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启蒙传播的知识分子人格形象自塑
——以办报为主要视角
2023-04-28阎春来
阎春来
开始于18 世纪60 年代的工业革命,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政治制度,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在欧美地区快速滋长和泛滥,经过工业化洗礼的民族国家迅速向帝国主义国家转化,世界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局。而在东方,沉湎于天朝上国的清朝,似乎仍是一个春风不度的地方,直到1840 年,被英国人坚船利炮震醒了的一部分国人,才开始睁眼看世界。也就是从那时起,随着民族存亡危机日益加深,文人硕儒走出书斋,执笔为戈,奋身投入救亡图存的社会运动中,实现自我身份的转化,即向着具有真正近代意义的知识分子转化。
近代文人知识分子化,很多是通过参与报刊活动的形式实现的。近代涌现出王韬、何启、胡礼垣、郑观应、陈炽、康有为、梁启超、严复、谭嗣同、章炳麟等一大批报业实践者,他们共同创造了中国近代民族报业由兴及盛的高潮,更重要的是,他们以黑血金鼓①1912 年梁启超结束流亡生活从日本归国,在参加北京报界欢迎会上发表演说,陈述报章宣传在推动革命成功方面的作用:“世人或以吾国之大,革数千年之帝政,而流血至少,所出代价至薄,诧以为奇。岂知当军兴前军兴中,哲人畸士之心血沁于报纸中者,云胡可量?然则谓我中华民国之成立乃以黑血革命代红血革命焉可也。”“黑血”一词即从此来,并为后之学者所引用。1991 年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刘望龄《黑血·金鼓——辛亥前后湖北报刊史事长编(1866—1911)》,进一步明晰了“黑血金鼓”作为报章革命救国的词语含义。之力推动了改良与革命的政治进程,重塑了近代文人关心国家命运、促进社会进步、具有鲜明时代性和独特民族性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其中,“梁氏之从事报业,有如巨石投江,激起层涨继湧波澜,产生宏大而深远之影响”。[1]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天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2]以名人、世事为自己的人生初度建立坐标,足见梁启超从一开始就有着非同寻常的胸怀和意度。梁启超一生志功多与报刊相联系,从1895 年刊刻《万国公报》算起,到1927 年出版《国学论丛》,前后阅33 年,期间主持或协办报刊杂志有29 种之多,总计有1 400 万字遗世。在近代文人中,这实所罕有,尤其是《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的刊发,一时洛阳纸贵。黄遵宪看到《新民丛报》后,难掩激动:“茫茫后路,耿耿寸衷,忍泪吞声,郁郁谁语,而何意公之新民说遂陈于吾前也。罄吾心之所欲言,吾口之所不能言,公尽取而发挥之,公试代仆设身处地,其惊喜为何如也。……以公今日之学说,之政论,布之于世,有所向无前之能,有惟我独尊之概,其所以震惊一世,鼓动群伦者,力可谓雄,效可谓速矣。”[3]胡适自传中说到,任公掞藻,抱满腔血诚,怀无限信心,以常带感情之健笔,指挥无数历史例证,使人鼓舞,使人掉泪,使人感激奋发,稽之俦类,无有能逾之者。梁漱溟纪念梁启超逝世14 周年为文云,方任公全盛时代,广大社会俱感受其启发,接受其领导,其势力之普遍,为前后同时任何人物,如康有为、严几道、章太炎、章行严、陈独秀、胡适之诸人所赶不及。[4]以梁启超传播实践之富,撼动人心之深,影响社会之巨,后世称其为近代启蒙思想家,可谓名实相得。
梁启超的启蒙传播活动何以受到时贤后进的钦重?我们到底能从梁启超思想启蒙的叙事方式、叙事话语中,索解到什么样的密码?
1901 年,梁启超为乃师作传回忆戊戌变法时说:“戊戌维新之可贵,在精神耳。若其形式,则殊多缺点。殆犹大辂之仅有椎轮,木植之始见萌坼也。当时举国人士,能知欧美政治大原者,既无几人。且掣肘百端,求此失彼。而其主动者,亦未能游西域,读西书,故其措置不能尽得其当,殆势使然,不足为讳也。若其精神,则纯以国民公利公益为主,务在养一国之才,更一国之政,采一国之意,办一国之事,盖立国之大原,于是乎在。精神既立,则形式随之而进,虽有不备,不忧其后之不改良也,此戊戌之真相也。”[5]任公贵戊戌之精神,后之人贵任公者何在?1957 年,曾为光复会成员的毛以亨为亚洲少年丛书“名人传记”作《梁启超》一书,其在该传结语中说:“任公之精神,已非少数人之所得而私,盖如飞花片片之散入各个人灵魂中,变为新生命而为新文化之再造以努力了。”[6]毛氏复云,任公精神,变化气质,敌友俱歆,盖彼辈无人不受其影响也。“任公精神”,岂不为肯綮之语!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承其渥泽,只不过,所谓击壤而歌,不知帝力罢了。
客观地说,长期以来,梁启超作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一个重要人物,虽然关注和研究者甚多,然而狃于“流质善变”浮言影响和受政治时空变迁的冲激,“任公精神”不单没有得到应有公正的阐释和扬历,反而多有遮蔽。事实上,任公精神形成于世界大变局和晚清国危民困的双重交迫背景下,固然他和那个大时代里的知识分子一样矻矻经年传播启蒙思想,然而惟斯人能“变化气质,敌友俱歆”,端在于他以活泼泼的生命和活泼泼的文字,塑造出了一个风雨飘摇年代里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形象,既感染着同时代人,也绵延不绝地激励着一代一代后来者,仰之弥高,钻之弥坚。2019 年1 月17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天津考察,他视察梁启超旧居后指出,要爱惜城市历史文化遗产,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7]“保护”什么?“发展”什么?习近平总书记这一重要指示,为我们更深入理解梁启超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在新时代继承发扬好优秀传统文化,提供了重要指引和启示。今姑且以办报著文为主要视角,从四个方面对梁启超人格形象作一探讨,权作一次重新认识之旅。
一、熔铸爱国精神
近代列强侵凌,极大地激发了国人爱国意识的觉醒。
1899年,梁启超撰《爱国论》①《爱国论》包括《爱国论一》《爱国论二》《爱国论三》,连载于1899 年2 月20 日、3 月2 日、7 月28 日的《清议报》,后收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长文,开以“爱国”为主题之舆论先河。《爱国论》总为三篇,依次而论“不知有国”“何以不知”“爱之所由”,第一次清晰地阐明了国家观念养成和爱国意识觉醒的路径问题。纵观其一生,事实上,从1895 年“公车上书”开始,梁启超视“爱国重群为个人不可少之公德”,[8]764启民智、张民权、倡新民、研政体、护共和,以言论觉天下,明爱国之义,以救国为己任,尽己躬之力,堪称近代爱国知识分子的典范。
在梁启超的爱国叙事中,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是这样建构起来的:“我等说要爱国,并非因爱国是当今一种美名,说来凑热,实觉得非将国家整理起来,身家更无安全发达之望。须知有许多事,为我等身家所托命,但除却国家之力,我等便有三头六臂,自己却是干办不来。”[9]6575梁启超不惮词费,又反复申明:“我国民当知爱国之理,与爱我同……夫我身固我也,我家亦我也,我乡亦我也,我国亦我也。我一身不能独活,有许多事非合一家之力不能办到,故既爱我身即不得不爱我家;又有许多事非合一乡之力不能办到,故既爱我身即不得不爱我乡;更有许多事非合一国之力不能办到,故既爱我身即不得不爱我国。”[9]6577他还从阳明心学的哲学维度加以阐说:“吾心与国家为一体,所以爱国如爱未婚妻,以国之休戚利害为己之休戚利害。”[10]心外无物、心物一体,爱国是我们心灵生活的必然内容。
世之诟病梁启超者,多以“流质善变”为辞,尤其在梁启超政治立场前后屡变的问题上,更是物议纷纭。梁启超的一生,经历过维新、保皇、革命、立宪、共和,在他身上,典型地反映出晚清政治思想史复杂的情状。不过,在外侮日疾、国家民族存亡绝续之秋,他每一次的政治判断和政治抉择,“对于救国,又何尝有分毫的异处”。[11]挚友徐佛苏记述道:“先生四十年之中,脑中固绝未忘一‘国’字。”[12]萧公权评梁启超一生所深信不疑服膺不废者:“梁氏之主张屡易,其爱国维新之心情则到底如一也。”[8]716又说:“其一生奔走国事,无非出于爱国不已之热忱。”[8]716诚哉斯言!梁启超于“爱国”二字,其初出,如长彗烛天,其守持,如霜桧不凋。梁启超二十五岁时曾誓言:“吾国人不能舍身救国者,非以家累即以身累,我辈从此相约,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目的以救国为第一义。”[13]忽忽二十五年之后,其又自道心迹:“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我一生的政治活动,其出发点与归宿点,都是要贯彻我爱国救国的思想与主张,没有什么个人打算。”[14]可以说,爱国救亡,是梁启超精神世界里最响亮的声音。
爱国,梁启超身体力行不已,也多通过新闻传播实践展现出来。
梁启超说,自己当初与国家发生关系,即自经营报事始。几十年来,梁启超兴办报刊,传播启蒙思想,献替于国家者,亹亹不绝。尝“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 ;[15]首提并阐释“中华民族”概念②1902 年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首先提出“中华民族”概念。1905 年,梁启超著《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分析论证了中国民族的多元性和混合性,并“悍然下一断案曰:现今之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意在消除民族歧视与隔阂,巩固大一统中国。他主笔《时务报》,追媲顾亭林所谓匹夫之责;兴作《清议报》,陈宇内大势,唤东方顽梦;创立《新民丛报》,敬告同业,当此中国存亡绝续之秋,报人功罪无可逃避。至于《政论》激发国人政治热心,《国风》倡率健全舆论,《庸言》浚发治理本源,不一而足,凡以国家为念。
梁启超办报,从未以谋利为目的,惟求“报国家之恩我者”。[16]187正因为有这样坚定的目标,有这样的国家情怀,所以才屡遭挫折而不馁。世俗或不明白梁氏何以如此自苦,甚至因政治异见而恶言相向,梁启超这样回答:“使鄙人而能忘中国者,则随波逐流,自枉所见,迎合社会心理,而月卖文数万言以自活,则亦何处不得区区齑盐以为送老之具者,则举国亦可以忘我,而相忌之言,亦可以永息矣。无奈禀赋之受之于天者,不能自制,欲餔糟啜醨,而衋然有所不能自安于其心,故常以一身为万矢之的而不悔也。”[17]2791-2792虽然也有伤心国事情绪沮丧的时候,但他从未怀忧丧志,卷怀投笔,“恒思作壮语留余望以稍苏国民已死之气”。[18]萧公权作中国政治思想史,这样评价梁启超:“综其一生,悉于国耻世变中度过,蒿目忧心,不能自已。故自少壮以迄于病死,始终以救国新民之责自任。”[8]714此可谓梁启超之风概,也成为时贤及后学之雅范。
梁启超逝世后,挚友伍庄哭祭:望国门兮万里,哀无女兮高丘。林志钧轸念:斯人也,国之元气。济济多士,竟以国魂视诸。
二、扬厉进步观念
梁启超的国家观、社会观、历史观,无不以“进步”统摄之,其传播启蒙思想,参与政治实践,无不在于推动国家与社会进步。
光绪三十年(1904 年)四月二十九日,《时报》出版,梁启超撰《时报缘起》,揭橥传播与国家社会进步的关系。文章强调两层意思,即无论中国国粹还是欧陆文明,报馆的责任在于爬梳剔抉,传布有利于推进中国社会进步的内容,同时,报馆也要随国家进步而追求自身的进步。这是梁启超第一次明确提出关于“进步”的传播观。萧公权说:“梁任公受康学春秋三世及西学物竞天演之影响,其思想中始终包含一进步之观念。”[8]757这句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评价,既论定了梁启超繁复思想中的主线,也阐明了其“进步”观念的形成脉络。
早期,梁启超影从康有为,信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说,既循孟学,又抉破孟子治乱循环陈说,倡世道递嬗进步之理:“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19]梁启超在他的阐说中强调的是进步,而非循环,而他这一具有自身原发性质的社会进步观念,当遇到严复输入的达尔文、赫胥黎天演学说,更是汤汤其流,沛然而莫能御。
20 世纪初叶,梁启超已然视进化论为思想界之神明,他说:“自达尔文种源说出世以来,全球思想界,忽开一新天地,不徒有形科学为之一变而已,乃至史学、政治学、生计学、人群学、宗教学、伦理学、道德学,一切无不受其影响。斯宾塞起,更合万有于一炉而冶之,取至殽至赜之现象,用一贯之理,而组织为一有系统之大学科。伟哉近四十年来之天下,一进化论之天下也。”[20]梁启超摄服于进化论摧弃旧学激发新知的威力,欣然相从,且引为世界观与方法论。这一时期,他在许多学术性文章中不吝笔墨,以富于激情的笔调,为进化论鼓与呼。《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这样儆世:“前人以为黄金世界在于昔时,而末世日以堕落,自达尔文出,然后知地球人类,乃至一切事物,皆循进化之公理,日赴于文明。前人以为天赋人权,人生而皆有自然应得之权利,及达尔文出,然后知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非图自强,则决不足以自立。”[21]《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这样断言:“进化者,向一目的而上进之谓也。日迈月征,进进不已,必达于其极点。凡天地古今之事物,未有能逃进化之公例者也。”[22]《史学之界说》则为史学研究正义:“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23]522梁启超着力宣扬进化论思想,并且把它视为疗治病国的药方,这一具有历史唯物主义色彩的认识,对他的传播思想产生了极大影响。
梁启超认为,报章所关,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他以英国为例加以说明:国家保护报馆,如鸟鬻子,国民嗜读报章,如蚁附羶,报人殚心报事,如蜂酿蜜,由此推知,民之智愚,察其报章多寡良否,即可立判,也由此可知,报章关乎国家进步的责任有多重要。梁启超流亡日本时,对其产生重要影响的日本学者松本君平就说:“夫新闻记者,既负有引导生民鞭策社会之大势力,若不据近世文明之精神,而乘大势所趋以俱进,则岂非负其责任耶!”[24]梁启超对此是有深刻体会的,所以他在初创《清议报》时,就非常明确地提出,该报之对于国民,“一以天演学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疾呼而棒喝之,以冀同胞之一悟。”[25]514其更在《清议报》出版一百册祝词中强调,所谓报馆者,能纳一切,能吐一切,能生一切,能灭一切,并借西谚说:报馆者,国家之耳目,人群之镜,文坛之王,将来之灯,现在之粮。报馆责任如此重大,因此必须常常唤醒和激励报章杂志的主体性意识,在观照社会和自我凝视中,“使常能与社会之进步相应”,[26]不断加强自身能力建设。
梁启超一生标举“进步为人生与社会正常之趋势”,[8]764虽一介微茎,常怀亭林天下匹夫之责,于国危民艰之秋,大呼,美哉我少年中国,以一鸡之唱,领百鸡之鸣,蔚成近代中国求进步之洪波曲。他说:“吾辈食今日文明之福,是为对于古人已得之权利;而继续此文明,增长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对于后人而不可不尽之义务也。”[23]527梁启超的恳挚话语,余音绵绵,仍然回旋于当今,它提醒着我们:扬厉进步,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历史要求,也是我们不断推进文明向前发展的时代责任。
三、构建批判理性
《春秋》之用,褒则一字荣于华衮,贬则一字严于斧钺,几千年来,忧时君子以言责自命,讽喻庙堂,劝励江湖,成为中国传统政治、社会文明的一部分。
梁启超是有着典型的传统士人精神的。
无需言梁启超1400 万言,辟朝政、讥世卿、呵民德、厉风俗,仅以他创立报刊的公开主张,即可见其批判精神之一斑。《时务报》兴,梁启超“自著《变法通议》,批评秕政”。[27]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逃亡日本,“在横滨开一《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28]从《清议报》开办到1901 年底报纸关张,梁启超衔戊戌喋血余愤,家国情仇,寸管握断,其辞锋之厉,几乎不能以“批判”之名来称述。接着办《新民丛报》,虽不欲作灌夫骂座语,然而“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创痍既复,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29]1904 年,发行《时报》,“特置‘批评’一门,凡每日出现之事实,以简短隽利之笔评论之”。[30]批评因“时”而出,颇受读者欢迎。预备立宪时期,创《政论》杂志,梁启超拟定章程,其中规定:《政论》“对于政府之行动加公正之批评,使国民周知政界情状”。[31]政闻社和《政论》虽然存续时间不长,但实在让清廷如芒在背。宣统二年(1909 年),创《国风》,梁启超以“杜牧罪言,贾生痛哭”[32]自任,冀能造成一国健全之舆论。而《京报》增刊国文,梁启超特意写下祝辞说道:报之有益于人国者,“谓其对于政治上能为公平透亮之批评,使当局者有所严惮”。[33]综核而言,“批判”的理念贯穿于梁启超整个报业实践,成为梁启超办报兴刊不可改变的DNA。
梁启超办报的批判性,是通过他界定的报馆的两个功能实现的,即监督政府和向导国民。
报馆之所以要肩起监督责任,就在于报馆与政府有各自特殊的性质和特殊的关系,“政府受国民之委托,是国民之雇佣也。而报馆则代表国民发公意以为公言者也。故报馆之视政府,当如父兄之视子弟,其不解事也,则教导之,其有过失也,则扑责之”。[34]167报馆代表公言,理当承鞭策政府之责。不过,以当时清政府的隳堕斁坏不堪闻问,梁启超认为:“无论何种良政策,皆不可向彼开口,一开口则弊余于利。故吾之意,谓国中凡有言责者,惟当剪除闲言,单刀直指,一味攻击恶政府而已。”[17]2786-2787所谓报馆“攻击恶政府”,既是梁启超愤激情绪的一种反映,也是报馆监督功能的极致表现。
然而政府之良善,其根源在于社会,梁启超对此是有深刻认识的,“吾以为官吏之可责者固甚深,而吾国民之可责者亦复不浅。何也?彼官吏者,亦不过自民间来,而非别有一种族,与我国民渺不相属者也”。[35]实际上在办《国风报》时,梁启超就已明确提出,国风的好与坏,甚关国运民命,报纸必须担当起建设良好国风的责任。所以对袁世凯政府彻底失望后,他决绝地辞去司法总长一职,对自己人生作了新的选择:“吾何以报国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夫吾固人也,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国国民也,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16]187梁启超再次展开了共和时代的新民教育,他将报馆与民众之间的关系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大抵报馆之对国民,“当如孝子之事两亲,不忘几谏,委曲焉,迁就焉,而务所以喻亲于道,此孝子之事也”。[34]170梁启超自叹,向导者,实乃报馆诸职之干,实行起来也最难,原因在于,对“两亲”的批判,不能简单粗暴,要讲求批判的艺术。
不管是“扑责”,还是“几谏”,都蕴含了梁启超一贯的批判精神,甚至常常是颠覆性地进行自我批判,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不定于一尊,不拘于一言,因时而变,依义而行,追求进步,彰显了理性批判的品格。难能可贵的是,在国亡无日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梁启超独不畏艰巨险峻作汝南鸡鸣,其批判精神,足以表率士类,裨益世风。而当历史进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深度演进互动的新阶段,知识分子如何保持批判性警醒?我们不能不回首过往,向前贤致意。
四、训习辩证思维
考察辩证法思想的发展脉络可以看出,像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J.邓斯·司各特、P.阿贝拉尔、费希特、谢林、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等,论者迭出相望,俱若北辰,尤其是恩格斯将唯物辩证法总结为三个基本规律,即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体系。在中国,虽然没有近代意义的辩证法思想的论述,但先贤留给我们的思想遗产,其所昭示于我们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比比皆是。梁启超浸淫古贤,涵泳西论,得其中三昧,在启蒙思想传播中,展现出科学的辩证思维。
比如梁启超关于“服从”“自由”的意义辨析。在戊戌维新前后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是泥顽守旧者还是倡导改良者,甚至在维新党人阵营内部,关于“自由”的争论都异常激烈,康有为对于标举“自由”深恶痛绝,这在维新党人中是有相当代表性的。不过在梁启超看来,中国几千年历史,国人所受到的教育无非“服从”二字,君主奖劝,圣哲谆谆,父师训勉,外俗摩荡,皆以服从为人生天职,而戕害我民族国家者,莫如是毒。因此,梁启超日倡自由,以为中国要立于世界万国之间,“皆非发明此义不为功”。[36]不过,梁启超并非简单论述自由的重要性,他说:夫真爱自由者,未有不真能服从,因为,“人者固非可孤立生存于世界也,必有群然后人格始能立,亦必有法然后群治始能完。而法者非得群内人之服从,则其法终虚悬而无实效。惟必人人尊奉其法,人人尊重其群,各割其私人一部分之自由,贡献于团体之中,以为全体自由之保障,然后团体之自由始张,然后个人自由始固”。[37]自由固为“良药”,然而自由的权力非无边际,服从固有万恶,然而服从的本意也绝非奴隶性,服从、自由貌若对峙,实相和合。梁启超辨析服从与自由之义,不胶于一偏,不狃于成见,也可谓辩证之对立统一了。
比如论辩君宪、共和制。梁启超一度醉心共和,主张破坏与革命,曾抱着极大热诚赴北美考察共和制度。然而,考察的结果使梁启超认识到,中国实行共和的条件当时还并不具备,他慨叹道:共和共和,“吾与汝长别矣”,[38]223从此改弦易辙,高举君主立宪旗帜,并与革命党人,各自通过《新民丛报》《民报》,就共和与立宪,展开了长达三年的激烈论战。实际上,“君宪与共和之争,即民主起步速度之争”。[39]139辛丑年,梁启超著《过渡时代论》,开宗即谓“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40]而过渡时代之中国,宜采用何种政体?梁启超的答案很清楚,即君主立宪。1905 年,梁启超发表长文《开明专制论》,认为,以今日国人之政治素养,不特万不能行共和立宪,并君主立宪亦不能行,如欲行之,必待开明专制之过渡而后可。对于自己在君主立宪思想上的进一步后退,梁启超也自叹:“吾之思想退步,不可思议,吾亦不自知其何以锐退如此其疾也。”[38]223时人及后学多以“保皇”之名批评梁启超,但今天我们回望历史,寻绎其中道理,也不难理解,“他是一个渐进主义者,他认为社会发展从野蛮到文明,从专制到民主,从落后到进步,必须是分阶段地一步步地上升前进,一段一段地过渡”。[39]119如果从哲学的高度分析,梁启超的启蒙传播深契于社会演进的“质量互变”规律,其渐进史观闪耀着极其珍贵的辩证智慧。
比如梁启超研究社会变革及报纸因应之策。1901 年,梁启超于《清议报》发表《十九世纪之欧洲与二十世纪之中国》一文,基本上阐明了社会运动、政治递嬗的规律。他在文中说:“革新之机,如转巨石于危崖,不动则已,动则其机势不可遏,必赴壑而后止。故最要者莫过于动力。有动力必有反动力,有反动力必有其反动力之反动力,反反相续,动动不已,而大业成焉。”[41]报纸作为制造舆论、传播知识的机构,“虽不能为其主动者,而欲窃附于助动者,未敢多让”。[25]516梁启超深谙此中道理,将社会运动的演进逻辑施之于传播实践。“某以为业报馆者,既认定一目的,则宜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稍激焉,而不为病。何也?吾偏激于此端,则同时必有人焉偏激于彼端以矫我者,又必有人焉执两端之中以折衷我者。互相掎,互相纠,互相折衷,而真理必出焉。”[34]168无论是动反相续,还是互相掎矫,都反映出梁启超启蒙传播中的一种斗争哲学,一切事物都是在否定之否定中取得进步。
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大裂变,披靡西风与守死善道相抵牾,狂飙突进与保守政治相胶葛,好学慕古与抑退传统相扞格。社会深刻复杂演变,砥砺淬炼了梁启超鲜明突出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深刻反映出大时代下一种唯物辩证精神与追求中道、和谐的美。
爱国精神、进步观念,是谓求善,批判理性,是谓求真,辩证思维,是谓求美,先贤求善求真求美的嘉言懿行,粲然星耀于中国思想史长河。学者曾济群说:“在我国近代史上,梁任公先生无疑是一位十分重要之关键人物,其璀璨之生命所焕发之光与热,至今依然炙人。”[42]2023 年是梁启超150 周年诞辰,那个梁启超深沉热爱的少年中国,如今已豪迈地跨入新时代。面对中国社会、经济全面深刻的发展变化,尤其是随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不断提升,中华民族正经历着百年来伟大复兴的关键时刻,当我们瞻望梁启超等近现代知识分子人物画廊时,“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43]的强音又回旋在耳畔,我们不能不意识到,养浩然之气,塑人格形象,这既是知识分子的时代责任,也是历史逻辑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