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与蜕变:论晚清小说中的女学生形象
2023-04-29王仁慧高有鹏
王仁慧 高有鹏
摘 要:女性是晚清知识者们主要的“新民”对象之一。在知识者们的倡导之下,一些女性大胆地走出闺阁,去学堂学习,并使自己成为拥有现代知识结构的女学生,从而在晚清的舞台上演绎了一段令人敬佩的成长与蜕变的故事。这些女学生求学的道路并不顺利,基于传统观念的束缚,她们往往需要经过更多的磨砺或某种契机的激发,才能获得思想上的启悟。她们在掌握知识的同时也汲取新思想,并能自觉地将其运用于实践之中,呈现出对女权思想的拥护和追求。一些更优秀的女学生能主动地肩负起救国责任,并以炽热的爱国热情,展示出可贵的牺牲精神。晚清小说中女学生形象的出现,是对古代白话小说中女性形象传统的纠正和变革,也是晚清小说的现代转变中比较重要的要素之一。
关键词:晚清小说;女学生形象;救国;现代
作者简介:王仁慧(1990-),女,河南新乡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高有鹏(1965-),男,河南项城人,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6BZW110)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3-0125-07 收稿日期:2022-10-17
在晚清诸多的“救国”策略中,教育被知识者们给予了格外的关注。尽管知识者最先关注的是军事、科技,乃至政治,但最终认为发展教育才是救国的根本之策。康有为《请开学校折》云:“其鼓荡国民,振厉维新,精神至大,岂止区区科举一事已哉?虽然,譬诸治病,既以吐下而去其宿疴,即宜急补养以培其中气,则今者广开学校为最要矣。”郑力民:《康有为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4页。子欣《救中国的衰弱必以教育为急务》云:“国家的强弱,全在教育的兴废,天下世界,从来没有教育废了,国家会强的;教育兴了,国家会弱的。”子欣:《救中国的衰弱必以教育为急务》,《白话(东京)》,1904年第1期。其中,知识者对女子教育的问题尤为关注,他们普遍认为国家的强大与否和女子教育的是否兴盛有紧密关系,志群《女子教育》云:“今世界各文明国,莫不注重女子教育,而其国强,而其种强,则世界所以有此突飞之进化者,谓为女子教育之效果,亦不为过。”志群:《女子教育》,《女子世界》,1907年第6期。马叙伦《女子教育平议》亦云:“凡女子自二十五以下,皆须入学;年自二十五以上者,则编说部以开之。”马叙伦:《女子教育平议》,《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5期。正是基于这一“救国”策略上的共识,倡设女学堂成为知识者们为落实此一策略的应然之选,而随着上海、北京等地女学堂的纷纷建立,“女学生”这一崭新的社会群体,不仅以其知识结构的改变获得了与传统女性不一样的新女性身份,而且被给予了“强我黄种神明之胄”的责任伦理。同处于这个过渡时代的晚清小说家,以其敏锐的视野注意到了这一新的社会现象,并给予其格外的审美观照。他们将女学生引入小说的叙述之中,不仅为小说增添了新鲜的主题内容,而且为小说叙事的现代转变提供了一定意义上的审美契机。
一、走出闺阁:成为学堂的女学生
据知识者观察,中国在清末约有四亿人口,女性约占其中的一半,约为二亿人。正如马叙伦所言:“愿我二万万之女,与二万万男子,携手而登二十世纪之大舞台。”马叙伦:《女子教育平议》,《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5期。“二万万之女”所指虽为概数,但已经表明清末女性所占全国人口数量的比重并不算小。然而,如此众多的女性在“妇人无才即是德”的伦理要求下,“不识一字,不读一书,然后为贤淑之正宗”,其结果则是:“深居闺阁,足不出户,终身未尝见一通人。”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3页。随着晚清“新民”思潮的迅速展开,以及上海经正女学等学堂的成立,一批女性勇敢地走出闺阁,开启了她们非同一般的求学之旅。一些小说家或详或简地将她们的学堂生活引入文学的叙事当中,无疑给读者带来了新鲜的阅读体验。
邹弢《海上尘天影》是较早涉及晚清女学生的小说之一。作为百花总主重返仙界的“功德”元素之一,创办女塾这件事似乎没有受到小说家的格外重视,因为关于晚清女學生的学习叙事只用了不到一章的篇幅,但就是在这并不算多的文字里,叙述者给读者介绍了她们在学校里面的新鲜生活。这是一次例行的秋季查课,叙述者通过对这次查课的全程记录,透露出了以下几点信息:第一,女学生兼学中西课程,既学习传统文化知识,“读中国书”“学针线”,也学习西方文化知识,“读英国书”“学画图、算学”邹弢:《海上尘天影》(下),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539页。,但相对而言,后者更为重要。晚清的知识者们意识到了中学与西学之间的不同,当他们对科学、物质进行强调的时候,其实就是对自然科学知识的推崇,其结果则是人们知识结构的现代转变。《海上尘天影》中的女塾尽管在课程的设置上兼顾中西,但是从查课的内容看,英语、算学和化学还是较其他课程更重要一些。第二,这些女学生在学习功课之余,似乎还有其他的素质课程。韵兰一行去女塾进行秋季查课,学生们以鼓乐相迎,不管是“有四位女学生在院内鼓弄洋琴”,还是“又杂着鼓乐洋琴”,乃至“坐甫定,另奏一套洋琴”邹弢:《海上尘天影》(下),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539页。,均展示出了这些女学生青春活泼的健康性格。小说没有正面谈及她们是否开设有音乐这门课程,但上述细节表明,她们的学习课程已经安排得相当合理,以至于她们对这样的学习生活并没有感到厌烦。第三,作为查看的结果,学生们考试的成绩一点也不理想。就汉英翻译而言,“各人翻差的极多,也有翻不出的”;就格致学和算学来说,“约过了两点多钟,方才交卷,不合及不完卷的二十余名”。但出人意料的是,韵兰等人不仅没有批评她们,反倒全都给了她们奖赏,“孙太太独赏三百元”“各太太也有赏项”,康太太甚至给一位姑娘赏了“一个金手约指”。虽然她们才学习了一年的时间,“功侯尚浅”邹弢:《海上尘天影》(下),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539页。,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只有三十七名学生的女塾,已然表明了女子们入学意识的不足,所以,韵兰等人以鼓励为主,其教学策略的合法性就在于,它既是对这些女学生勇于走出闺阁行为的肯定,也是对那些尚未走出闺阁的女子的一种召唤和鼓励。
如果说《海上尘天影》对晚清女学生的叙述还稍显简单的话,那么问渔女史《侠义佳人》的叙述则丰富了许多,它不仅记录了女学堂成立时的艰难过程,而且有选择性地叙述了女学生们的生活事迹。作为一名“出洋读书”的女志士,白慧琴在回到家乡江阴后,“立意想扶助女界”“心中很想立个女学堂,开通开通风气”问渔女史:《侠义佳人》,《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87页。。尽管白慧琴遇到了办学经费不足和各类教员短缺的问题,但是在众位朋友的帮助下,她的“启黄女学校”最终还是成立了。从故事的上下文可知,江阴县是一个未得文明风气之先的偏僻之地,这里的社会风俗对女子们成长的影响很大,即使是启黄女学校的在校学生也不例外。启黄女学校开办一个月后,随着“初上学堂”的新鲜感慢慢褪去,这些女学生便“渐渐的懈怠起来”,以至于形成“今天张生不到,明天李生不来”的上课局面。白慧琴为此提醒各位学生,要遵守学校的纪律,并例行请假制度,但效果甚微。譬如,一位姓张的学生请假的理由是,“有个亲眷人家嫁女儿,要去吃喜酒”;另一个姓陈的学生请假的原因是“去吊孝吃素酒”。即使白慧琴驳回了她们的请假条,但这两位学生依然循着社会伦理,“一人去吃喜酒,一人去吊孝了”问渔女史:《侠义佳人》,《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05页。,却将上课放在了次要的位置。再如,个体的“妆饰”问题。根据学校的规章制度,女学生是不能随意进行个体装饰的,叙述者说得很明白:“若是上海地方,学生们搽胭脂抹粉,是可不收的。”问渔女史:《侠义佳人》,《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10页。但江阴的教育环境无法与上海相比较,所以,在这个“姑娘们没有一个不是胭脂抹粉的”社会语境中,女学生们很难做到独善其身。她们未必不知道学校的有关规定,只不过相比之下更愿意妆饰自己罢了。可以看到,晚清女子的成长之路不是一帆风顺的。尽管她们已经走出闺阁,进入学堂,并取得了女学生的身份,但是,社会习俗对她们的影响和干预并没有减少。尤其是当眼前的学习语境和此前的生活语境无法兼容时,她们将不得不在这兩者之间进行某种程度上的行动取舍,而这正是她们由传统女性向现代女性转变所要经历的必然过程之一。
和上述两类女学生叙事不同,震旦女士自由花《自由结婚》则叙述了另外一种女学生的求学轨迹。关关本是一名富贵人家的小姐,虽然入学很早,读书也多,但“仍旧糊里糊涂,一点儿道理都没懂得”震旦女士自由花:《自由结婚》,《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28页。。关关究竟进的是哪一所女学堂?叙事者并没有明确说出来,只是从侧面说她“每天进学散学”的时候,都会遇到一位叫作黄祸的男学生。关关在学校听的都是哪些课程?叙事者也没有详细说明,只是通过关关自己的叙述,以及黄祸对其书房的观览,暗示了关关是一名优秀的女学生。关关不仅国文学得好,英文学得也好,更可贵的是,她通晓中外史学,并能自觉地以古今的女豪杰相砥砺。叙事者对关关何以能从“一名富贵人家的小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女学生”给予了正面的阐述,并将关关所经历的一次人生体验当作她价值观转变的实践契机。这一契机就是关关对马车夫的斥责,以及乳母对关关的言语启发。关关和乳母一起坐着马车看完戏回家,不料在路途中马突然遇到惊吓,导致“马逸车翻,几受重伤”,关关于是便迁怒于马车夫,乳母则认为这不是马车夫的问题,“前在车上所听见之大声,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个声音,就是外国人攻打邻邑的炮声。……盗入邻室,我犹击筑讴歌,我们难道能算个人不成?不但如是,还要怕外国人杀得不够,自己人欺凌自己人,我们更有面目对我同胞吗?照这样看来,这回的马夫就是犯了过失,还要宽宥他,何况翻我车的原是敌人的大炮,与他毫无干涉,我们怎么可以得罪他呢?”震旦女士自由花:《自由结婚》,《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28页。正所谓“巾帼老英雄片言警弱女”震旦女士自由花:《自由结婚》,《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27页。,关关在听了乳母的这段话后“翻然改悔”,前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日夜读书也不倦了,学堂功课也不嫌他太繁重了”震旦女士自由花:《自由结婚》,《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29页。。对照关关前后截然相反的两种表现,我们再一次看到,晚清女子走出闺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前期的关关虽然去学堂读书,但也会嫌学堂的功课任务重,很难做到“日夜读书”,这正好回应了《侠义佳人》中女学生所遇到的问题。后期的关关成长为一名“激发励志,研究学问”的女学生,她虽然只是晚清女子走出闺阁的一个个案,但是却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一方面,女学生并不只是一个空洞的社会身份,而是一个有着质的含量在内的社会身份;另一方面,女学生这一身份属性必须经由某种契机的激发才能获得,正是凭由此一“激发”,她们在求学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才可能得到有效的解决。
二、倡言权利:成为晚清的女国民
晚清女学堂不仅以知识的传授为目标,而且兼顾现代思想的传播。“向使中国省会城镇设有女学堂,聚贵贱贫富之女子以教之,与男子一视同仁无稍宽假,勿以姑息爱人,勿以苟且从事,学成而后皆有以自立于当世。”《女学堂余议》,《申报》,1889年2月22日。梁启超《新民说》亦云:“为教育家者,以养成权利思想为第一义。”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75页。可见,晚清女学生在校的学习内容并不狭窄。思绮斋《女子权》中的袁贞娘刚从启化女中学堂毕业,就能写出“恢复女权的论说”思绮斋:《女子权》,《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53页。。海外女留学生更是如此,《侠义佳人》中的白慧琴“出洋读书”毕业回国,即已通晓“男女虽异,尊贵是一样的”问渔女史:《侠义佳人》,《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14页。道理;王妙如《女狱花》中的许平权从东京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就已经有了“若我们能独立,那男子不得不将权利还我们”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53页。的见解。可以说,晚清优秀的女学生大都认同于梁启超所提出的“数千年之妇人,益无有奋然自张其军,以提倡其同类者也”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3页。的判断,并且能从提升女性的权利意识入手,自觉肩负起“新民”的启蒙责任。晚清小说对于女学生们争取女性权利的活动有不同程度的书写,这些人或者通过办报纸进行传播,或者通过办实业进行实践,甚至将权利思想内化为自己本身的生活之中,表现出了不一样的叙述形态。
《女子权》中的袁贞娘是启化女中学堂的优秀学生。她由于在《津报》上发表“恢复女权的论说”,而被人们称作“女界斯宾塞”。她虽然年纪尚小,还未婚配,但已能清晰地洞见中国传统婚姻的弊端,“我常见常人夫妇当中,总是俊的配着丑的,老的配着少的,黠的配着蠢的,巧的配着拙的,难得千中选一,有一对程度相当、性情相合的好夫妇。他人只说角缺齿丰,乃是天地自然之理;我却以为,这都是授权于父母媒妁的原故。所以常人夫妇不是男的压倒了女的,就是女的压倒了男的。其间女子被男人欺压的为尤多。于是帏房之中,酿成一种乖戾愁苦之气。不但无望于家业兴隆,便是子孙得了他的遗传性质,也不能进完全的道德”思绮斋:《女子权》,《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5页。。进入北京高等女学堂之后,袁贞娘便立下“把数千年已失的女权收复转来”的志向,并为此积极筹办报馆,发行《女子国民报》,“及于全国社会”。当有机会参加万国女工会时,她不仅认真参会,仔细观览陈列所,以考察各国女工的发达之处,而且积极与国际上“专讲女权的女同志”相互交往,以“教他各向本国政府要求未得之女权,以为中国导线”思绮斋:《女子权》,《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52页。。归国之后,她又趁着为各国公使做翻译的机会,向皇后游说女权思想,“那几种华字报,都是以提倡女权为宗旨的。皇后看了,觉得有味,便命贞娘按日呈上。自此女权之说,不觉深入脑髓”思绮斋:《女子权》,《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69页。。最终,皇上迫于各种压力,颁发了“开放女权”的谕旨。毫无疑问,袁贞娘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既体现在她通过报刊的呐喊呼吁上,也体现在她对女权事业的积极推动上,叙述者文末赞曰:“艰难险阻俱尝遍,巾帼丛中第一人。”思绮斋:《女子权》,《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6页。的确是对袁贞娘最恰当的评论。
和《女子权》的主人公不一样,《女狱花》中的许平权是通过创办女学堂的方式来倡导女权思想的。许平权对女权思想的认知是理性的,这主要得益于她身边有沙雪梅、张柳娟等人的参照,譬如,她不赞同以革命的手段争取女权,认为“花枝一般的女子,安能敌铁包面皮的男人呢”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41页。,但又不否认她们之于女权运动的价值,认为正是由于她们的存在,让“黑暗了二千余年的”女界“近来才有一线光明”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50页。。基于这一认知,她主动放弃去世界游学的机会,而是在国内创建了一所女子学堂。在这所学堂里,她不仅希望学生们知晓男女之间权利不平等的事实,而且希望学生们能够主动思考“何以女子的势力弱于男子”这一问题。可贵的是,她没有仅从女权的视角批判男权,而是从女性的弱点出发进行自我批判。她认为“女性的弱点在于依赖性质”,女性们“今日不必去夺男人的权利,先贵独立”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53页。。所以,她不希望她的女性同胞们去做男性批判的工作,而是希望她们做好对自我的反思和反省工作,“我劝你们从此后,将恨男子强权的心思,变为恨自己的心思;将修饰边幅的时候,变为研究学问的时候”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55页。。就在她的教育事业渐进佳境,学生们的权利意识日益增强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全国女性教育人才的短缺问题,于是,又开始创办师范学堂,期望培养出更多的师范女学生,让她们将这一思想传播到全国更远更广的地方去。在小说的结尾,叙事者以乐观的话语报道了师范学堂开办十年之后的效果,“过了十数年,城里城外,皆有好几个女学堂。那时女子状态很是文明,与前时大不相同”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58页。。这是对许平权创办教育实业的效果呈现,同时也是对她为传播女权思想所作出的贡献的赞许。
如果说上述两位女学生的工作都集中在“倡导”的话,那么,在晚清的小说中,还有一些女学生是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一思想。《侠义佳人》中白慧琴自海外留学回国之后,也在家乡创建了一所学堂。有一次,她的学生倪国秀在回家的路上受到了高等小学堂男学生们的欺侮,她知道后不仅发出了“怎么男学生就应该欺侮女学生”的质问,而且提出了希望高等小学堂校长能“将为首滋事的学生革退”的要求。遗憾的是,该校校长荀先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不断地将此事延宕下去。这一下子激怒了白慧琴,她直接找上门去和荀校长进行了一番争辩:“天下事,没有这样容易。男学生这等强暴,校长毫不加责,还说叫我们女学生少出来,难道男学生就应该追赶女学生吗?我也曾在外洋留学,从没有人敢侮辱女学生,男学生见了女学生,分外比常人加敬。现在上海苏州杭州,哪处没有男学堂,女学堂,老先生见过有男学堂的学生追赶女学堂的学生的没有?地方开办学堂,为的造就人才,不是养教育败类。”问渔女史:《侠义佳人》,《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16页。梁启超认为中国民众最缺权利意识,所以希望民众“无论士焉农焉工焉商焉男焉女焉,各以自坚持权利思想为第一义”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75页。。作为现代女性的白慧琴,并没有将其作为一种虚空的信仰,而是将其贯彻到了现实的生活中去。她认为这些男学生的行为给启黄女学校带来了恥辱,而荀校长男权主义般的回复,更违反了将权利思想当作培养学生第一义的启蒙标准,所以,她责骂荀校长是在“养教育败类”,这句话虽不免有失礼之嫌,但是因为其清晰的“新民”立场,反而衬托出了她对于个体权利意识的执着和坚守。
总之,在晚清先进的知识者看来,拥有清醒的权利意识是成为国民的必要条件之一。如果说这是对每一位晚清民众的要求,那么,相对于男性而言,期望受压迫更重的女性滋生出自觉的权利意识,似乎更加困难。小说家们为此贡献出了他们的智慧。一方面,他们认为女性的权利意识必须通过教育才能获得,所以,女学生在这场“新民”运动中实际上都肩负着启发和培育的任务。他们甚至认为要唤醒二万万女子,需要在开办女学堂的基础上创建师范学堂。另一方面,他们对于权利思想的理解并不偏至,认为女权意识的发生应该和女子的独立放在一起来谈,不仅不同意将女权思想的兴起与男权思想的批评简单地关联起来,而且表现出对“男女争权,恐世界非但不能进化将要退化了”王妙如:《女狱花》,《中國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 侠义佳人 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56页。这一后果的担忧。总之,晚清小说中的这些女学生形象无论是致力于此思想的宣传,还是献身于此思想的培养,甚至对此思想身体力行的执行,均展示出了对女性权利思想的追求。也正是由于白慧琴、许平权等女学生形象的存在,这些小说才与现实取得了深度的关联,进而成为晚清“新民”思潮的组成部分之一。
三、舍身救国:成为晚清的女英豪
晚清社会的主题是“救国”,上至清廷,下至知识者,均表现出对这一主题的热切关注。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救亡图强的运动中,女性不仅没有缺席,反而在某些特定的语境中直接化身为救国的女豪杰。其价值正如钱挹芳所讲的那样:“世界上的势力全归女子,那有男子能成事的么?……况且,今日时代比十九世纪更不相同。君主的手段越辣,外面的风潮越紧,断非男子那副粗脑做得到的。从今以后,但愿我二万万女同胞,将这国家重任一肩担起,不许半个男子前来问鼎。咳!我中国或者有救哩!”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47页。这虽然是小说家之言,其话语略有夸大的成分,但是考虑到域外女豪杰形象,如莪弥、桃宝华、苏菲亚等人的引入,以及现实女豪杰秋瑾女士事迹在民间的广泛传播,女子期望成为女豪杰的想法并非没有现实的土壤。考察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东海觉我《情天债》中的苏华梦、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的金瑶瑟、轩辕正裔《瓜分惨祸预言记》中的夏震欧,即是此类的女豪杰形象。她们各自的成长轨迹可能不尽相同,然而却都完成了由女学生向女豪杰的转变,进而成为晚清小说史中最鲜亮的人物形象。
反对西方列国的瓜分是中国女英豪们的主要任务之一。《情天债》中的苏华梦被称作“帝国第一女杰革命花”,她的革命任务就是去破坏西方列国合谋瓜分中国的计划。众所周知,清廷在甲午海战之后陷进被瓜分的危机之中,仅仅看一下当时报刊所发表的文章,如《辩瓜分中土说》《论中国不宜瓜分》《瓜分中国辩》《论瓜分中国非泰西国家之本心》等,即可知道中国所面临被瓜分之消息传播的广度。尽管杞忧生在《格致新报》上说,这一消息是“凭空无稽之谈,不足为信”,但他同时也指出了这一消息的客观存在性,“瓜分中国一说,始于中日失和之后,德人估胶以来,其说尤甚”杞忧生:《答问:第十四问》,《格致新报》,1898年第3期。。《情天债》的主人公苏华梦所面临的就是这样的语境,“六国协商,密于本月二十一号,在俄京签押”东海觉我:《情天债》,夏晓虹:《〈女子世界〉文选》,贵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54页。。作为自立会的“女执法”,苏华梦在读书期间就开始从事革命活动了。她曾与卫群媛二人一起去内地发展会员,每到一地,就考察当地社会的风土人情,不仅为自立会吸纳了一些可靠的会员,而且通过与人交流、登台演说等方式,扩大了革命思想在各地的传播。这一次,总理真至公布置了去圣彼得堡探察上述信息真伪的任务,苏华梦踊跃报名,认为“国家绝大的关系,本不是坐在这里,徒发议论,所能做到的。拳匪乱后,各地志士,被人家笑话,就是犯了‘不能实行四个字。我们会中须要吐吐气,不要也被人家笑阿”东海觉我:《情天债》,夏晓虹:《〈女子世界〉文选》,贵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58页。。当然,这是一篇没有写完的文本,苏华梦出国之行的结果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这并不太长的叙事中,已能看到苏华梦敢于承担救国责任和善于开展革命工作的豪杰气质。
反抗清廷是女豪杰们的又一个革命主题。甲午战争之后,人们对清廷自鸦片战争以来的种种无能表现日益感到不满,乃至失望。奮翮廷《军国民篇》云:“甲午一役以后,中国人士不欲为亡国之民者,群起以呼啸叫号、发鼓击钲,声撼大地。或主张变法自强之议,或吹煽开智之说,或立危词以警国民之心,或故自尊大以鼓舞国民之志。……踰年有长江一带之骚动,此奋起之自下者也。同时有北方诸省之乱,此受外族之凭陵,忍之无可忍,乃轰然而爆发者也。”奮翮廷:《军国民篇》,《新民丛报》,1902年第1期。《女娲石》中的金瑶瑟、伍巧云就是其中“轰然而爆发者”的两位女豪杰。金瑶瑟是海城“女子改造会领袖”,后去美洲留学三年,她之所以回国,就是想以一己之力来拯救国家,“因见中国国势日非,灭亡祸害便在眼前,即时邀约同学数人回国,在京城运动一番”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52页。。当她看到“政府诸人”“日日吃花酒,玩相公,或是抱着姨太,国家事情丝毫不管”时,便想出了扮做歌伎去刺杀胡太后的计策。然而,事与愿违,尽管她在行刺的过程中因日本公使夫人的帮助一度得到了接近胡太后的机会,但最终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完成原定的行刺计划。伍巧云是金瑶瑟的同学,也在从事着和金瑶瑟类似的救亡工作。伍巧云是“中央妇人爱国会”的会员,她的救亡策略几乎与金瑶瑟的一模一样,就是让女性会员通过施展美人计的策略来达到暗杀的目的,只不过她的暗杀对象是“政府中有权势的”官宦,而不是胡太后罢了。遗憾的是事不遂愿,伍巧云所率领的爱国会会员虽然“刺死大臣七人”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67页。,但最终还是被官府发现,遭到了它们的绞杀。可叹的是,这些女性个个都有坚毅的品质,若不是有“一幅爱国热血”,她们怎能人人都愿意用身体来救国?由此来看,她们真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女豪杰。
与前述的苏华梦、金瑶瑟等人不同,《瓜分惨祸预言记》中的夏震欧属于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女豪杰。夏震欧是兴华府“自治实行会”的首领,该会不仅设有“议事所、公学堂、藏书处、博物院、乡团军械所、农工研究所”,而且通过有效的演说宣传,使得这里的民众知晓了爱国的意义,“已是个个知道国家与个人的关系”轩辕正裔:《瓜分惨祸预言记》,《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313页。。随着亡国灭种危机的日益深重,她卓有远见地提出了独立的方案:“我想着此间若再迁延,也就无望,不如速速把官府赶了,即将这一府独立起来,布告天下,自为一国。若外人来了,我们拼死力争自治,或且做得成功,也未可定。就是失败了,我们一府人,须要个个存一必死之心,和他决死。若不能独立起来,宁可一个个自杀死了。誓弗作无国之人,被人到处驱斥,不以人类相齿。”轩辕正裔:《瓜分惨祸预言记》,《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348页。由此,她成功地创建了“新立兴华邦共和国”,并出任“大统领”一职。可赞的是,她心系国家危机,并不满足于兴华府一地的独立。她曾以爱情的譬喻这样说,中国就是她的丈夫,“兴华邦”是中国的一部分,所以也就是她的孩子。如果中国灭亡了,也就意味着她的丈夫亡了,她将一辈子不再嫁人,而将精力专门放在对“兴华邦”的治理上面。可以看到,夏震欧如此真挚的爱国之情,既不是盲目之欲,也并非冲动之情,而是基于理性基础上的知性判断。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因中国遭遇了亡国灭种危机而有任何嫌弃,足见其爱国之心的坚定。与此同时,她的反抗也是一种理性意义上的反抗,她一方面提出了唤起民众进行革命的救国方略,另一方面则以民主的方式创建“兴华邦共和国”,如此兼顾革命与建设的救国方案的确显示出了她的睿智之处。当“救国”成为时代的主题以后,谁的策略更为合理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但问题是,只有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历史之后,人们才会明白哪一种策略更为合适。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小说家们显然不会拥有“历史之后”的视野和见识,但是,他们却都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叙述和记录。
梁启超在批评晚清民众缺乏国家意识时曾说:“夫独善其身、乡党自好者,畏国事之为己累而逃之也。”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66页。苏华梦、金瑶瑟和夏震欧显然不是他所说的那些“独善其身、乡党自好者”,在经历了现代知识的学习之后,她们不仅知道了国家与朝廷之间的概念区别,而且知道了个体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所以,她们的爱国之情是基于现代认知基础上的理性之爱。苏华梦将国家即将被瓜分之事当成“绝大的关系”,而不是她自己个人的事情;金瑶瑟将国家事情放在个人事情之上,自觉地“将这国家重任一肩担起”;夏震欧不仅自己明白国家的内涵,而且启发民众,也让他们人人都知道国家与个体之间的关系。仅此一点,她们就不愧为其时最优秀的爱国女性。更可敬的是,她们都不惧牺牲,展现出了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去俄国刺探消息本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苏华梦主动报名,认为救国之道“本不是坐在这里,徒发议论,所能做到的”;相比刺探消息,金瑶瑟和伍巧云的暗杀活动更是危险重重,但她们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的安危,反倒演绎出了一段“素手峨眉,搅得江山觉”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51页。的惊险故事;夏震欧更是在国家危机之时成立“兴华邦共和国”,书写出了一曲可歌可泣的革命篇章。总的来说,她们既是挣脱了传统束缚的新女性,更是为拯救国家而不惜牺牲自我的女豪杰。她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爱国精神如此清晰,以至于我们不得不说,小说家在赞美她们爱国行为的同时,也彰显出了对爱国这一精神价值的引导意义。
在晚清“新民”的话语中,中国女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倡导者甚至将她们的“不学”与国家的“积弱”直接关联起来,“推极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0页。。随着女学堂在各省地的逐渐创建,一批率先走出闺阁的青年女性,经由女子学堂的知识培养和观念教育之后,迅速成长为一代拥有现代知识结构的新女性。就在国家危机日益加重之际,她们几乎都以炽热的爱国之情和英勇行为,义无反顾地参与了这场宏伟的救国行动。小说家们不仅看到了这一历史真实,而且在她们身上看到了积极的价值取向,所以当他们将这些女性的事迹引入小说创作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使作品呈现出了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更为关键的是,传统白话小说虽然也不乏鲜明的女性形象,但是总不免成为男性观看的对象,“中国女子,殆视为男子之普通玩具,品骘群芳,风流自命者,无论矣”知新主人:《小说丛话》,《新小说》,1905年第8期。。晚清小说中的金瑶瑟、夏震欧等新女性形象的出现则具有颠覆性的意义,小说家不仅更新了人们对于女性的认知,甚至用她们的事迹做“新民”的典型案例。不可否认,从文学审美的意义上看,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尚嫌单薄,情节的设计也略输曲折,但正如海天独啸子在谈及《红楼梦》时所言:“红楼善道儿女之事,而婉转悱恻,柔人肝肠,读其书者,非入于厌世,即入于乐天。……是书也,予不取之。”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41页。
益国利民的主旨已为晚清小说家的写作定下了基调,他们为了让小说起到“新民”效果,自觉地放弃了在审美上的一些追求。这是晚清小说的共有特点,它们既为那些新女性形象赋予了某些一致性的特征,也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某种概念化的印象。
Abstract:Female was one of the main objects of Citizen Renewal by intellectua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anks to the advocacy of the intellectuals, some women boldly went out of the boudoir to study at school, becoming schoolgirls with modern knowledge structure, so as to perform an admirable story of growth and transformation on the stage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road to education for these girls had not been smooth. Restricted by traditional concepts, they often need to harden themselves more than male students or triggered by certain opportunity before obtaining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While mastering knowledge, they also absorb new ideas and consciously apply them into practice, showing their support and pursuit of womens rights. Some of the more outstanding schoolgirls took the initiative to shoulder the responsibility of saving the country, and showed the valuable spirit of sacrifice with fervent patriotism. The appearance of the schoolgirl images in the nove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is the correction and revolution of the traditional female images in ancient vernacular novels, and this is also one of the more important elements in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nove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 words:nove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schoolgirl images;national salvation;modern
[責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