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之奈何
2023-04-29�P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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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桂苑果如其名。我还没进小区,那清淡而带些甜味的桂花香便扑鼻而来。进得里面,这股特异的香息便更浓郁了。通道两旁、楼盘周围,遍植着各种各样的桂花树,其中还有许多金黄、暗红的丹桂和金桂。所有花树都似相约好的,齐齐地让米粒般的花儿缀满枝头,一嘟噜、一球球的,热情洋溢,纵情绽放。而桂花的香气完全不同于别的花香,桂花的香味即使再浓,也不会让人生厌,相反,还会让人情不自禁做起深呼吸。午后的阳光也被媚惑了,久久地轻抚着花枝。风则仿佛被醉倒,懒洋洋地晃悠。
我在花丛中缓缓穿行,搜寻着9号楼,却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找不到。其实我曾经来过这里,但那时不是开花的季节,花树也没有今天这般高大。毕竟七八年过去了,当年,这里还算是市里的高档小区,而现在,那时崭新的楼宇已显得陈旧,外立面都有些斑驳灰暗了。这就是世事的必然吧,每时每刻,太阳总是新的,而万事万物,却总有些欣欣向荣,又有些趋向颓败。
这么一想,我的心又莫名地跳了一下。按下唐俊杰家门铃时,我更有些忐忑了。实际上,接到邀我来的电话后,这种莫名的困惑就时不时萦上心来。总觉得有些异样,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在等着我。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电话或者是唐俊杰太太的言语或语气给了我某种暗示?当然,更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多年老友,久别重逢叙叙旧而已,能有多大的事呢?
电话是前天打来的。虽然我认识唐俊杰太太,但她给我打电话还是头一回。我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唐俊杰要我去看他,却不直接来电,而让太太给我打电话?但听听电话内容,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于是我也就没有太往心里去。唐太太说他们两口子从美国回来多半年了,唐俊杰很想念老朋友,所以叫我抽时间去看看他,叙叙旧云云。这也正常,我和唐俊杰的确是关系不一般的老友。有点奇怪的是,他们从美国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现在才想到我,而且,他太太的语气似乎有些殷切,嗓音喑哑,还暗含着一种不容我推辞的意味。
我和唐俊杰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以前,那时我们都是本市某学院的教工子弟,所以我俩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发小,也在同一个小学和中学上学。我们的关系也很亲密,天天一起上学、下学,回家又一起做作业、游戏,常常连晚上也厮混在一起,比如:拍香烟壳、交换糖纸、斗蟋蟀,到学院大操场玩官兵捉强盗等等。直到中学毕业下乡后,我们才天各一方。回城后,我考上南京的大学,从此留在了南京;而他就在本市某学院读书又留校任教。我们的联系一度中断。若干年后,是我又回来找到他,向他求助——他的专业是心理医学,那时在市二医院夜间心理门诊,做兼职心理咨询师。而我那时正遭逢重大心理危机,满心黑暗几乎活不下去。获知他的消息,便赶去向他求医。从此,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一年多时间里,我一有需要便就回来找他。他则一如既往,倾力相助,生生把我从濒死的泥潭里拉了出来。不,完全可以说,是他挽救了我,再造了我。我的感恩之情可想而知。所以从那以后,我始终和他保持着来往,直到他退休后和太太一起去美国看女儿。本以为他不会在美国长住,至少会两头跑跑。结果他一去就是五年多,直到这次回来。我们的联系也因此又中断了。
我按下1201户的门铃,即刻便传来唐俊杰太太的应答:“来了来了。请你稍等,我马上来接你。”
我不免又觉怪异。我何等人士,她只要开门让我上去就行,还要下楼来接我?正踌躇着整理衣装时,马太太打开楼道门出来了。
虽然好些年没见了,但马太太的变化未免太大了些。据我的记忆,她应该才刚过60岁吧,但可能脸上未施脂粉,明显多了许多皱纹,眉宇间还笼罩着一层阴云,令她的脸色枯黄而憔悴。头发更让我不忍多看,显然好久没染发了,头顶心露出一大块惨白,短而稀疏的头发也黄不黄白不白的,还有些凌乱。她腰间扎着的花围身倒很鲜艳,只是神情有些慌张。没等我寒暄两句,就一把拉我到楼道门外的树下,急急地说:“麻烦你从南京赶过来,太对不住了。但你能来我真是太感谢了!只不过,有些情况你应该还不知道。所以我要先告诉你一下……”
她接下来的话让我瞠目结舌。
她说,她和唐俊杰当年去美国,主要不是看女儿,而是陪他去治病。她伸出食指敲着自己脑袋说:“这里的毛病。在美国也治不好,而且越来越重,后来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所以老唐坚持要回来,死也要死在故土。起先他成天闷在家里发呆,什么人也不见,有时还乱发脾气,好在他这些天精神开朗些了,也陆续见了几个老朋友。前两天又说要见你,我就给你打了电话——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心理上有个准备。另外我更想求你帮助,看在多年好朋友的面上,多帮我开导开导他,让他多一点信心,无论如何,咬紧牙关也要承受命运的挑战……”
2
“哈喽!”
冷不丁一声响亮的招呼,让我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怪物冲我而来——唐俊杰驱动电动轮椅出现在我眼前。相比他那高大的身躯,这轮椅未免小了点。屋里光线昏暗,他又佝偻着身子,一头蓬松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满脸浓密的髯须,无怪我以为撞见了怪物。
好在他的嗓音还是清朗而有磁性,虽然声调有些苍老,但一开口,立刻让我看到了从前那个眉清目秀又睿智洒脱的唐俊杰。他一面吩咐太太把窗帘拉开,一面驱动轮椅的操纵柄,使轮椅在我面前忽左忽右地摆动了三次:“老兄,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有心无力,就容我以此方式,三叩首吧。”
“瞎说吧你,要叩首也该是我嘛。”我作势要往地上跪,唐俊杰立刻喝止我,他太太也过来扶我到室内唯一一张靠背椅上坐下,随即拉开窗帘,把阳光放进屋来,便关上房门出去了。而我们似乎难以适应那热烈的阳光,也一时无语,彼此沉默地打量着对方。
我想起当年来唐俊杰家时,这里是他的书房。只是当时屋里陈设很多,满是沙发、茶几、博古架和大大小小的花盆等。现在,显然为方便唐俊杰轮椅活动,这些都统统撤了,只剩下我坐的这张椅子和西墙那一整面书柜。但南北两面墙上,多了我不记得当时是否看到过的两大幅唐卡画,色彩鲜艳夺目,望之令人神眩。
比起他太太,唐俊杰的变化更没法说了。过去他可是1米86的大高个子,现今蜗居在轮椅上,看上去就矮了半截。除了还能转动的头颅和还能操纵轮椅的右手(它也在不停哆嗦),他的其他身肢都是静止的。而他的容貌、表情几乎都看不见了,它们埋在花白长发和满面满颊的连鬓胡须中了。这就是唐俊杰蓄须的目的吗?
“蓄须以明志。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唐俊杰看出了我的狐疑,主动解释道。
可是我并不明白:“你要明什么志呢?哦,坚定信心、战胜病魔?”
“喏喏!那是应有之义。但我……回头再说吧。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关乎我请你来的目的。”
我瞪着他沉吟起来。可是他那熟悉的目光,仍一如既往地罩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唐俊杰的特点就是这样,他的两只眼睛大而目光炯炯。说话时又习惯直直地逼视着你,似乎你不赞同我的看法就不行,怎能让人不想闪避呢?
3
不仅是目光,唐俊杰的性格中从小就透着一种不言自威或者说是领导式的气质,而且很是自信而率性。漆黑的瞳仁里,总闪射一种不羁的有时简直目空一切的眼神。面对他那种微笑和咄咄逼人的眼神,谁能受得了?谁又能按捺自己的嫉妒呢?有时这嫉妒从胃底涌上来,就像海浪一样,让我全身沸腾。然而我又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因为他有自信的本钱,才华横溢,一个顶俩,长得又帅气。少时我们同住大院,大我两岁的他,从来都是我们一帮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们的头羊。身材高众人一头还不是主因,他从一年级开始就会看长篇小说了,读书还特杂,文学文化、天文地理甚至历史哲学,他无所不爱,而且博闻强记,所以开口总好引经据典,滔滔而雄辩,让人不得不服他。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班主任在课堂上训斥我们作文烂,并且念了篇范文给我们听,那范文就是六年级唐俊杰的大作。全校师生没一个不交口称道的。
记得我们在学院大操场玩官兵捉强盗时,我因为个子矮,常常被派作本方的“牺牲兵”,即作为人质被看守在对方领地,等待我方人员来解救的角色。而我和唐俊杰总是同一方的伙伴,解救出我的,多半又是唐俊杰。有一回,他趁黑绕过敌方重点警戒的小树林,突然从他们不注意的侧面空地猛扑过来,一连推开好几个看守我的人,几步就蹿到我跟前,拉着我飞奔“回营”。他跑得那么快,我难以跟上,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累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但我那回特别激动,紧握他热得发烫的手掌大声欢呼:“大唐,以后要是你当牺牲兵,我也一定要把你救出来!”不料他一下子停下脚步,拍拍胸脯道:“笑话!就凭我这身板,这脑袋瓜子,能是当牺牲兵的料吗?就是当牺牲兵,我也用不着任何人救,保准自己就杀开重围跑回来了,懂不懂?”
他进中学后,经常告诉我许多我不曾想象的梦想:他要设法攒钱,独自去青海、西藏探险;想要有一辆28寸的锰钢自行车;想去参军。
唐俊杰还下得一手好棋,象棋、军棋都是常胜将军。更绝的是他上中学时,我们没几个人会下的围棋,他也玩得无人能敌。不仅在学校出了大名,第一次参赛就在区青年围棋赛上得了冠军。对了,他还擅长吹口哨,尤其擅长吹外国名曲:《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拉德斯基进行曲》等等,张口就来,那哨音清亮悠扬又紧扣旋律,有时简直比乐器演奏得还要好听。只是他也因此惹得不少人生厌。因为他好在下棋时吹口哨,“嘘哩嘘哩”地,虽属无心,也不太响,却也够让对手心烦。尤其当他占得上风时,《拉德斯基进行曲》就嘹亮起来,对方越恼,他越亢奋,有时简直吹得响彻云霄,曲调也换成了日本电影《追捕》中的“啦呀啦、啦呀啦……”,手上还攥着把棋子在桌上敲节奏。常常恨得对手拂乱棋盘,甚至想跟他干一仗;但再看他挺起来的大个子,又不得不强压怒火,落荒而去,而他的口哨还倍加响亮地尾随着对方……
4
下乡后,我们相距千里,逐渐断了联系。有一天我见报上登了篇赞扬心理咨询师唐俊杰的文章,顿觉眼前大亮,第二天就赶回来找他。
那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种种原因交相缠绕、疾风暴雨般袭倒了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白天发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夜来穷思竭虑,放眼四顾只剩下一条穷途末路。因为我总是绷着张苦脸吧,单位同事渐渐都有意无意回避我,以至我更以为他们也都嫌厌我了,终于偷偷爬到单位顶楼,剧烈斗争着是不是要跳下去。幸好我还存有一丝理智,张口咬得我虎口都出了血,终于挣扎着回到平地……
“嗨!”唐俊杰重重一掌,拍在我肩膀上。那力量之大,让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你早上哪去啦?早来找我,你不会是现在这副熊样!不过,现在也不迟。但是,你首先要听从我一个小小的忠告——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孤苦凄惨,深陷于绝境中,世界上得你这种病的人多了去了。明白这一点,你就不能再把自己视作异类或者一个走投无路者。这很重要,记住了啊!”
接下来,我熟悉的那个老发小就退隐了。唐俊杰变成一个职业素养很高、耐性极好又伶牙俐齿的医师,循循善诱、温和而充满同情、理解地听我详叙了自己的病史。末了,他长吁一口气,把身子往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一靠,手指点着我发话道:“你还不失为一个明智者。想到并勇于来向我求助,就说明你大有希望——多少人有死的勇气,就是没有承认自己抑郁症的勇气。无端地讳疾忌医,或者求神问佛、以酒浇愁,或者偷偷寻觅什么偏方,结果就真像你曾经那样糊涂,从楼上跳了下去。唉,让我说什么好呢?其实真要说不幸、道痛苦,我这样的人才是最不幸、最痛苦的——天天目睹着精神沉沦者的种种惨状,常常却爱莫能助。心理不强大者,真是干不了我这行的……”
我不禁连连点头,心里也燃起了希望之火。从小对唐俊杰形成的信服让我又对他产生了信赖:“你可不能哄我啊,你是真的觉得我还有救吗?”
他像赶走一只苍蝇似的,一脸不屑地拂了拂手:“谈什么救不救的?你只管听我的话,吃我的药。不出三个月,又是一条好汉!不过”他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你也要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循根溯源,正视生死才是。还有,你觉得穷途末路,爬上楼顶想跳的时候,貌似很勇敢不是?”
我想了想说:“也不是勇敢不勇敢的问题,就是觉得……”
“觉得痛苦不堪、了无生趣,企图逃避、寻求解脱对不对?”
“应该是吧。”
“但那只是表象,深层的缘由还是懦怯,是病态的驱使,是精神的迷误,骨子里还是畏惧死亡,又不敢面对生的困苦。举例说吧,许多人明明很正常,但站在高处,有时却有往下跳的冲动。那是他想寻死吗?不,恰恰是他想逃避死亡,急欲趋向大地,寻求安全感!“
“这样啊?可是我……”
“如果你那回真跳下楼去,不等落地就会后悔莫及……”
“会吗?况且,比起生不如死的痛苦,后悔也没那么可怕了。”
“不,后悔是一定的。对生的悔之莫及,实质比任何痛苦更可怕、更可悲!原因很简单,生命对死亡之恐惧、对生之留恋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你放眼看看,人们富极贪生,穷极依然怕死,而人们对生的渴望又炮制出多少对死的离奇古怪的恐慌、幻觉、病态?凡此种种又演绎出多少关于世界、人生、宇宙的哲思、信仰、观念?我认为,所有宗教都是对生之留恋、死之恐惧的产物,所有的理想都隐含着超脱生死的潜意识,所有的艺术都饱含着对生死的无奈——当然,过于惜命,过于贪生,则又是别一种病态。对此,我们需要的是无畏的精神和超脱的认知。试想,倘若我们现在是花草,它们也会留恋生命吗?也会有死之恐惧吗?当然会有的。唯其恐惧,它们才会生得更努力,更红艳,更有品位。而恐惧之于生命也确有独特功用,它实质可说是自然间一切生机的催化剂。风雨袭来,草木俯伏;雷电击去,蛇窜狼奔。一俟雨消风息,植物又攀援拔节,奋力向上;动物又交欢追逐,竭力繁殖。一派欣欣向荣!而恐惧也罢,坦然也罢,我们作为大自然之一分子,其实是永恒不灭的——如果我们不执着于一种生存形式,死亡不过是生存的某种转化而已。所以,生命诚可贵,死亦不足惧。一切顺天知命吧。而作为更高等生命的人类,我们唯求生得辉煌,死得壮丽。一旦撒手人寰,我们‘化作春泥更护花,不亦快哉?”
类似的言论,在后来的咨询中,唐俊杰还说了很多。起先我并不太理解或者不以为然,尤其他还曾强调,从心理健康的角度看,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的自嘲、自解,自我陶醉等,亦不失为一种自我安慰的精神按摩……他还认为中国人的“好死不如赖活”哲学,也算得上一剂精神良药,其强调的“活着总比死了好”的认知,符合一个最简单的哲理:即不管你死得如何痛快,代表的终是一切现实的结束,包括人最珍视与可贵的“希望”……
无论如何,唐俊杰果然赋予了我再造之恩。在他不厌其烦的开导下,也在他开给我并反复敦促我坚持服用的药物作用下,某一个清晨我睁开眼睛,居然觉得窗外的鸟鸣不再令我厌烦,屋角盛开的玫瑰似乎分外娇艳美丽,明媚可爱的阳光,也令我滋生了蠢蠢欲动的期盼……
5
“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
我一怔,迅即避开唐俊杰的视线。可是他的目光却更加犀利地罩着我:“怜悯是一种善,我也有悲悯之心。但这对被怜悯的人来说,却是一种难以承受的伤害。”
“我不是在怜悯你,而是在为你抱屈——一个曾经那么潇洒、通透、充满生命活力而叱咤风云的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医学也无解。只说是小脑病变导致的,却无可救药。所以我现在已山穷水尽,每况愈下。”他吃力地抬起那只颤抖的右手,“除了头脑还行,我全身能动的,只有这只手了。幸亏有它,我还能勉强操纵轮椅,按一下手机接听键。但它爱乱抖,无法拨号打给人家。我到美国求治,也是不甘认这个命。但结果还是让我不得不信服那个古老的概念——‘无常。中国人关于死亡的想象,说死的时候,有‘无常之鬼前来通知死者,确切地说是拿人。而我现在虽然还没看到‘无常的影子,实际上已和被他拿下没有区别了——你别摇头。我谈到‘无常,并非意味着迷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我是确信没有的。人死是不是被鬼拿走,我也不信。但是,‘无常确是存在的。这个‘无常的理念,是符合人生规律的。人生‘无常,死也‘无常。健康与否同样是由‘无常主宰的。这个‘无常什么时候光顾你,怎样光顾你,谁也无从知道。所以只能顺天知命。有病努力治,治好治不好,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无常的摆布。”
“好在我看你的情绪还蛮乐观的。真是这样吗?”
“你忘了我是心理学家吗?有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还是不同的。只是乐观与悲观,也是相对的,而且也会被‘无常所摆布。比如你曾经出过精神问题,再努力也难以挣脱,需要借助医药和专家的帮助。而我,虽然生理上出了大问题,所幸精神是健康的。我还能明白事理,所以也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主宰我的精神——说起来,它们也给了我很大帮助;虽然我的发病,可能也和它们有点关联。”
他费力地抬起右手,抖抖地指向两面墙上那两大幅唐卡画说:“如果你仔细欣赏,用心体悟,应该也认为它们都是绝世精品。想来也有些玄妙,就在七八年前吧,我去了西藏,就此迷上了唐卡。只是初次见到它时,我只觉得色彩太过艳丽,画面也太满了。那中央的佛像通体红色,颜色很鲜艳,明度纯度都很高;其他地方则金的、青的、黑的,令我眼花缭乱。后来我了解了唐卡的历史、寓意,也看多了唐卡,才发现唐卡的微妙之处。当你从近处细细观赏,你会发现那些造像无不透射着雍容慈悲,姿态各异中蕴含着摄人心魄的神态灵韵;背景中的云烟草木、丰富的细节也都有其精气神。结果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它们。我改变行程,专程到热贡唐卡的发源地吾屯和各大寺庙去瞻仰唐卡。画师说,学画唐卡的,大多从小就开始学艺,从打磨画布、研磨颜料,打底稿、上色、勾线、开眼,又是一段时间漫长的学艺之路。每位唐卡画师还要学会研磨矿石,那些先民们从大地里获取的矿物,绿松石、珊瑚、孔雀石——他们相信这些石头是有生命的,画出来的唐卡会永世留存并具有灵性。而具体到要画完一幅好作品,慢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四年、七八年以上……”
“我至今都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奥秘攫住了我。我越看越觉得那些画作是真有生命的。我在西藏逗留了一个多月,带回的这两幅作品,现在也成了我的灵魂伴侣,没有它们,我真不知道还能怎样熬过现在的每一天。你看,左边这幅表现的就是‘无常。你看着有什么感觉吗?”
其实我的视线早已在那两幅画上来回端详。现在定睛再看,不觉心头一震,脱口叫道:“我怎么觉得,它的眼睛在动哎!”
唐俊杰哈哈大笑:“那是你的心在动啊。但你不能不承认,好唐卡的艺术境界太高明了。尤其是造像的眼睛,实在太有神性了。我百看不厌,常看常新。身体日渐凋零,但心灵却不知拓宽了多少——有人说我不该在高原逗留太长时间,或许我的病正是过于缺氧的结果,但我觉得还是我基因缺陷或遗传的结果,高原之行顶多是导火索。就算是这个原因,我也不会后悔。何况,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可吃,我们根本上也还是受制于‘无常的。”
话虽这么说,唐俊杰却突然收住话头,神色严峻地垂下头,许久不再说话。我想起他太太说的话,怪不得她要寄希望于我,想必她也没少为丈夫焦虑,没少费口舌劝慰他,而作为亲人,她的命运恐怕也被丈夫的命运拖垮了……我努力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些话题来劝慰唐俊杰。却又暗自叹息,对于几乎什么都比我懂,什么道理都一定想过无数遍的唐俊杰,我还能说什么呢?而我此时想得更多的竟是,如果我是唐俊杰,会做何感想?未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意趣或价值吗?
6
迟疑间,唐俊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偏头看向阳台,轻轻说了声:“屋里闷,我们上阳台透透气去。”说着便操纵轮椅驶向阳台。
到了屋外,我才意识到,天色已近薄暮。夕阳把暗红的油彩涂满阳台,落地玻璃窗上也闪烁着梦幻般的嫣红。尽管在12层楼上,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飘逸进来的桂花香,立刻灌满我们的鼻息。
“桂花很香吧?”唐俊杰问我。
“香!”我又深深吸了口气,“就凭这一点,你这小区也让人羡慕。”
“当初,我就是看中这满园的桂树,才买了这房子。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大院吧?也有好几棵桂花。我家前门窗根下,就有一棵亭亭如盖的老桂树?”
“是的。那时的桂花比现在少多了,所以更让人珍爱。桂花盛开的时候,院里人都会折几枝放在花瓶里,还有人用床单铺在树下,采集桂花酿蜜、煮元宵……”
唐俊杰却皱紧眉头说:“你可能不相信,我现在有点讨厌桂花香了……”
“为什么?”
“有位哲学家说过,‘人的灾难有两种: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幸运。说得太绝了——这两种灾难我都尝尽了,包括你这健康的模样,桂花那旺盛而傲娇的生命力,无不让我暗自神伤甚至心生忌妒啊……”
“这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唐俊杰抬起右手,示意我不要说话,随即又向开着的窗子偏了偏头:“如果我动得了,早就从那里跳下去了。可怜我现在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我惊叫起来:“你可不能糊涂啊!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开导我,还强调好死不如赖活吗?”
“两回事。当年你的心生病了,生理好好的,还有苦尽甘来的希望。就像走在公路隧道里。现在我的心依然健康,肉体却死透了。就像陷在永不能再见天日的深渊里。你能想象一个人动不了,做不了,吃饭要人喂,胡须要人剃,洗漱、洗澡、连大小便都要老婆代理是什么感受吗?如果你也沦落到这种地步,完全成为亲人的负累,人格尽毁,尊严丧尽,而且再也看不到出头之日,你会不心生愧疚、不想结束这行尸走肉的生命吗?我们都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但庄子的后半句是‘而人死亦次之。就是说,真正的死亡都不如心死恐怖。什么是心死?就是你已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体验生命的能力,还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蓄须了吧?一是为减轻老婆的麻烦,二就为敦促自己早日了断。刚才我说到那不可抗拒的‘无常,现在我郑重告诉你:我偏要挑战一下‘无常的魔力,不等它来拿我,自主决定我的命运!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抛不下的。《道德经》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该去回归我的‘无了——临床上我见过不少有过濒死体验的人,把死后世界说得天花乱坠。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真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嘿嘿……”
“哎呀,你还在胡说!”我张口结舌,头脑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反复冲他叫喊,“我不同意,我决不赞成你的胡思乱想,你应该听我的劝,更应该对得起亲人的爱……”
“不!我这么决断,正因为要对得起他们的爱!”
唐俊杰抬起他那哆嗦的右手,向我使劲劈了一下:“我不是胡思乱想,更不是冲动、任性或懦怯、认输。你应该了解我的,不经过深思熟虑,我不会作出重大决定;一旦作出决定,那就驷马难追——当年,你如果也像现在的我一样,药石无效、希望全无,我会选择成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唐俊杰的目光又定定地罩在我脸上。
我没有躲避,而是沉默地与之对视,恨不得能将目光变作一双手,探进他大脑,将他那令我恐惧的念想统统捏碎。
这回是唐俊杰躲开了我的视线。他干咳一声说:“你是抽烟的呀?”说着操纵轮椅回到室内,从书橱上取过一盒烟和打火机递给我:“帮我也点一支。”
我又一惊:“记得你从来不抽烟的呀?嫂子她……”
“她只会高兴。偶然我想喝口酒,她也会满足我——都这样了,还忌这忌那干什么?为了健康,为了时来运转吗?”
他呵呵地笑了。但那笑声听上去像是假的,而且戛然而止。他埋下头猛吸香烟,好一会儿不再看我。一团团令我感到窒息的烟雾,仿佛把他包裹成了一个幻影。当他再次盯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眶是湿润的,但语气相当镇定,而且有一种不容我抗拒的力量: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请你来的目的是——你知道我不能求得家人或别人的帮助。而你我的情谊非同一般。你也曾经说过,我对你有再造之恩。那么,我现在也要诚心诚意地求你一个恩典:乞求你能帮帮我!十天,半个月后,请你再来看我一次。给我带点你当年用过的……安神药物,请你分批带给我……”
我更加惊骇,下意识地抱住他肩膀,使劲摇晃,竭力试图劝醒他。可是唐俊杰毫不理睬,神情也依然平静,简直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放心,我把一切都周密考虑过了。你下次来后就不要再来。我至少在一两个月后才会实行……”
呼吸似乎停止了,可我的心跳得更狂烈了。我又狠拍了他一下,跳起来作出逃开去的姿态。然而,唐俊杰依然毫无妥协的意思。只是偶尔搔搔蓬乱的白发、捋捋那满嘴满脸的胡须,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甚至还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当他终于又开口时,竟是下了逐客令:“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天快黑了,我这样子,也不留你吃饭了。你先回去吧,务必认真考虑一下,十天后或者半个月后,我等着你来。如果你还是不愿帮我。就来个电话——我这只手,按一下接听键还是做得到的。”
我一阵心酸,差点掉下泪来。赶紧蹲下去,无奈地握紧他那冰凉的右手,摩挲了半晌,仍不知说什么是好。我索性站起来,向他拱拱手,径直离去。不料,手刚触门锁,身后突然响起我曾非常熟悉的口哨声,依然清亮、动听,只是带着明显的颤音——唐俊杰吹的是南斯拉夫名曲《啊朋友再见》。歌词随着他的旋律在我心头震响——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姜琍敏,创作一级,《雨花》杂志原主编,现任江苏省散文学会会长。发表、出版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24部。曾获全国及省内外各类文学奖数十项,有作品译介国外。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