四周,两眼模糊,却也并非流出眼泪。属于我们生活过的城市,但那样的日子不可回返。我强烈希望能找出某种美好的不令人伤感的东西,希望能平和愉悦地度过在这座县城所有的夜晚。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唯有你是碎裂又可以沉醉的唯一,其他皆让我觉得不知今夕何夕。

我不知道他的新妇,他的爱情,他十八周岁以后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

班级群里有人发出信息,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三十五六岁,他也成了一个孤儿,在瞬息同是孤儿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同情过后,我居然感觉到了一种快乐。当然,我也为他叹息着,他得操办一切,忍着眼泪和哀伤,将他母亲抬上山,如同我的十周岁,将我父亲抬上山一样。我比他提前体悟失去至亲二十多年,我比他提前感受孤儿的寒凉。终于,三十五六岁,我们共同感受到了一种同一的哀伤,虽然,他仍然不知道我在这里,思念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过着幸福的生活,当然,他的生活至少谈不上什么不幸,每个人都有幸与不幸的测量标准,在世俗的测量器里,他应该算是幸福的,比我好,有可爱的孩子。他的孩子我在朋友的朋友圈见过,一眼就可以认出。祝你一帆风顺,祝你夫妻恩爱,祝你阖家欢喜。想来奇怪,他在北方以北的那座城市,上着他的班,做着他喜欢做的工作,但有时我感觉他似乎并不在那里,不在任何一个空间内,他不在任何地方,只在我的想象里,怀念中。我在书写里,重新获得他的影像,如此年轻,如此慌张。我终于将你捕捉进文字里,彻底占有,如此破碎,如此沉醉。一切就像是我编的,这平庸又细碎的生活。

我十八岁暗恋的男孩子,我从空间里盯着他,朋友的朋友圈里观察他,我从他的孩子身上认出他,一动不动,不发一声。他的缩小版本,一样大大的眼睛,老成的面孔,却也白净可爱,胖胖的,却不显得营养过剩,是那种健康的胖。中学时代的那种健康在他的幼子身上得到体现。那种感觉又来了:这些人一定有一个快乐又满足的童年和青少年,要找一个人分享他们的快乐,谈恋爱结婚生娃。与他们相比,我根本没有过够现在的单身生活,我在自己身上弥补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不快乐,占用我的青年和中年时代,抗拒着不去结婚生娃,把自己当个孩子养。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与他结婚,我又如何将平凡日子过出神仙气象。我虽然爱他,也没本事如此,他势必会厌倦,我更会。我怎么可以亵渎?我一边难过自己暗恋一个人终究不得周全,又一边庆幸我们始终没有个未来可期。一生里有好几次,在我唯一真正谈过恋爱的那个人身上,我构想了一切。我远远看见过他的妻,最后我确信,他的选择是正确的,那样的生活,我一天都过不下来。对于我,婚姻就如婚戒的延伸,我不要那样的绑缚。我与他如此类似,绝对不能在一起,否则不是他毁灭我就是我毁灭他,不会再存在所谓我认为的爱情,他进行的游戏。我太年轻了,尽管我已经八十六岁,但一些东西停留在我身上,我并没有也不渴望走出我为自己营造的少年氛围,那就是没有什么负担地过每一天,不图谋哪个人给我一个家一个娃。作为女人,或多或少,会被年龄和男人捆住,但我愿意留在我的十八岁,梦境一样、地狱一样的十八岁。

然而,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会感觉一些人替我过着我可能过的生活,他的妻子或别人的妻子,他的孩子或别人的孩子,他或者是哪个人,突然之间我似乎越过他们的身体进入他们,我在他们身上穿行,体验那种悲欢。

一种替代满足不了真实。在一次偶然搜寻过往的时候,我看到了曾经恋人年轻时代的照片,不能仅用很像形容,几乎可以说与初恋是一模一样。我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穷尽热情,在好几年的空白里等待,主动地一次次千里而行,沦陷于他所说的为我得了重病而不得不远离我的借口里。在这个人身上我看到了少年时代所暗恋的男同学,为什么我能容忍他无尽的谎言,动不动的消失,突然的出现以及那种在体面场合里的冠冕堂皇的言辞和道貌岸然的表演?我在他身上获得一种替代补偿,而我并不知道。也许我举重若轻的态度伤害了他,就如高中时代对你一样,我对亲爱的人,绝对说不出流淌的爱意。我们始于我在人群里打出的一巴掌,因为他认为我在玩弄他,而他为我生了重病,好几年之后,在他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那些时光里,我发现我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报复,是那一个人群里的巴掌留下的后遗症。有很多个夜晚我都后悔自己的暴力,陷入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它成了一场游戏和阴谋。我最后远远撤退,也只是因为突然我发现我在对他进行一种高中时代就展开的绝望的相思的重复,对象是谁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刻骨铭心,那种自噬,我的那种自毁。我好像一直把生活过成这样,过成一种阴差阳错。常常有那样的感受,我似乎来错了这个世界,来错了很多地方,像自己是自己的外人,然后随便交付着过下去。就如高中最后的岁月,我接受并不喜欢的男孩子的情书,只是渴望延宕一种对自己真正喜欢的男孩的相思。多年之后的无疾而终也是因为并不相爱,更不相知。这也许可以很好地解释,何以有过一些逢场作戏,但坚决不能说爱,不能说相思,一说就痛的毛病,是因为我承担不了任何一种落不到实处的谎言,我怕那些虚假的甜蜜刺疼我,让我想起自己真正想爱的人。

如果他是你该多好,我亲爱的十八岁相思的少年。尽管,这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幻觉,并不曾有任何展开。

我们去网吧玩qq,翻视频的时候恰巧遇上绞脐则。可能当时停电了,也可能电闸里的保险丝突然烧了,四周一片漆黑,两个人就着烛光看书,你把头斜着伸出去看月亮,我看着你,奇怪,哪有什么月亮呀。

绞脐则是我们县城最著名的叫花子,外号叫音乐家,能即兴现编莲花落,挤眉弄眼地唱出来,他有过很多相好,如今各种故事,千山月落罢了。他常常和一个中年妇女宝瓶说:“不跟着我混,你就是要饭的命。”我有一年去见了他,他仍然穿着粗布衣服,浑身上下缝满了不规则的口袋,像很多个大小不一的鸟巢,还看得见那缝上去的粗糙线头。许是他自己缝的百衲衣,一看就是旧衣服了,里面装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外掉,像要飞出去的鸟。他慌不迭地按着,一个口袋又一个口袋,却还是有各种东西掉出来。有时只是一枚纽扣,当然也有小孩子的蝴蝶结。这些从人们身上活过了的东西,回到他身上,成了一座移动的博物馆。他戴着个很宽大的西部牛仔的帽子,牛红色,脖子上挂着一长串骷髅串珠,头发很长,看起来有一年多未经修剪,很飒很吓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倚靠在公园的栏杆上,吹着他永远不会变调的喇叭,彰显着自己的风格。他或许已经成仙了,在向我进行着天启,而我却什么也读不出。县城经济最繁荣的那些年,听说他领着一帮叫花子过年排队到煤老板家里唱曲子,一曲又一曲莲花落,还上过电视呢。

好了……我对你绝望的相思,只为了一起去街头听叫花子唱莲花落。你我之间。我无助地爱着,带着痛苦的温柔。对,千山月落,你,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十八岁的我是不是此刻八十六岁的那个我。还是同一个人吗?看看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像个小偷,窥视着这座县城,甚至是周边,窥视里面的人和物,日月和山川。我不断翻翻拣拣,试图从这里带走些什么。一切都改变了,仿佛是我的财富,又像我的劫难,跟随着熟悉的大地坍塌了,而我不知掉进了哪一世。高原上的山风吹着,吹过你,也吹过我,我只希望你能在一场山风里与我相认。

我活着,如同死亡;我醉酒,在幽冥文书里流亡;我写着,如同祈祷。无论十八岁还是八十六岁,也或者停在三十六或三十八岁,我看不出这其间的区别。这一切可以是一个失意人生者的一场幻觉,一个夜晚的春梦,一场无法落地的相思。失败者的相思仍然是相思,失意人也有渴望,恶魔也有乡愁,而相思如乡愁,在文章的起承转之后的落笔处,仍然遥遥地问出:你在哪里?

遥遥地,我喊着你的名字,唱着为你而编的莲花落,你记起我,又忘掉,如同我这么多年的不存在。

刘国欣,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物。已出版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责任编辑:艾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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