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真正属于21世纪的文学
2023-04-29李云雷
从林的《大峡谷》等三篇小说带有现代主义的叙述技巧与色彩,在行文中时常会出现不确定性与不可思议的叙述转折,从整体上营造了一个充满隐喻、意象和神秘氛围的艺术世界。我们很难进入与解读这样的世界,但在这三篇小说中,《是后河沿的鱼吗》更具现实主义因素与色彩,《大暑》次之,《大峡谷》则更次之,现代主义的色彩最为浓重,下面我们就依此顺序,从现实主义因素及其在小说中的抽象、变形的角度,对从林的小说及其营造的艺术世界做些探讨。
《是后河沿的鱼吗》写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故事,“那晚全市统一行动,清查,全所停休,人手还紧张,连老病号老钱都得加班了。我刚当警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很是兴奋,颠儿颠儿地跑前跑后,像个多动症的孩子,一会儿都不识闲儿。”小说就在“我”、老警察与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之间展开,描述了刚当警察的“我”初涉世事的新鲜感受,老警察的见惯不惊,以及被带回派出所的人员的惊慌失措与悲苦处境,小说中的“我”对这些人充满了善意与同情,当发现最后一个受审的老头正在发高烧时,“我”借了三轮车送他去医院,“那人还是个大个子,死沉死沉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他拖出南屋。我和他都出了一身汗。李姐看我实在费劲,就叫一个到所里办事的小伙子过来帮忙,我和小伙子一起把那人抬到三轮车上。医生说,再晚点儿,很可能有危险了。”这些人也吃上了鱼,“一进门,见屋内有两个饭盆,一个盆里全是吃剩下的鱼刺,另一个盆里还剩少半个馒头。他们吃饱喝足,靠在墙边打盹。我笑了。和警察一个生活标准,你们有功!”在小说的最后,无意中发现并带回派出所的老头邝世平竟然是凶杀案的主谋。对于当下的读者来说,这篇小说最大的认识价值可能在于,它从一个新警察“我”的角度呈现了八十年代初派出所新老民警的日常工作与生活、社会闲散人员的生活状态及其相互关系,让读者可以形象地触摸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独特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但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这篇小说也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感觉与氛围,小说中将一场凶杀案作为故事的叙述背景,整体上有一种神秘恐怖的氛围,而不断滴落的雨和从后河沿捞上来的那些鱼,则既来自叙述者的回忆,也颇具隐喻和象征色彩,将具体生活中的事件赋予了某种精神的共通性。
与《是后河沿的鱼吗?》相似,《大暑》也是从具体事件入手,将日常性的生活经验转化抽象为某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与情绪。《大暑》中处理的是当代城市生活中的常見经验——小区里的挪车,但小说的开头颇具戏剧性:“一大早,一个陌生电话把我从一个女人身上拽下来,陌生电话让我挪车。女人昨晚就来了,不陌生。”陌生的电话和不陌生的女人构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对照,但小说接下来的叙述重点集中在了挪车上,“我的车停在楼下的院子里。有人要开车出去,我的车挡住了人家的出路。我坐在车里,感觉钻进了蒸笼,热浪瞬间把我淹没。”挪完车,“我爬回九楼。女人走了。屋子凌乱空荡。”但挪了一次车还不够,“我再一次被电话叫醒,是另一个陌生电话,仍然是让我挪车。电话里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问我怎么半天不接电话,有急事都给耽误了。”我只好“慌忙穿衣服往楼下跑”,挪完车,“我还是爬回九楼。我应该继续睡觉。我也想继续睡觉。天儿还早,我没有理由不继续睡觉。”但是还没完,“手机又响了。手机就在我枕边,立刻接听,还是让我挪车”,我只得又一次跑下楼去挪车,小说写到这里,已经挪了三次车,虽然每次挪车的过程和对方的态度都不相同,但再一再二再三,不能再四,再这样写下去就会有重复感,所以接下来作者转变了叙述的方向,终于将车停到了一个不用挪的地方,两棵大树之间,但车停好了,小说中的故事似乎也失去了动力,刚才我们一直在跟着挪车事件走,现在不挪车了,我们还关注什么?于是叙述者“我”随后遭遇了陌生人上门,又开始扫地,然后“手机又响了”,“电话那头不容我说话,开口就喊道,你赶紧过来吧!我听出是父亲的声音”“我来不及多想,拿上房门钥匙、车钥匙跑向楼下”,但母亲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两人在为雇保姆发生了一点小争执,我冒雨从父母家出来,这时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陌生电话让我挪车,说树刮倒了,横在路上,影响交通……我非常失望,我以为是刚刚跟我同床共枕的女人的电话,她走了,又回来了,我不在家,进不去,给我打电话。我想见这个女人,我想她也想见我。”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挪车,距离上一次挪车已有很久了,但草蛇灰线,欲断还联,又一次出现了女人,随后是关于“我”和女人关系的一段文字,但这只是铺垫,只是障眼法,因为故事很快就到了高潮和结局,我们跟随叙述者,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观——“吊臂停在半空,那辆前挡风玻璃损毁严重的汽车,与彩虹叠映在一起”。整篇小说从当代都市的日常经验入手,写“我”在大暑天气里反复挪车的无奈与烦闷,可以说小说的主题就是“烦闷”,最初是挪车的烦闷,而这种烦闷又随着天气、陌生人、扫地、蚊子、头发、父母家事以及与女人的关系等因素的加入而不断加剧,小说以现代主义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几乎无事的故事,最后以一个奇观将“烦闷”的情绪推向了高潮,并予以定格。
相对而言,《大峡谷》的现代主义色彩更浓重一些。“晚上八点多,我到了南方小城。”小说第一句,就将我们带入到一个未知领域,随着叙述的展开,在未知之上又增加了一层迷茫的感觉,“我从未来过这个南方小城,听都没听说过,乔斌在电话里说这个地方不错,说了很多次,我的心就动了……有意思的是,乔斌之前也不知道这个南方小城,他是听老宋说的,老宋说了很多次,说动了就来了,已经来了一年多了。”老宋还有个项目在做,我和乔斌都不知为何而来,“我们都是无所事事的人,闲极无聊,在哪儿待着都是待着。”在这里,“无所事事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现代小说的叙述主体,或者说老宋、乔斌和我不是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人物”,而是现代小说中的指代性“符号”。接下来,“我不知道车开在什么路上”,在作者恍惚、飘忽的叙述中,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境与现实相交织的世界——“不知不觉进山了,是北方的那种大山,高耸险峻,跟南方小城郊外窝头样的山完全不一样”“我扭头看老宋,老宋不见了,老宋的位置换了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女人。怎么又换了一个人?”南方小城郊外怎么会有北方的山,老宋怎么会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这在现实主义小说中是难以想象的,但在现代主义小说中是无须解释的——如同梦境,一切皆有可能。随后作者又回到了现实层面,“到了这个南方小城,我先解决居住问题”,随后我们在亦幻亦真的笔调中看到了大峡谷。“我开门下车,云雾从眼前飘过,湿润丝滑,透过云雾,大峡谷清晰可见,高耸入云,深不见底。”在现实层面,小说写的是“我”到南方小城又离开的故事,其间涉及老宋集资种桃又跑路、小城的生活与民风、本地人与外地人等问题,但在小说中这些现实都以碎片的形式呈现出来,融入了一种整体性的梦境感觉之中,关于大峡谷,关于死者,关于父亲与刀,虽然我们不能指明这些意象的确切含义,却在叙述中不断给读者带来震惊体验,从总体上营造出一种神秘惊悚的情绪氛围,而这正是现代主义小说带给我们的独特感受与冲击。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伴随着西方现代派小说的译介与理论批评界的倡导,先锋文学或现代派小说曾经在中国文学界占据主流,涌现出一批代表性作家,极大地影响了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但二十一世纪以来,这一潮流已经渐渐落潮,不少代表作家也都纷纷转型,现实主义重新在文学界占据主流位置,但仍有一些受到过现代主义洗礼的作家坚持探索,从林应该就是这少数作家中的一个,他的探索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也提醒我们,今天的现实主义是经历过现代主义洗礼之后的现实主义,我们不会再认同此前现实主义那些不言自明的前提——那就是一个“完整的主体”可以“透明”地“反映”现实。在经历过“上帝死了”“人死了”等现代哲学、后现代哲学之后,人在什么意义上可以构成“主体”,在什么意义上是“完整”的,已经是一个需要重新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作家作为写作的主体也应该面对和思考这样的问题。另一方面,在经历过语言学转向、景观社会等理论冲击之后,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语言是否能够捕捉或描绘出“现实”,也需要我们重新做出讨论与思考。也就是说,在今天我们已很难再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等十九世纪作家那样充满自信地以现实主义描绘时代生活,而不得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面对主体的自我分裂,不得不像卡夫卡那样面对主体的异化与变形,正是这种分裂与异化开启了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探索,而在新世纪的今天,我们面临的更是此前人类所没有遇过的处境与状况——飞速发展的社会、互联网的虚拟社会、手机互联的社会以及基因编辑、脑机互联等技术可能带来的超出我们想象的人类未来,我们可以发现,在历史上,“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碎片化、虚拟化和空洞化,但这既是“人”的困境与危机,也孕育着新的未来与可能性。
在这样的时代,一个认真的写作者应该将所有的问题都作为自己的问题,将所有的文学传统都作为自己的传统,在写作中融会贯通,以写作介入思考,不断探索新的文学道路。从林的这三篇小说,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写出了自己的思考与艺术特色,他对现代主义小说传统的继承在今天因稀少而愈加珍贵,对于当代作家来说,我们需要继承包括现代主义在内的丰富的文学传统,以面对新的时代经验、人类经验和独特的生命体验,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真正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文学,真正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在这方面,从林的小说创作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异类,这既是他个人的艺术探索,也可以给我们启示。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等,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诗刊》2020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中国文联中国评协“啄木鸟杯”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