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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起源研究中的哲学问题

2023-04-29倪喜军

人类学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哲学劳动

倪喜军

摘要:人类起源问题是人类存在的终极问题之一,对其研究会触及很多哲学问题。本文以近年来古人类学和生物学研究中的进展为基础,简要概述了人类起源和演化的大历史,对人类存在的本质、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神创与演化、人类起源和演化的推动力、劳动的性质和作用、偶然性和必然性等方面的哲学问题进行了讨论。从灵长类起源开始算起,人类演化至少有5600 万年的历史,如果从演化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猿分异算起,也有700~800 万年的历史。人类作为一类生物有机体,作为人类主观世界的承载体,人类存在的本质一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甚至不可能有一个被大多数人认可的答案。从生物学角度来看,人类的存在本质上即是自然的存在,人类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然的存在。人类不同于其他灵长类动物的特征,即是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质特征。在人类起源研究中,应该从生物学各个分支学科的不同角度对人类存在的本质加以研究。哲学层面上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都不是科学问题,不存在科学研究上的检验标准。如果说人类的存在有目的和意义,那么这个目的和意义就是“存在”。虽然传统的神创论已经不再是人类知识体系中的主要部分,但是以智能设计论为代表的思想,仍然在试图回答超自然力量和智慧事物是否发生和发生的原因。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其自身的起源与发展与其他生物并没有本质的差别,驱使人类演化的动力是内在的遗传因素与外在的环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关于“劳动”在人类起源和演化过程中的作用,曾有过激烈的讨论。从现代古生物学、考古学、动物学、行为学、生态学等学科的实证出发,无法给“劳动”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我们可以认为,人类的劳动本身就是人类在生存和繁衍过程中表现出的一种行为状态。对偶然事件的积累加以记录,即得到量变的过程,当量变积累到可识别出秩序和层级的程度,就可以把这个变化定义为质变。人类演化过程中的质变,也是在无数偶然性变化积累到可定义的程度才出现的。自我意识和思维,不是人类所特有的。宇宙中复杂系统发展出可以思维的能力是物质发展的必然,但是具体以何种形式出现在哪种事物中,则受偶然因素的控制。

关键词:古人类学;人类起源;哲学;劳动

1 引言

关于人类起源问题的思考,是世界各民族都普遍关心的谜题,是所有宗教都必须回答的问题,是所有哲学流派都深入思考的命题,也是各国科学研究者追寻解答的终极科学问题,有许多不同的观点和理论。

法国画家保罗·高更(Paul Gauguin) 于1897 年创作了一幅题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的画作,这幅画作被认为是高更艺术创作的登峰造极之作,是自传式的作品,也是他献给自己的墓志铭。高更独特的人格因为毛姆的名著《月亮与六便士》而为世人所熟知,在画中表达的自己作为一个人类个体对生命、人类、自然和神秘世界的思考,也引起广泛的共鸣。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虽然是非常简单平实的表述,但是却深刻反映了人们关于人类自身起源、存在和发展的哲学思考。

马克思主义哲学非常关注人类起源和社会演进的问题。马克思(Karl H Marx) 曾仔细研读过达尔文(Charles R Darwin) 的《物种起源》,通过与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的来往书信可以看出,马克思把达尔文的生存斗争和自然选择理论作为他阶级斗争的自然基础,认为达尔文的研究在自然世界里证明了“他社会发展理论”的普遍正确性。1873 年的马克思曾把他的资本论寄给达尔文,希望与达尔文开展深入的讨论(遗憾的是,这两位巨人在历史长河中的交集并没有深入发展[1])。写于1876 年的“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是恩格斯经典名著《自然辩证法》中的名篇。这篇文章对后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特别是在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中被广泛学习和宣传,在中国曾被广泛讨论,甚至被作为科学研究的指导性方法论。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吴汝康、安志敏、颜訚等学者以“劳动创造人本身”为中心思想,发表了多篇文章,从哲学层面深入讨论了人和猿的界限问题[2-10]。

关于人类起源问题的科学研究,涉及非常复杂和广泛的研究方向,涉及到许多不同的学科和领域,包括生物学、天文学、考古学等。在生物学领域,人类起源问题通常被称为“人类进化问题”,涉及到人类的进化历史、起源地点以及与其他生物的关系。在天文学领域,人类起源问题通常与“宇宙起源问题”相关联,涉及到宇宙的起源、演化与生命的关系,以及探索外星文明等。在考古学领域,人类起源问题通常被称为“人类起源史”“人类演化史”,涉及到人类早期历史、文化、复杂社会结构起源等。

在上述对各类问题的科学研究中,也会触及到很多哲学层面的思考,比如人类存在问题、人类本质问题,存在的意义和目的,人类起源和演化的推动力、人类智能发展的必然性与偶然性,以及人类与自然和宇宙的关系等。

2 人类起源与演化的大历史

在展开哲学层面的讨论之前,有必要对人类的史前历史作一些了解。过去的一个多世纪,关于人类起源和演化的研究取得了很多重要进展,我们可以通过几个时间片段来概述这些研究进展,对人类起源与演化的大历史作一个重建。

时间回溯6600 万年,在现今的墨西哥湾尤卡塔半岛附近,一个直径约10 km 的小行星撞到地球上,这次撞击成为压倒中生代已经走向没落的恐龙生物群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新生代生物群特别是以哺乳动物为典型代表的陆地生态系统开始迅速发展,人类及其他哺乳动物冠类群的共同祖先也起源于这个时期。已有的化石证据表明,此时的非人灵长类和人类的远祖是一种类似于树鼩的生物,在树上生活。距今约5600 万年,真正的灵长类开始出现在亚洲、欧洲和北美。目前学术界的主流观点认为,灵长类起源于亚洲,最早的灵长类具有了现代灵长类和人类的典型特征,比如增大的脑颅、发达的视力、能抓握的手脚等。这个时期的灵长类体型很小,生活在树上,而且有可能是在白天活动的[11,12]。

从理论上推断,最早的类人猿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分化出来的[11],此时的类人猿演化中心是亚洲。距今约3400 万年前,地球环境发生巨变,由原来的温室一样的环境变成较为寒冷干燥的环境,地球上的大部分古老灵长类都灭绝了,类人猿的演化中心转移到了非洲[13]。又过了约1000 万年,大型猿类从非洲演化出来,再过1700~1800 万年,也就是在距今600~700 万年前,人类支系和黑猩猩支系开始分道扬镳,这就是现代演化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猿分异”。人类支系的多样性非常高,演化出萨赫勒人(Sahelanthropus)、原初人(Orrorin)、地猿(Ardipithecus)、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傍人(Paranthropus)、能人(Homo habilis)、直立人(Homo erectus)、海德堡人(Homo heidelbergensis)、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龙人(Homo longi)、智人(Homo sapiens) 等。人类支系最早的化石证据是发现于乍得的萨赫勒人,距今约700 万年。萨赫勒人表现出了更多的直立行走的特征,但同时还具有四足行走的特点。略晚一些出现的原初人和地猿也都具有直立行走的特征。地猿化石保存相对较好,显示出具有树栖和直立的特征。南方古猿、傍人和人属的各个种都是地面活动为主并且直立行走的古人类。现代人类在分类学上属于智人,最早起源于非洲。最早的智人化石发现于北非摩洛哥,距今约30 万年。人类支系约在200 万年前第一次走出非洲并扩散到欧亚大陆,此后在非洲、亚洲和欧洲3 块大陆之间多次扩散,被用“穿梭扩散模型”来解释[14]。约在6 万年前非洲的智人又一次走出非洲,扩散到亚洲、欧洲和澳大利亚。约在2 万年前从亚洲通过白令路桥扩散到美洲大陆[15,16]。

人类支系中最早的石器证据距今约330 万年 [17],发现于肯尼亚。这些石器的出土年代明显早于已知的人属化石,有可能是与这些石器同时代的南方古猿或扁脸肯尼亚人(Kenyanthropus platyops) 制作的[18,19]。

3 人类存在的本质

人类作为一类生物有机体,作为能够产生自主意识、能够对自然界和其他人类个体产生主观反映并承载个体- 社会关系的客观事物,他内在的相对稳定不变的特征和属性,就是人类存在的本质。人类意识的发展,使得其自身在生物有机体这类客观事物的基础上产生了人类的主观世界,人类因此作为主观世界的承载体,同时也成为主观世界的组成部分。人类存在的本质是一个非常复杂和广泛的话题,每个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答案。从科学研究和理性思维的角度来看,人类存在的本质涉及到许多不同的学科和研究领域,如在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宗教、哲学等领域,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观点。

人类存在的本质是哲学领域的古老问题,不同哲学家通过思辨提出很多关于人类存在的观点。例如,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认为,生命是生存意志的表现。康德(Immanuel Kant) 认为,人是由人自己所创造和规定的一个概念,人即是一种存在。在黑格尔(Hegel GWF) 那里,人类存在的本质与人的自我意识是等同的,而尼采(Friedrich WNietzsche) 认为人类存在的本质是强力意志。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认为人类的本质即是生存,存在于世界中。存在主义的萨特(Jean-Paul Sartre) 认为“人除了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与黑格尔的观点非常相似。

在社会学领域,有一些社会学家认为人类存在的本质是社会性和文化性。例如,杜尔凯姆(?mile Durkheim) 认为人类存在的本质是社会事实的产物,马克思认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宗教学领域,有一些宗教家认为人类存在的本质是与神灵或宇宙之间的关系。例如,基督教认为人类存在的本质是与上帝之间的关系;佛教认为,人是生命在宇宙中不断循环过程中的一种形态;道教认为,人类是宇宙精华聚集而成,人的存在反映了自然运行的基本道理,即所谓“ 道”。

在心理学研究领域,关于人类存在的本质,不同学派的研究角度也不同。例如20 世纪50 年代以来,一些西方心理学家受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和现象学的影响,开始从哲学的角度来理解人的心理发展和存在的本质。存在主义强调人的存在价值,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是不断选择以突破既定自我实现新的自我的过程,强调人绝对自由,只有人类个体自己决定自己的选择,并为之负责,这样决定了自我的存在。也就是说人类个体通过自身的主观经验反映自身的存在。又如,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Maslow) 从人类心理动机的角度提出需求层次理论,强调人作为意识的载体,存在的动机是由人的需求决定的。人的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五个层次,需求是由低到高逐级形成并得到满足的。人的需求在发展的每一个时期,都会有一种需求占主导地位,而其他需求则处于从属地位。按照马斯洛的理论,人类存在的本质是实现自我价值的过程,是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的过程。

作为法国神父同时也是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的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对于人类的存在有过非常深刻的思考。在《人的现象》一书中[20],德日进提出宇宙的基本粒子不仅有外在的部分,同时也具有内在的部分。所谓外在部分就是粒子本身表现出的物理和化学特性,而内在部分则是粒子的内心或者说是意识。这种内在的意识与粒子的外在的物理化学特性一样都是粒子的属性,两者是并存的,并且是协同发展的。物质内在的部分具有把同类元素联系在一起并向内部集中状态增强、复杂程度增高的方向吸引的能力。这也就是说,物质世界的发展不仅有外向的、时空扩张的发展方向,同时也有向内折叠(reploiement sur lui-même) 的或称为“内卷”的发展方向,也就是复杂性增加的发展方向。在宇宙无限扩张的同时,总会在某些地方由于内在的凝聚力又向内部复杂性增高的方向发展,这就是物质世界的演化。随着复杂性的增加,内在的意识也不断增强,终将达到人类意识的水平。按照这样的逻辑,德日进认为,人类的存在不是物质世界演化的结果,而是演化过程中表现出的一种现象。

在生物学研究领域,现代生物学的大量研究成果揭示,人类在机体结构、生理过程、遗传发育、神经活动等一切生命活动的过程中,都表现出与其他生物一致的生命现象和机理,因此人类的存在首先是作为生物体的存在,其次是作为一个生物单元,即智人这个生物物种的存在,第三层次是人类族群的存在,第四层次是人类个体层次的存在。人类的意识是在人类生物体的基础上通过神经系统的活动产生的。所以从生物学的角度出发,人类存在的本质即是自然的存在。人类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然的存在。

人类作为生物体、作为物种、作为族群、作为个体,在不同层次上又有各自的特殊性,这些不同层次上的特殊性所表现出的共有特征,也反映出人类存在的本质。与其他生物相比,特别是与其亲缘关系非常近的灵长类相比,人类具有直立行走的体态,相对于同等体重,人类的大脑明显更大,人类的思维活动能力更强。人类具有抽象思维的能力,能够制作复杂工具,具有社会协同、主动改造自然界的能力。人类有复杂的语言体系,并发展出了人类特有的文化。人类区别于其他灵长类动物的这些特征,也就是人类作为一类生物体所具有的独特特征,即是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质特征。

在人类起源研究中,对于人类存在的本质的问题,主要是生物学各个分支学科从不同角度加以研究,比如形态学角度、遗传学角度、行为学角度、生态学角度等。

4 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

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是与人类存在的本质密切相关的哲学问题,也是时常引起每一个人类个体迷茫和彷徨的问题。有些人认为人类存在的目的是繁殖后代,有些人认为人类存在的目的在于追寻愉悦,也有些人认为人类存在的目的在于创造和发展文化、艺术、科学和技术,在于建立现今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在于改造自然、创造不同的人与自然关系的世界。还有些人认为,人类的存在既无目的也无意义,不过是从一个很小的角落反映了宇宙和生命的存在,因为从宏观的角度来看,人类只是地球发展历史中偶然发生的事情,而地球也只是无限宇宙大尺度物质结构下数以兆亿计的行星中的一颗。与人类相近的物质形态,注定在无穷的星河中不断发生,人类社会的发展也不过是物质世界复杂化的一种形式,本身并无目的和意义可言。

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都不是科学问题,是无法检验、证实或者证伪的。所谓的目的和意义,完全是人类思维活动产生的抽象的和概念性的表述。在宗教、哲学、社会学甚至心理学中所探讨的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问题,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类作为意识的载体是客观存在的,然后才是为什么会存在,存在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存在本身只是一种状态,并不是问题。人们所追寻的目的和意义问题,实际上是关系问题,也就是这种状态是怎样产生的,怎样发展的,发展的归宿是什么,与自然其他事物的关系是怎样的。

在生物学研究领域,常常会问某种结构、某种关系、某种生理生化反应、某种发育过程等的作用、意义甚至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实际上是由于生物体和生物过程都是处于复杂的网络体系之中,所谓的目的、作用和意义,都是相对于这个网格体系中其他生物个体或生物过程的目的、作用和意义而言的。

在以生物学为基础的人类起源研究中,研究与人类自身相关的各种机体结构、行为特征、生理生化反应、生长发育过程乃至心理认知等的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生态学目的、作用和意义,都是科学意义上的问题,不能完全等同于哲学层面的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这类问题。

如果说人类的存在有目的和意义,那么这个目的和意义就是“存在”。

5 神创与演化

自从人类创造了神灵以后,人类就把自身起源的问题交给了神灵,相信是神灵创造了人类。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的认知也在进步,神创论已经不再是人类知识体系中的主要部分。虽然传统的上帝造人、神创世界的观点在科学研究中已经变得非常荒谬,但是造物主的思想和原初动力的思想从来都没有远去。

不久前,诺贝尔奖获得者、理论物理学家杨振宁在一次访谈中回答现场观众“到底有没有上帝”时说,“如果你所谓的上帝是一个人形状的,那我想是没有的。如果你问有没有一个造物者,那我想是有的。因为整个世界的结构不是偶然的”。杨振宁的这个回答立刻引起广泛的争论,有人把他与晚年的牛顿(Isaac Newton) 相比较,认为他重归神创世界的阵营,有人说他的说法出发点与神学没有关系,只是从科学的角度来推测造物者是否存在,也有人说他本来的意思是说人类发现的如此精妙的物质规律,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必定是某种未知的机制创造出来的。

杨振宁本人并没有对他的回答作出更加深入的解读,但是他的回答所反映出的未知机制创造有序世界的观点并不令人陌生,这样的观点或理论被称为智能设计论(IntelligentDesign)。美国演化生物学家迈克尔·贝希(Michael J Behe) 于1996 年出版了《达尔文的黑匣子:生物化学对进化论的挑战》一书[21],在学术界和社会公众中产生了巨大影响。

书中提出类似于眼睛这样的精细的解剖结构、各种复杂的生化反应过程以及调控机制,是不可能通过随机突变和自然选择而缓慢积累而成的,必定有某种“起作用的智慧事物”设计了生命的基本运行机制。智能设计论者不认为自己是神学的代言人,相反,他们认为自己是以科学为基础理性地寻求生命起源和运行的根本机制。

一般认为,神创论的对立理论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但是即使是达尔文本人也从未表示过反对造物主的存在。达尔文最著名的《物种起源》一书,阐述的是物种的起源,而不是生命的起源;他认为,物种之间是存在联系的,物种在演变的过程中是通过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的机制来推动的。很多现代神创论者也不否定进化论,他们与智能设计论者相似,认为有某种神秘的智慧事物“设计”了生命的基本运行机制,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的机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至于生命的最初启动当然也是这个智慧事物,或者称之为“神”创造的。有些无宗教信仰的学者也认为,进化论与神创论并不矛盾,甚至是相互支持的[22]。

与神创论真正对立的是自然发生论。自然发生论是一种哲学思想,认为自然界中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事物都是自然发生的,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干预。这种思想在古代中国、希腊、印度等地都有出现过。现代的科学研究虽然显示作为生命基本物质形态的有机物可以从无机物中自然合成,但是还没有实验可以证实具有生命特征的细胞或细胞器可以自然形成。关于眼睛这样复杂结构的研究,也有很多进展。目前已知,在后生动物中,眼睛平行演化了多达40 次[23]。生物学家普遍认为,从分子水平、细胞水平、组织水平直至器官水平,都有证据表明眼睛是可以自然发生的[24,23]。令人着迷的是,眼睛如此多次的平行演化并产生高度相似的最终结果,其背后的驱动机制是否是自然存在的,并且这背后的驱动机制是否是唯一的。

在人类起源的研究中,如前所述,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人类与其他哺乳动物有密切的亲缘关系,人类的远祖是其他灵长类一步一步分异并最终演化而来。这个演化历程主要是依据化石记录、形态分析、地质测年、遗传信息分析和数学分析而重建出来的,目前的证据都支持人类支系的产生以及这一支系与其他灵长类的分异是可以自然发生的,推动人类支系产生和发展的动力既来自于灵长类祖先内在的发展变化,也有环境变化的催动。是否有超自然的力量,或者称为神的力量,或者起作用的智慧事物,在人类起源和演化的过程中起了作用,目前的科学研究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这种假说,因而这样的问题不能被看作是科学问题。

6 人类起源和演化的推动力

人类作为一种生物,他自身的起源与发展与其他生物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至少在人类的复杂社会出现以前是这样的。与其他生物一样,人类的起源是在与其姊妹类群逐渐分异、采取不同的生态和演化策略、适应不同生态环境的过程中实现的。推动这一过程的动力既包括内在的遗传发育因素,也包括外部生存环境的影响。

研究人类起源与演化过程中每一步过程的推动因素,是以科学的方式来回答科学的问题。由于这些研究往往关系到很多细节,因而在哲学层面往往被忽略了。从哲学的角度,人们总是希望找到一种机制,甚至是唯一一种机制,由这种机制推动人类的起源与演化。

在中国,关于人类起源和演化的推动力问题,人们最为熟悉的理论是恩格斯的《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在这篇文章中,恩格斯认为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按照恩格斯的解释,人区别于其他猿类的本质特征是劳动,劳动是从制作工具开始的。当人的祖先制作出第一把石刀时,便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劳动是指人类通过劳动来改变自然界和社会的过程,劳动不仅是人类的本质活动,也是人类与自然界和社会相互作用的基础,是人类创造历史和社会的基础,是人类实现自身价值和自由的途径。受限于生物学、行为学和生态学当时的发展水平,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动物在生存和繁衍的过程中,觅食、捕猎、营巢、育幼、保护领地等行为,都是被动地适应环境。虽然有时也表现出一定的计划性与目的性,但都不过是本能行为的体现。与人类不同,动物所有的被动适应环境的行为,都不是主动改造自然,更谈不上产生社会制度和价值观念等方面的问题。

劳动作为一个社会学的概念,是可以清楚定义的,但是放到生物学领域,就变成了一个无法准确定义的名词。吴新智和张银运[25] 曾介绍了五十年代前苏联一些哲学、人类学、考古学和民族学学者关于劳动和人类社会发生发展问题的争论。当时苏联的学者多数认为有两种形式的劳动,一种是动物中本能性的劳动,另一种是人类的有意识的真正的劳动。

前者使用天然工具,后者从制造工具开始。以制造工具为标准,能够制造工具的人类才可以称为人类,使用天然工具的从事本能性劳动的古人类被称为“前人”“原人”,属于从猿猴向人类过渡的阶段。吴汝康也秉持类似的观点,认为能够制造工具的人类出现之前,有很长的过渡期,有多次质变;这个时期的“前人”称为“生物人”,而能够制造工具的应该称为“真人”;直立行走、制造工具、语言、社会、意识、思维等“真人”与“生物人”的质的差别不是一次产生的[2-5]。安志敏和颜訚认为,吴汝康夸大了“天然工具”的作用,所谓的本能性劳动是动物的特点,不是人类的劳动,制造工具才是人和猿的分界标准,能够制造工具就是人,不能制造工具就是猿[6-10]。

吴汝康、安志敏和颜訚都认为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是他们观点的区别在于,吴汝康从古人类学、考古学、动物学、行为学等领域的实证出发,试图完善和细化并进一步证明恩格斯理论的科学性,而安志敏和颜訚则是把恩格斯的理论作为依据,来解读古人类学、考古学、动物学、行为学等领域观察到的现象。

现代的生物学、行为学和生态学研究发现,很多种动物都能够有目的地制作和使用简单的工具,很多营集群生活的动物都有复杂的社会行为,种群内部有明显的等级分化。在灵长类中,南美洲的卷尾猴、亚洲的食蟹猴、猩猩、非洲的大猩猩和黑猩猩都会使用自然工具。猩猩、大猩猩和黑猩猩都会对树枝进行修理,使之成为更好用的工具。卷尾猴、食蟹猴和黑猩猩还会使用石器[26-28]。黑猩猩会刻意选择锤子形状的石块使用,卷尾猴和食蟹猴在砸击坚果等产生的石片在形态上与早期人类制作的石片无法区分,这说明制作石片这种技术不仅不是人类所特有的,而且最初的产生也可能是偶然发现的,不是有意识地制作的。

古人类学和考古学的多年研究也发现,在人类支系中,不仅是智人可以制作和使用工具,南方古猿、傍人,以及人属中的所有种类都可以制作和使用石器[28],但是大多数种类都灭绝了,只有智人一直生存至今。在人类支系演化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狩猎采集的小种群状态,虽然有证据表明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星人等有使用复合复杂工具、埋葬死者、刻画符号的文化行为,但是并没有明显地有组织地改造自然的行为。

如果把劳动定义为使用工具改造自然的过程,那么在人类演化的大部分时间里,甚至是智人演化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具有劳动的属性。如果把制作和使用工具作为劳动的标志,那么很多灵长类和已经灭绝的早期人类,也都能劳动。因此,劳动已经不能看作是区别人类与其他灵长类的本质特征,更不能看作是驱使人类进化的动力。驱使人类一步一步演化的动力与驱使其他动物进化的动力并没有本质差别,都是内在的遗传因素与外在的环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从演化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现代人类表现出的直立行走、制造工具、语言、社会、意识、思维等能力,都是演化的结果,是与人类起源演化同期产生和发展的,无一项是先于人类而独立存在的。至于说劳动,或者确切地说人类的劳动,可以认为是人类在生存过程中,为满足自身主观和客观需要,以直立行走、制造工具、语言、社会、意识、思维等能力为基础,开展的各类活动。劳动与人类起源和发展之间存在密切关系,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人类的劳动本身就是人类在生存和繁衍过程中表现出的一种行为状态,而任何生物的起源和演化都是在生存和繁衍的过程中发生的。

7 偶然性与必然性

人类的存在,微观至一个化学键的开启,一个基因的转录和翻译,一个细胞的分裂方向,大到一个个体的成长发育,一个群体的生存繁衍,再到一个民族的形成,一个国家的兴衰,无不是无限个偶然事件累积叠加的结果。如果按照一定规则忽略众多偶然的细节,在特定的观察尺度上,人类所能识别到的秩序,即是所谓的必然性。在事物发展的过程中,对偶然事件的积累加以度量,记录一系列的变化,所观察到的就是量变的过程。当这些变化积累到一定程度,可以识别出一定的秩序,并可以看到层级的变化,就可以把这个变化定义为质变。

具体到人类演化的历程中来,偶尔一个或一些猿猴直立起来双足行走,如同我们在现生长臂猿、蜘蛛猴或是大狐猴中观察到的那样,并不能认为这些长臂猿、蜘蛛猴或大狐猴在运动方式上发生了质的飞跃,需要这些动物中的大多数个体经常性地直立双足行走,并且在解剖结构上发生了明显的适应于直立行走的特征,才可以认为发生了质的变化。制造工具作为一种行为,也是同样的道理,一个泰国食蟹猴个体偶然用石块敲开了一个牡蛎,不能认为质的飞跃便发生了。我们可以认为,当一个食蟹猴群体习惯性地用石块敲碎牡蛎,并且会在不同年龄层中传承这种行为的时候,就可以认为这个群体相对于其他不经常使用石块的食蟹猴群体发生了质的变化,也可以说这个经常使用石块的群体进入到了石器时代[29,30]。

具有自我意识、能够思维是人类的重要特征,是人类后期发展的必要条件。在哲学领域,有一些哲学家认为人类的意识和思维能力的起源纯粹是一个偶然事件,例如尼采认为人类的起源是一个“意外”。他认为,人类起源是由于自然选择和偶然事件的相互作用而发生的。另外有一些哲学家认为人类起源是一个必然事件,例如,黑格尔认为人类的起源是宇宙发展的必然结果。他认为,人类是宇宙自我意识的体现,是宇宙发展的最高点。恩格斯认为,物质从自身中发展出像人类一样的能思维的大脑,对于机械论的观点来说,是纯粹的偶然的事件,但是从自然辩证法的观点来看,发展出能思维的生物是物质循环运动的本质属性,在具备了条件的地方是必然要发生的,而且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展出思维的条件也必然是不同的。如他所述:“物质虽然必将以铁的必然性在地球上再次毁灭物质的最高的精华——思维着的精神,但在另外的地方和另一个时候又一定会以同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德日进认为,在物质世界不断向外时空扩张的同时,也在向内折叠和内卷使得复杂性增加,人类出现和发展出人类意识的必然也在增强[20]。

现代生物学研究发现,自我意识或称为内省性的行为,是人类的主要特征之一,但也在脑容量相对较大、智力水平发达的动物中出现,如鸟类中的乌鸦、渡鸦、鹦鹉等,哺乳动物中的海豚、鲸、象、卷尾猴、猩猩、黑猩猩、大猩猩等,都可以观察到自我意识的存在。通过镜中实验,这些动物都能够识别镜中的自己,表明具有分辨自我和他我的能力。在社会型哺乳动物中,每个个体都需要知道自己在社群中的等级地位从而尽可能地减少直接的竞争和冲突。动物行为学研究表明,在狒狒、猕猴等高度社会化的动物中,社会等级关系非常复杂,个体间的竞争与合作清楚地表明具有自我和他我的意识能力。

如前所述,有意识地、有目的地制作和使用工具,传统上被认为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最主要的特征。现代灵长类学和动物行为学研究发现,有多种灵长类动物会有意识地制作和使用工具。在七种大猿中,即三种猩猩、两种黑猩猩和两种大猩猩中都观察到修理和使用树枝等简单工具的行为。在饲养情况下,各种大猿都能使用人造工具,自主地完成有逻辑联系的系列行为和解决多种复杂问题。研究发现,在南美洲的卷尾猴和泰国的食蟹猴中,都有使用工具的行为,泰国食蟹猴在使用石块砸击食物时产生的石片,与早期古人类打制的石器在形态上几乎无法区分。

值得指出的是,从生物演化的角度来看,卷尾猴与人类的分异时间至少在4000 万年以前,食蟹猴、狒狒等与人类的分异时间约在2400 万年前,猩猩与人类的分异时间至少在1200 万年前,大猩猩与人类的分异时间在1000 万年前,黑猩猩与人类的分异时间在600~700 万年前。在各种动物与人类分异的初始,或者说至少在600 万年前,它们的脑容量都很小,不足以产生复杂的思维活动,这也就表明他们后来演化出来的制作和使用工具等有意识的复杂行为,都是平行演化的结果。这也就是说,像人类一样的意识活动,可以重复多次地产生,不是在一条路线逐级演化的。只要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有促使脑容量增大的环境压力,给定足够长的时间来演化足够复杂的系统,意识就有可能独立地产生。

在地球环境中,多种生物独立发展出自我意识和制作工具的能力,表明如恩格斯推断的那样,发展出可以思维的能力是物质发展的必然,但是具体出现在哪种生物中则受偶然因素控制。可以认为,在更广阔的宇宙中人类一样的智慧生物的起源和演化,必定也是受到必然性和偶然性辩证关系的控制。

致谢:本文是作者参加中共中央党校分校学习班(2023) 时完成的毕业论文,作为一名普通群众,作者有幸全面系统地学习了很多政治学和哲学课程,得以有机会静下心来从哲学角度思考人类起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党校老师帮助确定论文题目并审阅论文,与学员同学的讨论中受益匪浅。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刘武研究员鼓励作者将本文发表,并提出很多宝贵意见。裴树文研究员和张梓梁先生详细审阅并修改了本文,使文章大为提高。张银运研究员给予了批判性的评论,并讲述了曾经的争论历史,作者深受启发,在此一并致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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