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群石头
2023-04-29霁虹
像一头头褐色的牛,一群寂寞的石头,站在我家乡莫依德古的金沙江边上,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很小的时候,隔壁的二爷爷就告诉我,那群石头站在那里千年万年了,它们吸足了日月精华,已经成精成怪。他说,每当赤日当空,热气蒸腾或雷鸣电闪之时,它们便动起来,在江岸边奔跑或行走。霎时间,滩口上的江流声便如一股喷泉高高升起,冲得天空的云像瀑布一般翻滚。而牛一样的石头也发出叫声,整个金沙江河谷山鸣谷应,天地间仿佛演绎一场神魔大战。
尽管那群石头被二爷爷描述得很恐怖,我还是很向往跟那群石头一起玩,那些可怕的景象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我内心里甚至期待能够遇到那样的场景,因此,每当大夏天太阳当顶或雷鸣电闪的时候,我都会跑到江边去,看那群石头怎样发出吼声,在江岸边奔跑。可是,失望得很,不管是热气怎样蒸腾,天地间雷鸣电闪的声音怎样碰撞,那群石头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我的大伯父一样,沉稳而又仁慈。
二爷爷还说,那些石头之间有很多鬼,它们平时居住在石头里,闻见有生人气的时候就跑出来,下面的滩神喜欢小孩子,如果去那里的是小孩,又没有跟大人在一起,滩神便会差石头里的鬼把小孩子捉到江里去,成为滩神的美食。石头里的鬼狰狞恐怖,睁着一对灯笼般凸出来的红色眼睛,青面獠牙,身上包裹着风,手有三丈长,隔着几个石头都可以绕过来,轻轻地将小孩提起,嘴里发出能穿透岩石的怪叫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些都是二爷爷编出来的鬼话,以此来吓唬我们小孩,不让我们到江边去玩水。
外村人说我们莫依德古村穷山恶水出刁民,连小孩子都遗传了匪性,这一点说得很对,我们村小孩天不怕地不怕,对付匪性十足的小孩,大人们想出的唯一招数,便只有请妖魔鬼怪来恐吓了。
石头下面的滩口名叫老鸹滩,金沙江在我们这一段落差大,水流湍急,一路跑来,几百米宽的河道突然变窄,大人们随手甩块石头,都能扔到对岸去。因此,滩上的浪头很高,声音很大。二爷爷讲,很早很早的时候,观音娘娘来到这里,她想为这里的人做一点好事,在金沙江上修建一座桥,让江两岸的人能够自由来往。她从很远的地方把一群巨大的石头赶到江边来,正准备架桥,一个老农经过那里,老农问她,你怎么把一群石头赶到这里来呀!观音娘娘本来作了法的,把石头变成了牛,听她招呼,哪块走到哪个位置,不想被老农一说出口,法术便不灵了,走动的石头全停了下来。看来是这个地方的人福报还没有累积够,观音娘娘叹口气,摇摇头走了。从此这里形成了一个险滩,滩头上站了一群神秘的石头。观音娘娘的桥没有架成,但成就了一处奇特的景观。
在修建成昆铁路前,航道队来清理河道,把滩口炸平了。二爷爷说,滩口平了,行船就安全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民们世代生长在江边,常到江上打鱼,将获取的鱼拿去卖,再买回盐巴、布料,有时网到的鱼多了,自己也留下一些改善生活。二爷爷说,老天爷给的,要珍惜,不能多取。
长大一些后,我常走到江边去,在那群石头之间行走;有时站在高大的石头上,向着江水流去的远方,大声叫喊;有时向着江对岸,扯开喉咙唱一首首粗野的山歌。那时我觉得金沙江很寂寞,两岸的山很寂寞,这群石头很寂寞,而它们的寂寞是因为我寂寞。
我十六岁那年,村里本家的一个哥哥订婚,我作为族内兄弟,参与了他的订婚活动。在我们这个地方,订婚特别隆重,女方要带着长辈和好姐妹到男方家来看家。我作为男方的兄弟,到江对面的女方家去迎接。女方家组织了几辆马车,把两方迎送的队伍,沿一〇八国道送到江边,然后乘货轮渡过金沙江,过江后再沿着江顺流走五公里,便到我们村里。女方队伍里的一群女宾客见到江边的这群石头特别兴奋,女方宾客进家的欢迎仪式结束后,她们便迫不及待地往江边跑。她们在石群间跑动,那绣花的衣裳不断飞旋,晚霞都沉醉了,大块大块地从天空跌落进江水里。
我们男方的几个小伙子一直看向那里。如果我们走过去,天空会不会落下一块巨大的幕布,把我们和村子隔开,那里会不会就成为我们男方小伙子和那群女方姐妹的天地。其实,男方的这群小伙子跟那群女方的姐妹,在江对面女方的家里时就已经有了较多的接触,女方的姐妹们在男方亲客进门时,又是泼水、又是往小伙们脸上抹锅烟,这过程中追赶打闹,大家都已经熟悉,只是想说的话没有说。
可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小伙子们反而胆怯了,大家一直看向那里,却没有一个大胆地跑过去。
就在那一天,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喝醉了,和我一起喝醉的是订婚女孩的兄弟,他比我小月份,我们是老庚。他拉着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们一起来的女宾中的表姐好漂亮,他说他要我当他的表姐夫。
我们从村头的谷草堆上醒来,头痛眼花,昨晚喝酒时说的话,还仿佛记得一些。后来我一直想,十六岁的少年就真该喝醉一次嘛。
早饭后,女方的队伍就离开了,那个时刻太阳的脸特别红,照得那群石头都放射着光芒。未来的新娘没有走,她要在未婚夫家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再由未婚夫送回去。到了石头边,那群女宾客们又跑进石群里,她们在石头群里跑动,跑了好久才离开。那时没有风,可是有几位的头巾不见了,没有风头巾怎么会吹跑呢。好多年后我才想明白,和着头巾她们把一些重要的东西遗落在这里了!
她们走三步退两步,反复回头。她们分明不想走,可是路催促她们快走,她们很无奈地走着。后来好多年,我迎着江流向远处看,看到那一群女宾客一直没有走远,一直都行走在江边的那条小路上。
因为自学,我发表了一些文章,后来参加了工作,离开家乡,离开莫依德古,一转眼过去好多年。多年来,牵挂家乡也总牵挂江边的那群石头,每次回去都要到那片石头群里转悠一阵。江流的声音,风在石群中奔跑的声音,似乎是在我出生时就进入了我的血脉里,每次走进石头群,我都感觉到是走进了自己生命的磁场里,我血脉里的声音和那里的声音已经合成了一种共响。
一次,一个搞摄影的朋友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和一群摄友到了莫依德古。公路修到了金沙江边,修进了我们村。他说,你的家乡太美了!大江、大峡谷、崖岭上的村庄,还有江边那群桀骜不驯的石群。整个地方,神奇无比,令人产生无尽的想象。搞摄影的朋友和他的同伴们,在金沙江峡谷里转悠了一个星期,拍摄了大量的照片。他说,他们镜头里装的最多的是那群石头。早上、正午、黄昏,月光下、暴雨中,不同时间和不同气候条件下,照出来有不同的美。他们白天到处行走,找不同的角度拍照,夜晚把帐篷安置在石群里。星光灿烂的夜晚,江流声悄无声息地淹没过帐篷,仿佛穿越到另外一个星球,那份神秘,简直无法言说。这位摄影师朋友告诉我,今后发展旅游,他愿意无偿提供图片。
遇到那位摄影师朋友之后不久,我在一个山庄里遇见一尊石头,看着非常亲切,然而偌大的园子里,却显得十分的落寞和孤单。主人见我驻足,过来向我介绍,这块石头来自金沙江边,一个叫莫依德古的地方。我想起来了,这块石头,就是那石群中的一块。那人说,那里的石头太漂亮了,就是都太大了,运不走。这一块相对小一些,所以才弄了出来,而且花费还不小。我没有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块石头在江边的石头群里,虽然很小,却是属于那里的,放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那时,竟然掀起了藏石热。金沙江边的石头,由于受风刀的雕刻,水流的磨洗,线条粗犷,图案奇美,号称“金沙彩”,深受收藏界追捧。城里人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到江边拣石头,几年时间,江岸边有形有样的石头全被拣走了。幸好那片石头群的石头个头都很大,轻易搬不动,因此只损失了边上较小的一块。
我后来换了新的工作岗位,太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老家去,几乎快把那群石头忘记了。前年的一天晚上,我万分疲惫回到家,正准备洗漱休息时,手机提示铃声响起,打开一看,住家距江边很近的堂弟发来一个视频,从江岸高处往下拍的,视频里正是那一群江边的石头。其时,正是一场雨后,云雾蒸腾,一架彩虹从东岸山顶直下,扑落在那群石头间。大江、高岸、彩虹,一派大美!
我再回家乡时,下游的乌东德水电站已下闸蓄水,到我们那个地方,水位上升十米,正好淹没了江边的那群石头,老鸹滩也已消失。水面变平了,堂弟憧憬着他美好的未来,他准备买一条机动船,在江上捕鱼,同时搞航运。
晚上在堂弟家吃饭,三杯酒下去,我的话多了起来,我把小时候二爷爷讲的故事都讲给了堂弟听。堂弟说,二爷爷跟他也讲过。他说,他从小就很听话,他因此从未到那群石头里去过。而我,我的乡愁变得更宽广更深沉了。
霁虹,本名祁开虹,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凉山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霁虹诗选》(获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奖)《大地的影子》《尼底尔库·会理》《波罗的海的太阳》《半山村半山水》、散文集《墨香会理》等。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四期学员。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