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新境及思考

张慧如（江苏 南京， 210000）

引 言

中国传统神话故事是传统文化中极具想象力并深蕴着民族文化，传统神话故事的流传与整合、演绎与改编，折射着民族心态的积淀与潜移。自中国动画电影萌芽起，传统神话就是主要的编创题材来源。近年来，我国涌现出了大量基于传统神话题材进行创作的优秀动画电影作品。比如《白蛇：缘起》（2019）、《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姜子牙》（2020）、《新神榜：哪吒重生》（2021）、《新神榜：杨戬》（2022）等，受到了市场的广泛欢迎，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特别是2019 年的《白蛇：缘起》，更是体现了国内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新动向。这部电影与之前的同类型影片相比，不仅在传统神话的叙事上进行了重构，还非常大胆地对传统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进行了创新性设计，在国内外迅速产生影响，让观众对中国动画电影有了全新的认识，突出体现了我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编创的新动向。

优秀的动画作品对中国动画电影产业的振兴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在此背景下神话题材动画电影领域的研究也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目前学界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民族化、美学风格、叙事技巧、动漫产业等，整体看来还较缺乏从编创角度讨论本土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现状与困境。基于此，笔者试从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在编创上对民族符码的提取与转换、传统价值观念与当代意识的融合等，讨论其在编创上的创新、面临的困境以及改善路径。

一、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创新

本土神话题材是中国动画电影领域发展的重要灵感来源，也是近年来中国动画电影领域的研究热点。近年来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崛起，离不开其编剧层面和制作层面的创新。

（一）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编剧层面的创新

1.主题契合当下

近年来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开始涵盖更广泛的题材，迎合不同年龄阶层和兴趣爱好群体的需求，以更好赢得市场和口碑。这些影片题材上的创新突出表现在以“成长”和“寻回自我”“命运抗争”为核心主题，涉及了复杂的人性。

《新白娘子传奇》作为一部传统的神话作品，其主旨在于抒发民众惩奸除恶的淳朴心愿以及对自由爱情的渴望，而动画电影《白蛇：缘起》则着重刻画了白素贞许仙“勇敢追爱”的主题。《白蛇：缘起》虽然保留了白素贞、许宣的人物设定，但在故事情节上，却是以白素贞与许宣前世今生之情缘为主线。《新白娘子传奇》并未过多描写白素贞与许宣的前尘往事，影片的编创者巧妙地选择了500 年前的情缘为创作重点，使故事的改编处理有了很大的发挥余地。电影以蛇族少女拯救被国师杀害的族人为主线，在一次与国师的战斗中，白素贞不幸受伤失忆，遇到了捕蛇少年阿宣，两人情愫蔓延，抱着找寻记忆的希望踏上了反抗国师的征程。在这个强调个体价值和个性的年代，这部电影以其新颖的题材，迎合了当下观众的心理，也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

与《白蛇：缘起》同年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亦在电影题材上进行了创新。这部电影以《封神演义》为蓝本，进行了一定程度地改编和创新。《封神演义》原本的主旨是反抗封建制度和旧体制，用以表达对封建礼教的强烈不满，而《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改变了其主题，转向了个体与自己的命运的斗争。在该部影片中，虽然哪吒无意中成了魔王的化身，但他却不向命运低头，敢于反抗命运的不公，这一主题投射到现实世界中，既能激励观众勇于奋进，又能让人对哪吒的命运和经历产生强烈的同情。

多元化的主题选择，使影片受到不同年龄和阶层观众的青睐，给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带来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也吸引了更多的受众群体。

2.人物角色塑造立体

在对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编创者常常采取颠覆式的创作手法，赋予人物以一种全新的、与传统神话截然不同的性格。

以《哪吒之魔童降世》为例，编创者对传统人物角色进行了创新性设计，把哪吒塑造为一个有着烟熏妆、黑眼圈，龇着牙、走路时摇晃着脑袋的魔童形象，配上他那特别的小烟嗓，更是打破了观众对哪吒的刻板印象。“我是小妖怪，逍遥游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哪吒跷起二郎腿“出口成章”的画面，结合了时下广受欢迎的嘻哈风，成为影片的经典片断。更吸引观众的是哪吒的性格。哪吒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桀骜不驯、还爱欺负人，他的内心却非常渴望被人认可，他既有本属于同龄一般孩童的顽皮、天真，也有超出同龄一般孩童的责任感乃至英雄大义。他听闻百姓要给自己过生日，眼睛都亮了；见敖丙陪自己踢球，居然悄悄擦了把眼泪；在知道陈塘关处于危难中时，他毫不犹豫地去保护自己的家园。哪吒的多面性格，让这个角色更显立体、富有层次，弱化了观众对孩子外貌的偏见。观众们极易被他的内在和外在的魅力所感动，这么一个天真、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英雄，有谁会不爱？

与此同时，编创者对《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配角人物也进行了创新。哪吒的母亲殷氏是一位除魔卫道的女中豪杰，虽然泼辣，但心思细腻。这一改传统神话影片中女性柔弱的刻板印象，塑造出一位刚柔并济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太乙真人”的一口四川话，也是一大看点。看似遥不可及的仙人，说的却是正宗的方言，十分接地气，这使人物形象更加贴近大众，从而拉近了角色和观众的距离。反派人物申公豹原本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坏蛋，在这部影片中竟是个结巴，还因此带来了不少笑点。

《哪吒之魔童降世》使每个角色都有了自己的性格和特点，人物形象创新设计使这部电影的角色更加生动，也让远古的神话故事重新焕发光彩。可以说，对经典角色的创新性塑造，是当前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获得成功的重要路径。

3.情节的重构

当前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编创者十分注重影片情节的重构与创新，他们既注重查阅各个历史时期的神话故事，力求保留其历史特色，更尝试把多个版本的神话有机地融合起来，构成一个“新”的、完整的神话，对原来的神话故事进行解构，从中提取相关元素，构建出一个符合当下时代审美的新故事。

《新神榜：杨戬》就集中体现了对中国神话题材的融合与改编。这部电影集《二郎宝卷》《封神演义》和《宝莲灯》为一体，讲述了杨戬为拯救母亲，劈开了象征着人间动乱的桃山，开启了封神之战。在此1500 年之后，杨戬为了对抗早已腐败不堪的天庭，协助沉香开山解救母亲，一剑将华山劈成两半，令世间轮回重归循环。电影编创者并不满足于将三个神话故事简单地糅合在一起，而是对《二郎宝卷》和《宝莲灯》中分别困于桃山和华山的云华与杨婵进行了具有创意性的现代化改编，将她们由“被镇压”改编成为“镇压”世间混乱而化成的大山，并赋予了这座大山阻碍世间轮回的设定，进而赋予了杨家人劈开大山的使命。在这一设定下，杨戬协助沉香开山不仅仅是助其救母，而是无可逃避的命运。《新神榜：杨戬》已经不是一部主角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成了“大团圆”的影片，而是一部充满了命运和轮回的悲情故事。

（二）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制作层面的创新

在技术层面上，近年来中国神话主题动画电影通过提升动画质量和制作水平，以媲美国际水准的动画效果，赢得了大部分观众的认可。

在动画制作软件的研发上，国内在技术上对动画制作软件进行了升级，与新技术深入融合，极大地提升了影片的制作效率和质量。同时，中国神话主题动画影片通过虚拟现实和AR 技术，给观众提供了沉浸式的体验，而数字人物技术的运用，也带来了更加真实、细致的角色刻画。

在此必须肯定的是，国内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在特效方面有了较大提升。具体来说，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 CG 等新兴技术的涌现，将云渲染、深度计算和视频解码等多种融合为一体，全方位地加快了动画影片的渲染速度、改善了画面质量，从而减少了制作成本，提高了制作效率。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80%的场景都是特效镜头，在云计算的强大计算能力下，1400 多个特效场景的渲染压力分散于数千个服务器上，大大减少了动画制作的周期。此外，利用云计算技术和远程协作平台，可以使来自不同地域的编创人员能够在同一时间、同一画面上协同作业，有效避免了时空的约束，极大提高了团队的工作效率。

二、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困境

近年来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在观众口碑和票房两个层面都取得了亮眼的成绩。在肯定这一点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要注意到其仍然面临着一定的困境。从《我是哪吒》《白蛇：缘起》《姜子牙》《新神榜：杨戬》等影片的市场反馈及口碑反响来看，这一困境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传统价值观与当代语境融合不足

传统文化与动画电影共同发展，需要择善而从，并随着时代的变迁适度调整。“取材于中国悠久厚重文化的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其符码有着浓厚的民族美学特征，但是这种传统符码在受众市场中不一定 ‘叫座’。”[1]“从整体上看，当前中国动画的主要问题仍然是质量的提升。而质量的提升，最重要的并不是技术提升，也不是一般人常说的‘故事’‘形象’等问题，而是要提高中国动画的文化含量、文化层次、文化品位，尤其是要明确传达、突出表现我们的价值观。”[2]这也阐释了传统符码在受众市场中不一定“叫座”的因由所在，当代意识和传统价值观之间的冲突需要本土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从价值入手进行文本重塑。

同样是以哪吒为题材的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出品至今获得较好的市场反馈以及较高的专业评价，《新神榜：哪吒重生》等也呈现出亮眼的成绩，而此前的《我是哪吒》（2016）带来的市场反馈和评价则不尽如人意。这是因为《我是哪吒》的主题表达十分含糊，人物性格不够鲜明，内心冲突也不够打动人，编创者缺乏对整个叙事背景的把握。

改编自同一神话题材的动画电影在口碑、市场反馈方面存在如此显著之差异，原因主要在于编剧并未充分考虑在编创中融入当代意识。同一素材，在不同的创作人手中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电影能否成功，编剧和制作团队至关重要。

（二）一味追求热点

在一些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过程中，存在一味地追求热点的不良倾向。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主题，可追溯到网络作家今何在的小说《悟空传》。影片编创者认为此语不仅贴合孙悟空的形象，也契合哪吒这一神话形象，并结合以往文学作品对封建社会父子关系的描述、构建，在当下社会文化审美基础上，以“我命由我不由天”一语高度浓缩哪吒的形象特征，最终促成了《哪吒之魔童降世》这部作品。这部影片获得票房成功后，又有大量国产神话题材动画电影追求热点，试图复刻这一文本，为此将猪八戒等不适应该主题的神话人物生搬硬套于类似主题之中，创新不足，难以打动观众。

（三）题材和人物形象趋同

题材和人物，对于作品基调的确定十分重要，直接影响着作品的整体风格。叙事题材和人物趋同，是造成神话题材动画电影重复率较高、深度较浅、缺乏精品的主要原因。

《西游记》《白蛇传》《封神演义》都是中国观众十分熟悉的神话作品，成为不少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改编来源，是影视作品中的“常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熟悉的内容在票房上确实有着“号召力”，但如果内容过于局限且主题过于单一，在编创中，叙事上很难有新的突破。

影片题材选择的趋同性使得角色的选择也相应具有了趋同性。比如孙悟空、哪吒、姜子牙、白素贞这些角色都是人们熟悉的。这些角色在影视作品中出现的频率之高，使得影片编创极难出新，无疑制约着中国动画影片的制作与发展。

（四）叙事混乱、盲目模仿

一部成功的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应该创造出一个逻辑严密的叙事时空。然而，在我国一些动画电影中存在叙事零碎跳脱、缺乏逻辑或盲目模仿他国审美等问题。

比如《姜子牙》于2020 年公映后，虽然观众和网友们对《姜子牙》的画风赞不绝口，但对其故事内容与逻辑产生了不少争议。随后发行的《白蛇2：青蛇劫起》和《新神榜：哪吒重生》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2022 年暑期档的《新神榜：杨戬》在形式与内容上的评价出现了很大的反差，观众和网友们一边夸赞其制片团队，一边又对电影生硬化、游戏化和无逻辑的叙事方式大为不满。而动画电影《大鱼海棠》与日本动画电影《千与千寻》在创作风格、布景等方面的相似性，也在网络上引起了关于中国动画电影形式模仿日本动画电影的大讨论。

三、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思考

解决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所面临的困境，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

（一）文本新塑

不同时代的电影编创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印记，以满足不同时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在新时代，传统叙事题材同样需要符合当代受众的审美需求才能获得成功。因此，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在保留原有情节和特点的基础上，必须进行创新，以吸引并满足观众的期待。

这就要求电影创作者充分考虑当代受众审美对于流行文化以及当代观念的叙事需求，将神话故事与当代意识相融合。如《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反叛精神和行为的背后，折射出当代人对剖析自我、认识自我的需求，也折射出当代人追寻自由、打破传统秩序和规则桎梏的价值观。同为追光动画出品的《新神榜：杨戬》也借用同样的手法实现了神话故事和民族文化的价值观的融合，更加入了宫廷权谋、血亲争斗、忠良蒙冤等多重看点，既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突出杨戬和沉香寻找自我、反抗强权的心路历程。

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文本新塑，应将当代意识和民族文化创新融入故事情节，使受众产生熟悉的陌生感以及视觉快感，为文本注入新的文化内涵，本土传统神话在动画电影中的当代阐释。

（二）寻求电影艺术性和商业性之间的平衡

阿多诺曾指出：“文化工业并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文化，相反，它是商业社会操纵的产物，是同人的生命的真实要求相违背的，它造成了艺术的衰颓和现代人的全面异化。”[3]神话题材动画电影是商品也是艺术品，在争取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同时，也应追求影片的非功利化的审美，提升影片的艺术性。

不管是日本宫崎骏、新海诚等人，还是美国迪士尼、皮克斯等公司，都用其作品证明了动画电影既能获得商业利益，又能实现导演和团队理念的完美表达。中国近年来的神话题材动画影片，应不断汲取20 世纪中国动画影片的经验教训，注重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探索寻求电影艺术性和商业性之间的平衡。

（三）深挖神话原典，另觅角色

要避免题材和人物形象趋同，编创者就不能单纯地使用神话原本的文化符号，而要深度挖掘神话原典，另觅角色。美国电影《雷神》就是从北欧神话中借鉴而来，编创者基于新的视角对其进行了重新构建和改写。中国亦有雷神，在中国神话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近年来却从未出现在本土神话题材动画影片中。中国神话人物众多，如雷神、孙悟空、女娲、哪吒、云师、河伯、山鬼、共工氏、神荼和羲和等，每一位神话人物都有其自身的人物性格和故事背景。中国的神话人物之丰富毫不逊色于西方神话人物。因此，编创者应深挖中国传统神话的内核，基于我国神话中的丰富人物形象，加强自身编创过程中的创新性。

（四）编创优质且有民族特色动画作品

要编创优质且有民族特色动画作品内容，编创者应认真打磨动画电影的剧本，抓住具有民族特色的民俗文化和社会精神的内核，而不能仅仅停留在表面上对传统神话文化符号的照搬和以样画样的传统风格题材的编创，或生套硬扯传统神话故事进行说教。真正的具有中国特色动画作品内容，是指涉和注入民族文化和精神，结合现实状况与写意性传统文化的作品内容。

另外，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综合了各种艺术表现形式和现代科技手段，因此，编创者还要注重将神话传说和科技等元素有机结合，不断促进技术层面的更新。

结 语

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对传统神话故事文本的重塑，应始终结合当前的社会文化，寻求电影艺术性和商业性之间的协调，注重电影主题创新和技术创新，并编创优质且有民族特色动画作品。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编创应深入挖掘神话原典的内核，充分考虑当代受众审美对于流行文化以及当代观念的叙事需求，灵活运用各种艺术表达形式和现代科技手段，在追求影片票房的同时，还应追求影片的非功利化的审美，提升影片的艺术性。

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叙事，是向世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途径，而“神话”的古老，亦可通过“创新”影像叙事，创造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动画电影，使更多人感受到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神韵与灵性，感受到其所蕴含的意境与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