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柿柿如意”
2023-04-28周苇杭
周苇杭
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曾经在给友人的信里说,他每天早晨把看日出作为日课。真是好习惯啊!疏懒如我,是做不到的。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周末则愈发恣肆,彻底放飞自我。接下来自然是日上三竿犹拥被啦。懒啊!上班的日子就没法子喽!不起也得起。
今早出门,很颓丧。没落贵族曾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跳蚤。“一袭华美的袍”,尚且如此不堪,而况我这四处漏风打满补丁的粗布褂了,跳蚤、虱子肯定是捉也捉不完。缊袍里藏着跳蚤,草履下则一地鸡毛,那又怎么样呢?第二天还不是得强打精神头儿,照常武装上一身厚厚的铠甲,在生活的舞台上“辗转腾挪,东挡西杀”……譬如楼上漏水了,虽然我老人家可以阿Q一下,把卧房名之以“听雨轩”;但听雨听到水漫金山,就是法海高僧估计也忍不得了。楼上芳邻远在海南,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却以各种理由百般推脱搪塞;掌握钥匙的房客则“神出鬼没”,好不容易逮着影了,却一脸“阶级斗争”,那个不耐烦啊,好像我欠他八万吊似的;物业则滑得如泥鳅,在中间大打太极,绕得你天旋地转,宛若不如此,他便会被同行耻笑了去、辜负了他武林高手的“美誉”…… 真是令人徒呼奈何奈何奈若何……原来我这个“听雨轩”楼主就是那个被他们在脚下盘来盘去的足球……某国人人性之可恶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这般,听了一夜“雨声”,垂头丧气出了家门。迎着太阳,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一只手遮在额前,拐上那条百余米的步行街。避开日光,躲进身旁高楼的阴影里,垂下遮阳的手,猛抬头,被不远处金洞洞的街口威慑住了。
街口宛若山口,两旁楼宇如危峰夹峙,噙着宝珠也似的晓日,红彤彤,一片云霞托着,端的是“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倏忽间,郁结于胸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
日出确实能给人以巨大的力量与抚慰啊。
早在一千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早晨吧,那个红脸膛的汉子,是否也如我这般,迎着晨光赶路,倏尔被喷薄的日出所感动,福至心灵,脱口吟出了这两句诗。浑然天成,不事雕琢,元气满满。“光辣挞”三字,简直带着锣鼓点呢,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虎虎生气。有的版本写作“光赫赫”,这不是“点金成铁”吗,估计是酸文人给润色的,确实配不上赵大郎那股子开辟新天地的宏大气魄。
“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屏息以待吧!
因了日出的鼓舞而兴发感动、物我合一,姑且放下庸常的生活中的诸般不堪,权作“中场休息”,至少不再那么憋闷,长长地透一口气。由此深切地理解了福楼拜把看日出作为日课之真意。
福楼拜也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从小在医院的环境中长大(他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病人瘦削的身影、苍白的面孔、痛苦的呻吟,都给他敏感脆弱的幼小心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糟糕的健康状况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父亲的遽尔离世和妹妹的夭折,更让他感到生命的无常。故而他早期的作品,未免笼罩了浓重的阴影,显得过于晦暗、阴森。成年后,经历了法国七月革命、二月革命、第二帝国,透过社会繁荣的表象,窥见了背后的政治腐败、物欲横流、道德堕落及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这一切均使福楼拜愈发地抑郁寡欢。
他说:“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方法就是躲开。要想躲开,你惟有生活于艺术,惟有由美而抵于真理的不断寻求。”
大抵如此吧!
诸如我的那些案头书,就是我的药,我的隐身衣,我的避难所,我的麻醉剂,不然怎么样呢?
看日出也是一种自我救赎吧,比“躲开”更为积极。福楼拜到底是聪明人,知道缺什么就该补什么——爱,与温暖,希望和力量。从美丽的大自然中去汲取源源不断的能量,这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
正如赵匡胤诗里所写的,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一场辉煌的日出,足以给苍白脆弱的人以巨大的能量补给,是为“十全大补”。
中午我也同样感受到了太阳炽热的能量。隔了玻璃窗,阳光照到身上暖洋洋。几乎错以为春来早。打开窗,喧噪的鸟声汹涌而来。真的是“汹涌”啊。它们在窗子对面铺满白雪的灌木丛中喧闹得很,一改冬日的落寞与萧瑟,洋溢着一种喜气与春意。尽管风仍然是冷的,真正的春天距塞北还很遥远。但毕竟从冬至“一阳生”开始,日长一线。现在是快进“五九”了,头顶的天,日益朗润起来。虽则是冰雪满地,小麻雀们在正午时分的日光下感知升腾的阳气而欢喜雀跃叽叽喳喳亦不足为奇。感染了它们的喜悦,生活重压下的我也不禁浅笑盈眸了。
晚上回家走在挂满红灯笼的路上,也渐渐缓释了心底的愁绪。得欢喜时且欢喜,愁什么。透过生活的千疮百孔,观照挂满柿子样红灯笼的枯树,竟也遍身罗绮。
意淫一下,不不,还是不要说意淫了吧,不是这个词不妥当,而是太妥当了,妥当得有点尬。
还是“祝福”冠冕些。
“祝福柿柿(事事)如意”。
“柿柿(事事)如意”。
选自“新散文观察论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