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天地间痴心在雪湖
2023-04-25王竞仪
王竞仪
《湖心亭看雪》是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游记散文,寥寥159字,堪称字字珠玑,极为洗练。全文叙事、写景、抒情和议论融于一体,辄尽情状,其间人、事、物,孤绝超拔,冷峻清脱。从语言、意境和情感的角度出发,剖析这篇散文的审美价值,能够跨越时空的界限,实现与作者心灵的沟通和情感的交流,体会超凡脱俗的审美情感,由此丰富读者的审美体验。
一、陌生化的语言美
“陌生化”是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书中提出的一个著名的文学理论观点。所谓“陌生化”,是指作家在观察和描绘事物时,为避免日常生活的“自动化”和“习惯化”,选择不是惯常的称谓,把常见的事物以不寻常的形式表现出来,从而消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套板效应”,给他们带来一种视觉上的冲击体验,激发他们的想象力。事实上,我们在阅读过程中遇到的那些看起来不符合语法和逻辑规范但又极具艺术表现力的语言,就是“陌生化”语言。《湖心亭看雪》就运用了“陌生化”的创作手法,利用陌生化的语言启发读者的情感思维,使之沉浸在“再创造”的阅读享受中,再现“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一)语言习惯的陌生化
人们在日常的讨论与交流中往往会形成一定的语言习惯,但有时出于自身表达的需要会改变这种习惯性的语言,打乱常规语序,使之产生陌生化的效果,这是文学创新的常见做法。文中“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一句,“天云山水”四字之间分别加上三个“与”字,立即赋予这幅西湖雪景图以不凡之感,造成语言的“陌生化”效果。就语义而言,连用三个“与”字将天、云、山和水巧妙地连接在一起,强调了四者的组合关系,放眼望去,冰雪漫天盖地,天与云是白的,山与水是白的,给人一种天地间茫茫一片、浑然一体的美感。从空间角度来看,天与云是仰视,山是平视,水是俯视,“与”字强化了空间转换关系。从节奏停顿来看,天云山水之间缺乏停顿,读起来毫无美感。作者在中间分别加上一个“与”字,“天与云与山与水”,明显增加了停顿,不仅延长了读者的审美过程,引导他们将视线在景物上逐个停留观览,增强被感受的程度,而且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使审美主体有惊奇的快感。审美的延宕,自然能够引起读者的关注,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二)语词运用的陌生化
如“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首先,“一痕”“一芥”两组词语属于词性的陌生化。“痕”与 “芥”都是名词,“痕”是痕迹,“芥”是小草,张岱在文中却用这两个名词充当量詞,承担量词的作用。“芥”字量词化后,既修饰“舟”,又形象地将舟比作草芥,生动传神地写出湖心亭的清幽寂静,反衬出诗人内心的孤独落寞。事实上,这种以名词充当量词的陌生化手法又叫作“名词量化”。“名词量化”在古诗文中是很常见的一种现象,如“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中的“一城”,“帘外一眉新月,浸梨花”中的“一眉”,“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中的“一犁”,这些都属于名词量化。量化的名词,不仅能够提高句子的美学意蕴,而且赋予诗文特殊的表现力。其次,就“一点”和“两三粒”而言,则是用词夸张所产生的陌生化。根据“点”“粒”的日常使用情况发现,二者都是修饰体量小的事物,如“一点污渍”“一粒种子”。但是,偏偏用“点”来修饰亭子,用“粒”来形容人,将眼前的景物的渺小微弱与广袤无垠的大自然形成鲜明的对照,更显雪景之壮阔和天地之浩大,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艺术。总之,这种语词运用的陌生化手法能够帮助诗人推陈出新,赋予语言以新的生命力,既能满足读者阅读上的求新求异的心理需求,又能引发读者诗意的联想与想象,获得与众不同的审美感受。
(三)语言陌生化的“度”
《湖心亭看雪》一文语言的高超之处还在于作者将陌生化的语言穿插在白描的手法中使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幅鲜明的图画,使人如临其境。在通篇简洁、朴素、自然的行文中稍加雕饰,能够避免出现通篇辞藻堆砌、矫揉造作之感,增强文章的表现力和美感,缓解太过寻常或太过华丽而引起的视觉疲劳。因此,语言陌生化的“度”,只有适时地、恰如其分地使用,才能让语言富有巨大的张力,使得文章新颖而别致。
二、诗画般的意境美
中外学者普遍认为,中国美学的核心概念不是美,而是“意境”。“意境”是艺术辩证法的基本范畴之一,也是美学中所要研究的重要问题。它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依赖于现实事物表现出来。意境美不仅是艺术中的一种审美形式,也是艺术形象中意与境、情与景、心与物相融合的一种审美境界。《湖心亭看雪》一文营造了幽深旷远、孤独寂寥、天地浩然的多重审美意境,渗透了作者独特的审美想象。
(一)呈现水墨朦胧、清幽淡远的意境美
从湖心亭的整体形象来看,天与云与山与水浑然融为一体,白茫茫一片。长堤、亭子、小舟和游人等这些真实存在之物在这空蒙无际的雪夜之中变成“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看得见却又看不清,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的朦胧之感。从观察视角来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是从“以我观物”的视角观察到的远方的情景,但若继续以“我”的视角去观察“余舟和舟中人”,就与文中所写不符。“我”身处其中,看到的应是触手可感的实物,而“一芥、两三粒”明显将实物缩小了多倍,所以“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则是作者从“以物观物”的角度观察到的。王国维曾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处把“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相结合,整体为面,长堤为线,湖心亭为点,点线面共同组成一幅水墨朦胧的西湖雪夜图,构成了一个气势磅礴、浩瀚深远的艺术境界,令人充满无限遐思。
(二)凸显孤独凄冷、幽静空旷的意境美
文章开篇写大雪连下三日,封堵了一切,所有的声响都悄然俱寂,好似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作者从听觉入手,描写大雪后一片寂静的情形,“绝”字更是传出冰天雪地、万籁俱寂的森然寒意。短短两句话,便将雪后西湖的境况展现出来,营造了一种孤独凄冷的意境。“是日更定矣”,天色已然入黑,天空呈现了一种白天看不到的光线与色彩,置身其中,更添一种朦胧和神秘感。“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乘着小船,裹着裘皮大衣,围着炉火,前往湖心亭看雪,读者可静心想象这一画面:寂静夜色中,水面上漂浮着一叶小舟,舟上微微闪着火光,此时有一人正在享受着黑夜中的安静时刻。一片寂静荒芜的雪景中突然出现了人和物,打破了前文营造的孤独凄冷的意境,营造出一种幽静空旷的意境美。
(三)阐释凉亭暖意、知音雅兴的意境美
“到亭上”,简简单单三个字,直接将镜头由西湖美景转向湖心亭。亭中“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仅仅一笔,笔锋便由写景转为了写人,转得干净利落,又十分巧妙。此二句虽无一字出奇,但亭间的温馨与热闹却跃然纸上。张岱特意选定这不寻常之时“独往湖心亭看雪”,却不曾想到亭中已有人至。这场志同道合的邂逅,颇有幸逢知己之乐,给冷寂的西湖雪山增添了一份暖色。此处,作者运用了夸张和隐喻的手法,借酒沸腾的表象暗指意外遇到“金陵”同道中人的惊喜。“金陵”,不仅是一种地域方位的称呼,更是对前朝的暗中认同与关怀。作者特意避开“江宁”而称客人为“金陵人”,其对故国的情感指向已经十分鲜明。对于张岱来说,如此契合的痴言痴行简直是精神上的双重惊喜。
三、动心魄的“痴”情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一切景语皆情语。”情以景生,景以情存,情景共生。作者心中纵有千般情,在文中都凝练为一个字——“痴”。一个“痴”字既是对舟子的感悟,也是对作者高雅脱俗的意趣和难以言说的情感的最好诠释。
(一)痴于独
文章开篇写道,作者“独往”看雪这一行为,“独往”之“独”异于常人,超凡脱俗。细读文章发现“独”与后文的“舟子”存在矛盾,与内容不符。事实上,作者所言之“独”不是物质层面的,而是精神层面的。这里的“独”字与“独钓寒江雪”的“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作者眼中,自己才是西湖真正意义上的知己,唯有自己能够体会这雪后西湖的独特韵味,感受西湖的落寞与孤寂,同行的舟子是无法领略西湖的美的。因此,虽然有舟子的存在,却不在张岱的视野中,舟子即无物,充分展示了作者与众不同的情趣和遗世独立、不随俗流的高洁情怀,同时也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落寞。
(二)痴于景
张岱曾在《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中说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作为文人的张岱,有着超凡脱俗的一面,能够欣赏常人无法领略的美景,体会到与众不同的趣味。仔细揣摩他所描绘的画之境:一朵朵冰花,一团团雾气,一片朦胧,苍茫无际的大海与周围的山体融为一体,一个冰雪世界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在这广阔的冰雪天地中,长堤、湖心亭、小舟和人都显得那么渺小,由此可见,作者对于景物的描写并非站在自己的角度而是选择站在上帝的视角俯瞰全景,不仅把自己融入这广袤无垠的湖光景色之中,也把这美妙绝伦的西湖夜景融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形成了一种物我相融的境界。当然,也正是由于张岱对于西湖美景的痴迷,他才能把湖上的景物描绘得细致传神、天人合一。
(三)痴于情
张岱生于钟鸣鼎食的官宦之家,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清顺治帝登基,十几年间,他目睹了国破家灭、江山易主,曾经的荣华富贵,恍如过眼云烟,已荡然无存。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国破家亡是他心中一直难以磨灭的伤痕。昔日的繁华已成浮云,物是人非,前尘往事,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墨写下《湖心亭看雪》,寄托一片痴心在雪湖。从题目就可以看出,作者在面对“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美景时,本应拥有幸福之感,却因现实的凄惨经历,心生悲凉之感,所以,作者用“看雪”而非“赏雪”。加之文章开篇便以“崇祯”纪年,更能渗透出一种亡国哀思。而后,又有“金陵人,客此”一句,前文說到“金陵”不仅是一个地域名称,更是暗含着作者对故国的情感指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张岱的这颗不为人知的“痴心”背后蕴藏着的是无尽的辛酸,饱含着的是对故我、故往和故国的一种“痴情”。
细读《湖心亭看雪》,从语言、意境以及情感层面解读文本的审美意蕴,不仅能够从整体上对文章的艺术风格和实际内容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还能在融入历史史实、个人经历的过程中,发掘文本蕴藏的主观情感和审美价值,实现与作者的情感交流和心灵碰撞,体会诗文中超凡脱俗的审美情感,从而获得艺术鉴赏体验。
作者单位: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苏东坡书院)