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
2023-04-29从林
从林
晚上八点多,我到了南方小城。机场不大,就一个出口,人也不多,我很快就出来了。站在大门口,我掏出手机,给乔斌打电话。飞机起飞前,我们约定,飞机落地后跟他联系,他开车接我。乔斌说他在停车场呢,不远,让我在原地等,他马上就到。一会儿,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我面前,我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里,坐到副驾上。乔斌说,没晚点。我说,没晚点。车出了机场,很快就进入市区,大街开始喧闹了。
我从未来过这个南方小城,听都没听说过,乔斌在电话里说这个地方不错,说了很多次,我的心就动了,于是,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启程了,三个小时后,到了这个地方。有意思的是,乔斌之前也不知道这个南方小城,他是听老宋说的。老宋说了很多次,说动了就来了,已经来了一年多了。这样说来,我和乔斌来这个南方小城,都是老宋“引诱”的。乔斌说,老宋一直在这个南方小城做事,好像是个什么项目,已经两年多了。我和乔斌不远几千公里,分别来到陌生的南方小城,一是好奇心驱使,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我们都是无所事事的人,闲极无聊,在哪儿待着都是待着。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我和乔斌都没正经差事,不用每天朝九晚五上班,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儿抬腿就走,自由得很。这话当然不假。但乔斌跟我也不一样,我是个闲人,整日除了发呆就是闲逛。乔斌是个小说家,码字的,除了发呆闲逛,时常写小说投到杂志发表,换点儿散碎银两,抽烟的钱有了,偶尔还喝点儿小酒。
我不知道车开在什么路上,外面的视线很不好,看不清。我猜想可能在草原和沙漠之间交替行驶,一会儿上下左右摇晃,颠簸得厉害,一会儿油门踩到底,车都不怎么往前走,有时还原地打转。我让副驾的人系好安全带,坐稳。我瞥了一眼副驾上的人,刚才明明是乔斌,怎么换了另外一个人,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但他好像一点儿不陌生,早已系好安全带,冲我微笑。我问,你是老宋吧?那人不说话,笑。我说,你是不是老宋都没关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继续开车。天还没黑,不知道四周为什么这么暗。我想问老宋,为什么让乔斌去南方那个小城?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抓紧问就错过了。可他好像并不认可自己是老宋,我死缠着非要问,显得很不礼貌,况且,真问急了,路况这么糟,再发生什么意外……但我确实想知道这个问题。于是,我换了个方式,迂回了一下,你认识乔斌吗?他很痛快,一点儿没犹豫,认识。我说这就对了。我继续问,乔斌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脸色马上变了,他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我说,听他说你让他去了南方小城。他没否认,反问,我让他去南方小城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他真去了。我都没去过那个南方小城。我更好奇了,老宋都没去过,乔斌竟去了,难道他非去不可吗?不知道我该相信老宋还是相信乔斌。我还想跟老宋说,我也想去南方小城。我还想问老宋南方小城好不好?值得不值得去?但看老宋这态度,又不想问了。我觉得老宋不是个真诚的人,不磊落,不坦诚,说话闪烁其词。我不想跟老宋聊了,专注开车。
不知不觉进山了,是北方的那种大山,高耸险峻,跟南方小城郊外窝头样的山完全不一样。虽然是山路,路况很好,路面平坦,外沿有坚固的水泥护墙。我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我自己。我回答不了我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车继续往山上走,照这样下去,早晚得开到山顶,到了山顶就没路了。我手心出汗了。再往上走,说不定能遇到个打尖的地方,先把车停下来吃饭,一直想着和老宋吃顿饭,机会就来了。我希望我和老宋下车吃饭时,乔斌能突然出现,大家在一起,什么话都能说开了。车玻璃有雨点砸来,越来越密实,很快形成了厚重的雨幕,车内玻璃罩了一层雾气,像扣上一个透明的锅盖,外面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赶紧踩刹车,但不敢停在路上,缓慢往上爬。这样也是十分危险的,狭窄的山路,迎面的车控制不好车速,一旦冲过来,两辆车都会坠入不见底的深渊。我手心的汗更多了,握在方向盘上,滑腻腻的感觉,像抚摸一条盘在一起的凉飕飕的蛇。不能再往前开了,每走一步都万分危险。路边出现个岔路口,我想都没想,把车拐了出去,不管怎么样先避开山道再说。我顺着岔道往前开,路很窄,仅能通过一辆车,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灌木丛那边是什么我不敢想。我把车停在一个拱形月亮门前,再往前没有路了。月亮门的门楣上有XX村字样,剥蚀严重,看不清。门洞站着两个老太太,一身黑衣,脑袋挨着脑袋,低声细语,见到我的车,并未停下,一边聊一边用眼睛瞥向我。我摇下车窗,大声说,我能在这儿避会儿雨吗?两个老太太不应答,也不聊了,冲我笑。我不搭理她们了,关上车窗,把车横在月亮门五米远的地方,熄火,停车。雨更大了。车里车外轰响一片。月亮门像个决堤的闸口,奔流着汹涌的雨水,朝我冲过来,车忽悠震颤了一下,仿佛要浮起来。月亮门洞里两个老太太,大水没过小腿,却站得稳稳的,像钉在地上,仍旧谈笑风生。我意识到,我的车停在水道上,随时有被冲下山的危险,山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我扭头看老宋,老宋不见了,老宋的位置换了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女人。怎么又换了一个人?不过我一直想跟这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这使我心情愉快起来。我问她,你害怕吗?她说不害怕,只是饿了。我发动着车,往后倒了一点儿,躲开月亮门汹涌的雨水,熄火,拉手刹,停车。我在车里四处踅摸,看到一包饼干,拆开给她吃,我也吃。饼干是苏打饼干,酥脆,饼干渣掉了一身。我说,刚才真危险。她说,你说什么?我说刚才大水差点儿把车冲走,车要是冲下去,我们俩连尸首都找不到。她说,怎么可能,我们俩不会冲下去的。我问为什么?她说下面不会老收人的,一天只收一个。我说,今天收了吗?她说收了,刚才我就看见一个人下去了,一个男的,胖乎乎的。老宋胖乎乎的,难道是老宋被大水冲下去了?我没敢问,把手上的饼干渣倒进嘴里。她忽然问我,那个人是谁?我问谁啊?她用手一指。我这才看见月亮门洞里,只剩一个老太太在说话,水更深了,已没过膝盖,她还是站得很稳,谈兴一点儿没减,连比划带表情,只是就她一个人,她的对面除了暴雨,什么都没有。
穿过市区繁华的街道,我以为乔斌会在某个地方把车停下来,然后把我带到一个餐厅吃饭,为我接风洗尘。乔斌一直开着车,不停,也不说话,转了几圈,把车向城外开去。乔斌说,就这么一座城,一座孤城。城外都是山,山顶圆圆的,像窝头,一座挨着一座,典型的喀斯特地形。车在山间行驶,地势越来越高,市区的灯火越来越显得稀薄。经过一座桥时,乔斌说,左边是一个大峡谷。我向窗外望,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乔斌说,白天才能看到,晚上能看到什么啊?我说,也是。车又走了一会儿,在一个山坳停下来,不算小的一个地方,有十几个摊位,卖餐饮小吃,都是烤制食品,烤红薯,烤土豆,烤玉米,烤豆腐,烤鸡蛋,鸡蛋竟然也烤着吃,饮料有啤酒和矿泉水。乔斌说他第一次来这个南方小城,老宋就带他来这里吃饭,今晚也带我来这里吃饭。我不明白为什么都要到这个山坳吃第一顿饭,客随主便吧,吃什么都无所谓。乔斌把我领到一个摊位前,摊主是个老太太,瘦小干巴,看不出任何表情。摊位上有的都点了,就那几样,乔斌开车不能喝酒,要了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瓶啤酒。乔斌告诉我,这个摊位就是他和老宋吃饭的地方。我问,老宋也请你吃这些吗?乔斌说,也是这些,一样儿都不少。我说,为什么都吃这个?乔斌说,我也说不清,可能这是小城有特色的小吃吧。说完,他长时间盯住一个方向,不说话了。我啃着玉米,慢慢啃完了,他仍不说话,仍盯住那个方向。我问,你看什么呢?他说,我刚才说错了,晚上能看见那个大峡谷。我说什么大峡谷啊?乔斌不耐烦地说,就是刚才来的路上跟你说的那个大峡谷。我说,啊,想起来了。我顺着他盯着的方向望去,山下迷茫一片,只有零星灯光闪烁。我说,大峡谷在哪儿?乔斌说,下面,多清楚啊。这是个新发现,以前我总觉得夜晚看不清。我仔细向下张望,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乔斌说,看清了吧,多雄伟。我应和着说,是挺雄伟的。
这个地方肯定是在地下,只有右上方一处有亮光,除此完全漆黑一团。亮光处有个小栅栏门,因为太高看不清是铁质还是木质,有光线投射进来,二十四小时不断,有阳光有灯光。我开始不以为然,有人送饭送水,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休息些日子也不错。可时间一长就不一样了,紧张、恐惧,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也许永远都出不去了,除了有上述情绪外,还觉得呼吸困难,胸闷。我开始绝望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这段痕迹。最初觉得有两处亮光,左上方还有一处,不是栅栏门,是一扇窗,后来这扇窗就消失了,周围更黑了,这是让我恐惧的原因之一。
我在下面听到了老宋的声音。我不确定见过老宋,但我觉得就是老宋。老宋应该正在和别人喝酒,有碰杯的声音,吆吆喝喝。开始的气氛还不错,心平气和地说话,像是商量什么事儿,后来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话说得不对付,声音越来越高,吵了起来,有酒杯和酒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他们可能忘记了我的存在,这些吵架的话是不应该让我听见的。吵架有三个人,一个是老宋,另外还有两个人,我不认识,是南方小城的口音。我担心他们吵完甩手一走了之,那样我就惨了,那么高的栅栏门,下面又没梯子,无论如何我都爬不出去,那样我就彻底困死在里面。我看了一下地洞,两个干面包,两瓶水,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我期待上面的人给我放下一个梯子,然后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谁给谁打死我都管不着,打不死全跑了也行。我期待的梯子不可能放下来,吵架声愈发激烈,有不可收拾的趋势,我担心上面会随时塌下来,那样的话,我肯定会被砸死;或者马上死不了,也被闷死在下面。我正惶恐不安的时候,上面突然没动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更加不安。好像一个人走夜路,手上举着的火把突然被狂风吹灭,四周漆黑一团,一下没了方向感,不敢出声,更不敢动。我在寂静中(地洞并不黑暗,右上方小栅栏门始终亮着),一分钟、一分钟挨着,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从右上方小栅栏门往外看,一切都一目了然,可我够不着那个高度,无论如何都够不着,地洞里没有任何可利用的工具,哪怕一个瘸腿的凳子。除了一个地铺,什么都没有。我坐在地铺上,仰头盯着右上方的小栅栏门,盯着那方亮光,盯了一会儿,站起来继续盯,然后来回溜达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除此,别无他法。
我的眼睛盯累了,酸,胀,疼,流泪,躺到地铺上休息。“砰”的一声,我一下从地铺上弹起来,吓得魂儿都飞了。我能听出来,是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肯定是酒瓶子,从桌子上滚落下来摔碎了。
到了这个南方小城,我先解决居住问题。我租了一个公寓,有卫生间,还能做饭,有电磁炉和简单的厨具碗筷。来之前,我跟乔斌说,最好找个能做饭的公寓。我怕吃不惯当地的饮食,偶尔自己做点饭吃。确实吃不惯,到处是米粉、羊肉或牛肉的,极其腥膻,吃一两次还行,每天都吃就受不了了。因为目的性不强,我不知道要在这个南方小城待多久,干点儿什么。我先租了一个月的。我每天闲逛,东走走,西看看,瞧什么都新鲜。小城街道不宽,两边店铺一个挨着一个,密得很,但大多无人光顾,老板在里面闲坐着。很多店铺是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无所事事,孩子不大,或在地上跑,或在怀中抱着。我租住的公寓不远,有个挺大的农贸市场,鸡鸭鱼肉,各种蔬菜都有。南方真是个蔬菜的世界,时令蔬菜比比皆是。我买了蔬菜、腊肉、豆制品、海带、粉丝,还买了油、盐、鸡精、白胡椒粉等调料。公寓的铁锅锈了,不能炒菜,我就用盆炖菜,先炖腊肉,腊肉熟了,依次放入海带、豆腐泡、粉丝、蔬菜,最后放盐、白胡椒粉,淋少许香油。一锅香喷喷的炖菜熟了。在小城期间,这基本就是我的当家菜。我请乔斌到我的公寓做客,用这个炖菜招待他,他很享用,喝着当地的勇闯天涯啤酒,称赞我的厨艺。他的胃填满小城的米粉、羊杂和牛杂,我哪怕熬一锅白菜,他可能都觉得是美味佳肴。
我们喝着啤酒,那只我在农贸市场买的酱鸭实在难吃,只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不动了。老宋是我们聊天的主要话题之一。乔斌说老宋没在小城,上个月回家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好。我以为老宋在小城,想着方便时一起吃顿饭,喝点儿酒,听乔斌说老宋很有酒量,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他越这么说,我越想见到老宋,这个让乔斌和我都来到南方小城的人,到底什么样?乔斌说,就是个普通人,比普通人还普通,黑不溜秋,一脸疙瘩。乔斌租住的公寓距我租住的公寓不算太远,步行二十分钟,但他喜欢开车来,把车停在楼下我的房间外面,我住三层。我去南方小城之前,乔斌买了一辆二手车,他待了一年感觉还不错,有长期待下去的打算,开着车在周边转转。这地方的风景确实不错,远看,每个地方都跟画一样;近看,融入画中,又是真实的美景存在。乔斌拉着我转了几个地方,他说这些地方,老宋都带他来过。有时是老宋和他两个人,有时还有其他人,其中有两个报社的记者,和老宋做的项目有关系。我问过乔斌,老宋做的什么项目。乔斌说具体情况他也说不太清楚,好像跟种植什么有关系,种出什么卖出去,大家都能有点儿收入。老宋懂果树种植技术,是这方面的专家。
那天晚上,乔斌问我打算吃什么?我说有什么可吃的,随便吃点儿什么得了。他说那你出来吧。我们在约定的地方见面了。在大街上来回溜达,饭馆倒是不少,哪个都不想进去,大同小异,区别不大,乔斌说他基本都进去吃过。乔斌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说,咱上那儿吃去吧。他带我过马路,走不多远,来到一个餐厅前,东北饺子馆。乔斌说,老宋爱吃饺子,经常带他来这里。我们点了几个菜和饺子,喝着啤酒,又聊起了老宋。老宋和乔斌是老乡,但认识时间不长,对其也不是太了解。偶然一次开会认识的,互相聊起来,加了微信。乔斌还说,老宋有个不好的毛病,他喜欢喝酒,一定要让别人也得喝,乔斌就被他“劝”酒,醉了好几次。乔斌脸皮薄,不禁“劝”,每次都吐得昏天黑地,醉在大街上。有一次,竟在大街上睡了半宿,醒来发现,老宋早没影了。乔斌觉得老宋不仗义,每次老宋喝多了,他都把他送到公寓,扶上床睡下,关上门,才放心走开。乔斌喝多了,他撒手不管,这样很不好,乔斌心里有不满。
父亲有一把刀。父亲为什么有一把刀,什么时候有的,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有一把刀。我向父亲借刀。我觉得遇到了危险。没想到父亲很痛快,没说什么就同意了。父亲打开一个布包,一把刀就在眼前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诧异得很,这样的刀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可父亲像拿出一件玩具似的,很不以为然,鼻子“嗯”了一声,意思是拿走吧。我不想多问,也不敢多问,拿起刀就出门了。
我走在一条沿河大堤上,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儿。这让我有些犹豫,这条沿河大堤我经常走,没这么长,尽头是一座大山,开车可以上去。两边的景物都是熟悉的,应该没走错,就是前面的大山不知怎么没了。路没错,可我要去干什么呢?我非常清楚我身上有一把刀,我把刀放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拉上拉锁,严严实实,就是跑步都不会跳出来。走在这条沿河大堤上,总有人跟踪我,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若隐若现,我感到很不安全,遇到了危险。但这条路我又不得不走,是必经之路,进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别无他途。以前常走这条路,一直很顺利,什么事都没有,但近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出状况了,我非常不安。
我走在沿河大堤上,虽然看不到大山的影子,但心里很踏实,一把刀实实在在地贴在我的前胸上,沉甸甸的。我似乎有了底气。我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身后,不时回头看看,跟踪的那个人出现了没有,我的目光顺着大堤一直向前延伸,寻找那座熟悉的大山,它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我想象着,那座大山突然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我眼前,跟往常一样,我沿着大堤走着或驾车上山,然后进到山里去。但是,大山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我的内心出现了新的不安。我隔着大衣,摸了一下里面凉飕飕的刀。刀锃光瓦亮。父亲把刀递给我,又要回去,握在手里,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刀刃上自上而下轻轻划过去,我看出他的目光中还是有不舍。父亲把刀在手里掂了一下,说了句“好刀”。把刀又交到我手里。后面的人还是出现了。我偶然回头看见了那个人,还是那个距离,不远不近,不紧不慢。我立刻紧张起来,手不由得伸进大衣,摸到刀时犹豫了,担心过早掏出刀,引起跟踪人的警惕,可能更被动。但我的右手伸进大衣里就没出来,随时准备拔刀自卫。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并且,越来越快,以致跑了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我紧张的样子肯定非常狼狈,大衣松松垮垮,满头大汗,一只手捂在胸前,恐怕刀从里面跳出来。“扑通”一声,极微弱的一个响动。是一条小鱼在水中翻腾?还是一个石子被我踢进水里?我脑袋“嗡”的一下,别是后面的那个人向我发起攻击了吧?我不能顾忌太多了。我拔出刀,飞快地向前奔跑,一方面想摆脱后面跟踪的人,一方面想赶快进到山里,那样就彻底安全了。以前我每次一进山,后面的人就不再尾随跟踪了。令人沮丧的是,我没摆脱掉后面跟踪的人。他离我更近了,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我没敢细看,可能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可能是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更让我绝望的是,眼前水天一色,开阔无垠,哪有什么大山的影子。
我应该尽快把刀交给乔斌。我陡然醒悟,是乔斌需要这把刀。后面跟踪的人,极力阻止我把刀交给乔斌。可乔斌从未跟我说过他遇到了危险,更没说过他需要一把刀。但有些事是不需要明说的,看还看不出来吗?说老实话,我还真没看出来,我是感觉出来的,我的感觉比视觉灵敏,与视觉相比,我更相信感觉。感觉是立体的,视觉是平面的;感觉是丰厚的,视觉是菲薄的;感觉是安全的,视觉是恐惧的。我到哪儿才能找到乔斌呢?我与乔斌在山里见过面,他应该还在山里,我找不到进山的路,甚至连那座山都找不到。如果后面没有跟踪我的人,我会从容很多,肯定能找到那座大山和进山的路,现在后面跟踪的人越跟越近,眼看就追上来了,我想摆脱他,双腿却绵软无力,怎么都蹬不上劲。我实在不明白,后面那个人怎么知道我要给乔斌送刀去,难道他也有很敏锐的感觉吗?我不能瞎想了,我得马上脱离险境。奇怪的是,后面的人几次非常接近我,如果他用匕首突然攻击,我必倒在大堤上,或者像一截木头“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就是他什么都不用,徒手将我推下大堤,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那个人没这么做,不采取任何行动,始终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这让我更加恐惧。其实,无论那个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我都已经缴械投降了。我完全失去了抵抗和自卫的能力,准确地说,我丧失了意志和勇气,不敢上前迎战了,即使手里握着锋利无比的刀也不敢了。绝望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雾团,巨大,浓密,厚重,迅速向我涌来,瞬间将我包围。我惶恐不已。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担心后面的人趁机把我解决掉,在黑暗中死掉是更令人惶恐的事。过了一会儿,雾淡了,散了,前方清朗澄澈,通透空明,一座大山矗立在大坝尽头。
那天下午,我看到大峡谷了。我心里一直盼着看到大峡谷。乔斌开车带我去城外,走了一段山路,车停在两山之间的一座桥上,我坐在车里,听到巨大的水的轰鸣声,感到浑身彻骨的寒意。车外云雾弥漫,混沌一片。乔斌下车了,也让我下车。我开门下车,云雾从眼前飘过,湿润丝滑,透过云雾,大峡谷清晰可见,高耸入云,深不见底。我有恐高症,脚踏在桥上的一刹那,双腿绵软无力,柔弱无骨,松松垮垮,如同抽干精血的皮囊。我差点跌坐在桥面上,一只手拽住桥栏杆,蹲了下来。乔斌站在桥栏杆旁,凝望大峡谷,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扫了一遍,最后停在某一个地方不动了。我确定不了他停在了什么地方,他的目光是直视的,可以顺着它寻到一个地方,但他的眼神是发散的,你根本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点。我索性坐到地上,眼睛不敢乱看,看大桥的远端,一直延伸过去就走出大峡谷了。我忽然不想看大峡谷了,没有了兴趣,想赶快离开,说不出什么感觉,很不舒服。乔斌说,我和老宋来过好多次,每个地方都去过,每个角度都看过,我熟悉大峡谷的角角落落。乔斌沉浸其中。我不想打搅他,任凭他说什么。在大桥上待了一会儿,大约五六分钟吧,乔斌说,走吧。打开车门进到车里。我慢慢站起,扶着车门,也坐到车里。
驶出大峡谷桥,就是曲曲弯弯的山路,一直盘向山顶。到了山顶,我向下望了一眼,还能看到大桥的一角,大峡谷已完全看不见了,被高山和茂密的树林遮蔽了。乔斌开着车,很小心,不像经常来开熟路的样子。路越走越窄,路况越来越差,有的路段甚至是土路。乔斌小声叨咕,走错路了。这么熟悉的路,怎么会走错呢?我也担心起来,路这么窄,又不熟悉,别有什么危险。这个时候,要是对面来个车可就麻烦了。太阳已经西斜,山的背面呈暗绿色。好在只有一辆农用三轮车从对面过来,我们的车停在悬崖边,等待三轮车过去。三轮车速度很快,走平道似的就过去了,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我胸口“怦怦”跳。我看到乔斌也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是一个小村庄,一个老人在路边晒太阳。乔斌把车停在路边,下车问路。他说着当地话,我听不懂。车向山下走去,到了山底,又爬向另一座山。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上,乔斌把车停在一个村子的小学校门前。乔斌说,我们多绕了一座山。我很熟悉这条路,怎么会多绕一座山呢。他指着小学校告诉我,他来小城的第一天,就住在这里,老宋带他来的,老宋在这个村子有个实验基地。我问什么实验基地。他说种桃。乔斌终于跟我说点儿具体情况了。桃园在山腰的一片坡地上,转了半天没找到,地里种着干巴巴的包谷。乔斌疑惑地问一个路过的老农,桃园哪儿去了?老农说,早就没了,去年就不种了。乔斌问,你知道老宋去哪儿了吗?老农盯着乔斌,谁是老宋?走到村子尽头的一个杂货铺前,乔斌和坐在外面的老板打招呼,递过烟点着聊天。老板愣了一下,认出了乔斌,扬了一下手。一支烟快抽完了,乔斌又问起了老宋。杂货铺老板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听说一天深夜走的,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撂下了一堆烂事。老板忽然警惕起来,问道,怎么,你知道他的消息?都在找他呢。乔斌说,是吗?老板说,你们不是朋友吗?乔斌略显尴尬,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说完,匆匆和老板告别。
下山的路上,乔斌告诉我,老宋种桃集了不少钱,他说种桃大家都能挣钱,那些出钱的人,盼着发财呢,老宋人不见了。我问,老宋集了多少钱?乔斌说,反正不少,具体多少我也说不清。车停在一个小诊所门前,乔斌下车进去,我也跟着进去。刚进门就看见一面锦旗挂在正面的墙上,上面写着:妙手回春。落款是宋某某。乔斌说,老宋在这个村子时,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浑身刺痒得厉害,觉都睡不着,这个小诊所给他治好了,老宋送了一面锦旗。乔斌站在锦旗前,凝视了好半天,然后说,走吧。在车上,乔斌一句话不说,盯着前方想着什么。我强烈感到,乔斌在追寻老宋,追寻老宋的过去,追寻老宋的现在,也追寻老宋的未来。
我吃了一块不算硬的东西,软炸里脊?锅包肉?炸灌肠?说不好,也没吃出来,外焦里嫩,竟把牙硌了,“咯吱”一声,下牙床右侧倒数第二颗牙折成两半,小石子般一块牙齿,硬邦邦掉在饭桌上,弹了一下,躲到一只盘子下不见了。原来这颗牙就经常疼,曾经疼得要命,疼得睡不着觉,爬起来吃止疼药。挂号看口腔科医生,医生说,这颗牙坏透了,得拔掉。我忌惮动手术(拔牙当然也是手术),怕见血,说,能对付就先对付吧。于是,医生费了好大劲,杀神经,补洞,修复,不疼了,但这颗牙已经不健康了,有隐患,随时会发生问题。医生说了,你这颗牙保不住。果然这颗牙出状况了。我的痛苦开始了。当时还没觉得怎么着,该咋吃咋吃,只是有点儿别扭,掉了半颗牙能不别扭吗?过一会儿就不一样了,开始疼了,越来越疼,吃不了饭了。剩下的半颗牙,支棱着一个断茬,像一把小刀,锐利无比,刀尖一下一下扎进舌头里。不仅吃不了饭,都不敢动了,张嘴闭嘴都不行,一动钻心地疼。
晚上,实在忍不了了,去医院看急诊,没有口腔科医生,让第二天看門诊,开了止疼药回来。吃了药,勉强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赶去医院挂了口腔科的号。医生用牙钻磨断茬的牙尖,磨了一会儿,问我还疼不疼?我用舌头舔了一下断牙,牙尖磨平了,但仍旧非常疼。医生说,你的舌头都溃疡了,肯定疼,一周才能好。第二天就缓解了,不那么疼了,但彻底痊愈还真如医生所说,一周后才完全不疼。
舌头好了以后,我的关注点立刻转移,转到了那天吃饭上,舌头疼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什么事,心里一直不踏实。我竟想不起那天和谁一起吃饭了。也不是想不起来,是不确定了。肯定是一个人,不是乔斌就是老宋。我费力地回忆那天吃饭的全部过程,每个细节都回忆了,从开始坐下到点菜,从喝酒到聊天,从结账到出门,在脑子里都走了一遍,就是不能确定一起吃饭的那个人是谁。我希望是乔斌。乔斌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一起吃饭是愉快的,无话不谈,话说轻说重,说深说浅,都无所谓,谁也不会在意,更不会掀桌子翻脸。那天吃饭和乔斌聊了什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就像什么没发生过一样。我也希望是老宋。老宋是乔斌的朋友,乔斌是我的朋友,我理应把老宋当成我的朋友。虽然是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啊,不应该有什么顾忌,同样可以聊天喝酒。我和老宋聊了什么,喝的什么酒,同样没有任何印象。
但我记得那个不算太硬的东西,清清楚楚地记得,印象非常深刻,是它把我的牙齿硌成了两半,那个像小石子一样的半颗牙,我差点儿咽到肚子里。谁点的这道不算太硬的菜,真是别有用心,点硬邦邦的菜,我有高度的警惕性,我知道我下牙床右侧第二颗牙是坏的,不会碰它。那个不算太硬的菜,让我毫无顾忌地夹起放到嘴里,牙齿就顺理成章地硌成两半。
乔斌说约了两个朋友,中午一起吃个饭。他说,两个朋友就是当地的那两个记者。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得知两个人是老宋种桃的合伙人,帮助老宋在当地宣传、集资,他们自己也出了不少钱。现在,本钱不但没收回,老宋人也不见了。两个记者写过一篇文章,宣传老宋,很多人看到报纸后,信以为真,出钱跟着一块儿干,结果钱都打了水漂。我和乔斌选了一个比较高档的餐厅,环境不错,包间宽敞干净。两位记者看着都老实诚恳,很拘谨地坐在那里,不抽烟,端着茶杯喝水。让他们点菜,一再推辞,说吃什么都行,不客气。他们说下午还有采访,不能喝酒,以后有机会再喝。乔斌也没打算喝酒,吃饭前他跟我说,他们不能喝酒,就是认识一下,聊聊天。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乔斌为什么要请两位记者吃饭?为什么介绍我认识他们。除了开始吃饭时,乔斌介绍我和他们认识,彼此寒暄一下后,我基本就不容易插进话了。他们主要聊老宋。对于种桃赔钱这件事,两个人流露出无奈,说老宋也是好意,希望大家挣点儿钱,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年纪轻些的记者说,那钱我本是打算买房的,一个子儿都没回来,到现在都不敢跟老婆说,我太相信老宋了。最惨的是村子里的村民,那几乎是他们一生的积蓄。年纪大些的记者说,老宋怎么就不见了呢?他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就无影无踪了呢?乔斌和年轻记者同时把目光转向对方,面面相觑。年纪大些的记者冲乔斌说,不明白为什么,你和老宋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他总说你的坏话。乔斌略显惊讶,他说我什么了?年纪大些的记者勉强笑了一下,没说话。乔斌也没再追问。我看着他们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没张嘴。饭吃得浮皮潦草,没滋没味,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乔斌看着还在兴头儿上,往回走的时候,还意犹未尽聊两个记者,说他们其实很能喝酒,跟老宋关系也非常好,经常一块儿喝得昏天黑地、烂醉如泥。我问,今天为什么不喝酒了?乔斌说,一是他们跟我不是特别熟,毕竟是老宋的朋友,我是通过老宋认识他们的;二来我们心里都有事,都想探听到对方在想什么,而自己想的又都不愿让对方知道。我问,你们都想的什么?乔斌说,我们都在想老宋。我问,想老宋什么?乔斌说,想老宋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问,你知道老宋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乔斌说,老宋现在应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吧。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在这个南方小城待了一个月,想走了,没有人催促,是我自己不想待了。我跟乔斌说了我的想法。乔斌说,着什么急啊,老宋快回来了,到时我们一起喝酒。我说,不等了,也不喝酒了。乔斌说,那好吧,我们俩喝一次酒吧,就算我为你送行。我说,那是,去哪儿喝?乔斌说,还是你来的那天喝酒的地方。我说,路过大峡谷的那个地方?乔斌说,是啊。晚上,乔斌开着车,往城外的山里开去,进山不久,我们都往左边望去,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们都知道那边就是大峡谷。乔斌开着车说,我在这个小城也待不长了。我问,为什么?乔斌说,老宋说了我那么多坏话,我还怎么待。我说,你也全信他们说的,不定是怎么回事呢。乔斌说,不管怎么着吧,最终我还是得走的。他又说,跟你说个事。我说,什么事?乔斌说,你刚来那天就想跟你说,后来忘了说了。我说,什么事啊,那么神秘。乔斌说,没什么神秘的,就是你来这里的前一天,大峡谷那边死了一个人,我去看了,死人像睡着了一样趴在水边。我问,怎么死的?乔斌说,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我问,你怎么知道摔死的?乔斌说,警察来了说的。我哦了一声。乔斌说,我觉得挺有意思,想写篇小说。我说,写摔死的那个人?乔斌说,是啊。我说,快点写,写完了发给我。乔斌说,肯定第一个给你看。
第二天,我登上回程的飞机。我坐在舷窗旁,看见了大峡谷。我默念一声,大峡谷。哦,大峡谷。旁边的人好像听到了我肚子里的声音,响应了一下。我侧过头,冲他一笑。他也冲我一笑。忽然,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面熟,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心中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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