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县太爷
2023-04-29林希
上
天津县县太爷,官在五品,天津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也。
公元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天津县太爷,正五品县知府余盛世大人,45岁。这位余大人不光是光绪二十年头榜进士,而且还是倡导西学的敬业学堂在读生,如是,余大人自然就是学贯中西的贤达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这位余盛世大人在位十余年,为官清正,明镜高悬,治理有方,民望极高,甚得朝廷赏识。
到了公元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天下大乱,大清王朝运交华盖,国势衰颓,走倒霉字了。举凡学贯中西、为官清正的贤达者辈,此时必有惊世骇俗力挽狂澜之壮举。果然,此言不谬,天津府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就演出了一场载入天津县志的惊人事件。
未说县太爷余盛世大人的惊天动地大事之前,简要地介绍一下清代县政府的编制:清代县政府设县长一人,副县长二人;县长、副县长之外,设一名主簿,主簿者,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一职,统管日常事务,或者说,就是俗话说的“大拿”。
余盛世先生就任天津县太爷的时候,天津府的主簿、“大拿”是50岁的于之乎先生。余盛世大人的一切公务,皆由于之乎先生安排,县太爷余盛世一切交往,于之乎先生必然陪同,他二人形影不离,更有甚者,说,县太爷余盛世大人不过是天津府主簿于之乎大人提线操控的一个木偶。
何以天津府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就任由他手下的干部操控呢?现在说是工作能力强,那时候说是学问大,天津府衙门县太爷余盛世精通四书五经,否则也考不上进士。只是,真正的治世学问,还要靠《论语》,俗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半部论语”里讲的就是治世的权术,明白了吗?偏偏天津卫就出了一位精通《论语》的名士,于之乎先生。这位大人的名字,就占了“之乎者也”中的两个字,你说说,这名字该是多大的学问吧。
于之乎先生学富五车,是天津卫无人不知的大儒,举凡过往天津的官员、名士,路经天津,登门求见于之乎先生为一等大事。于之乎先生接到求见函,自然先要考量考量此公的名望、身份,更要考证此公十辈之内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国人的勾当。经过如此一番考量,十位求见者多不过三五人能得见到于之乎老先生的真容,如再蒙于之乎大人一时高兴,赏赐墨宝一帧,三生有幸,捧回家去,以为镇宅之宝了。
于之乎先生隐居于闹市,不张扬,不惹事,住在一处小四合院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这座小四合院地处老城里东门内,天津人说东门贵,西门贱,老城东门里一带的住户,多是圣贤学士之辈,其中有津门研究《诗经》的泰斗,有藏书万卷的老学究,有发现中药材“龙骨”是珍贵的甲骨文的老中医……谁说天津人是一伙俗民,小看天津人了。
那么,家住东门里小四合院里的于之乎大人到底有什么过人的学问呢?
杂学。
真正的读书人知道,最大的学问,就是杂学。读书人告诉你,研修中国历史,必须读尽历朝野史。正史里只记载着某朝某代皇帝出生于某年某月某日,于之乎先生却考证出某朝某代皇帝出生的那一天天地间出现了怎样的异象,汉刘邦,于某年某月某日出生,天上突现一条黄龙冲进刘邦老娘住的茅草小房,然后又一声惊雷,惊天动地,如是,这位举世无双的皇帝就出来了。信不信由你,反正于之乎先生讲得头头是道。
不仅遍读野史笔记,于之乎先生对于一切杂说,譬如星象学、易学、子平学、阴阳学、八卦学……一切一切,真可谓无所不通。
精通各类杂学的同时,于之乎最最精通的,是一部《奇门遁甲》的著作。我的天爷,《奇门遁甲》那可是一部天书呀,小老儿自己读了几十年,至今一窍不通,他于之乎先生居然能将《奇门遁甲》讲得清晰透彻,若他心无灵犀,焉能得《奇门遁甲》之真谛乎?
奇门遁甲,夺天地造化之学也,精通《奇门遁甲》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无论何等杂乱无章的事态,靠一部《奇门遁甲》都能决断出一条对策,如是,治世者身边都要有一位《奇门遁甲》学士,才能不偏不倚,遇事不慌,逢凶化吉,起死回生。
信哉!
就因为于之乎先生精通《奇门遁甲》,县太爷余盛世大人上任伊始,就三顾茅庐将隐于闹市的于之乎先生请了出来,在县衙内做了一名主管一切的主簿。主簿者,相当于后来的办公厅主任,主管一切事务。县太爷大人每天到职,军机处的指示,大理院的公文,领会朝廷的圣意,知晓民间疾苦,今天审哪个案子,发什么告示,什么人来访,接见什么人,参加什么活动,说什么话,着什么装,朝服还是长袍马褂等等,等等,事无巨细,一桩一桩主簿大人都给你安排妥当了。只办这等琐事,于之乎先生是不肯屈尊就任的。县太爷请于之乎先生出山,就是请他共同决策大事,治理天津地方,此等大事绝非他人所能胜任。
余盛世大人出任天津府知事,做上了县太爷宝座,必须有一位得力助手,这位助手,就是主簿于之乎大人。余盛世县太爷第一次请于之乎先生出山辅佐县政,来到于之乎先生家门,递上名帖,担心于之乎不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在余盛世本名前面,注明了自己的身份——天津府知事余盛世。
县太爷余盛世想着,平头百姓于之乎得知县太爷屈尊登门来访,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立即连跑带爬地迎出来,跪在门内叩见。只是没想到,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在门外站了半天,听见门内似有匆匆脚步声,只是余盛世大人没有想到,听着脚步声一声声跑近过来,突然,于之乎先生家门,“咣”的一声,狠狠地撞上了。
不见。
岂有此理,县太爷屈尊礼贤下士来见你,你竟敢狠狠地将院门撞上,拒之门外!
陪同县太爷屈尊来访的随员衙役们自然不肯罢休,反了,不吃敬酒吃罚酒,老东西于之乎算哪棵葱?说着,诸班衙役抡起哨棒就往里面冲。
不可!县太爷喝住诸般衙役,训斥众人,贤人门前不可放肆。
平头百姓门外,县太爷三次投名帖竟然被拒之门外,这真是,县太爷求贤若渴,穷措大敬酒不吃。
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县衙门有个部门,叫典史,典史者,如今的公安局也,公安局是干什么的,世人尽知,派个差役将典史的人唤来,给我把这家的大门砸开,不多时间就把他个书呆子揪出来。好一个大胆的穷书生,本县县太爷屈尊求见于你,你本应受宠若惊,乖乖出来跪迎大人,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不尿知府大人。
但,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自幼秉承华夏文化优秀传统,对读书人不可动粗,只好暂且忍受奇耻大辱,安安静静立在门外恭候于之乎大人开门出来。
果然,于之乎先生架子再大,他总有个大解小解的时候。一阵匆匆脚步声,院门“哗”的一声打开,于之乎先生内急,东张西望,直奔官茅房去了。
于之乎先生从官茅房出来,走到自家院门,突然发现县太爷静静地立在院门外闭目养神。
哟呀,小民在房中潜心读书,不知县太爷屈尊造访出巡,更未能设案备茶迎接,真是有罪有罪。
听于之乎先生如此一说,县太爷心中默默骂了一句,好一个老坏嘎嘎,我三次投名帖,你闭门不见,此时你见我求贤若渴,三顾茅庐心诚,又在我面前装好人了,看我收你做主簿后,不给你穿小鞋才怪。
如此这般,于之乎先生恭迎县太爷走进宅院,请进大花厅。
走进大花厅,于之乎先生请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落座。防备县太爷请他出山治世,当头一棒,先请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吃一杯闭门羹。点着了水烟袋,于之乎先生先向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说道:“古训曰,官府不进民宅,大人今天屈尊寒舍,想必是有要务在身,只是小民于之乎身下无嗣,县太爷如下兵书,于之乎实在愧于家园,不能送子投笔从戎效忠朝廷也……”
于之乎先生的话音未落,县太爷余盛世立即摇着双手,打断于之乎先生的话,告诉于之乎先生今天不为征兵而来,只是、只是……
“那么,那么,容小民于之乎禀告大人,草民于之乎大半生闭门读书,不问天下纷争,于治国平天下之事,一窍不通……”老泥鳅,既然你不为征兵而来,必定是要我出山助你治理本埠了,对不起,小民于之乎不侍候也。
话未出口,先吃了闭门羹。县太爷自然也不是等闲的人物,先放下正事,东拉西扯,说些闲白,疏通疏通感情,说到话儿投机时,再往正题上扯。
好了,好了。
古云,士无癖不交。大凡有学问的人,你想和他套近乎,先看他有什么癖症,投其所好,找到共同语言,成了同好之士,就可以说知心话了。
于之乎先生有什么癖症呢,他有学问。
说《三字经》?看他不把你踹出去。
又好了,听说于之乎先生对《奇门遁甲》极有研究,何不和他盘道一番,说说《奇门遁甲》的事呢。
卑职奉旨就任本县知府,实在是才不配位。
不能不能,余盛世大人就任本府知事,实为本县百姓之大幸矣,实至名归,实至名归也。
只是,只是,盛世不才,半生闭门读书,原来这治世之道,决断万般事端,还有一门能夺天地造化之学,此学该是出自那部《奇门遁甲》吧?哟呀哟呀,我连书名都不知道,之乎先生见笑了。
《奇门遁甲》本不在经史子集之列,县太爷大人求取功名,自然不会涉猎此等奇巧杂书的。
不敢不敢。
你不敢,我不敢,又是一堆不敢也。
这一下,于之乎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神儿——那才是你比我知道得多,我比你明白得透彻,他二人已经成了知心好友了。
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先说,姜子牙用《奇门遁甲》之学,帮助周武王建立了周朝;张良用《奇门遁甲》之学,帮刘邦建立了西汉政权;诸葛亮用《奇门遁甲》之学,帮刘备建立了蜀国,云云。
当即,于之乎先生打开了话匣子,何谓“喜神方位”,又何谓“六甲青龙”,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县太爷余盛世大人造访于之乎先生,从前晌卯时三刻进府两个人说《奇门遁甲》,忘了吃午饭,后晌亥时二刻,西洋钟敲了十下,晚上10点,县太爷大人告辞出来,二位圣贤杯水未喝,粒米未进,连给县太爷抬轿子的衙役都说,来的时候,抬进来一个县太爷,回来时觉得轿子轻了分量,以为只抬回来半个县太爷。
话说到这里,亲如手足,至亲好友,胜过拜把子哥们儿,莫说是余盛世大人恭请于之乎先生出山任天津府主簿,就是拉他一起出去推辆小车卖煎饼馃子,他都会欣然从命,士为知己者用了。
下
县太爷余盛世,天津府街门主簿于之乎,二人珠联璧合,将浩大的一个天津府治理得秩序井然,真是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地步了。
何以路不拾遗,天津百姓身无分文,出门走路没有人捂口袋,更不必防小绺伸小手,任他掏,能够掏出半粒花生米,算他今天运气旺。何以路不拾遗,家里四壁空空,大杂院里家家棚铺,连房门都没有,只挂着半截布门帘,该是何户可闭哉。
于政务上,他二人互补长短,余盛世大人久在官位,应酬朝廷自是一把老手;于之乎大人学富五车,草拟个方案,发个告示,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而且无论柳体、颜体都功夫老到,真有人揭下府衙门的公告,拿回家给孩子当字帖的。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二人也有短处,县太爷余盛世处事犹豫,一事当头,不能当机立断,既怕得罪百姓,又怕得罪朝廷,左右为难。就为了女子不得放足一桩小事,足足思忖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县太爷夫人想出的高招,四个字,由他去罢,如此才算做出决断。如今好了,有了主簿于之乎先生,万事拿《奇门遁甲》一推演,万无一失也。如是,县太爷案头堆积多年,无法了断的命案、民事、金银债务以及各种鸡毛滥事,于之乎先生一接手,三下五除二,几个月时间全都处理完结了,不光是理事神速,最最重要的是所有案件的处理结果,原告、被告双方都点头赞同,案件了结之后,原告、被告双方都给天津府衙门送来了谢恩厚礼。继而几块“明镜高悬”“青天在上”的匾额挂在了府衙门大门上,百姓齐称天津府治理有道,天津成了大清国的模范都市了。
于之乎先生本领虽高,他也有致命的缺欠——从出生到年过半百,只是闭门读书,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到了府衙门,每天面对柴米油盐芝麻谷子小事,也不免觉得力不从心。尤其是那些民间纠纷,于之乎大人觉得当事人简直不可理喻,何以一个人向对方说了一句话“玩去”,双方竟然闹到官府来打官司。哎呀,真是岂有此理,让你玩去有什么不好呢?“玩”者,弄也,五行属“木”,木能克土,此中再无深解了,何以请你“玩去”的一方,竟然被你拉到大堂来了呢,呜呼,吾不知其所以然也。
民间鸡毛小事,再不可理喻,到底都是中国人;无论什么粗话,到底也是中国话,日久天长,于之乎大人也听怪不怪,甚至耳熟能详了。
最是为难,府衙门时时还要接办洋务。时时有洋人到府衙门来办“交涉”,而所“交涉”,多是涉洋利益,一切自然好办,反正洋人要什么,你只管顺情办事,不过,那些到府衙门办交涉的洋人,什么规矩礼貌一窍不通,见了县太爷不肯下跪,远远伸出手来,嘴里还“哈罗、哈罗”地喊。头一次听到洋人冲着自己喊“哈罗”,吓得于之乎先生打了一个大彳亍,所幸,当时县太爷余盛世大人站在于之乎先生身边,赶忙伸胳膊扶了一把,否则主簿大人真要跌倒在地,出丑了。
洋人喊一声“哈罗”,何以吓得于之乎先生险些跌倒在地呢?
事后县太爷告诉于之乎先生说,洋人冲着你喊“哈罗”,那是问候你好,不是冲着你念咒儿。
非也,夷人灭我大清国,一靠炮坚舰利,再者就靠淫词邪说,君不见舶来品有话匣子者,何物也?淫曲也。一张黑色圆盘,放置匣上,令其飞旋,黑盘立即发出洋人吼叫,有男有女,有抑有扬,似啼似嚎,何故也,夺命咒语也。欲征其国,先收其民;欲收其民,先收其心。夷人淫曲邪说,乱我民志,惑我民心,令我大清国人数典忘祖,背叛儒家教诲,其用心何其毒哉。
之乎吾兄此说未必为错,只是我国人深得儒家教诲,未必就被夷人淫乱邪说蛊惑,这天下为仁的教养,我大清国人也是不会轻易背弃的。
县太爷大人此言极是,如此夷人才暗中对我国人释放咒语,令我国人神志颠倒,迷惑一时,受他的欺骗。
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见说不服于之乎先生,便也作罢。他暗自轻轻一笑,半似玩笑地向于之乎先生反问,刚才夷人向于之乎先生呼过一声“哈罗”咒语,何以之乎先生依然静如处子,不为所惑呢?
哈哈哈哈……于之乎先生被县太爷问得哈哈大笑。
盛世大人不知,不才研习《奇门遁甲》多年,心中早有六字真言一道铜墙铁壁,无论他什么夺命咒、百病咒、迷魂咒,都不得侵入我心,所以无论何人咒我,都只是反咒其自身而已。
之乎兄破解一切咒语,又有什么魔法呢?
我有六字真言在胸,一切咒语自然不侵我心。
之乎学长胸中六字真言,可传授于我乎?
嗐,此六字真言,并非隐语,早深深植于我心中也。
那又是哪六个字呢?
能够阻挡天下咒语的六字真言,就是“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也,切记切记。
……
于之乎大人心怀六字真言,可以破阻天下一切咒语,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罢了,待你夷人再来,看我如何对你暗用咒语吧。
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没多少日子,英国工部局管事又来天津府衙门办理交涉,这一次偏赶上四面城修路,英国工部局的汽车不能开进天津府衙门,远远停在英租界栅栏门口,英国工部局管事大人只好步行到南门大街进来,再走到府衙门来晋见县太爷了。
工部局管事大人公爵身份,只能缓步而行,今天,早晨8点从英租界走出来,10半才走到天津府衙门,累得管事大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交涉结束,县太爷看英国工部局管事年高体弱,便要派一顶官轿送英国工部局管事大人回租界地,嘿嘿,尔辈吹嘘你国汽车出行方便,如今到了关节时刻,还是我大清国的官轿方便吧。
如是,一顶官轿备好,于之乎先生随县太爷出来送行,相互鞠躬再见。随后,管事大人躬身就往轿里钻,到底从来没享受此等清福,他不知道坐官轿,要背过身子,屁股先探进轿子,屁股挨着座椅后,再缩身坐好,此时轿帘放下,衙役们才能抬起轿来堂皇而去,你先把半个身子探进官轿,官轿里空间狭窄,你想在官轿里转过身来,那是不可能的。
于之乎先生看到工部局管事大半个身子已经钻进官轿,提醒他快快退出身来,便大声地喊了一声“哈罗”。于之乎先生大喊哈罗,管事大人以为身后扑来刺客,“咚咚”地退了几步,猛一回身,“咕咚”一下,一屁股倒坐在地上了,管事大人的屁股也大,“噗”的一下,暴起一团黄土。
衙役们见状慌忙跑过来,将管事大人扶起,又扶管事大人转过身来,将管事大人背着身子塞进了官轿。
哈哈,于之乎先生心中暗自笑了:你夷人曾以咒语迷我出丑,被我六字真言阻挡,偏你不知六字真言,如今被我一咒成谶,失态丢丑了吧。
天津府衙门众衙役抬起官轿将工部局管事大人送走了,于之乎先生很是得意地对县太爷说着,我说过夷人的“哈罗”本是一句咒语,县太爷大人不以为然,你看今天我以”哈罗“咒他,果然应验了吧。
知多见广的县太爷只是摇摇头,不置可否地走开了。
……
和英租界办过交涉,一个月后,又和日租界打交道了。英租界做事讲外交礼仪,待人也礼貌,行礼握手都客客气气,和日本人打交道,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你比他硬,他怕你;看你软弱好欺,他就是阎王爷。
好在一切直来直去,彼此也就不客气了。
英租界侨民和工部局是两回事,工部局只管外交交涉,民间纠纷,由天津府衙门决断;日租界,一切都是租界决断,连租界地外面的事,也是日租界说了算。日租界里有一个三友会馆,民不民,官不官,什么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说了,你不服,他还有一个居留民团,一群日本浪人,什么不是人的活都干,闲着没事,夜半三更砸中国商店店门,里面伙计不知道什么事,披上衣服跑出来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群日本浪人,中国商家小伙计迎过来,毕恭毕敬地询问,夜半三更尊家造访敝小店,恭问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一群日本浪人由一个指挥,站好队列,齐声大喊,大掌柜,X你妈妈,天津话发音精准,节奏整齐,抑扬顿挫,声音洪亮,十足的精神。骂过之后众人礼貌周全,齐刷刷鞠躬行礼,转身离去。
今天,大日本居留民团,请天津府县太爷和主簿大人到日租界参观民团训练。
时值三九,昨天下了一场大雪,今天正是雪后寒,偏偏又刮起地面风,卷起一层卷毛雪,莫说是出门,就是偎在府衙里,也要把皮袍子裹得严严实实,就如此,县太爷的白胡子还挂着白霜。
只是“盛情难却”,何况日租界送到天津府衙门来的请柬,上面有日租界三友会馆总理【注】大人亲笔签名。三友会馆,名义上说是民间组织,但千万别小看这个三友会馆,表面上三友会馆里面吃吃喝喝,有赌场,有浴室,有唱三弦的,对打刀枪的,还有“茶嫁”二字掩盖下的烟花之地。但细看,你才知道,三友会馆原来就是日本安插在中国的“特高课”,掌控着一个庞大的机构,掌握日本和清政府及天津府衙门的一切外交事务,贷款使用,贸易往来,此外最重要的使命便是监视一切反日活动人士。有日本反战人士逃来中国,住在日租界,没几天,这个英雄就跳了大河,而且他等跳河的方式极有个性,跳河者把自己装进麻袋里,更怕麻袋沉不下河底,麻袋里还装了许多石头,最最不可思议,麻袋还从外面系上麻绳,你说说,这得是多大的能耐吧。
观赏演武,自然是在院里,二位大人各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着冰天雪地一天冻不煞的貂绒大皮袄,再披上皮毛风衣,两个滚圆滚圆的大圆球,由衙役们抬着两顶官轿,来到了日租界三友会馆。
演武场设在三友会馆后面的一处旷地,好大一片空场,足足有四个土地庙大小,举头再看,居然没有暖棚,远远看见三友会馆总理,就坐在空地边上的一个石头墩上。看到县太爷和于之乎大人驾到,总理起身迎接,总理大人身后,竟然没有座椅,原来就席地坐在演武场边的洋灰台台上。
请坐,请坐,三友会馆总理用地道的中国话请二位大人就座。坐在哪里呢?县太爷和于之乎先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莫非也让咱坐在洋灰台上吗?
身份不身份的无所谓了,只是,难道东洋人不懂得“夏不坐木,冬不坐石”的忌讳吗?二位大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家就坐在洋灰台台上,咱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于是,二位大人就在三友会馆演武场的石头台上坐下了,初坐下,硌屁股,坐一会儿,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蹿,活像是一条毒蛇从屁股沟往上爬,一直爬到后脑勺,县太爷打了一冷战,于之乎大人打了一个喷嚏。哎呀不好,万不可受了风寒,这年纪受风寒是很可怕的。
幸好,演武场里的对打早早结束,三友会馆总理大人站起来向胜者鼓掌。匆匆忙忙,二位重臣准备起身告辞。没想,节外生枝,眼看着演武场里众人抬出一个木架,木架上放着一个黑色木匣,木匣上蒙着一块黑布帘,又是什么“淫器”?摆出来糊弄大清国,不就是想把奇巧淫器卖给中国人吗?
于之乎先生大半生深居简出,不和外界打交道,猜不出日本人搬出来的小木头盒子是什么东西。县太爷见过世面,便向于之乎先生介绍说,这个奇巧玩艺儿,洋名叫“开麦拉”,到了中国叫造影匣子。怎么造影呢?它里面有一个小孔,把蒙在匣子外面的布帘一拉开,“噗”地一下,就将外面东西的影子造到里面一块玻璃上了。
哦哦,听说过。还听说过,这“开麦拉”把人的影子照下来的时候,也摄去了人的魂魄。
不会吧。县太爷懂得一点儿现代的事,不无怀疑地对于之乎先生解释。
否则,一个人在外面立着,洋人造下他的影有什么用?
于之乎先生问着。
而且,而且,前二年还传说开封府道台,在外面被一个洋人造了影,回家一场大病就一命呜呼了。
不会吧。
就在县太爷和于之乎先生二人说话之时,又一个日本人站到了造影匣子旁边,手里举着一个圆圆的物什。倒吸一口冷气,连县太爷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奇巧物件了。
坐在二位大人身旁的总理,看出县太爷和于之乎二位大人脸上的疑惑,便向县太爷解释说,造影匣子造影时要有强光,光靠太阳光效果不好,本国又研究出了一种可以突发强光的灯泡,叫镁光灯。
县太爷摇摇头,表示没见过,只是,还没容他向于之乎先生介绍,突然,真是突然,“噗”的一声,一道强光爆起,光线冷不防向县太爷和于之乎二位大人扑了过来。天爷爷也!县太爷、于之乎二位大人一齐“啊”地大叫一声,二位大人一齐打了一个哆嗦,吓坏了,吓得几乎跌倒在地了。
好不容易,一切一切终于结束,二位大人站起身来,摇摇飘飘,只觉得脚下无力,天旋地转,幸亏身边有人搀扶,这才摇摇晃晃地告别,分别坐进自己的小轿。
只是今天也怪,前面县太爷坐的官轿,一路上摇摇晃晃,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向右歪;后面于之乎主簿坐的小轿,更是上下颤动。衙役不解。
却原来,二位大人各自坐在轿子里打哆嗦呢。
冰天雪地,在演武场石墩上坐了大半天,冻得瑟瑟发抖,最后照相机镁光灯“噗”的一声,吓出了一身大汗,莫说是弱书生,就是硬汉,也休想避过一场大病了。
果然,二位大人第二天早晨都没到天津府衙门理政。县太爷贵体欠安,只吩咐公事房,今天另有公事,在内府办事了。主簿大人有上级,他便早早派人给县太爷送来了信函,昨夜卑职略受风寒,身患小恙,至今仍感乏倦,无力到府问事,请县太爷准予在家休养一天,云云。
县太爷没精力回复于之乎先生的来信,只忙着延请名医问脉诊病,县太爷请来的名医自然医术高明,当即开出祖传秘方。县太爷体恤下属,立即派下官轿将医生送至于之乎大人府上,去给于之乎大人诊病,
同一位医生,看同样的症候,开出了一模一样的处方,讲出了一模一样的病理,也治好了一模一样的症候。
经医生诊断,县太爷和于之乎先生,并无大恙。看症状是精神萎靡,面色少华,目眶青黑,双眉紧锁,满面愁云,心无所倚,神无所归,心神不安,气血失调。每人服用天王补心丸一剂,药到病除。
在家休养半个月,有人扶着县太爷来到天津府衙门,坐堂理政,只是天津府衙门主簿大人于之乎先生,再也不肯为大清国当差理政,那一份每月八斗米的俸禄,也不要了。
县太爷第二次屈尊老城东门里恭请于之乎先生出山,才走进院门,家人送出来一份手卷,上面于之乎先生三个大字,我要命。
……
噫哉,百多年前,一部镁光“造影灯”险些夺去了天津府衙门县太爷和主簿大人二位贤达的卿卿性命。
信乎哉?
嗟夫!
【注】:总理,本文指旧时某些机构、企业负责人的名称。
林希,原名侯红鹅,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1980年回归文学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写作,出版有诗集4册,获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后改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4种,林希自选集12册,《“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